作者:御井烹香
两人正要相谈入港时,已有吏目往他们这桌走来,十三娘一眼认出了云县这里管卫生口的吏目张主任,说实在的,她不太喜欢这人,不过还是堆出笑容,起身正准备应酬此人时,武十三郎已拦在她身前,示意由他出面。
雷主任眉头也是微皱,和十三娘对视一眼:这个张主任是彬山老人,素来也很受到重用,只是彬山派的人,怎么说呢,有才能的,现在多数都有了大用,余下的一批,才具有限冒不出去,又仗着自己的资历,混在这样不算太要紧的职位上,能力不是说没有,只是占便宜、恶心人,吃拿卡要的本事也一样强。
真的行贿,他不敢收,但你找他办事,不给点便宜,就不能痛快地通过。尤其是对外头的女娘,他很有点儿嘴脸,自家虽然娶了亲,但还不满足似的,彬山的女娘他不敢招惹,对外地来没有根基的女吏目、女干事,这个人的谈吐是叫人不痛快的。
买活军这里不是真的仙境,这一点十三娘是了然的,她也做好了搪塞此人的准备,武子苓的回护,令她心头一暖,但十三娘不能把事情推给武子苓,否则就等着被张主任找麻烦吧,她和武子苓两个外来户,在云县要和彬山人作对,谁也没有这份根基。
正要把武医生按下来时,张主任身后人影一闪,几个兵士护着谢六姐走了过来——谢六姐大概是已经转悠完了几个食堂,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酒,正是准备敬酒的样子,身旁还跟了一个年轻的黑肤女娘,和谢六姐亲密低语,似乎倍受宠幸,雷主任低声对十三娘道,“连主任——现在是连部长了,六姐身边的大红人。”
也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众人便都忙起身行礼,张主任乖乖退到谢六姐身旁,如同哈巴狗儿似的献媚,一个个为谢六姐介绍过来,谢六姐对雷郎中十分亲切,笑问他道,“鸡痘的做法研究出来没有?若能做出来,你又要发财了。”
又和几人都打了招呼,论到十三娘和武子苓时,十三娘已是心若擂鼓,正要把握打招呼的机会直接献书,谢六姐对她却又有所不同,笑道,“范姑娘,我早已听说你了,你是个奇才!我身边许多小姑娘,都想和你亲近亲近呢!”
一语而出,顿时令众人侧目,十三娘几乎不可置信,眨巴着双眼半晌反应不过来——固然她一向自信,但却从未想到,有一日真能从在世真仙中得到这样的赞许,奇才——奇才?——奇才!
第314章 大吏目的新年
“真的, 改明儿我一定登门拜访,吸取先进经验,现在六姐把医药这块的事情都交在我手上, 盘子太大, 我心里也是直打鼓, 咱们要一起使劲,一个在公,一个在私, 把这个蛋糕做得又大又好。”
“连部长太客气,应该是我上门求教才对……”
对于政治人物来说, 团年饭也是当工作看待,连翘一个团年饭吃下来, 重新把医药口的关系都维护了一下,又用私人身份向出席的名医们约稿,还要看看他们的工作日志,团年饭结束之后,又组织愿意留下的客人们看仙画——倒不是歌舞了,而是投屏看些自然风光纪录片。
这些纪录片,在六姐来看自然是不值一提, 但却是彬山吏目评选出最受欢迎的节目, 一些有人物,有情节的片子,倒不是不愿意看, 只是没有对自然风光这样着迷——什么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什么越人语天姥, 云霞明灭或可睹, 这些诗词名句, 自小跟随六姐的吏目们虽然不说背诵,但也多有研读。
只是大多人有记忆以来,只在福建道内打转,走得最远的也不过是上船沿东海边移动,什么雪山、大漠、草原、高山,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异景,更不说纪录片中所拍的异域风光,东非大草原上各式各样的奇兽,狮子、长颈鹿、河马、犀牛,这些东西可是在福建道一辈子也看不到的。光是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片土地,存在着这许许多多的异种,岂不也是让人心怀大畅,仿佛自己的眼界,又得到了极大的开阔么?
自然了,这些东西不比歌舞,还是不太适合在年节下放给百姓们看的,毕竟没有解释的话,看到这许多异兽,只怕会激起百姓们的紧张,引发许多荒唐的流言。
歌舞、快板、杂技,这都是较适合雅俗共赏的节目,自然风光纪录片,便选择在这些名流中放映,虽然屏幕也小——是直接投映在食堂的白墙上的,但得到的反响也非常好,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极是入神,刚才还在和她应酬客气的范姑娘,这会儿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也是仗着灯光暗了下来,几乎都快钻到武医生的怀里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她的肩膀轻轻发抖,画面里狮子一声大吼,那颤抖便肉眼可见地加剧了起来。
畏惧异兽的人,是为数不少的,按照京城送来的消息,曾经禁苑中养了豹子、大象的豹房、象苑,如今已经都荒废了,没有再捕捉异兽填充,越是出身好的人家,便越难接触到大型动物,家里养些仙鹤,便算是非常风雅了。
乍然间看到大象,哪怕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是吓得心头乱跳,至于长颈鹿这东西,见识广的,勉强可以猜出,这便是几百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曾送来京城的麒麟,但看到一群长颈鹿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奔跑起来,那声势,也是不由随之色变。如信王,便吓得一下站起身来,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其实,连翘对这画面也是有些反应的,虽然这纪录片所展现的非洲大陆,她看过好几次了,对于动物都能识别,但这种广袤狂野的景象,仍是能够触动心弦,只见那猎豹狂奔,花豹埋伏,狮群联手追逐水牛等等,都是极清晰极高速的画面,哪怕是看过多次,也不由得跟着屏息紧张——也有些人天生胆子大,譬如周报的张宗子,这个傻大胆,看得一抽一抽的,满面放光,一看就知道,若是可以去这里游览,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不论是什么领域的贤达,能做出一定成就,好奇心强,求知欲旺盛,这绝对是共同的特点,这纪录片不长,不过是半个多小时,但却是近乎一刀切地结束了团年饭上原本的应酬气氛——原本,各单位的吏目都在和自己对口领域的贤能应酬,脑子里转的,都是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事业。可看完了纪录片,不论是吏目还是名流,眼里都是光芒闪烁,很显然,是又被纪录片打开了新的一重天地,对于更广袤的世界,燃起了深深的好奇。
“这天下间,钟灵毓秀之处,果然不止华夏大地,域外沃土何其广袤,奇禽异兽之多,令人也有重拾《山海》之念啊!”
冯犹龙也是如此连声与他们吴江一派的友人感慨,他身旁,年少的叶昭齐声音却很清脆,“冯伯父,《山海经》所说的种种异兽,多有生物学上不可实现的特征,如今这些奇禽异兽,需要的不是《山海》,而是系统的博物学,这门学问,如今尚且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展它,只能等待将来了。”
“这不矛盾。”冯犹龙不以为意,“《山海》已不再准确,那就重修《山海》,这博物学的始祖,还是要从它算起的,这才算是延绵文脉呢!”
坐在一旁的不少文人雅士,已经争论了起来,文人是最爱跑题的,看来今晚他们不知要在这里耽搁多久了,连翘很庆幸自己不管文化口——老式的读书人,屁话是真的多,总喜欢纠缠细枝末节的‘名分’、‘大义’。她主管的生产口这块,对连翘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看完了都是在说务实的事情,“不知这样的土地上,能产出什么草药来。”
“看它土质如此肥沃,不知气候如何,现在正闹药荒,要是有一块这样的肥地,能来种药那就好了。”
今晚团年饭上,和老关系如雷子重、宋玉亭等人重新维护了一下关系——连翘之前去管造船厂了,等到架子逐渐搭起来之后,又引入了十八芝,这才功成身退,随后又去参谋鸡笼岛的工业规划,现在才回到医药口,几年没有管事,人情肯定有些生疏,这里的脉络要重新打通。
而且,还和范佩瑶成功搭上线,对连翘来说,今晚的任务是完成得很圆满的,她有意从范佩瑶这里汲取经验,搭建引入新式机器的中成药生产线,如果能解决药材生产基地的问题那就更好了,范佩瑶是山阴的地头蛇,她想做煤炭和矿产生意,买活军当然乐见其成,如果能顺着这条线,在山阴、山阳发展药材种植基地,进行新式的药材基地布局,并且把这样的经验,复制到西北、西南去,在买活军现有的通知范围之外,开发出几块飞地来——
连翘认为,这是有效缓解买活军带来的全国‘药荒’唯一的办法。她是准备就此写一篇报告的——虽然这和买活军原本定下,一意图南的发展步调不符,但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现实不会因为你定了个计划就乖巧地顺着计划发展,变化总是来得很快很急,比如药荒,这个事前谁也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站的还不够高,视角还不够大,但既然发生了,做为医药口的负责人,办法她要拿出来,能不能执行下去,那是另一回事了。
六姐会怎么看呢?买活军本来是打算年后出兵,往壕镜方向发展,彻底驱走荷兰、弗朗机人的军队,只允许商船在码头靠岸,这样一来,海军势力肯定要重点在南面部署,若是要图谋山阴,就不知道兵力上能不能凑手了。也要考量敏朝朝廷的反应,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朝廷银库应该没有那么紧张了,若是遇到挑衅,反应可能会比之前更加强硬。
她一晚上心里想的都是这样的大事,对于私人的交际,连翘没有放太多心思,雷子重有一年多没有见她,特意过来和她攀谈时,连翘一门心思地在说鸡痘的事情——牛痘的生产,并非那么容易的,周期比较长,而且很费手脚,买活军之所以一直在对外买牛,也有要制备疫苗的关系。
现在采用的办法,效率还是很低下的,是用牛痘溶液注射给新牛,在新牛染疫之后,再收集痘浆进行稀释。一头牛只会得一次牛痘,这头牛康复之后,对疫苗制备便没有用了,衙门再把它牵走,交付给那些交钱买牛的农户们。
这样做的弊病很多,因为并不是每头牛,对于牛痘的反应都能大到起痘的地步,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进行观察,若是不成,那它身上就没有痘浆了,所以痘苗的产量很少,还要花费大量的人力。买活军几乎在每个县城都部署了牛痘生产线,也只能供应福建道的百姓,对于敏朝地区,疫苗干粉的供给是非常有限的。
谢双瑶对此不是特别满意,但隔行如隔山,她也不知道牛痘是怎么生产的,绞尽脑汁,只给了三个字,‘鸡蛋胚’——鸡蛋胚或许可以取代牛,用来生产牛痘。如今好几个小组都在围绕鸡蛋胚攻关,这种东西被叫做‘鸡痘’,为了和牛痘区分,但实际上还是在培育牛痘。
疫苗制备,对于买活军卫生口的意义是非常大的,除了牛痘以外,霍乱、百日咳、白喉,这些疾病都是有希望能制备出疫苗的,谢六姐多次对此做出批示,认为这对提高人均寿命还有儿童成活率,意义非常重大。雷子重现在手里有三四个小组,分布在不同山头——研究疾病疫苗本身是很危险的工作,必须予以隔离,否则研究人员染病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
他日常只能靠溜索来回视察工作,团年饭是他少有回城的机会,没想到见到‘黑里俏’,他们还是在谈工作,雷郎中一时不由有些怏怏,不过连翘压根就没有留意,像她这样日常要和许多男丁打交道的买活军姑娘,哪一个不是倾慕者众多?连翘是早已习惯了的,雷郎中虽然功绩突出,名满天下,但她现在还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那么看他就等于是看着自己行走的绩效而已。
除了衙门里的公事之外,今晚她还发展了范佩瑶进茶话会,这是一件半私半公的事情,连翘对今晚的工作效率是比较满意的,回到自己宿舍之后,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点亮了仙灯——下午刚搬出去晒过太阳,保证是满电的——准备开始写报告了。在除夕夜也不忘工作,连翘觉得自己的工作态度,在高等吏目中,应当也是数一数二的‘卷’了吧。(六姐有时喜欢用卷字,身边的大吏目大约都能隐约感觉到她形容的状态)
“连部,六姐送了报告来。”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谢六姐的小勤务兵递过几个本子,“这都是今晚六姐得到的献书,其中有几本说得很有道理的,六姐一边看一边做了批注,你要还不困,就今晚看一看,写一写读后感,明早还要传递到下个人那里去。”
“……不困,现在立刻看。”
连翘也是有些无语了,接过一叠大约五六份报告,回到书桌前,先凝视了一会大约十几厘米高的报告们,又看了看最近刚得到的仙灯。
……六姐赐下仙灯,就是为了更好的奴役她们吧?
比除夕夜还在加班的自己更卷的,就是除夕夜还在给自己布置限时任务的领导……是吧!!
第315章 医院里的新年
“新年好, 新年好!”
“嘘——”
医院的新年,和外头的气氛一向是不太一样的,云县医院的住院部大厅里, 值班医生董莲妹对自己的朋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边在哭呢。”
的确, 病房里传来了隐隐的低泣声, 隐约可以看到隆起的被褥,还有伏在床上哭泣的身影,董莲妹的朋友, 也是临城县的老乡朱凤凤便满是同情地压低了声音,“怎么样, 治不好了吗?”
“应该是某种癌症, 已经出腹水, 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董莲妹也叹了口气,“儿子倒是孝顺, 还想着送到医院来,但我们也没办法——你要是觉得不吉利, 要不先回去?”
“嗐, 我们哪还在乎这个。”朱凤凤一挥手, “你当我们去乡下接生的时候,个顶个就都能活了?”
都是见惯生死的人, 大年下也不说这么多了,朱凤凤推着董莲妹回到值班室里,掀开捂在竹篮上的棉褥子,里头好几个马口铁的圆饭盒, 打开一看, 热乎乎的千层肉饼——猪肉馅, 油浸透了酥皮,面上洒着葱花、芝麻,还刷了一层辣椒酱,董莲妹连忙拿起一片就咬,一口下去满嘴流汤,“好吃!谁烙的?”
“徐红儿,她的手艺真是一绝,我们都说她不该做护士,该做厨师去。”
徐红儿也是临城县人,她和朱凤凤都是临城县医院派来,到云县医院学习的,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而且医院系统一般过年都要排值班,今年不能回家,于是这些在医疗口的临城县人,便凑成一桌,中午也去吃团年饭,吃完了又一起去逛街赶年集,到了晚上,再聚在一起吃一顿,偷偷地打纸牌熬夜——虽然买活军不太喜欢,但山东扑克已经在云县这里完全风靡了,几乎人人都打,只是来不来钱罢了。
董莲妹因为在云县买了房子,分了两个房间出租,就是租给朱凤凤和另一个女娘,她自己今晚要值班,便和朱凤凤他们说好了,让他们把人带回自家院子里聚聚,只要走时打扫干净就行了。没想到朱凤凤等人也是有心,到了董家之后,一人做了一个拿手菜,都盛出一点来,放在炉子上温着,给董莲妹带来做夜宵。
除了千层肉饼以外,还有放了虾干、香菇干、肉燥做的炖蛋、红烧鲳鱼、炒粉干,蒸的荷叶鸡,青红椒酿虾肉,虽然一样菜色不多,就是一两口,但难得这份心,董莲妹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吃得好饱,还好我今晚吃得不多。”
医院的食堂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倒也不是没缘故,买活军这里有一个原则,凡是格外实惠的东西,要么是严格限量,要么是质量有突出的缺陷,廉租房是如此,医院的食堂也是如此,这个食堂的饭菜,一定是干净的,价格也比外头便宜。
如果是医生,一天三顿在这里吃都是免费,病人家属就是要交钱,也不至于面露难色——因此,它就不可能做得太好吃,否则附近的居民都要想方设法地来蹭饭了。这个策略方便了患者,对一些刚入行的小医生来说,也是体贴的,大不了自己买点辣酱调味,也不是就完全吃不下去了。
像是董莲妹,她在云县为什么能买房?除了下手得早、家里人的支持、房贷这三点以外,医院的福利也是她的底气,她刚买房的时候还是个小医生,一日不过三十五文,买了一套一层的水泥小院子,算下来要五十多两——这套房子现在是涨价了,至少要一百两。
董莲妹因为有正式工作,是医生,所以钱庄肯给她放贷,而且利息不高,用房子做抵押,贷了三十两,分十年归还,要还六十两——从时限来说,这个利息不算是太高的,这样说她一年还六两,一个月便是500文。
若是只用她的工资来还,那她当真是只能在医院吃喝了,那时候董莲妹一个月也就是一两银子左右,除非她不买任何衣服、日用,否则还完房贷,生活是有些紧张的。董莲妹一等房子到手,就把两间房都租出去了,一间房是300文一个月——房间比廉租房的大,院子里自己有茅厕,比廉租房方便,地段不如廉租房那么好,但比较清静,也可以租给一家人,不过她有要求,最好是临城县的老乡,如果是辗转连着亲戚,熟人介绍来的,那就更好。
她的几任房客都很符合这个要求,如此一来,董莲妹的房贷便有着落了,而且还能有100文的结余,不过,董莲妹这几年还是尽量都在医院吃食堂,连澡都可以在医院洗——现在条件成熟的医院、工厂,很流行建自己的澡堂,这主要是因为买活军和敏朝达成和议之后,双方贸易量大增,铁的产量比之前更高。
铁有货了,除了造农具之外,余量也可以造锅炉、盘水管,一些很挣钱的单位,除了上交利润之外,手里多少也还剩点,不能加工资,便在福利上做文章,即便是自己建不了澡堂,也会和澡堂谈好了,给员工发澡票、洗衣票,这样他们衣食住行几乎都不花钱,看着收入和外头一样,其实比外头更能存钱得多了。
医院这样的地方,虽然买活军贴补了一些费用,但那是财政层面的事情,其本身还是非常赚钱的,董莲妹的职级还升过了,自从她能做外科手术,一日便是50文的工钱,一个月一两五几乎都能存下来,过去一年,她存了十几两银子,其中十两还了亲朋好友的债务——她买房时,父母给了五两,兄弟姐妹并叔伯舅姨,你一两,我一两地借给她,这些钱除了父母的可以不用还之外,其余都是要还的,只是不必给利息罢了。
还了债务之后,董莲妹手上就松快一些了,还能往家里陆续添置一些家具,并且凑钱去买手表:医生们可以用自己的政审分抵扣,用低价来买不少好东西,其中电子手表是几乎所有医生都必买的,因为医学是个非常重视时间的科学,测心跳、脉搏,记录用药时间,这些都需要手表,董莲妹已经落后同事们一大截了。
除了手表之外,当然还有体面的衣服,医院倒是发了布票,可以去买秋衣裤,但毛线是很紧俏的东西,因为它并非在买活军这里完全自产,买活军倒是养了一些羊,主要是看中羊肠,但南方养不了绵羊,夏天会热死,所以他们的羊毛还是从北方买回来的,相当的有限,线衣价格居高不下,医院也舍不得发。
但几乎所有医生都人手一件,有些人,譬如武十三郎,他甚至还有几件——他祖上的方子卖了个那样好的价钱,巡抚之后,又是名医,还有个富商家的女娘围着他打转,他当然和董莲妹不同了,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但董莲妹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又比很多人好了,虽然她也是今年冬天才穿上线衣的,但医院里还有许多病人,别说在云县买房了,就连一顿两三文的餐费都要作难呢。
在医院工作久了,人的功利心、虚荣心都会淡薄些,如同朱凤凤这样,常年在各村中行走,同时兼任稳婆和赤脚医生的农村姑娘,那就更是看淡这些了,她的衣着一向是极为朴素的,因为在乡下行走,又经常为产妇接生,穿得再体面,也时常是灰头土脸、一身的脏污。虽然朱凤凤的收入不比董莲妹现在低,但她家里给不了一点帮助,她攒不到首付,别说云县的房,连临城县的房都暂时还买不起呢。
但这不妨碍两个姑娘坐在一起,快活地吃着夜点,也不妨碍不远处病房中有人悲痛的饮泣,董莲妹询问着朱凤凤团年饭的场面,朱凤凤说了许多认识的人,“太平间的李家人也去了,他们蒸得一手好包子,奇香无比,可惜不在我们这一桌,不然我好想吃,说是正宗的山阳大包手艺。”
“哦,李丰收和他弟弟是吧?”
“他们好像还有个妹妹。”
李丰收这样的名字,一看就是来买活军这里之后新起的,很多流民,在老家连个大名都没有,都是叫些什么剩、什么柱、什么栓这样的名字,还有匪夷所思的什么屎尿屁都有,直到他们来了买活军这里,读书识字了以后,才给自己改个体面的名字,一般农民爱起的都是丰产、丰收、多麦、稻穗这样的名字,匠人么——匠人多少都识一点字的,一般也都由师父给起了大名。
“听说他们一家是从山阳瘟疫里活下来的,当时就发的是死人财。”
“难怪,看着年纪真不大,处世却十分老成,里外都敷衍得好。”
“也是最近张主任忙着盯千金堂去了,眼睛没在咱们医院里。”
太平间的行当,在别处往往是由仵作世家出人来承包的,在云县这里,却是直到李丰收兄妹进了太平间之后,医院太平间才算是个样子,之前有一度必须由军医中出人来代理,而且还闹了不少纠纷。细究其中缘由,董莲妹是有话要说的,和朱凤凤一起压低声音讲医院里的八卦做配菜,一顿夜宵很快吃完了,看看时间,她催朱凤凤,“都十点了,快回去吧,我这里夜巡一次,也就睡了。”
“那我陪你巡吧。”
朱凤凤虽然培训完依旧要回临城县去做赤脚医生,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她之前只能做赤脚医生,是因为理科成绩不好,但这是可以去考的,或者,等买活军再度扩张时,别的县城要建医院了,她或许也就有了调任的机会。
“好。”
买活军这里的风气,最是喜欢上进、要强的人,尤其是女娘,什么三从四德,那都是旧式的东西了,临城县已经被谢六姐占下四五年了,潜移默化之下,现在对于女娘的审美是高度统一的——要高挑,要健壮,要能干活、喜欢干活,性格要强,要能扛事情。
虽然没有什么宣传,但任何一个参与工作的女娘,都会听说谢六姐、陆将军、连部长这些女娘的传奇故事。她们无不是这样的女娘,而且,大家都能感受到上层对于这种女娘的推崇,性格上展现出这种特质的女娘,在工作中最容易得到提拔。
那么很自然的,许多人都会向着这个模板去靠拢。朱凤凤便是这个模板里脱出来的,董莲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个说话大声些都胆怯的小女子,但现在她已经能做外科手术了——而且,必要的时候,她也很会用‘谢六姐亲传学生’、‘买字第二号老地临城县’的名头去压人。
对于朱凤凤这种好强要上进,给自己找活的性格,董莲妹也是很欣赏的,她本也是实习医生,带上她不算违规,便佩上口罩,和朱凤凤一道去查看病人。
过年时还不能出院的病人,大多都是情况不太好的,有卒中的,有腹水的,也有寄生虫到了晚期的,医院这里多数都是拖时间罢了,无非是有人煎药,痛得厉害时,挂一些盐糖水,这个盐糖水还不会轻易地开,因为要做去热原处理,本身是有一定风险的。还有实在痛得受不了时,经过病人和家属一起签字,可以用乙迷进行镇痛——很多病人都醒不过来,算是走得比较体面。
这些病人中,也有些是家里特意送来的,不想让他们在家里过年,有一些风水上的说法,这些人多数都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没得人陪护,护工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若是不留下陪护,医院会强行聘请护工,年节下工钱也要翻倍,也别想着拖欠,是以董莲妹对于这些病号,并不感到头疼,只是有些惋惜,低声地和朱凤凤讲解着她们可能的病因。
“都只能说是可能,因为没有检查仪器,无法确诊。”她说,“即便是确诊了,也没办法治疗……我有时候想,如果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几十年过去,那就好了,几十年后,我们这里应当是什么都有了,这些疾病,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那伏床痛哭的家属肩膀,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伏在父亲膝上,双目通红,他父亲的眼神已然发直了,用绳子牢牢地捆着自己的四肢,肚子如同十月怀胎一般,大的骇人,朱凤凤掀起衣服看了看,皮肤都被撑得薄了——把他捆起来,是因为不这么做,痛起来可能会发狂,会伤到自己。
见到医生来了,他的头一动,视线直落向董莲妹的手腕,董莲妹看了一眼,说道,“还有两个小时。”
这是要撑过这个除夕,再撑一年,朱凤凤也不由得动容,那少年‘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董莲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对朱凤凤低声道,“几代近亲结婚,他祖父母是远方表兄妹,父母是表兄妹,几乎都是癌症腹水死的,希望在他发病之前,我们能造出电线。”
“有了电线,就能造发电机,有了发电机,就能造无影灯,有了无影灯,有了发电机,或许便能造呼吸机,便能造心跳监测的机器,便能发展更先进的麻醉技术,能做更精细的开腹切除手术……”
但即便如此,就能救得到这少年吗?董莲妹和朱凤凤一样并不肯定,但是,这至少代表着一种进步,一种对明天,对明年的希望,一切都将会越来越好,医生们深刻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也很急切地希望,更好一些,更快一些。
“如果少一些张主任就好了。”
朱凤凤走进最后一个病房时,便这样有感而发地说着,这是她真切的感受——很多人会觉得现在和从前相比,已经好得想都不敢想了,但学医的人,在他们看来,却还有太多的难关需要去攻克,这正是大家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但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的阴影却还笼罩在医院里每个员工的头顶,让他们的工作总显得有些滞涩:固然,张主任似乎没有做什么触犯规定的事,但,如果能少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但董莲妹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还不睡觉啊,王婉芳?”
朱凤凤有些诧异,因为大多数病人都已经睡着了,但这间房的油灯却还亮着,一个小女孩靠在床头,正眺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的面色很严峻。病床内侧倒有个陪床的女眷睡得沉了,门口的小折叠床上还睡了一个。这个女孩子大概在家里是很有地位的,一个人住院,还要两个人来陪。
“刚睡了一觉了,起来上了个厕所。”
王婉芳很有礼貌地回答,她的两个家属都醒了,揉着眼睛向医生问好,她们的年岁原来都不大,朱凤凤又看到了床脚的饭篮,桌上还没收掉的马口铁饭盒,她心里有数了:三个人一起在医院过年,看来,是姐妹几人相依为命。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