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不觉这就到了初四,这时候,外村的亲戚便来走动了,阿霞这天和康老汉过来吃饭时,便见到桌上多了两个年轻后生,都是矮壮身材,衣衫也还算整洁,见到阿霞来了,忙起身见礼,行动间非常客气。她嫂子道,“霞,这是我娘家几个堂弟!”
一次来两人,大概不是说亲的,嫂子也是爽快人,三言两语便说破了,道,“他们两个,也是有心出外闯一闯——也是想做建筑工,只是数学不太好,我娘家村里运气不好,来的扫盲班老师,算学也是一般,几何根本教不了什么。”
“他们都是看着教材,自己胡乱学一些,听说你数学又好,水泥工又做得好,外头都是争着来抢,就想着,能不能拜你做个师父,今年也跟着你出去找份工。”
原来是这事儿,阿霞一时有些诧异——她倒不是第一个做带头的,以前和村里女娘一道时,大家也都愿意服膺她。不过,这隔村的汉子来正经拜师,这还是头一回。
“哪里就敢做别人的师父了!”她先笑着谦让了几句,见那两个后生连着嫂子都很认真,便仔细问了问,这两人都是十五六岁,也跟着长辈外出做过工,学了些本事,不过还算是小工,两个都是做砖瓦的,垒砖垒得不错,只是这活儿能做的人很多,不如水泥大工吃香,便想学着兑水泥、上腻子,嫂子回娘家时,听她说起过阿霞,便写信来想托个人情。
亲戚之间,本就是好来好去,伯祖家的人情阿霞是要还的,她见这两个后生也很知礼,便道,“师父说不上,咱们一道做工,互相学习便是。你们那里许多人出去建筑队做工么?”
泉村这里,出去的女娘多是做纺织的,做建筑的很少,这两个后生是茂山村里的,他们村里的男丁出去做工就多是去做建筑小工,这行其实和做农活相比也不轻松,他们没有不想做大工的,只是没人带,各自都在想办法学艺。
阿霞听到这里,不由也是心中一动,暗想道,“我原来做事的队里,倒是有个张师傅,他除了水泥不会做,其余的都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和他一起收些徒弟,自己拉个班子起来做……赚得应该要比做水泥大工还多一些。”
不过,这般合作,因张师傅会得更多,主动权就不在阿霞这里了,阿霞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自家先向张师傅学些手艺,再从茂山村里拉拔些亲戚后生出来,自己做个小建筑队,不敢说造人住的房子,造些小砖窑,修葺水泥屋子,赚头应当也是不少。一时间便大为懊悔,不该把千金丸的盒子卖掉:向张师傅换手艺,那是阿霞得利的多,空手不好上门,千金丸岂不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不过,礼物也只是小节而已,阿霞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便对那几个后生和颜悦色,和他们好生商量了起来,心底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期许:到明年过年的时候,便不说在城里买了房子,至少,不必再为了省钱,买个补品,还要把盒子卖掉……
第312章 名流们的新年
“是天如啊——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 冯老,有日子不见,气色是越来越好喽!”
“哈哈哈,你这小家伙, 只是嘴甜, 我这阵子为了赶稿废寝忘食, 谈何气色?”
“哦?冯老又有新作了?您上回的《胡英佳因何而得偶》, 这不是才上演两个月么?冯老这才气, 真是没得说了,小可佩服之至!”
“哈哈, 过奖过奖,说到捷才, 天下间谁能比得过倚马千言的天一君子——”
对一般百姓来说, 团年饭吃的就是除夕下午的那一顿,取个热闹劲儿, 到了晚上, 便各自归家去,这在他们来说, 年已比以前过得好了。可买活军治下也有一批日子本来过得不差,现在也依旧不差的人家, 譬如徐地主一家, 他们还是照旧在家团年, 从洗房、祭祖开始, 日日都有事做,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 好菜至少要吃个三日——现在日子比从前更好, 更是腊月二十五六, 便开始吃起来了,且家里的菜吃得腻味了,还要主动去买了餐馆的好菜来,吊在井里预备着,随时换换口味呢。
日子比他们过得更好一点的人家,却又和徐地主一家不同了,像是范十三娘、武十三郎,便收到了促进会发的邀请,有许多顿团年饭要吃,这种团年饭的形式,和敏朝的春酒很像,只是并没有春酒那样奢靡,不过,也可以窥见一个人走红的程度,像是《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交游广阔,许多促进会都给他们发请柬,这且不说,周报自己的团年饭,也是热热闹闹,名流云集,大家都给面子。
不过,除夕这一日,众人还都是来吃衙门的团年饭,这一天除了衙门主办的团年饭之外,其余促进会是没有大办的,只是会内众人一起吃一顿而已,都是默契地不敢和衙门争风。而受邀前来的人员,不管自己家里是否有一大家子团年,也都是欣然前来——这就好似敏朝,官僚权贵除夕也是难在家团圆,进宫领宴、接赏,整个年节反而比平时还要更忙。
除了衙门内部的吏目之外,今日能够受邀前来的外客,在本地大概多少也算够得上名流两个字了,说起来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彼此的打扮,也和百姓不同,百姓们许多都还是老式的里衣,因为今年冬天不算很冷,北方来的流民就没给自己置办毛衣,能把秋衣裤、毛衣、立领棉袄、罩衫穿全一套的,十分少见。
但今日在衙门简朴大方的食堂中,这已经是标准配置了,不少老活死人,还在棉袄外穿着橙红色的仙衣罩衫,惹来众人艳羡的眼神——这至少都是从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起,便在追随的老人了。
除此以外,如武十三郎所料,衙门吏目清一色的棉布罩衫、立领棉袄,毛衣也是耐脏的黑色、灰色,差别的无非是罩衫的颜色而已,有些少女用的是红布、棉布,也有些是仔细拼接的百纳布,这种百纳布就不是为了节省了,都是从同样质料的棉布上裁缝下来的,只是取花色拼接好看,和纯色的布料相比,价钱上还要更贵一些。
自古以来,女子在衣着上总是有些花头的,男人们要单调得多,看上去很不容易分辨吏目和名流,但女子们的穿着,还是显著地表现出不同来。女吏目们穿的都是制式的衣服——衙门发的,而外客们,大体上虽然也遵循着新式的穿衣原则,里外三件套,但款式上却是各有巧思,就没有完全一样的。
譬如范十三娘,她是京城来的,穿的就是京城最时新的窄腰棉袄,还穿了厚底鞋,越发显得腰细腿长,里头的毛衣不厚,是用本白色毛线织的,虽然只露出一个领子,但就很夺人眼目,不少人都艳羡地看过来:白毛衣爱脏,而且毛衣若脏了,只能拆洗,非常麻烦,所以在毛线店里,本色毛线是最滞销也最便宜的,人们都愿穿深色毛衣,但此时民间风尚便是爱白,不可否认,一件白毛衣,是很多人内心中颇为向往的衣衫。
再譬如叶昭齐,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打的是前所未有的一种花样,竖条中,不但有间隔的麦穗纹,麦穗纹中间还点缀了菱形的格子,花样非常的复杂,一进屋便惹来不少女娘聚在她身边讨教。从外罩衫到毛衣领、棉衣的袖口,这些女娘们大展长才,有把领口织得极宽大,往外翻出的,也有织得很长,翻成两折的,还有搭配了杂色围巾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还没开餐呢,众人聚在一起说笑时,已是借由衣饰彼此熟识了起来。
请柬上写的是下午四点开餐,众人多数都是三点多就来了——能受邀来这里的人,手上多数都是有塑料手表的,都是靠政审分低价购买,自然不会错了时间。随处见到的都是报纸上有名的人物,这边一个中年妇人,是郝君书辣椒酱的郝君书,那边一个白皙青年,笑容腼腆,却是买活周报的编辑,第一个为缠足之害发声的名人张宗子,又有写了《鸳鸯错》的姑苏戏社首脑沈宛君、叶昭齐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还有今年写了两出畅销新戏的冯犹龙,《何赛花》作者卓珂月。
又有发明牛痘的雷子轻雷郎中,他妹妹雷姑娘,还有泉州的大户,早和买活军做生意的宋海商等等,这些虽然都不算买活军的吏目,但无不是立下汗马功劳,至于买活军在云县的吏目,便更不必多说了,大家凑在一起足有数百人,把衙门食堂占得满满当当的,等到三点四十许,门口人影闪动,几个束髻男子走了进来——信王和使团众人都到了。
十三娘来买活军这里半年多,要说这样份量的朋友,之前也是没有交到的,她倒是见过信王,但不过是在学校中偶尔看到一眼,她是认识信王,信王认不认识她可就两说了。但今日在这食堂里,信王的份量可不算是最重的,十三娘自以为能到这里吃饭,可见她是混出头了,心中十分喜悦,又拉扯着武十三郎,叫他带自己去见雷郎中——她也是种了牛痘的,等于是受了雷郎中和谢六姐的恩惠,怎能不去感激一番?再者说,对千金堂来讲,多结交一些名医,再没有坏处的。
武子苓是熟知十三娘性子的,他还有些老式的心思,觉得他比十三娘来得早,人面也广,又比她大了一两岁,应当是做个护花使者,因此从医院绕路去接她时,便下定决心,今日绝不在人前和她争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都姑且听她的主意行事。因此便应了下来,只是警告道,“你说话可要仔细些,不许乱来。”
十三娘嘟嘴道,“总共也就怼了你一次,那会人家不舒服么,总是记得这样清楚。”
只怼了一次?武子苓一言难尽,幽幽望了十三娘一眼,正要带她上前去,忽然见到好几个兵士走进屋内,肩上都扛了大包小包的黑袋子,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们。
“今日要张灯吗?”还是衙门里的吏目们,用随意的语气和兵丁们闲话了起来,“开几盏?那今天这火锅吃得是开心了,不必担心夹错了别人的菜。”
“张灯呢。”
兵丁们取出的是组合的梯子,很快便爬到梁上,把好几个黑洞洞的东西摆了一圈,又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身手当真非凡,众人都予以喝彩,十三娘心跳也不由快了起来,她非常的向往——但不知为何也有一点害怕,不由伸手拽着武子苓的袖子,往他那里挤了一步,悄声问道,“这个灯,是,是什么样子,真如报纸上说的那样光亮吗?你以前见过没有?”
“尚未!”武子苓的心跳也很快,死死盯着那仙灯,只觉得它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难以想象它背后的道理。“我来得晚了,没怎么见到神迹。”
这也是后来者们在眼界上吃亏的地方,来得早的,仙画至少都看了两三回了,还有小岛一样的天舟可看,不知多少天舟画作都流传去了外头,在敏朝那里非常的畅销,但如今,这仙画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云县现在起码十万多百姓了,但仙画只放几天,场子里最多只能坐个二、三万百姓,这要放多久才能保证人人看到?再说,若是坐在山顶,也就只是听个声音而已,对于屏幕上的东西,只能看个朦胧的影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今年云县准备何时放映仙画,也是十三娘极为留意的一点,她那日是必去的,便是看不到仙画,也想看看这能将黑夜照如白昼的天灯,不料今晚就有意外之喜,一个晚宴居然还上灯了——倒也不无道理,百姓们的团年饭都是吃中午的,一般下午三点以前必定要开席,便是因为夜里灯火朦胧,几百人挤在一起,看不清楚菜色不说,也容易出事,若是烧着哪里了,反而不美。
此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天色已然逐渐黑了下来,虽然透过玻璃,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脸色了,那几个兵丁把灯固定好了,纷纷下来,队长便拿起喇叭喊道,“贵客们低头闭眼,捂住眼睛,千万不要直视,我们调试一下亮度。再说一遍,千万不要直视,会伤到眼睛的。”
话音刚落,众人便都立刻低头捂脸,还有些人胆子小,干脆坐了下来,脸埋进膝盖里,如此便最是安全了。十三娘眨巴着眼,还在琢磨呢,便被武子苓在手背上重重抽打了一下,又一把将头按了下去,她唬了一跳,气道,“做什么打我!”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不知轻重,便乖乖地捂住双眼,又过了一会,大概兵丁们是巡逻已定了,听到一声大喊,“开灯了!”
十三娘虽然闭着眼,但却也感觉到外头乍然一片光亮,隔着眼皮都感到灼人。太亮了!便像是一下被挪到了太阳边上!又好似有十几个太阳,就在头顶对着直烤!
这是生平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击力远远要比买活军其余新鲜东西都更强,十三娘一时不由害怕起来,又强撑着不肯蹲下,瑟缩着很想钻到谁怀里去躲一躲,可惜这里不是老家,她也没带乳母过来,一时间心跳如鼓、泪眼朦胧,惊慌得不知所措时,忽然有人隔着袖子捏住了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上轻轻拍抚了几下,被她一把牢牢握住,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那人也没有抽手。
有了这么一点安慰,十三娘这才逐渐舒缓过来,也觉得外头亮光逐渐黯淡下来,直到光感好似正午一般,方才有人说道,“可以睁眼啦!”
再睁眼看时,屋内果然是光亮如白日一般,十几盏灯在屋梁上盈盈放光,真正犹如仙境,那灯火犹如辉月,令人不敢逼视——买活军的兵丁说会伤眼,当真不假!
再看此时众人的反应,便知道谁是新来者,谁是老油条了。那帮文学客里,便是冯犹龙最是震撼激动,张大了嘴仰首四顾,而其余人多做从容状,满脸见多识广的优越感,不过,他们显然也以此时的光亮做为难得的享受。
医学界众人,对于这灯的反应是最浅淡的,正对着灯火指指点点,不知在谈论些什么,还有工学界、教学界人士,似乎对这灯都有些研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课题一般,彼此投机地谈论了起来。
若是在平时,十三娘必定是要蹭上去偷听几句的,对于她不懂的东西,十三娘的求知欲一向极为旺盛,只是此时她实在被吓得还有些没回神,只觉得身侧的环境,在光亮中都显得异样而陌生,一颗心砰砰跳着,半日也宁定不下来,虽然知道牵着男人的手很不妥当,但却怎么也不愿松开,一时想要逃出屋内,却又明知道此举十分荒谬,心里理智与情绪互相拉锯,便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泪眼汪汪,好不可怜。
好在武子苓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在她身旁低笑一声,嘲弄道,“胆小鬼!”
十三娘一听这话,立刻便恼了,抽出手有样学样,也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全忘了胆怯,“你才胆小鬼!”
身旁几个来宾,不免就都含笑看了过来,十三娘越发着恼,对武子苓龇牙咧嘴,狺狺低吠,武子苓哈哈一笑,也不反驳,低声道,“还是这个样,虚张声势,一害怕就乱发脾气。”
十三娘被他说中软肋,气势不由一泄,正要再整旗鼓和武子苓斗嘴时,只听得门口一阵骚动,有人低声兴奋道,“六姐来了!”
“六姐竟真在云县!”
“不是说在鸡笼岛过年吗?”
此时他们俩哪还顾得上斗嘴?一个比一个更兴奋,都忙踮起脚来,在议论纷纷之中眺望入口,果然见到一个高挑女娘,被众人簇拥着大步走了进来,十三娘第一眼先看见她身上的衣着——亮闪闪、软绵绵的、蓬松松的,如云朵一般,却又不似棉袄罩衫,果然不愧是仙人所服,她的眼神一下就被渴望充斥了:这个料子,可是比缂丝还要更珍贵,更难得的东西,胜过一切绫罗绸缎,是当世顶尖中更顶尖,最最奢侈的奢侈品!
什么金山银海,那都是俗人阿堵,有生之年,若是能穿上一件这样的衣服,那这辈子,才真叫没白活呢!
第313章 谢六姐的新年
“大家都到了是吧?”
随着谢六姐的到场, 还有仙灯亮起,大家都有了团年饭即将开始的认识,于是便不再站着寒暄, 而是各自在圆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到底是政治味道比较浓重的场合, 衙门是做了精心布置的。
不像是以往, 食堂里多是两人座的小方桌,又或者是一字排开的长桌,今日的团年饭, 用的都是圆桌,如此便免去了尊位、座次的议论, 餐具的陈设也是一色一样,没有丝毫的区别。在众人签到时, 也被告知了桌次——桌次也是团团围着最中间的一桌,没有什么序号,在各桌餐具前,还摆放了个人的名签,如此各自对号入座,也就免去了辞让之烦。
不过,按照敏朝的习惯, 在正式入席以前, 还有寒暄、用茶、引座的环节,因此众人多是没有落座,而是站在空档中彼此寒暄, 也有些人较为孤僻,便先行落座, 众生相不一而足。等谢六姐一来, 便知道买活军这里的规矩和别处不同, 忙回到各自座位上去,一时间食堂中满是拉椅子的声音,谢六姐也和一些熟识的朋友说说笑笑,待到大多人都坐好了,才起身举起喇叭,笑道,“大家都来了啊?”
她一开口,食堂内顿时响起一阵掌声——这帮名流自然不像是百姓们一样,会尽情欢呼膜拜,都是体面人,便学了买活军这里鼓掌的规矩,如十三娘、叶昭齐等小女娘,都是涨红了脸拼命拍手,她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谢六姐真人,这些名流虽然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有机会时常面圣的人并不多。此时都在心中暗品谢六姐的风度,十三娘想道:“六姐真是潇洒,这身衣服,可是比凡俗所有流行装束都比下去了。”
一般的食堂,因为占地广阔,自然是没有暖气的,但衙门的食堂不同,主要是因为衙门有自己的锅炉,可以供应热水,就在食堂背后,既然如此,烧个地暖并不费事。因此屋内暖融融的,许多人都感到罩衫、棉袄有些穿不住了。
谢六姐进屋以后,也解开闪亮的仙衣,露出了下头的装束,大概是她年轻体健,又或者是那仙衣可以隔绝寒暑,里头的装束非常特别,是长袖折领的衬衫,套了一件毛线织的连襟比甲,领子是鸡心样子,竖股的麦穗条纹,下头则是一条淡蓝色的裤子,材质也是前所未见的,这样穿着,非常显示身材,而且十分便于行动,令人心中极为向往——那裤子定然也是仙衣,因为它并不是排扣,而采用了一种新式的东西来链接门襟,只是远处看不清而已。
“自打去年年底,接连做完了几件大事之后,去年一年,咱们也是一天都没有闲着,做了不少的事情——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说出去的话,都能把它实现。自从公布了华夏历之后,现在咱们福建道的百姓,已经都习惯用华夏纪年了,这在思想领域上的意义是很大的。”
“去年所发的庇护令呢,效果也不错,有许多优秀的女娘都被吸引到了我们福建道来发光发热,她们也带来了一批优秀的儿郎,这是去年写在报纸头版头条的几件大事,都能得到贯彻,就说明咱们的执行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谢六姐讲话,一向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众人之中,有的早已习惯,有的则现在才有所领教,只觉得这位仙人,瞧着处处都和常人不同,但偏偏说起话来,和蔼可亲又没有一点架子,和想象中神威深沉的感觉大相径庭。不过,她简洁明快的风格,又相当的吸引人,有一种古怪的魅力。
“过去的一年,工业、农业、军事、治政、卫生、教育、民生,这七个方面,都取得了一些很可喜的进步,这里要感谢我们衙门吏目夜以继日的忙碌——”谢六姐一手拿着喇叭,一手举起瓷杯,“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喝酒,今日就用米汁来敬大家一杯,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辛苦诸位大人了!”
编外人员们也都十分凑趣,吏目们连忙纷纷起立,不敢坐着受酒,许多人都感动得双目通红,举杯满饮,“不敢说辛苦!”
“该当的,该当的!”
“为六姐效死!”
“都坐下!”谢六姐示意众人落座,又举杯笑道,“吏目们是基础,也不能忽略了咱们这些杰出的华夏百姓,在座的大家,有本土的豪杰,也有五湖四海投奔而来的俊才,在我们买活军这里,都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善了华夏百姓们的生活,来,不论是不是我的活死人,咱们都是华夏百姓,都过一个年,我也敬大家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
有了‘杰出的华夏百姓’这个批语,众人都感到面上有光,十三娘也不禁挺起胸膛,只是对信王有些意见——若不是他在这里,说不定六姐一句话,也就把大家划拉成活死人了,只是因为信王出席,六姐便只能这样说,也可见六姐虽然貌似粗豪,但性子其实十分谨严。
如此,众人也饮了一杯,谢六姐又道,“第三杯,要敬今天为我们服务的厨师、伙计,在外值守的吏目、兵丁,除夕夜不能团聚还要当值,辛苦你们了,我这里先干为敬,你们空下来随时再喝!”
这第三杯酒,敬得很出乎十三娘的意料,她怔了好一会儿,武十三郎看了她好几眼,她方才回过神,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
在她心里,虽然也知道买活军的政治理念和敏朝不同,但直到此刻,十三娘才真正感到,虽然谢六姐对待名流也一样给予特权,但至少面子上,她是真的做到众生平等,一如教材中所说的那样,尊重所有的劳动者——买活军这里,以劳动做为许多事情的准绳。这句话她虽然看过,但曾经并不是太以为然,这会儿心中不由暗自警醒,少不得提醒自己,日后要尤其留心,万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踩着了买活军的红线。
就这么一晃神,再探头看时,谢六姐已不见了人影,十三娘正纳罕时,和他们同桌的雷主任已道,“应该是去军队的团年饭那里了,今晚六姐要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呢——说不准还要去百姓邻里的团年饭上露个面。”
这自然不符合敏朝礼仪,但众人想想也觉得释然:以六姐的身份,越是重要的节庆也必然越是忙碌,怎么可能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完一整餐饭?他们也没这个面子。
说话间,厨房已经开始上菜了,菜色倒不见得多么豪奢,实际上所有的国宴都是大锅菜,因为同时吃的人很多,而且大家都不是吃味道来的,也并不计较这个。十三娘是无缘进宫领过敏朝的国宴,但先上来的八道凉菜,也就是买活军这里一般餐馆的水平,色香味形里,形是占不了的,其余三者,马马虎虎,只是用料在这隆冬腊月算是比较名贵:一道梅子酱拌秋葵,一道蒜泥拍黄瓜,一道马兰头香干,一道白砂糖西红柿——居然还是用大碗盛的,简直和乡间地主宴客没有区别。
不过,这四道素菜都是暖房种出来的,在此时一般人根本想不到还能在冬日吃这个,南方说是不断青菜,那是不断圆白菜、小青菜、鸡毛菜这些,菘菜类的东西,被霜打过以后,是会特别鲜甜好吃,至于黄瓜、西红柿,十三娘也没在这时节吃过,算是小小的开了开眼——这样看,西红柿用大碗装,那便不是土气了,要加个豪字,土豪气。
再有四道冷荤,分别是手撕鸡、卤鸭、猪蹄冻、炸小鱼干,又回到了地主水准,凡是制作手续高于五道的菜肴一概没有,至于敏朝宫廷中常吃的什么‘蟠龙菜’、‘三事’等等手段繁复的大菜,可以想见买活军这里是完全不可能供应的。特别的地方,不过是手撕鸡上浇了红油——十三娘拣了一块,倒是很可口,辣中带了一点甜,叫人吃了还想再吃。
从这八道冷菜,便可以看出今晚的团年饭还是以简朴为主,之后又上了八道热菜,两个锅子,锅子是红烧羊肉、天麻炖鸭汤,大家先吃了肉,便可以往里烫菜烫肉。
一个圆桌,坐了十人,空间是十分宽敞的,除了这十六道菜,两个锅子之外,还有四盘切肉、四盘时蔬,可以烫在锅子里吃,虽然做法寒酸,但仔细想想,买活军这里不许浪费,这十八道菜便完全不算是寒素了,甚至还有吃不完的可能,一时间大家都在埋头苦吃,生怕剩得多了,惹来六姐不喜。而有些曾领过敏朝官宴的名士,便不免悄声议论起来,认为买活军这里的菜肴,虽说菜做得粗,但论味道,是不算差的。
确实,这八道热菜中,连鹿肉、麂肉那样的山珍都没有,用料实在家常,分别是笋干木耳炒豆干、炸鸡腿、糖醋瓦片鱼、玉米烙、烧鹅、蒸海蟹、烧大黄鱼、八宝饭,不过滋味实在不错,是很实惠的宴席,不说别的,只说这海蟹、大黄鱼,便是十三娘这些北方人难得吃到的东西,因不在港口,难以保鲜,黄鱼还好,海蟹死了便会迅速腐败,一般人一辈子也不知道海蟹是什么滋味儿。
虽然对十三娘来说,今晚这团年饭和往日家里过年时所吃的各色面点截然不同,她也欣然逐一品尝,只是吃海蟹时有些犯难——她还没有自己剔过螃蟹肉呢。却又眼馋海蟹的腥香味儿,便给武十三郎使眼色。
他们二人虽然就是邻座的,但到底男女有别,场面上不好窃窃私语,只能靠眼神行事,武十三郎久居登莱,海味肯定是常吃的,见十三娘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好放下炸鸡腿,拆开一只海蟹,取过剪刀,掰下腿剪开两边,又折了螃蟹足尖,反过来用尖足捅出蟹肉。于是一段白玉一般的蟹足肉,便这样被顶了出来,十三娘见了,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来从前丫头们都是这样拆螃蟹的。”
她不免对武十三郎送上甜笑,又夺过剪刀,认真地剪了一盘蟹足,又将蟹身剪成一股一股,用筷子剔了一勺蟹肉,浇了些姜醋送入口中,眯眼笑道,“自己亲手剥的,就是好吃。”
武十三郎低笑了几声,又连忙握拳凑在唇边,咳嗽了几下,脸咳得微红,低声道,“吃你的罢,别冒傻气,一会怕是要开始敬酒了。”
果然,十三娘抬头一张望,吏目那边桌子上已经有人执杯起身了——买活军的吏目很多都是苦出身,吃饭自然要比十三娘这样细嚼慢咽的大小姐快得多。她忙尽快加速进食,正好厨房也开始上主食了。
主食是水饺——照顾着北方人的习俗,又一人给了一块蛋糕,这是个惊喜,买活军这里居然没有超市,也不售卖蛋糕,着实让刚到这里的十三娘郁闷了好一阵子。她有了蛋糕,又不想吃海蟹了,实际上,海蟹稍微一冷,腥气就来了,肉也不如河蟹滑嫩,除了较大以外,优点实在不多。
不过,一只螃蟹既然拆开了,那就最好不要浪费,十三娘眼珠子一转,将蟹肉都剔到蟹壳里,见众人都不留意她,便将蟹壳送给武医生,低声道,“学费!多谢你教我!”
她本想偷走武医生的小蛋糕,算是他的回礼,后来想着他没去过京城,大概没有品尝过这种美食,便依依不舍的放弃了,武医生被她闹得又咳嗽起来,一旁雷主任已经笑了,对十三娘道,“范姑娘,你看你在家里,一定是没有敌手的,什么兄弟姐妹,只怕都吃不住你的手段。”
十三娘除了雷郎中不认识以外,这一桌医疗口的医生如今都很熟悉了,她和雷主任都是女娘,关系已相当友善,至少是很能说得上话,忙笑道,“你我这样的女娘,若是不厉害一点,怎么轮得到我们往买活军这里来?”
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雷姑娘从家里过来,只怕也是好生收拾了哪个哥哥弟弟吧?”
凡是能在买活军这里做出点成绩的女娘,性格无不是强势厉害的,话语间再不肯让人,而且彼此交谈时,也喜欢夸耀自己的本事,雷主任哈哈一笑,颇有些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几个兄弟都被我折腾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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