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5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这帮皮猴,拿了糖嘴可就甜了,一边把糖往嘴里塞,一边拔脚往自家跑,生怕去得迟了,有些孩子跑着跑着,还摔倒在地,也不喊疼,爬起来爱惜地拍拍裤子,又赶紧往家里跑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娘!米花糖我送去啦,李小梅给我吃叮叮糖呢——真甜啊!”

  李小梅把最后一节叮叮糖扔进嘴里,转身钻进屋内,狗剩已经拾掇了一匾的白面肉包子,“差不多够两屉了,咱们一桌人,能保证人人一个,再有手快的还能捞一个就不错啦!”

  “走,去食堂了。”

  两兄妹便回身出了屋子,闩了门,狗剩将圆匾顶在头上,一手轻松地扶着,李小梅手里拎了一个篮子,装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碗筷,沿着巷尾走了大约十多分钟,便是洗衣厂的食堂,此时已是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进出张罗,见到李小梅等人来了,都道,“快快,就等你们的包子了,现在刚好上屉,端上去便好入席了。 ”

  席面上已经摆好了四个簸箕,里头装着瓜子、金橘、米花糖,还有用白面在油里慢慢炸出来的‘火把’,北方人也有叫馓子、寒具的,这个东西,可是不便宜,席面上十几人眼睛都盯着看,只是人没来齐,便都是光喝水不动筷子,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手指塞在嘴里,口水都流下来了,只是痴痴地看着馓子,不肯挪开眼睛。

  桌上正当中,则是摆了一个大铜锅,铜锅下头是烧热了的炭火,此时一锅清汤正在里头滚沸,一边放了些香菇木耳这样名贵的山货——这两样东西,倘若不是买活军到处传授养殖的技术,如海带一般,也不是庄户人家吃得起的呢,便是现在,百姓们家里日常也没有食用它的习惯,这是食堂奉送的锅底,才会配这个,汤里还要放些红枣,枸杞原本也是要放的,但这几个月都缺货,也只能罢了。

  另一边的锅底,这会儿还是清水,随着人逐渐到齐,厨房开始上菜,先是端了一大块红彤彤的猪油过来,放入锅中,不片刻,猪油便化开了,里头的花椒、辣椒香气扑鼻,还有香叶、芹菜末的香气,都往外飘荡开来,此时一盘盘年菜也上了桌,有蛋饺、五花肉片、白煮蛋、福建特产的燕圆、肥大的牡蛎,还有熬好切片的白肉,此外还有发好的各色菜干,什么笋干、金针菜干、青菜干,做好的酸菜、腌菜、泡菜,丰丰富富,一大桌竟也有近十几样菜,众人都道,“好丰盛!”

  “今年过的肥!”

  “一年更比一年肥!”

  又有人半站起身去看邻桌的菜色,坐下来神神秘秘地说,“那桌单身汉,菜色单调——没我们的好!”

  “那是,他们那都是宿舍的,我们这是有家的人,不好比,不好比!”

  这话要小声说,因为宿舍那边无疑是人多势众的,也因此,街坊这里大家自觉地很抱团:这条巷子就在买活军建的廉租房附近,多是木造的老房子,说到居住条件,其实是不如廉租房的,这里的住户多是拖家带口的流民,因有了孩子,又不愿舍给孤儿院,便咬牙只能自己出来赁房子住,哪怕房租说起来并不便宜,这些有家的人,和廉租房的单身男女互相都有些看不上。不过因为对方人多,彼此倒也不敢争斗什么,只是平时互相照看,不让自家巷子的孩子,被外人欺负了去。

  在团年饭上,这隐隐的分隔,和平日里要淡薄一些,但攀比的心思仍在——团年饭是按桌来算的,一般是街坊各自找到附近工厂又或是衙门的食堂,找大食肆的也有,但少。两边谈好了,锅子加菜干是多少钱,为了食堂方便,这个基本的价格和菜色,大家都是一样的。

  如此,街坊们早半个月便有人来收钱下定,想来吃团年饭的,早都说好了,谁和谁一桌,如此一桌定下之后,余下的菜色,便由桌上各家自定,最好都是能下火锅烫熟的菜色,毕竟冬日天冷,食肆里只能靠火锅炉子取暖,菜凉了也不好吃。不过一般会来吃团年饭的家庭,他们自己在家也用不上地暖,因此倒也不在乎这个。

  这团年饭的习俗,也是刚兴起没有几年,主要是住宿舍的单身男女,不是没了家的流民,便是外地穷人来务工,为了省钱,过年也不回去,有家也和没家一个样,这些人,要说完全没钱,那不至于,但又没有富裕到能在本地成家的地步。

  平时他们多数都是吃雇主供的一餐饭,其余两餐自行解决,或者是蒸饭,或者是街上随意吃些小吃,进了腊月,开始歇年,街上食肆陆续关门,他们吃饭不方便了,要自己做年夜饭,单人也觉得凄凉,若是住宿舍的,更是不许开火,因此这段时间内,便搭伙吃饭,也是取个大家热闹的意思,不至于冷清过年。

  而狗栓一家人,往日里过年,也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动辄便是几十人一起吃饭,如今兄妹三人相依为命,要说能把年事完全操持下来,也是为难了他们,不说别的,年夜饭便觉得很难做——外地来的流民,和他们这样情况的很多,便是搬出来住,那也只是两三人的小家庭。都是村里人,一大家子的年过惯了,忽然只有两三个人过年,也觉得凄凉。因此,他们也愿意来吃团年饭,至少大家在一块,说说笑笑的,也能沾些热闹的气息。

  这些人,组成了来吃团年饭的主力群体,至于那些穷得在老家过不了年,大年三十还在深山老林里躲债的庄客佃户,他们才不在乎年不年的,乘着年下工钱好,多数都在食肆里帮忙打杂,又去做街道清洁工,澡堂子里运煤烧水,什么赚钱做什么,年是什么,没有钱重要。

  狗栓他们家,若不是行业十分特别,其实或许此时也会来做杂工。他们兄妹是绝境里出来的人,实在是穷得怕了,哪怕如今日子殷实,也是一家子都钻在钱眼里,半点不会懈怠。因从前宋牙婆说了,小妹读书有大前景,因此两个哥哥,第一着紧赚钱,第二便着紧小妹的学业,第三,就是在吃喝上舍得花钱。

  狗栓想要学农的愿望,在小妹要留在云县上学的紧迫面前,便暂时不值一提了,他们对职业的选择,是很自然的——为着这赚钱的渴望,也因为在家乡有过类似的经历,心底并不觉得有多可怕,狗栓兄弟,现在是在医院寻了个收尸的活,也去百姓家里,为喜丧者入殓下葬,这个行当收入自古以来都是不薄的,因为不薄,很多百姓压根都支付不起。

  好似狗栓家里,所有丧事一概都是家里人亲自料理,也谈不上买墓地、买棺材,家里有人的,挖个坑埋下去,再压块大石头,家里若是没有男丁了,连挖坟的人都没有,草席一卷,丢在乱葬岗里,不几日就被野狗吃完了。

  所以要生儿子,若是生女儿,连坟都没有人能挖的,这是外头的普遍认识,但在买活军这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物价,和外头差不多是齐平的,但收入却比外头要高得多,人人都能有余钱料理丧事,至少,让养育自己大半辈子的亲人能入土为安,这是每个家庭共同的愿望——至于说大做法事,开流水席什么的,这个在从前,那都是殷实地主才有资格去想的事情,现在大部分家庭还不至于去考量这个。

  而且,便是要做法事,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人,买活军虽说没有取缔庙宇道观,但他们也不允许道士、和尚们不事生产,而且把庙里的地产都收走了——一间庙要维持,必然是要有自己的田地,很多香火旺盛的寺庙,同时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且他们的田地素来是不纳税的。所以不要以为达官贵人一捐就是几百亩地,完全是因为愚昧迷信。买活军来了以后,自然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有意见叫你们的神仙自己来和六姐说,谁还没个神仙供奉了!”

  这是很有力的理由,若是和尚还要辩解说,自己道行有限,请不来神佛,那买活军的兵丁也有话说,“这样的道行,还好意思来念经?你根本就没有当和尚的资格啦!”

  这算是终极警告了,若是再要抗争,便会被锁拿起来,和不肯服从的坏地主一起送去苦役,这些去苦役的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回到故里的,所以买活军这里并没有仙气飘飘的和尚道士,年轻有能力的,都被送去种田了,也有因为识字转了去做账房的,年老无力劳作的,也不能留在原地,便送去扶弱院,这和他们原本的生活是有一定落差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扶弱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帮着照顾别的老弱病残,许多人去扶弱院了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一向是承包丧事的僧侣道士都消失了,民间的神汉巫婆,遭到的打击比和尚道士还狠,最多只敢私下里帮着喊喊魂什么的,若是被抓到了,也不轻饶,更不说出面操办丧事了,买活军这里的丧事,在需求急剧扩张的同时,供给又相当的有限,于是狗栓兄妹们,便一下走红了。

  他们因为有在家乡的经验,对于丧事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且又在医院找了个职位,不但可以接触到弥留者的家属们,而且也等如是有了个官方的身份,更能得到家属们的信任,他们的收费比民间的收殓人要更贵一些,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是,虽然还没有赚到能买水泥房子的钱,但巷尾那套院子,他们是整租下来的,要比巷子里大部分人家都住得宽绰,他们很多都是一家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一个院子,能住上三四家人呢。

  要不然,怎么能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做上白面包子吃呢?还是肉馅的——闻味儿,可能还是猪肉馅!现在虽然生活好了,但一般的人家,一年也还是难得吃几斤猪肉,鸡蛋是常吃的,开荤吃鸡肉,猪肉实在是不上算,也就是农家每年杀猪时吃杀猪饭,能吃些鲜猪肉,余下的他们也要做腊肉吃——香肠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吃的,因为小肠都愿意处理后往外卖,买活军的工业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动物的小肠。

  对于狗栓这一桌的邻居们来说,白面肉包子,是这一桌里压阵的菜色,因此他们家就出了一个肉包子,大家便认为是足够了。其余的蛋饺、燕圆、牡蛎,都是同桌人家准备的,蛋饺,贵的是蛋,里头呢,买了一点鸡肉,加荸荠剁碎了,所费不多,但很体面,燕圆也是如此,都是素多荤少,是费功夫做的讨巧菜,牡蛎、虾干鱼干什么的,在云县也不贵,不过看着倒是丰丰富富。

  隔桌的单身汉们呢,他们的菜色都差不多:大碗的把子肉,天冷了,凝结的肉冻,微红色,颤颤巍巍,泛着油光,倒进锅子里,烧开以后,汤也跟着变红了,再捞起来,把子肉肥肉透明,瘦肉暗红,冒着香气,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叫人看着都咽口水。

  还有一大盘红烧蹄髈,圆圆的一个一个,也是油光锃亮,又有一大盘炸物,都是之前买好的,放在红油锅里热,出来酥皮已软,泡透了油锅汤汁——荤菜全都是这些店里买来的大荤,油上加油,虽然也是齐齐整整,但各桌也都差不多,今年云县的食肆,有些脑子灵活的,腊月里便开始交钱定团年饭的荤菜,一盒盒做好了,拿油纸包上,吊在井里,上头都挂了薄霜,绝不会坏,到了除夕这天去取便是,也是销路极广,一个月便要发家致富了。

  到底都是单身汉,没孩子,手里花钱要松得多,不管平日里怎么节省,到年尾也舍得买这些大荤,还有一点,一桌的壮汉,要大吃大嚼,也非得有这么多大荤不可。狗栓那同桌,所说的话,无非是自我安慰,虽然都是吃火锅,但几桌在菜色上的差别是显然的,孩子们很多都羡慕地看着邻桌的菜色,不过,也少有不懂事的稚童,会嚷嚷着要吃邻桌的菜色——团年饭按人头算钱,五岁以下的孩子来吃压根就不合算,这些家庭多数都在自家团年,要出来吃饭得等几年了。

  “恭贺新禧啊!张兄!”

  邻桌的汉子们,自然也不会在大年夜起衅嘲笑,而是热情地拿着茶水过来祝愿,“喝了桂花茶,一年更比一年好!”

  “说得对!”小二手里端着大木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吃了炸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炸年糕来喽!”这也是包含在锅底里的菜色,南方人过年是一定要吃年糕的。

  “炸年糕!炸年糕!”

  孩子们便立刻跟着欢呼了起来,“爹!我要洒白糖吃!”

  “好!好!”

  大食堂里开了三十多桌,数百人聚在一起,都热情地欢笑了起来,“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还请多照顾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团年饭那——去年除夕,我在老家躲债,是在深山里过的!”

  “哈哈,我们家啊,也没两样,前年吧,我们刚来这里,大扫除时,我把老家带来的木头鱼、木头肉都给丢了——买了一包炸鸡腿,又杀了只鸡,便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谁想着今年,年夜饭上有这许多大荤!吃都吃不过来了!”

  “多亏了六姐,六姐万福万寿啊!”

  不知是谁大声叫了一句,立刻引来了各桌热烈的回应,“六姐慈悲啊!”

  狗栓、狗剩和小梅三兄妹,也混在人群中,脸庞被菜香氤氲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六姐多福多寿,六姐好啊!”

  “来年可要好好干!”

  “来年只盼着风调雨顺,一年更比一年强!”

  “新年好,新年好啊!”

  “喝茶喝茶!”

  “这茶怎么有股酒味?”

  “哈哈哈哈哈!”

  “这个年糕的糖汁裹得好,趁热吃,趁热吃啊!”

  笑声透过屋顶,远远地飘扬出去,伙计在食堂院子里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喜气声中,混着孩童肆意的欢笑,“娘吃肉,娘,吃肉!”——华夏历1846年的新春来了。

第311章 阿霞的新年

  “恭贺新禧, 新年万福!”

  “康老汉儿,你现在是享福了,阿霞这样出息了——还要将你接到城里去住啊?”

  “哪里, 哪里!就是叫我去工地上看大门的,好歹也有点事做!”

  “客气了, 你啊, 小心了一辈子, 什么都不肯占个先,我就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果然不错吧,现在孙女儿出息了, 你也算是没白苦, 这不就要进城去过好日子了?”

  “哎!借你的吉言了, 去不去还不一定那!”

  村里的新年是热闹的,大年初一一大早,亲朋好友们都在绕圈子,孩子们在村里打着转的拜年,往年磕个头拿一把瓜子, 今年都给的是糖——自从泉村女娘开始外出做工,村子里的日子显见的就好起来了, 糖也舍得买了。

  如今村里最时新的是米花糖:米花本也不算是个新东西, 只是糖贵,往年城里有得卖, 但没人拖着铁砣子走到村里来做。一般人进城也顾不上扛大米去换这个,但这几年就不同了, 糖便宜了, 路也修好了, 货郎比以往更多了起来,到了年关底下,做米花的汉子,大概四十多岁,便开始各村来去。

  在一个村里,至少要呆一天的,来爆米花的人络绎不绝,给钱的也有,给米的也有,悉听尊便。大多数人都爆了一大麻袋的米花——又怕放软了不好吃,回到家里,抱出麦芽糖的罐子来,又带着爆米花的袋子,去村口老钟家熬米花糖。这个麦芽糖也是在天气暖热的时候,就要筹划着发麦芽做出来的,比自己买要划算得多了,那些村妇外出做工时,写回来的信里,许多拼音都在安排这些事情:xia天快到了,你们要把麦芽tang安排做起来——这样冬天才有米花糖吃。

  老钟家里,家伙事要比别人多些,有个专门贴光饼的炉子,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是不断火的,村民们外出卖货打工,都喜欢上他家做饼子,提前一天去打了招呼,给钱给面,第二天去拿就是了。到了腊月里,他家的大铁锅几经擦洗,又派上用场了,这口锅很大,一般村里有喜事要开席,都来他家做饭。

  这会儿,这口锅拿来熬米花糖是正好,麦芽糖放进锅里,小火化开,这时候要加一点水,不然容易糊锅,糖稀熬开以后,便倒入米花,关火翻拌,有些舍得的,还放花生、芝麻,这样搅和匀了,赶紧在圆匾上蒙一层油纸,盛进匾中,压实、切片,就是米花糖了。若是不用爆米花,也可以,大米油炸也可以,但大家都想着省油么,于是主流还是用大米花去加工。

  还有别出心裁,拿玉米粒做爆米花的,一颗颗圆圆的,用麦芽糖浆翻裹起来,老钟也是促狭,便将它用油纸包着,捏成圆圆的小球,再戳一根小竹棍在里头,吃起来更加方便,于是玉米做的爆米花便立刻流行了起来,许多孩子都闹嚷着,要去做了玉米糖的那家换,那家的孩子偏又不许,几家的孩子凑在一起打口舌官司。

  现在日子好过了,连糖在农家都成了易得的东西——麦芽糖的做法,从前流传得不是那样广泛,现在有了报纸,田师傅们也都知道该怎么做,再说糯米也没以前那么贵,只要够勤快,自家日常吃点糖真不算什么事儿。百姓们便觉得日子格外的甜了起来,米花糖这个各家至少都要做点的,更有钱一些,去城里时还会买花生糖、芝麻糖,那也是用麦芽糖做的,不过花生、芝麻油料足,吃起来仿佛更香一些,价钱也不算贵,是要比自己费力做糖贵一点,但也要让他赚这点子人工钱。

  像是阿霞这样,在外头能做水泥大工的人家,孩子们都抢着来,因为他家给的就是漂亮的芝麻糖,香喷喷的不说,花纹还很漂亮,听阿霞说,这个花纹和‘大理石’一样漂亮,这些孩子们听得不明所以,但对这糖就更充满敬畏了。

  康家今年出的风头还不止这些,都说阿霞的确是赚到钱了,在外头不知有什么仙遇,把额角的小瘤割去了不说,还带回了仙丹一样的小丸子,甜滋滋的,还有一股药味,说是可以养生,用小瓷瓶装着,送了平日里每常看顾他家的邻里亲眷——像阿霞这样的人家,能够活到买活军来的日子,欠的情是不少的,不说别的,就是田里的农活,平时也少不得亲眷们帮把手,经年累月的,这都是化不开的恩情。

  村子里一下便因为阿霞的壮举而轰动了起来,因为平时敢于去看医生的农户是不多的,城里的米铺、生药铺,哪个不是叫人心底打鼓的地方?生药铺一进去,没有个几两银子能走得出来?对农户来说,能喝点红糖水那就算是药了,这么滋补的东西,平日里等闲喝不得,红糖水也喝不好的病,那就是命。

  这养生丸,那不是王公贵族才能用的好东西么?阿霞现在是真出息了,怕不是在云县过着怎么样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在村里人看来,现在阿霞俨然已经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甚至很多在暗中留意阿霞,想要几年后说亲的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女娘本事太大了,将来恐怕是要找个一样有能耐的夫婿,不是他们家能高攀得起的呢!

  连一文钱一枚的养生丸,都已经是如此了,千金丸那还用说?康老汉儿一句话也不敢往外说,只揭开壶盖看了几眼,立刻把茶壶就锁在自家唯一一个上锁的小箱子里,反复盘问阿霞在外都做了什么,在他心里,这样药味浓重的好东西,怕不是要几两一颗?阿霞说是一文一颗,这让康老汉儿哪里能相信?

  “真就是一文!”

  阿霞不得不仔细和祖父解释,自己如何排队买了一百粒,又如何把五十粒用750文的价格,卖给了二道贩子,又如何把木盒、瓷瓶卖了200文,是以这丸药若说是一文一粒也是可以的,即便不把木盒的钱算进来,也不过就是五文钱一枚,绝没有祖父想得那样昂贵。

  “五文钱!我出去做事,大半日也不过就是十文!”

  康老汉仍是要嗔怪她多花钱的,而且很快便按原价算了,“我们哪里是吃这十文丸子的人家!”

  “买都买了,你吃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阿霞可不是个受气的性子,康老汉也老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到第二日,阿霞又看他取出茶壶来,放到供桌上,五十枚养生丸,先供了灶王爷,又拿去祭拜列祖列宗,还有阿霞的父母,恨不得修坟都要带去拜一拜。药丸子是一粒也没吃进去,康老汉的腰比之前要直得多了。

  “阿霞啊,来来,喝糖茶。”

  阿霞祖孙每年都是去康老汉大哥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早起也要去他家拜年。往年没有钱,捧一碗酸菜,提两条腊肉过去,伯祖一家也热情相待,今年阿霞是杀了一只鸡、一只鸭,提了一刀五六斤的五花肉过去,她嫂子的笑容便更热情了,年初一一见到阿霞,便斟了一大碗鸡蛋茶来,叫她快喝,又让她中午带祖父上家里来吃饭,“你也难得回来,平时你嗲嗲在家吃得也简单,这几日都来家里吃,不多你们两双筷子——到时候,还有事要求你。”

  若是往年,除夕一起吃了,年初一这顿饭他们是不叫的,到底如今看阿霞是出息了,比之前要客气,在阿霞来说,往年的照应都是人情债,忙笑道,“说不上求的,嫂子有啥事就说呗。”

  她嫂子便道,“人还没到,到时候等你先看了再说。”

  阿霞还当是要给她说亲呢,想着这也太直接了,不过她年纪还小,出去打工之后,视野逐渐开阔,知道有些事不能和村里一般想当然的去做,年纪不到,提前说亲按说是要治罪的。不过,年初一,正拜年的当口,也不好说这些,因此便先应着,又去了同姓的几家亲戚、相处得好的邻居,还有村长家里,都绕了一圈,人人对她都比往日客气,这都是那养生丸的功劳。

  人在世上,谁不喜欢被人高看一眼?阿霞便是个踏实的性子,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酝酿起些雄心壮志来,心里不由便想道:“还是出去做工好,只要有一门手艺,眼下想来,做工日子真不差,倒比种田来钱要快得多。”

  此前为何村里人舍不得几亩地,不愿进城去做工?道理是很显然的,因为从前匠人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就譬如说做木匠的,他不能一年到头的忙活,总有闲在家里无活做的时候,年景不好的时候,一般手艺粗陋的匠人,吃不上饭,只能卖身为奴的也不少见。

  这日子不好过不说,匠人学艺要先做学徒,那份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的,且也不是个个都能满艺出师,因此,既然作物的产量高了,赋税又少了,农户心里便很自然地觉得,做农户的好处比做匠人多。

  但出去做了工,阿霞就逐渐发现,现在的匠人也不比从前了,如今都不是师徒制,而是专门学校制度,只有怕你学不进去的,上学还给你发钱,哪有吃苦倒贴钱学艺的?且如今的匠人哪有没活做的,只有做不过来,她私心里觉得,至少几十年内只怕都是这样——水泥房这样好,有条件的能不造?光是福建道,若是要把所有房子都换成水泥房,只怕也够阿霞他们干一辈子了。

  这样的想法,确实不是初次想起了,只是若是要常年出去做活,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争取来的这么一亩多的地,将来若是做不得工,还要回来种田,那就未必能在泉村了,或许要到鸡笼岛去,正所谓故土难离,阿霞还是有些舍不得泉村的地,泉村的屋,因此便这样不上不下,又吊了一年。

  今年回来,因着这养生丸引起的轰动,她倒是越发觉得城里的好了,决心渐渐就定了下来——不说别的,光是城里这份见识,便要胜过村里,就算收入都是一般,那也是城里要好得多了,在城里,医院的养生丸子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事,进了村却引起这样大的轰动,村长对她都有好脸色,若是千金丸显露.出来,还真不知道村里人要怎么捧着他们家呢。

  还是要出去,阿霞的心,不知不觉便定了下来,谢双儿说得不错,要读书,要上进,要到城里去。人往高处走,她今年还不到20岁,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有了这个想法,当晚她就和康老汉商量了起来,去村长家拜年时,也是问了长期在外,这田土的事情该如何交割,当下村里便传开了,说阿霞要去城里安家,把康老汉接出去享福,康老汉忙着到处辟谣,只说,“我老了,地种不了,倒是能出去做个看大门、捡垃圾的杂活,钱一日也就是十文,倒不多,就是图个包吃,比在家划算些。”

  这听着还像话,不然,大家真要妒忌起阿霞祖孙两个来了。阿霞对外也说自己买不起房,“嗲嗲老了,在村里有个什么事,我也来不及的,不如带他出去,一起住着,横竖现在路好走,彼此也多个照应。”

  “那这趟出去真就再不回来了?”

  “祖屋在这里,怎么能再不回来?还是要回来过年的!”

  即便如此,众人听着也是啧啧赞叹,都说阿霞出息了——他们倒是也想不回来了,但家里人口多,哪有这么简单呢?而且在外做的,也多是一些简单的小工,收入且不高,又是随时都能不要你的,不像是阿霞,有一门手艺在,到哪里大家都是抢着要,收入也高,而且没有家小,家里只一个嗲嗲了,这才有底气从农转匠。不过,众人嘴上说的都是好听,私底下有没有暗自希望阿霞落魄而归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候,便看出一族的好处了,族人自然都是盼着你好的,阿霞伯祖那边,也是问得很仔细,听阿霞说得头头是道,知道她不是一时兴起,方才放下心来,又谈定了请他们帮着照看老屋——村里的水田,那是要分配给别家去种了,不肯荒着,老屋后的一口井、几分菜地,便都由伯祖家照料着,种的菜他们自己吃,也可以做成腌菜去卖,用处总是有的。

  阿霞又把养的鸡鸭中,下蛋的那些,分送给邻居,不下蛋的拿来伯祖家里,让她嫂子每天杀一只来吃,这个年康家是真过得肥,顿顿鸡汤、红烧鸡块、卤鸭,换着口味吃,许多都是从报纸上学的做法,再请教阿霞斟酌了做的。农家人,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伯祖家还算是殷实的,有些农户原本是佃户,现在日子逐渐过得好了,也开始敢于吃肉,偶尔炖个鸡汤,都不晓得下姜。

  便是现在,这些整碗的大鱼大肉,在农家也是难得的,村里人唯独是吃菜方便些,城里到了腊月,运菜进城的人少了,菜价较高,食堂锅底是不肯放青菜的,各家吃客也更愿意带肉,不愿意带青菜——价钱差不多的,却是素菜,没得让人说嘴,所以团年饭没有青菜。

  村中菜便宜,但大家更愿意吃肉,都知道这肉是阿霞带来的,伯祖家的孩子们,嘴里姑姑、姑姑的,叫得不知比从前甜了多少,几个嫂子、堂姐妹也对她越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