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26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哪怕就是姑苏这样的文化昌盛之地,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依然不算很多,也是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姑苏知府收信之后,仓促组织考试,选拔了数十个符合条件的女考生前来,这就是这一次京畿之外唯一的女考生来处了。

  其余的三千名女考生里,一千多人是卫妮儿这样,不分贫富出身,过去数年间逐渐受到买地知识浸染的京城土著,一千多则是宫女子(含皇妃),余下数百人,则是京畿一带沐浴都城余韵的女娘们,她们虽然自己没有感觉,但的确受惠于地利,平时就有接触买地的学问,而且也有比较充裕的时间组织考试,同时办完一系列和男考生相差无几的手续:有正科在,特科的很多程序就稍微挪用一下就行了,这其实是很便利的,制度完备,很多时候有很大的好处,譬如此时,各地的官府便很容易参考正科,拟出办事的规程来。

  规程有什么呢?首先要亲供出身、互结作保——本来还有一个廪生作保的环节,但因为没有女廪生就取消了,男特科生也跳过。最后要取得一张行状,证明你有资格考科举,而且把你的容貌做精确的形容,到考场门口可以验明正身——按照卫妮儿所知,特科的作弊也不是没有,最多便是出现在这个环节,至少在京城,就有百余按规定无法参加考试的伎女,取巧取得了行状,顺利地参加了考试,只是目前似乎还没有被官家发觉罢了。

  这些伎女,为何能够参加呢?因为她们并不是官伎,也不是楼子里出名的姑娘,她们很可以对外宣扬,就说自己是某家的女儿,而因为女儿不比儿子,一向是娇养在深闺的,被识破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其实就是儿子,也有突然出现的,前些年特科开考之后,京中不少人家都突然多了一两个特科成绩出色的‘幼子’,其实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书童。

  这种现象的出现,在卫妮儿看来,主要还是因为特科考试相对比较简单。如果是按照老规矩,仆役不得科考——也很少有仆役会去钻营这些,即便是允许,又如何呢?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三年取三百,天下的读书人何止百万?这几率太过渺茫,且是否中试,这标准是非常唯心的,大多数仆役根本玩不起这种随机性极强的游戏,当然也接受不到专业的应试教育,是以贱籍冒考的现象还是比较罕见的。

  可特科考试,出来一样是进士,且大家的基础都差不多,考试竞争也小些,再者这东西实在是看天分,有天分的人,哪怕是偷听都能学得比课堂里坐的学生好很多,水平还好估计——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自己扯一张《指月》系列的卷子做一做,不就可以估出分数来了?

  是以,很多人家,自个儿的亲生子没有天分,却发现自家的仆役有一二机灵的可以栽培,也就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扶持一个养子起来,倘若对方是个知恩图报的,自家不也就因此有了依靠?

  这种投入和产出的对比,使得考特科成为一种划算生意的时候,收养子的现象也就十分普遍了,而倘若说男特科这边,还要请廪生来作保的话,女特科生没有廪生作保的环节,就只需要五个女考生结对子担保就行了,她们很容易凑够五人去办手续,而做事的官员,肯定是不会和她们正当对面、仔细打量的,办手续时女子都戴了帷帽,只是写外貌时,由官中的牙婆或者媒婆代劳,如此只需要贿赂婆子,则可不被识破。

  卫妮儿所想不通的,只是她们到底是何等居心——是想要出来做官吗?还是只是要借着一个女特进士的名头招揽客人?倘若是前者,她不会道破,但倘若是后者的话,那她便感到自己很有必要管一管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这一次,大概是左侧的考场给女考生,右侧的考场给男考生,卫妮儿信步走去,看到了不少宫人女子已经坐在号房中了——看来,宫人只是提早进场,并没有单独设立的考场,用的和她们应该是一张考卷。

  说来也巧,卫妮儿居然和王良妃娘娘在一个考场,两人目光一对,王良妃还对她微微一笑,卫妮儿连忙敛衽福了福身,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一个清秀姑娘——这就是卫妮儿刚才想到的冒良伎子了,正是因为她在卫妮儿前方不远处,而卫妮儿又曾听小刘二这个好帮手神神秘秘和她说过她们的出身,她也不会分出心来想这事儿。

  看到王良妃和小伎子坐在隔壁,这给她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但实际地说或许又不是那么怪异——京城人见多识广,流传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游龙戏凤,什么‘乐户刘美人’传奇,都是几辈子的老典故了。卫妮儿想道,“其实良妃娘娘也不过是平民出身,又还有流言传说如今的皇后也是瘦马,皇妃和伎女之间,差的不过也只是运气而已。有运气,遇到了皇帝那就是皇妃,遇不到那……”

  这样想下去,可是大不敬了,把皇妃和伎子排在一处,对皇妃自然是极大的侮辱,卫妮儿不敢再往下想了,虽然心底深处,她并没有完全推翻自己的想法,但这不是现在该想的事儿,她转而开始担忧即将开始的考试:

  “我已考过了童生试和秀才试,那试卷可太简单了,只需要会写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几乎就没有过不了的。要比我买回来做的男特科卷子简单得多,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进士考试,用的是什么卷子,若是和男特科同卷,我的成绩能排第几……还有,女进士的分数,又能排第几呢……六姐说女子算数天赋高于男子,可,可我怕这一次考试的分数却未必体现得出来,倒是叫大家小瞧了我们敏朝的女特进士去呢……”

第516章 对答案是恶习!

  要说起卫妮儿的特科教育, 根基不能说是不浅薄的,在今年冬天以前,卫妮儿不过也就是去蹭着上了扫盲班, 又仗着家学渊源, 自小耳濡目染的一点老底子,这才能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地开识字班。等到女特科的消息出来了,她下定决心要考,这会儿时间门已经很紧张了, 前后只有两个月的光景。

  卫妮儿时不时还要跟着买活军的慈善班底出去发煤,只有干完活了才能上课——不过,她的教育条件还算是比较好的,因为她为买活军做事, 而买活军的使馆对于女特科的态度是很支持的, 甚至还开办了一期补习班, 专门教授女特科的考试科目。

  这也是男特科所没有的待遇, 男特科的教材普及也好,应试教育也好, 主要都是由回流的买地进修生自发地进行, 同时往往借此收取高额报酬,是以, 现在男特科的考生,不是去过买地自己学习, 就是家中颇有资财, 能请来好的先生。当然也有民间门的天才,只是靠着教材自学,便可考到高分的,只是人数很少罢了。

  女特科这里, 就不太一样了,教育的来源是很广泛的,先有皇后在宫中普及认字,给很多宫女子打了基础,后又有买活军开的补习班,还有富贵人家和兄弟一起上课的女娘,至于买地回流的女娘,倒是没多少,毕竟,在本地能活得下去的女娘,也不往买地那里去,对女子来说也没有游学这个概念。

  卫妮儿这样能上一期补习班的考生,她自忖应该是胜过了大多数宫女子——因为宫女子们之前最多只学了数学,很可能就算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也很少有把物理、化学都学全的,即便是学了,也很难像买地补习班这样,系统地总结出一套应试的办法来。卫妮儿反正上了补习班,自己做了卷子之后,深刻地感到这特科的门槛,其实半点不比正科低,而且更要求天赋,正科吧,若是舍得用钱砸,只要人还不太笨,砸个秀才出来倒是不难。

  特科这里,若是这人真没有这个脑子,光靠死记硬背和应试技巧,若按买地的考卷水平的话,大概也就只是停留在初级班毕业的水平上——对应个童生?若是想要去读高级班(举人),甚至是去上专门学校(进士?),那难度是真不逊色于考正科进士。

  历年的科举真卷,卫妮儿也曾在父亲那里半懂不懂的看过几次,会试题目其实是很好懂的,反而是县试、乡试的更难,因为这两科的考试中,允许出‘截搭题’,用打油诗来比喻,童生试的考卷是‘此地无银——’,考生能填写上(三百两)便差不多可以过关了,到县试、乡试时,因为大部分典籍都被考生烂熟于心的关系,用‘此地无银三百两’做单句题,‘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这一整段做通节题,都无法难倒考生了,便要开始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比如出题为‘三百两隔壁’,把上下两句话各截出一段来搭在一起,以此来做命题作文,这就是截搭,‘三百两隔壁’,还算是有点逻辑的,叫做有情搭,甚至还有‘三百两王’这种无情搭,很可能连考官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考验的完全是考生自圆其说的能力,以及为自己的论点引经据典的知识储备。

  当然了,这样的截搭题,大部分人答出来都不怎么样,不登大雅之堂,作为要封存卷子的会试考场,是不允许这样的题目出现的,会试题目都是完整的经典,大家可以自由发挥,所以哪怕是略读过几本书的百姓,也能看得懂考题,但你是否能做出和考生一样的好文章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特科这里呢,如果水平不够,看卷子都仿佛和天书一般,连读题的能力都没有,卫妮儿在补习班里翻阅真题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翻阅了一下专门学校的考卷,当时就感觉得按人中——要不按人中她得撅过去,如果说特科读到最后,做的是这些题目,那她将会立刻放弃。那里面就几个汉字是她能认得出来的,其余的符号,字母什么的,犹如天书,光是看一眼仿佛都对精神有巨大的伤害!

  女子真的比男子要更有理科天分吗?

  对于六姐的这个说法,她原本是深信不疑的,也因此对特科拥有一定的自信,但这自信在接触到课本后被迅速摧毁,女特科这里,目前考的是三张卷子,数学、物理、化学,卫妮儿最多也就是对数学有点自信,物理和化学她完全是应试准备:死记硬背考点,靠填空题拿分,买地的补习班老师还会教她们怎么在选择题中判断选项的对错,所谓‘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别说,这个在很多时候都颇为有用!

  还有怎么拿步骤分之类,这些小技巧虽然无助于掌握知识,但对于提高分数真有帮助,卫妮儿做了几次模拟卷,比较下来,很多不确定的题目在应用这些技巧后,都能拿分,若是简单的卷子,一科有小十分的差距的话,三科加在一起,那就是不可小视的分差了。但,就算是应用了这些答题技巧,她做特科历年考卷也经常只能拿个一二十分,包括这几次男特科的秀才试、举人试卷子,卫妮儿在有参考书帮助的情况下,也还是很难考到榜末的分数。

  当然,她只学了两个月,还不是脱产学习,分数低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但卫妮儿的分数在女特科考试中是不低的,这也就可以推出一个结论:本届的女特科含金量不足。换句话说,1 如果本届都考不出来,后几届肯定更考不出来,去买地那就不必说了,敏地都考不到的,买地如何能考出?

  2 如果本届的进士考是男女同卷,那女生的录取分数很可能会低到个位数,这是不是会让六姐‘女生更擅长理科’的说法受到质疑?倘若不同卷,那坊间门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成色,是否会有所非议?毕竟前两次考试之后,已经有不少男特科不满,议论着女特科的卷子难度,拉低了特科的素质云云……

  当然,对卫妮儿来说,肯定是更担心第一点的,听说明年的特科还要加考地理,还要分析什么山谷风向,什么水文条件,还有几个科目联合应用的综合考卷,可想而知需要的知识积累和训练会更多,平民百姓倘若不是真正的天才,除非是去买地,否则在敏地是真考不出的,买地的学校是免费的,敏地可没有免费的学校,考卷越难,到最后选□□的进士出身也就越富贵,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

  而对并非理科天才的平民卫妮儿来说,今年的女特科,大概是她想从科班出身的唯一机会了,也难怪她心绪难平——谁不想出人头地?就这样平白去了买地,便是有一些在使馆帮忙的资历,也不能免考进去做吏目,可想而知在买地她面临的考试压力要比现在更大得多,若是南下做不得吏目,该做什么呢?难道去做工吗?

  当然,做工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只是她性子好强,又尝过了为人师表那受人尊敬的感觉,每常也四处帮手发煤,享受着众人宾服的权力感,要她去做个无根无基的工人,心中实在也是不愿,因此,卫妮儿对于这个女特科还是有点期望在的,此时听到一声锣响,心间门也是一颤,翘首盼望前方发卷子的考官,心道,“千万不要男女同卷,千万不要男女同卷!”——此时在利益攸关的时候,还是很自然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宁可男女不同卷,也要一个好看些的分数,一份能做的卷子,否则,第一科如果就是天书,那心态一崩,后面的考试只怕连进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要男卷还是女卷?”

  却不料,考卷不是一份,远远的便能听到考官在不断询问考生,轮到卫妮儿这里时,也是一般,此人手上分摊了两叠卷子,道,“男卷还是女卷?”

  “女卷!”

  “女卷!”

  一片女卷声中,只有偶尔夹杂的‘男卷’,考官发给之前,还要叮咛一句,“若是半路换卷子,成绩是后卷为准,但总分要罚五分!”

  这意思便是不能先尝试男卷,若是做不出再换卷子,当然若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150分的卷子扣个5分也不怕,那也尽可以试试。卫妮儿虽然本人十分坚持要女卷,但也不期然竖着耳朵,期盼地听着那偶尔响起的坚定‘男卷’之声,心道,“若不是天才,就是已学了很久,又有名师指点,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多了,我们大部分考生的基础本就太薄弱,一时无法和那些男特进士比较,也是合情合理,倘有一二教育完整的女子,水平不会低过男特进士太多的,想买地考的都是通卷,可见此刻的分数差,只是大多女考生学习条件太差了,时间门又仓促,再过几年,说不定敏地也能用上通卷。”

  因她见过王良妃几面,听得出她的声口,卫妮儿也是特别留心,听王良妃号舍里传出一声‘男卷’,也不觉暗暗点头:难怪她要离婚,要做官……看来也不是痴心妄想,总是有点水平。

  卷子到手,还不能马上拆封,此时每个号巷里头,已经有宫人来回巡逻监督,若是听到拆封声、写字声,立刻就有人过来查看,发现提前拆封,当即就要逐出场外——否则,号舍在前的考生就占大便宜了,至少能富裕出一炷香的时辰来。这也是正科流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卫妮儿虽然得了卷子,但还能胡思乱想,等到卷子都发放完毕,再响号声,众人方才拆开卷子,在宫人巡逻中,开始查看卷子,演算作答。

  “……也就比女童生、女秀才试略难一些,有一元二次方程式,几何考察到平面几何而已。”

  卫妮儿把卷面草草一看,心里也有数了:童生试是百以内的四则运算,秀才试难一点,有五位数的四则运算,不会打算盘的很难算出来,而且考察了一些最基本的几何常识,到现在开始算图形面积、角度了,有方程式了,难度大概就相当于买地的初级班毕业水平吧……虽然对她来说这也都是新知识,但卫妮儿毕竟不痴傻,也不是小孩儿了,这两个月也着实用功,这份卷子不说答满分,做得仔细一点,答个130分左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130分,算是个很体面的分数了,倘若后续都是这样难度的卷子,考中几乎是必然的,卫妮儿心中一定,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开始仔细做题,此时考场中都是算盘滴滴答答的波动声,炭笔沙沙的响声:大部分人都是先在草稿纸上演算,随后再用毛笔或者墨水笔誊抄上卷子,因为草稿纸只允许带二十张,所以还要拿馒头干进来,准备擦草稿用。

  卫妮儿原本还带了一个大馒头,就是害怕题目太难,草稿写不完,如今出乎意料,富裕了不少,而且不到正午,就把整张卷子都做完了,还在慢慢检查,心情放松下来,便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书箱中掏出棉花袋子,拧开水囊,喝了半壶温水,配着那大馒头,一边看卷子一边往嘴里送,不知不觉全吃了下去。

  吃到最后,噎得有点厉害,才恍然发觉自个儿把馒头都吃完了,一会儿没东西擦炭笔——还好,她也没怎么用草稿纸,还不算太狼狈,不过一笑而已:倘若是前几年,开春的时候,冬衣还不能当,又是接连几个月没有收入,冬日里总有些突如其来的人情支出,这也是卫家最窘迫的时节,若是那时候不提防吃了个馒头,可是要心痛好几日,挨母亲一顿说的。

  毕竟,擦炭笔是白面馒头好使些,京里一般人家惯吃的杂合面馒头,擦在纸上灰突突的很不好看,也不便炭笔再用,搁过去,这么一个白面馒头真是相当贵重的吃食了。

  今年有所不同,过去一个冬天,卫妮儿东奔西跑,和兄长一起着实挣了不少的跑腿钱,再加上买地的精面粉进入了京城市场,使得白面馒头不再是专供富贵人家的奢侈品——

  从前京里的鞑靼饽饽铺子,那都是富贵人家才能进去订供桌的地方,有能耐买一桌子奶油精面点心给先人法事上供的百姓很少。一般做百姓生意的馒头包子铺,普遍卖的都是杂合面馒头,所胜只有一点,就是发酵的火候比民间门要好些,吃在嘴里虽然也粗拉拉的,但酸味没那么冲鼻,实际上一般百姓人家吃的馒头,很多是发酵过劲儿的,很废牙口,酸溜溜臭烘烘的不算是什么体面的吃食。一个馒头,倘若里外用的都是白面,那么不管是发面还是不发面,实诚不实诚,那都是逢年过节殷实人家才能享用的口粮啦。

  可想而知,在那时候,哪怕炭笔也不是贫苦人家能用得起的,因为炭笔最大的优势反复使用,是需要馒头来配合,当然就更不提纸张的售价了,读书在任何时候都实在是很昂贵的事情,也就只有买地有这样的气魄,一声令下,所有百姓都要花费半天的时间门去读书了——卫妮儿知道肯定也有许多人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宁可去做一份半工的,但她现在见事逐渐明白,已是知道制度并非要约束所有人,哪怕只能约束大部分人,形成的力量依旧是极为可观的。

  买地的炭笔,买地便宜的面粉造的馒头擦——馒头擦还能吃呢,只要不在乎炭粉的那么一丝苦味……买地带来的便宜纸张,买地的制度,这些东西形成的力量,会让买地的百姓读书识字的速度,远远比敏地的百姓更快得多。

  当敏地的女特科还在考这种送分卷子的时候,买地的吏目试难度已经逐年提升了,而且考的是通卷——差距,就是这样残酷而显眼,在可见的未来还会逐渐扩大。随着卫妮儿阅历逐渐的丰富,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考过女特科,她便也明白,尽管敏地已经做了巨大的改变,但在买地已经成型的制度面前,这样的改变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但眼下,能做到这些便已经不错了,光是这简单的数学女卷,已足以让许多女考生面色发白,不肯定地互相询问——其实一元二次方程,无非就是鸡兔同笼类型的问题,只要能认字,能把应用题读懂,并且会使用买地的数学符号体系,之前有过一点点数学的基础,做过些鸡兔同笼类的游戏问答,想要答错都难。但卫妮儿已是意识到,虽然她的家庭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和很多考友相比很贫困,但也并非每个考友都有她的教育条件,她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想方设法才能获取一点教材,犹如天书一般奥秘的知识。

  “应用题里和方程有关的,我还能答出来,算面积的我实在是不会了……”

  这也是自然的事情,因为算面积在此时还是相当专业而且少有应用的领域,鸡兔同笼,常用来考校聪慧的孩童,面积的计算在此时的需要是很冷门的,民间门并不太接触,理所当然成为了女考生的弱项。众人一边谈着一边摇头,走出考场去寻自己的家人,而此时考场外,已经有本场的试卷在流传了——

  京中的消息,流通的就是这么的快,哪怕是正科,开考之后没有两个时辰,考题也会流露出来,特科的卷子居然也不例外,此时众人已经知道考卷分了男女,不过似乎舆论对此倒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至少卫妮儿没有听到有人在嘲笑此事,反而有许多人手里都拿着札子,在和自家的亲眷说话,札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字迹——

  “这是标准答案,你还记得你写的什么吗?来,对一对——五文钱在那边茶铺买的呢!题目一出来,茶铺里就有书生在做了!他们去年男特科就有的这规矩。考出来就能对答案!”

  这也是特科的特色了,正科这里,考生的答案往往是秘而不宣的,直到最后录取之后,才会默写出来交给同窗品评,但特科的试卷既然和正科不同,那么便立刻衍生出了‘对答案’这种考验人心态的东西,像卫妮儿还好,她和卫大郎结伴来去,没人来接也就没抄答案,再说两兄妹是京城土著,又结识木头一家,算得上见多识广。

  木头媳妇虽因为知识浅薄,没能考过女秀才,但也打听了一肚子应试的技巧,点拨过卫妮儿道,“听宫人说——她们是常月考的,考过了第一科,千万别对答案!考的好不好那都是上一科的事了,无法改变结果,该做的是全心全意地去准备下一科!”

  卫妮儿也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此时便专注只找兄长,她身边许多女考生却是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已经开始对起了答案,并且——虽说是这样简单的考卷,但也有人对完答案之后,心态当即崩溃,眼泪顿时滚滚落下,哽咽道,“怎么答案是-2,怎是-2!我算出来了却觉得不可能是负数,又改了答案,这题值十分呢!”

  “算学都考成这样,物理、化学还考什么?我还不如跳河算了!”

  说着,竟是发足就要往河边奔去,俨然是一副弃考轻生的模样了!

第517章 流行的散布

  说句实在话, 在人多的地方,想要寻死成功也不是件容易事,这女孩儿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拦了下来——也还好冬日穿得厚, 身边又多是女娘,毕竟把她抱住了,也没有因拉拽衣衫叫人看了笑话去, 众人七嘴八舌, 一边规劝一边将她带到贡院边上, 卫妮儿问茶摊主买了一杯红糖热水来给她喝了,劝道,“何苦来?便是考得再不好,那也有比你还差的, 考完了千万别对答案,不然下两科可还怎么考呢?”

  这姑娘听了, 眼泪如泉涌, 对卫姑娘诉苦道,“数学便已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了, 化学和物理,根本连教材都没有看全,只是从别人那里手抄了一本, 都不能说看懂了,若是算学都考得如此了,另外两科还需要来考么?能有什么用?!”

  她这一说, 众人顿时也同情地唏嘘了起来, 多少都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的确,数学虽然也有难题, 但因为生活中总要用到,大多数人还是自以为有一点基础的,若是账房家的姑娘,那更可以说对四则运算是有信心的,也因此她们才能考过前头的童生试、秀才试,不过是今日的考卷,考察的内容超过了四则运算,这才让人心态崩溃。

  但那物理、化学,如果没有上过培训班,专靠自学课本,那若非绝世奇才恐怕是不容易读懂的,且很多女考生还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课本都找不到完整的,很多人是到处托人手抄了来,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都要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理解的能力有问题。

  这个哭泣的姑娘,自述叫做钱生生,果然便是家里有亲戚做账房的,因此数学自小就还不错,靠着数学出类拔萃的分数,女童生、女秀才都是考过了的,只是她并未住在京城,而是住在保州府,家里原在这件事上也不用心,横竖图新鲜一考而已,她考过女秀才了,这才忙忙地去给她踅摸化学、物理的教材。

  此前考试时,这两科她都是胡乱回答甚至是交白卷的——她能到京城来,完全是因为数学功底还算扎实,而别的考生哪怕有教材带入场中参考,但基础薄弱,连对着书找答案都做不到,化学、物理两科勉强胡乱得了些分数,也压不过在数学这块的分差。

  “好说歹说,问一个落榜的同年借了教材来,忙忙地抄了,”钱生生眼泪止不住的掉,伸手不住的抹,一边哽咽道,“我连数学教材都是到此时才抄来的,那个面积计算还没学明白呢,这就进京了,还有负数、0的运用,都是才自学了一遍,也不知道我学得是对是错!那题果然是-2,我算出来是的,可又觉得考试的答案不会是负数——”

  她果然还是对这道题目耿耿于怀,卫妮儿听了也是一叹:其实负数这个概念,见于《九章》,对于那些痴迷算学的儒生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是钱生生只是从账房亲戚那里学些拨算盘的手法罢了,怎会知道这些?薄弱的基础便完全体现在考试中了,哪怕只上两个月的补习班,有人教导,这效果也比她一门心思闷头学要强得多。

  再说‘零’这个概念,若不是去上课,卫妮儿也不知道,在数学中,‘0’这个数字的概念从前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虽然她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小圈圈儿,但对于那些曾经受过旧式算学教育的人如钱生生,要用0这个小圈圈来取代原本在算筹中的空位,也需要调整和适应。

  要知道,原本的一千零二这样的表述中,零和余的意思是一样的,表示的都是大数外的小数,一千零二,并不是直接对应着一千+0+2,而是一千的大数外,还有2这个小数而已,甚至包括‘0’对应‘零’这个翻译,把一千写成1000,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呢!

  除此之外,还有0在加减乘除中的规则,这也是老式数学教育的学生必丢的分数,因其没有什么道理,是人为制定的规则,就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总之,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数学是从1开始的往上数到某个无法记忆的大数之间的加减乘除,在买地的考试中,数学要从1再往下去延伸,由0衔接了负数,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新奇,想要完全覆盖掉从前的认识,并且熟练应用,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练习。

  倘若钱生生能有上学机会的话,至少考试时就不会出现这样无助奇葩的情况了,卫妮儿尽力安慰道,“先不说数学了,其余两科,便是完全不会,光靠瞎蒙,也能得几分,总是比弃考来得好。再说,也从未说过这一科要取多少女进士,余下的落榜生会否另行应用呢——便是落榜,说不得人家看你到底是个女举人,回乡也能开个特科蒙学不是?考完总比没考完来得好,哪里就到了要轻生的地步!”

  钱生生被她这样一番劝慰,总算情绪逐渐平静,抹泪道,“是我想得太好了,姐姐有所不知,我本来今年夏天便要成亲的。”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了,想来是亲事不叫她中意,因此一心想着考出来便再不回去了——因她们交卷还算利索,此时天色还没有全黑,周围影影绰绰,围了不少女考生,一听这话,倒都是感同身受,有人慢声细语道,“你且不着急,先考了再说,若是中榜了,那自然是好,若不中榜,从京城去通州也是便当得很,那里随时都有船的。”

  钱生生一怔道,“有船去哪里?”

  自然是去天港,去买活军那里了!好在此时暮色初降,也是看不清说话人的面庞,因此,即便是在贡院前头,也可以这样随意谈论敌军,自然有人热心地为钱生生出谋划策,钱生生听了,却摇头道,“我出来考试,是我娘的支持,我还有个妹妹呢,若是考了女进士,那我自当衣锦还乡,若考不上……”

  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掩面抽噎了一会,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也,那也是我的命罢了!”

  她不肯自己去买地,自然是害怕妹妹替嫁的缘故了,众人听了,都是好一番唏嘘,对钱生生又是一番勉励,不过,她们心中也是有底:就钱生生的基础和发挥,十有八九是要排在后头了。虽然这一次特科考试,女卷和男卷相比已经是非常‘水’了,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高分的,钱生生这种在保州府本地拔出的高个,如何同已经断断续续上了一两年课的宫女子,还有卫妮儿这样上过买地补习班的考生相比呢?

  话虽说得好听,但钱生生的命运,在众人看来已经是十分确定的了,卫妮儿心道,“我现在不好说丧气话,还是要鼓舞她好好考,等考完了再和她好生谈谈。”

  因此,便特意问了卫生生住在哪里——女特科多是本地的考生,外地来的,姑苏那边的住在姑苏会馆,余下京畿来的或者是投亲靠友,或者就是要住客栈了,这二三百人,是官府出面,包了几间百年老店,让她们集中免费居住,也算是一种优待吧。各地的男考生倒是各有去处,贫寒的可以住寺庙,住同乡会馆,但女子赶考,分散居住多有不便,唯有集中居住,安全才有保证,在名节上也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污点。

  钱生生就住在客栈里,卫妮儿问了她的店名,道,“既然来京城一趟,也别急着回去,考完了等发榜那十几天,不妨就继续住着,咱们姐妹们一道在京城内外走走看看,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

  官府办事自然不小气,到发榜都是能免费住的,只是不再包餐而已,卫妮儿见钱生生穿着还好,不似囊中羞涩,连杂面馒头都吃不起的,便邀她多留一阵子,大家一道玩儿去。

  钱生生身边原也有几个和她同客栈的女考生,听了她这话,都喜道,“我们久也想领略京城风采,只是二三人不敢出游,恐被人拐带了去,既然有京城本地的同考领头,我们也想一道,必定言听计从,绝不给您添口角。如此我们姐妹二三十人,又有当地人带路,也就敢去大护国寺、潭柘寺那样的名山古刹领略一番,再去相国寺赶个庙会了!”

  也有人想去隆长寺附近的书摊逛逛,若是有买地特科的教材卖,那就更好了——这个建议倒是大家都十分赞成,尤其是京畿的考生,她们多数都有钱生生一样的困扰,哪怕是一本印刷的教材,对于后续学习,都有很大的帮助,至少对于书上的内容有疑问时,可以不必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的想法错误,书上的内容才是正确的。

  如此打了一回岔,钱生生勉强露出笑容,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已晚便赶快四散回家,卫妮儿和卫大郎说了今日钱生生的事,卫大郎道,“不稀奇的!我们考场里也有人闹着要上吊,听号丁说,每每会试,都有人临场发疯,尤其是正科科举,开考以前,还要上香,上完香后大喊‘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这贡院三年才进一次人,院子里草长得很,还有蛇,到了晚上,悉悉索索的,风儿萧萧,鬼气森森。很多人受不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当场乱喊乱叫,四处狂奔的,寻死觅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这个木匠,原也不报指望从特科出身,不过是因为卫妮儿要考,便凑趣跟着一道上补习班,又乘便考了男特科的童生试,卫大郎和妹子比,优势在于算学更好得多——他的基础是扎实的,因为做木工非得要会算数不可,而且在几何领域比很多富家少爷都更得心应手,毕竟这也是木工的工作内容。

  虽然物理、化学的分数自然是惨烈,但好在可以带书进去,卫大郎有不会的便翻书,他有个好处,就是很能拆分题目,代入书中的公式,至少能解答出一些简单的部分,这样便可拿到一点儿分数,比不会‘骗分’的人,卷面要好看一点。而敏地的特科中,前期的选拔考试,即便是男特科也不算是太难的,虽然也有考察到微积分的,但占的分数不多,而且很多男考生也不会做,是以勉强被他靠着原本的积累,一点运气,还有补习班学来的应试技巧,混了个特举人。

  不过,到进士试这一块,小聪明不管用了,卫大郎做完了数学便知道自己必是不中的,因为原本也没什么指望,因此并不沮丧,而是当作人生中难得的经历,还是想着要做完三天的卷子,因道,“三科都去,加在一起也能混个120分多,若只去一科,就90多的总分,连百都没破岂不是丢人了?”

  这话也的确不错,卫妮儿也用以自勉,道,“如今各人的分数是都在榜上的,多一分就是多一分的面子,便是不中,也要好好考,更何况考试这种事,不到放榜怎么知道结果?就算是做教师,150分的价格和120分的价格那也不同。”

  这话不假,这特科一开起来,特科夫子的需求量顿时大增,别看卫姑娘只是上了一期补习班,约摸考个一百多分而已,就算落榜,她去开扫盲班,来上课的学生当会比之前要更多得多,说不得也能和卫夫子一样,在固定的宅院中开班,拥有学生从数条胡同之外赶来的排场。更何况她还是很有希望中榜的,因此回去之后,卫太太对于她吃了大馒头的事,只字不提,第二日一早还赶着将熥好的两个大馒头放到书箱里,还放了一水囊的豆浆,就怕卫姑娘在考场饿着了。

  这后两日的考试,也分了男女卷,但这一次要男卷的人就相当少了,只有王良妃和几个明显是宫中出来的女子,依旧要了男卷,其余人,哪怕是女卷都做得痛苦,很常见的模式,是先看题,然后翻书本,去找相应的知识点,试着用题目的条件去套,来计算回答——

  如此,答题也就变成了翻书大赛,哪怕钱生生这样没有一点基础的考生,倘若足够敏捷,认字够多,能快速阅读到京城后新买的敏地教科书,其实也有很大概率把一些填空题给答对,至于后头的大题,什么设计实验,什么配平方程式之类,尽管简单,但却的确超出她们的能力了。

  “我是不成了,写的全都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