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321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第651章 之江乱象

  若是十几年前, 听到街上有人闹事,众人多少都是要慌乱起来的,但这几年间,余姚县的热闹着实不少, 大家竟有些习以为常了一般, 黄德冰忙接了亚叔手上的咸菜坛子, 探头一看, 两个小厮肩上各扛了一袋粮,也是着急地往家里赶, 便忙上前帮着把谷子抢进院里, 闩了院门, 又搬来平时靠在墙边的大圆桌面来挡门——这圆桌面是平时宴客时架在八仙桌上放席面的,逢年过节用上一两次而已,这会儿正好拿来挡门了,只要支得好,就是有人伸刀进来拨开了门闩, 门也推不开的。

  这里黄德冰带着弟弟、家人正在忙活,黄太太也不闲着, 推醒了黄老爷, 带着幼子幼女赶忙的把家什收进屋里, 孩子也带进去, 这会儿便听到外头果然有一拨人乱哄哄嚎丧着过来了, 嘴里用乡音哭着开国太.祖皇帝, 道是请他睁睁眼, 看看如今这未家的孝子贤孙, 已经闹到了什么地步!

  这么一大帮年轻书生, 连下人聚在一起, 哪有不裹乱的?一帮人在前面哭着走过,身后的骚乱尾巴拖了老远,有人哭骂,也有人喊打喊杀的,乒呤乓啷的声音快半刻钟还没完,才刚沉寂了一会,又听到妇孺尖叫之声——黄德冰听了,眉头就是一跳,怒道,“这起子山阳道的盲流,一有机会,又来作耗!县衙也是废物,竟不能辖制他们!”

  黄大人也是叹气摇头道,“谈何容易?自我们回乡这几年间,人口迁移频繁,余姚县内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新来的百姓,有多少和这些盲流沾亲带故还不知道,要说出人协防,已不似从前那样容易了——这还不是因为买活军么!”

  这话是无可辩驳的,虽然余姚县距离买活军之前的边界衢县距离仍远,但不得不承认,过往数年间,余姚也和之江道其余州县一样,正面承受了买活军带来的一波又一波冲击,就像是黄太太说的,‘无一日无事’,这些远方传递而来的影响,再加上本地也会发生的大小事情,就使得整个江南在过去五六年间,进入了从上到下,极为全面的动荡之中,虽然没有经历战争,但仍然承受着极大的影响,这规模之大,不亚于一场大战,从职业来说,士农工商,无不剧变,民风、思想,更不必说,即便现在江南依然算得上是鱼米之乡,但其中的百姓,却完全谈不上安居乐业,而是疲于应付这样每日一个新进展的局势之变呢!

  先说农业,农业按说数千年来都是最稳定的职业,可就在买活军崛起的这几年间,江南的农业发生了最为剧烈的变化——耕种的模式和粮种都完全变了,从前的江南,桑麻鱼米,多少年来是没有变的,家家都有桑基鱼塘,村村养蚕,乡乡缫丝织绸,手工业和农业交错,填充着每年的生活,可以说是错落有致,每一时节都有每一时节该做的事情,和北面比起来,也算是富庶,至少,在江南这里,一户农家,倘若是自种自吃的,风调雨顺的年景,全家人吃饱穿暖,不算是太大的问题,甚至还能有个一二两的结余哩。

  光是这份收入,在天下的农户中便都算是高的了,要知道,这样收支平衡的局面,在其余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极为脆弱的,只有江南,因为自古以来的富庶,农户的财政还能拥有一丝韧劲,有一点儿容错的空间,不会因为一年的天灾,便坠入印子钱的陷阱里去——

  按说,这本该是天下生命力最顽强的农业结构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打破,哪怕是连年天候不算太好,乡间的太平也还能维持,可是,自从买活军崛起,新的粮种传入江南,这种从前的农业模式,不过两三年间就完全颠覆了——现在,江南哪里还是自留稻种,自给自足,养蚕缫丝赚钱呢?

  农户们早就习惯了,每年从私盐队那里买来高产稻种,按照买活军那些田师傅的指导,堆肥、套种,间作套种,通过这些手段来提升稻田产量,从而留出更多田地来耕种棉花——还种什么桑,养什么蚕啊?养蚕实在是太熬人了,计算下来,还不如种棉花上算呢,现在有买活军,棉花种了多少出来,商人都是抢着收的!

  再说了,丝绸这样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完全是高不可攀的,完全不是日用品,若是要他们自己穿,肯定是选择棉布——而且是买活军的上好棉布,要比自己纺织出来的强得多了。再加上,这几年来丝绸市场,因为平时的主顾们,日子过得也忧愁,他们也在迁徙和动荡,哪有闲心装点自己?因此,除了外销的那些丝绸之外,整个丝绸市场,萎缩了至少一半,余下的一半多数还是卖到北边,供给北边那些暂且没有受到这么大冲击的人家里去。丝绸卖不太出去了,收蚕茧的商人,来得也没那么频繁,甚至完全不来了,农户又怎会投入大量经历去养蚕呢?

  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卖不出去也能自己纺布的棉花,更加受到农户们的欢迎,虽然棉花采摘费力,但比起缫丝的痛苦又还要好些了,算来算去,种棉花的利最足,也最稳。再加上,这几年间不论怎么动乱,到农户青黄不接的时候,买活军总会运来平价粮发卖,价格又低廉,于是不过两三年间,江南沿海,乃至更靠内陆些的州县,农业就有了极大的变化,丝绸极速减产,蚕茧价格上扬,而棉花的产量则越来越大,成为了江南农业的最大头。如此,在江南,百姓们吃买地运来卖的便宜量,把自己的地腾出来种棉花,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是农业结构的变化,而农业人口呢?更是不必说了,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变——黄太太发愁的雇不到佃农,绝非虚言,买地自从崛起之后,人口源源不断自华夏各地涌入,去的最多的是何处?不是别的地方,自然就是接壤的之江道了!若说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舍不得基业,安土重迁,那也罢了,其余佃农、长工,他们有什么不敢走的?去了买地,好处数之不尽,坏处,不过是一点而已:有许多规矩和江南是不同了,若不服从,处罚也是严厉。

  可这坏处,和好处相比,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此,江南这里,农户下买地,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潮流,很快,原本总是人口众多,甚至有很多农户因为人口孳生太多,不得不让一部分儿孙沦为无地流民的江南,甚至出现了人口荒!

  人口从富饶的近郭村落,迁移去了买地,这是无可阻挡的事情,江南地区的流民问题,已经不是朝廷或者一二地主能解决的了,是百多年来的痼疾,人们的思想一时还不能从‘人太多’,转变到‘人太少’,头一两年,大家对于这种农户荒的情况,还有些轻视,地主们有点儿想当然,只是设法从乡下山里拉出来些农户,到近郭村落种田,认为这就足以解决老佃户迁徙的问题了。

  可很快他们发觉,只要买活军的私盐队还来行走,还和他们做买卖,他们还要种买地的高产稻,佃户们的迁徙就只是时间问题——拉来一批人,干个一两年,他们总是要去买地的,就只能再找人,再教他们种田……

  如此循环往复,很快,村里的农户也没那样好找了,甚至,连地主都不见了,他们或者是要避祸,或者是决定去买地发展,要么把田地和别人换了地,要么就是拆开发卖,举家迁徙……原本千百年来都是安稳,随便一个乡村都是百年世家的乡镇,已经完全变得陌生了,世家们就在这样无孔不入、自然而然的侵蚀中,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被消化过后的残渣和零碎,土地的耕作者们,一批接一批的换,现在所有者也进行了频繁的更替,之江道的田产在快速跌价,速度比江南道更快,江南道的情况要稍微好上一点——但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知不觉间,村镇变得冷落了,居住其中的人口,面孔也在快速变换,这是农户的变化,而工户的变化也只有更巨大——买地那物美价廉的棉布,对江南的纺织业是极其巨大的冲击,现在江南已经完全成为棉花原料生产地了,织户在江南几乎无法生存:买地棉布不但质量比江南小织厂生产出来的要好得多,而且价格也便宜到了极点,江南的织厂,哪怕是蚀本来卖,也完全无法和买布竞争!织户如果不去买地的话,只怕就只有改行一条路可走了。

  但是,织户为什么不去买地呢?江南的织户没有一点理由不去买地,买地完全是欢迎他们的——他们的大纺织厂很缺有经验,稍微教导一下就能上手的织户,而且更可喜的是,江南织户中,女子很多,男女比例大约可以达到平衡,按照黄德冰在买地结交的笔友天一君子的说法,‘江南女织户,算得上是敏朝最接近于职业女性的人口了,她们有许多性格特质是我们急需的’,因此之江道的织户,流失和逃离的速度(织造局的官机户是需要逃离的),丝毫不亚于农户,甚至还有很多原本纺丝的机户,眼馋买地的生活,直接变卖了织机,去买地讨生活呢。

  现在,之江道的织户,可能只有前些年的十分之二三了,百年来一向兴旺发达的之江织业,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就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足以让余姚这样的小县随之动荡不休了,更何况还有买地颁布的‘备案令’和‘招贤令’?更是对人口的流失带来了雪上加霜的影响?

  原本,江南不似福建那样,生女多不举,主要就是因为纺织业和风月业——一个女孩儿,给她一口饭吃,养大了总不会亏本的,若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那就去做织女,总能养活自己,若是清秀可人呢,那还更多了一条送人做养女,将来也不必埋首织机,只需要调弦拨琴,更轻松更体面的路走,家里要实在是过不下去时,一个女孩儿也总能卖得上价钱,颇算得上是一笔储备的资产——

  这样的共识,就足以说明江南的风月业有多么发达了,可以说武林、姑苏、广陵这三个地方的表子,占了天下九分风流,这话实在不算是假的,细问天下各州府的当红花魁,师承总能追溯到江南来。可,就是这个行业,被买地这‘备案令’和‘招贤令’的组合拳,打的是最缓不过劲的。不管备案令在买地内部,被多少人诟病,但至少在这行业上,它起到了极好的作用——只要随便一想就知道了,买地的招贤令很明确是不歧视,甚至就是针对从业人员的,而这些养女只要逃走了一个,养她的勾栏、花楼哪还敢继续经营?是留在本地,等着被逮被判吗?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虽然票唱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生意,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禁绝,但很显然,有组织的,公然的票唱,如果有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愿意去阻止,还是能够非常见效的。仅仅是一纸公文,江南的风月业旦夕间几乎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在,七里山塘冷落,秦淮画舫空置,运河一线,除了半掩门、暗门子这样,自做自的小本生意,还偶见维持之外,大老倌们几乎难寻一处可以放心寻欢作乐的所在,便是偶有一二可意的卖唱女、温柔的小倌儿,问起出身,多是北地南下,也不过是几个月功夫,再去光顾时便已经是不在了,甚至连行院本身都收歇了都不稀奇。

  这部分从业的人口,究竟有多少呢?从来没人统计过,但强烈的感觉是,一旦少了他们,城镇陡然间就冷清了不少,夜里无人调弦,也没有灯下群伎招客那莺歌燕语的热闹景象,之江道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萧条下去,人口的减少就是最好的证明。与之伴随而来的,当然便是极大的混乱——人口的迁徙,本就是容易带来动荡的,更不说除了农户、工户还有这些风月户之外,便是留在江南的士人,他们的思想也正发生了剧烈的动荡了。

  给皇帝送葬,固然是过激,但在此时此刻的江南,又不算是太石破天惊了,就黄德冰知道的,李秀才都不是第一个为敏朝发丧的生员了,在余姚之外,在这次的‘徒皇帝’事件之前,江南士林便已经涌现出不少声音,质疑朝廷——这倒也不算是太奇怪,要知道,江南在敏朝的统治之下,一向是较为特别的存在,虽然繁华,却和朝廷并非一心,立朝初期还曾倍受歧视,因其抵抗敏军最久也最坚决,江南的百姓,和朝廷是有仇的,再加上此处繁华,法度一向废弛,敏地成风的流民,归根溯源,便从江南始。甚至可以这么说,江南一向是充斥了‘法外狂徒’的地方,发出一二质疑朝廷的声音,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本在买活军崛起初期,是质疑朝廷,等到这几年来,江南士林里,颇有一批士子,旁观买地、敏朝两大道统的论战之后,竟开始鼓吹买地的道统,并以去买地游历过为荣,这些狂生,竟争相剃头,以学买为荣,按着买地的风潮穿衣打扮,简直是横行无忌!黄德冰去年去武林游学时,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敏朝了——武林的百姓,做买式打扮的竟然超过了三成,到买地港口附近,更是高达九成,反而敏朝衣冠,成为了少数者,令人瞩目呢!

  尊买抑敏、尊敏抑帝、尊儒抑敏买……等等复杂的思潮,在江南的生产受到极大冲击的同时,也在冲击着江南士人的舆论场,再加上这几年来,之江道的水旱灾害和瘟疫也并没有闲着,便还要加上这些灾难事件给予的冲击,在如此变化巨大的生活中,百姓们很容易便感到慌张失措,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在剧烈变化,如今一天的功夫,变化足以抵得上从前的十年。

  这种不安感,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让很多本来老实本分的百姓,转化为在街头巷尾闹事的地痞流氓,这些人再混杂着山阳道等北方流民,在步行迁徙去买时,不可避免留在本地的一些人口,便形成了黄德冰口中的‘山阳道盲流’——其实本地人也为数不少,只是基于乡情,被他掩去了而已。

  这些人仗着州县巨变,秩序缺失,几乎无人有能力来管他们,从中渔利闹事,已成为余姚一患,只要有任何骚乱,便立刻出来趁火打劫,便如今日这事,李秀才一干狂生,乱闹了一通,自己是出气了,各回各家,但这帮地痞混在他们后头,或者是抢掠,或者是骚扰勒索,惹得胡同里叫声、哭喊声连连,黄家人在屋里听了,都是摇头,黄德冰怒气上涌,就要出去和他们讲讲道理,却被黄太太一把搂住,哭到,“我儿,我们家里不过凑个五六成年男子罢了,他们却是二三十人,最是心狠手辣的,咱们又无熟悉街坊帮衬,你拿什么和他们讲理?”

  这话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条弄堂七八个院子,空置了几个,余下的全是新搬来的住户,素日里和邻居也很少往来。黄德冰不是一味逞能之辈,被母亲说得冷静了下来,等人都走远了,开门一看,弄堂里新搬来的人家里,妻儿正围着一个中年男子哀哭,操着外地口音,哭叫道,“不得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众街坊此时也陆续开门出来,见了这般,都是叹息摇头,黄太太忙叫人上前帮忙照看,黄德冰怒道,“反了天了!竖子焉能如此!”

  他一跺脚,下了决心,便回房略微收拾了几件行李,又取了二百多元的私蓄,和父亲交代了一声,道,“儿去武林几日,找个笔友盘桓,父亲不必担心,不几日就回。”

  黄大人见他神色,便知不对,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黄德冰咬着牙,一字字道,“这般乱象,总要有人负责,官府无能为力,百姓无法自救……儿就找个能管住他们的人去!便是买活军,也没有管杀不管埋的道理!”

第652章 太冲雄文

  “哦, 什么?太冲先生来信了?”

  已是农历十月,北地胡天只怕早已是冰天雪地, 福建道这里, 却也不过是从短袖变成了长袖圆领衫而已,甚至有些体壮的年轻人,中午打完球, 还要赤着臂膀,冲到附近的澡堂子里去, 快快地洗一把澡,再去上课上工呢。

  这也是天气冷了, 若是夏天, 直接就在井边冲刷一下,哪怕是女子,蹲在井边, 冷水往短发上一浇,随便搓点肥皂在上头,也能把汗味儿洗去了, 再毫不避讳地拿毛巾伸到衣服里去, 揩揩腋下、肚皮, 脊背, 这便是她们对身体做出的唯一遮掩了,至于四肢, 那都是把袖子高高挽起, 直接冲洗的,压根就不怕路人的眼光——

  实际上, 倒也没有多少人敢乱看的, 因为会在中午把握时间去运动的女娘, 可以想见自然是十分的强健,若是冒犯的眼神看得多了,说不准就要惹上事来,和对方的拳头打打招呼了——这还是小的,真要是敢打唿哨,开些带色的玩笑,惹恼了对面,揪了去见官,只要有二三见证愿意同去,惹上了官非,那得来不易的工作,可就未必能保住了。

  这便是大都会的好处了,因为在此地立足的机会是难得的,因此需要格外的珍惜,百姓往往比较老实,更讲规矩,更懂法,民风也就自然总是比别处要开明些,在村镇的女娘,只怕还不会如此行事,而云县到了夏日,已经有些女娘在短背心之外,穿一件遮蔽不了什么的纱衫到处跑了,若是要干起活来,脱了纱衫,只穿着短背心的都有。

  张天如虽然是个儒生,但也逐渐受到这股风气感染,打完球出来,便把背心甩在肩上,也不忙着穿上原本的衬衫,先去澡堂子里冲洗了一遭,又叫了广陵来的修脚匠人,给他修脚,顺便把刚才洗澡时就着水搓了几下的球衣,摊在炉子边上烘着——这是修脚匠自带的行头,如今天气渐冷,也就不摆在廊下了,而是挪到了休息区的竹椅附近来,使得屋内更加的暖和。

  “先生,啊只修脚,可采耳,可剃头?肩膀捏一捏?”

  修脚的脚师傅,咧着嘴,露着嘴里那几枚包银的假牙,殷勤地用还带了广陵口音的官话探问着,“茶吃一盏?大煮干丝也有的,八宝茶配着吃,甜滋滋,好味道来!”

  “八宝茶不必了,陈皮里木饮子来一盏,再要两个晚橙!”

  “好嘞,阿发,陈皮里木饮子,还要两个橙!”

  这是个大豪客,脚师傅的态度更加殷勤了,先动手把躺椅放平,让张天如侧躺着,同时提起煤油灯,挂在张天如头顶上方,便从两口锅中较小的一口里,取出了滚烫的采耳勺来,在空气中微微甩动了几下,待得温度降了下来,这才仔细地为张天如挑起了耳朵,“官人,可疼痛?可痒?您这是个干耳朵。”

  “干耳朵是好事,凡是油耳朵的人,都容易有狐臭……什么,你不信?那是生物课上老师闲谈间说的,仙界的认识,再真也没有了。”

  张天如舒适地眯起眼,一边享受着脚师傅的服务,一边和他闲聊了起来——这门生意,在买地是逐渐兴发起来的,自然也是因为买地繁华,而江陵、姑苏日趋动荡,使得大量的匠人、百姓随着女娘一起南下的缘故。

  很自然的,和从前一样,这些修脚师傅,包括剃头、按摩、搓澡师傅,都是依附于澡堂而生的,买地的澡堂虽然仍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挖掘浴池,只允许提供淋浴,但对于这些师傅,并不持排斥态度,反而大度地包容了下来,认为这是给人生路,与百姓也便宜的好事儿。

  只是基于公众卫生的考虑,因此有些和别处不同的规定:因为害怕传播皮肤疾病,凡是采耳匠、修脚匠,都必须制备两套工具,还要有一个炉子,随时加热水,用一套就煮另一套,使得竹制的工具,保持煮沸消毒的状态,这样一来,脚气、鸡眼、耳脓这些疾病,虽不能说完全免于流传,但也可稍微降低一下风险了。

  别的不说,采耳、理发、剃须这些东西,不是没有替代品,但脚师傅的出现,是引起了百姓们很大欢迎的,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兴的行业,因为百姓们的脚往往都很需要修,越是干粗活的,脚底的老茧便越是容易形成困扰,只是从前,修脚这行当只在广陵那样的繁华地方,局限于能时常去泡泡浴池那样的殷实人家而已。

  一座城市里,一二成是最顶尖的贵人,再有一二成是殷实人家——只有这三四成人,是能时常去澡堂子,找脚师傅修修脚的,至于其余那六七成的苦哈哈,不过是为了老爷们服务的罢了,有些病痛,除了忍耐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他们的脚是最需要修的,但他们配吗?

  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陈年的老茧可以打磨修建,锉到走路时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地步,而鸡眼也不用只是忍耐了,可以去药铺开药来贴,再到澡堂来,请脚师傅设法将它挖掉,填上些药,试试看能否使其不再复发——别看仅仅是这样一件小事,在大家看来压根不值一提的,可一旦大部分人都进得起澡堂子,又有了一些空余的银钱,来对付身上的小毛病,引发的热潮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在云县这里,修脚师傅从数名到十数名,再到现在数百名,甚至可能上千名,这才是堪堪把大排长龙的场面给控制下来,但即便如此,这修脚师傅也是从早忙到晚,很少能有空闲的时候!

  上千名修脚师傅,便是广陵最繁华的时候,能想象有这样的规模吗?只怕是没有的,虽说敏朝的州县,也有经营浴池的,繁华如广陵者,大浴池也有数十,小浴室更是不必多言,但小浴室可不会配修脚师傅,能有一二搓澡的便不错了,那数十浴池里,最多提供个数百师傅吧,余下的师傅从哪里来?

  便是从培训班里来——这是张天如从专门学校得到的灵感,他认为这种临时开办的培训班,不但可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能在短时间内扩大行业规模,使得买地多一个活跃的营生行当,是官民两便又有很好利润的事情。他本来就是个好办班的人,从中也挣了不少钱,若不是这一阵子忙于‘庄氏夫妻互相告诉案’,成天开会吵架,用谢六姐的话说,搞‘头脑风暴’,实在无精力来搞这个,否则就这一波,估计几千两银子都未必不能挣到。

  这里的损失,张天如算是暂且记在谢六姐身上了,不过这不妨碍他向官府上书,建议官府组织免费的培训班——他挣不到的钱,谁也别想挣到,如此,衙门里出钱,聘请大师傅用口述的方式,整理出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教科书,同时伴着一期教学班,在邻里间免费招募百姓作为练习对象,大概一个月的功夫,便速成了不少师傅,而这些学员夹杂着广陵来的老修脚匠,又被派遣到别的州县去,一个全新的修脚业,就这样在买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

  可以想见,一两年内,或许哪怕是村中老农,也能花个三四文钱,时不时的找匠人来给自己磨磨足心的老茧了!就算这服务的质量,自然远远比不上广陵老师傅的精细,但毕竟是从无到有,而且价钱远比原本要便宜——这毕竟是比从前要好些了不是?

  只要是百姓有了钱,还真怕他们花不出去吗?只怕是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而这些花钱的地方,又能孳生出多少行业来,当真是无法细说的。就说这修脚师傅吧,从广陵来到此处,可算是跌进福窝里了,虽然同行多了,但却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收入,甚至还比在广陵赚得更多——新入行的小师傅收四文钱、五文钱,有他们的客人,他这样的老师傅岂不就可以收个二三十文了?

  不要嫌贵,嫌贵有便宜的,总有人是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事实上,贵的服务往往需要便宜的服务进行映衬和对标,如此,方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价来,这个道理从前修脚师傅们是不明白的,还有人埋怨同行被衙门请去传艺的,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这会儿,事实摆在这里,他们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真诚了——

  在买活军这里特有的繁华下,好像从前有许多老规矩是不适用的,教会徒弟并不会饿死师傅,因为市场有了极大的扩大,事实上,徒弟越多,师傅的好处好像还越大哩!有些老观念,也免不得要改一改啦!

  “买活军这里,真是洞天福地呀。”他一边细心地为张天如服务着,用热毛巾垫着手,捂着张天如的脑门儿,让他放松了下来,嘴里哼着歌谣,时不时细声絮叨个一两句——要是客人睡着了,这音量不至于吵到他,若是没睡着,接口闲聊,也就不至于感到乏味了。“别的不说,就是这牙医,真多!真好!银子也便宜……”

  就想是这脚师傅,到买地来挣到了钱,难道就存着不花了吗?不,他花销的地方也有许多,第一个,他就去补了牙齿,用的还是银面的骨牙,买地的牙医专门学校,培训速度比全科医学生快得多了,而且也异常受到欢迎,收入极其的丰厚,这也是医生们抛开了老思想,竭尽全力地传艺的结果。

  老式的师徒制,压根就满足不了买地这种全民拥有消费能力的市场需求,当一个地方有七成以上的牲畜,突然间变成人的时候,这些新生的人类所爆发的消费需求,是异常恐怖的,牙齿、脚、关节,对应的补牙整牙、修脚、按摩需求,当真是太让人看好不过的商机了,哪怕是农户,不买新衣不买话本,但他也一定舍得在自己的身子骨上花些钱……

  张天如一边昏昏欲睡地和脚师傅谈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这些商机,估量着如果他有时间,可以从中汲取到的财富——全吞下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有个百分之五吧,哪怕是这么一点儿,也都是上万甚至数十万两的银子,可惜——最可惜的就是他现在当真没有时间……

  “哎,这不是张君子吗?”

  头已经完全被按开了,因最近长期高强度用脑而禁不住揪紧的一条筋,在师傅的妙手下也被完全按得松弛了,张天如额头上盖了一条热毛巾,正昏昏欲睡地任由师傅捏脚时,身边竹椅吱呀作响,一个新客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后惊喜的一叫,“我正要找你呢——君子,如何最近两个月都没在报端见到你的文章了!没事也不来编辑部坐坐?!”

  这是编辑部小何的声口,张天如一下醒过神来,“是何兄啊——来来来,何兄是个晚橙!”

  周报编辑部的收入固然不低,可和张天如无法比,小何脸上挂着坏笑,毫不犹豫地蹭了张天如的大户,“唔,好甜——怎么,君子,还在忙你们法务促进会的事情?”

  “再别提了,这次上头布置的任务更艰巨!”

  张天如摆了摆手,满心的苦楚要诉,只是碍于不是场所,都咽下了没说,只道,“你也知道我们在忙什么案子,上头的意思,要把这案子办成典型,写成条例,规范律师辩护调查制度,还有——”

  对律师辩护的事情,一般百姓自然是漫不经心的,但备案令就不同了,因此张天如只是用手掩着嘴,做了个口型,便又愁眉苦脸地道,“也要我们来予以仔细明确,丰富条例——时间紧,任务重,别说投稿,我自家还有许多事,全都耽搁了!”

  “就说,你若有时间,怎么都来坐坐的。”小何忽然想到什么,忙搁下晚橙,拍拍手走开了去,不一会从更衣室回来,将手里一个包裹,递给张天如道,“喏,本想着你还不来,干脆就送到你家去的,可连着去了几次你都不在家,我正发愁呢——这都是你那些笔友给你写来的信,我为你筛过了,那些生人的也没拿,都是素来被你看重的好友,瞧,这是武林黄太冲写的信,上两个月他发的那篇《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的文章你看了没有?写得很好,被录用刊登,还拿的一等稿费呢。”

  张天如对黄太冲是有深刻印象的,两人虽然只是笔友,但对彼此的文采和辩才都十分钦佩,一听有他的信,立刻坐直身子,拆信细看起来,这一看不得了,完全看进去了,沉思了半日,方才点头叹道,“原来江南情景,已经如此不堪了!太冲笔锋还是如此锐利,这封信——”

  他本想说,这封信虽然写得好,但却有些不太合时宜,不适合在《买活周报》上刊登,可却又有些不舍,将这信如珠似宝地翻来覆去连看了几遍,信中仿佛有一股本能般的淘气、叛逆,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在心肺后头轻轻地撩拨着,张天如心痒难耐,偏脚又动不得,脑袋左右摇动了好一会,先是暗道,“我前程似锦,正是起势时,怎好给自己找麻烦?”

  但心头这股痒痒筋儿,却始终消解不了似的,令他极为难耐,张天如禁不住就想道,“但……六姐害我少赚了多少钱啊……若是将此信刊发出来,岂不也是一番回敬?”

  思来想去,犹豫了极久,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是大喝了一声,惊得那脚师傅差点削去他一片指甲,虽然及时收手,但还是铲去了小脚趾一片皮,张天如也不管不顾,将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喝道,“当真是一篇绝世好文!小何,你不必担心版面不好填充了,我来为太冲修饰、点缀少许,这篇文,若不发在《买活周报》上,那不是太冲的遗憾,而将会是《周报》的遗憾!”

第653章 沈曼君没有理想

  “不行, 这篇来信怎么可能刊登在周报上——那不是公然和六姐唱反调吗?绝无可能!”

  沈曼君干净利索地合拢文件夹,一口回绝,同时瞪了小何一眼, 意思也十分明显:这件事本该在小何手上就回绝的, 居然还送到她这个层级来。她见张天如还要再辩, 便抢在他前头说道,“就算我这里通过了,六姐那里也不可能审核通过的, 你也不是不知道, 六姐现在还是周报的终审人, 除非是紧急新闻通告,没有丝毫观点在内的新闻, 否则所有文章都要经过她的审读才能发表, 没有她的章是不可能付印的!”

  实际上,现在《周报》是否由六姐亲自审读,也还是很不好说的,有可能一些不重要的版面就让秘书班来代劳了, 不过对周报编辑部来说, 效果当然是一样的, 没有审核章,报纸不可能付印, 张天如想要刊发黄太冲来信的念头也终究只是空谈。

  沈曼君面容刻板,唇角牵出了一条微黑的折线——她这几年是越发干瘦了, 主要是工作实在忙碌,又多奔波, 难免老得快些, 且大权在握, 习惯了被诸多社会名流追捧,不免也有了一股说一不二的官威。“张君子,我奉劝你还是专心搞你的法学促进会为好,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你在沾手什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关心百姓的心,这是好事,也不该发这样的文章,这不是和六姐对着干是什么?你这样的人,如何也自来取死了?”

  张天如穿着凉鞋,有些狼狈地倚着一只脚站着,因为他另一只脚被包扎了起来,不能用力,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倔强地挥舞着手中的信纸,不肯让步,“但如此的好文,难道不该发吗?是周报不发,它就不会传开?难道周报不发,《国朝旬报》就不会发?即便《国朝旬报》不发,武林当地就不发?如此利刃,不抢先一步握在手中,实为不智啊!”

  他毕竟是人称狂犬,辩才无碍的大意见家,再荒谬的事,在张天如的口中都仿佛是大有道理的,沈曼君看了小何一眼,见小何神色有些发虚,就知道张天如必定是用这个逻辑来说服的他,也是有些无奈:完全嫡系,从彬山流民里培养出来的编辑,在业务水平上是真的差张天如等人太多了,编辑部里简直常常有这样的凌主之事,这不是尽量培养小何等人,便能在短时间内克服的差距,而要是继续大胆启用张天如这样,出身不太嫡系,尤其是阶级上站不住脚,思想上不能说完全转化的文人,编辑部的政审评估结果又要不乐观了。

  沈曼君自己,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嫡系,她现在隐有编辑部带头人的地位,处理这些事情应当更为小心,即便张天如的理由是很有力的,却仍未被说服,但,仿佛是学着她的无礼,张天如也抢在她之前,又开口对沈曼君大肆攻讦了起来,“再说沈编辑你自己,如此振聋发聩的文章,为百姓呼吁,全是公心,毫无半点私虑,胆略是何等让人佩服!此人为真士大夫也,心性尚在我张天如之上,我是敢于承认的!”

  “我虽不如黄太冲,但却也能为他奔走,效犬马之劳,倒是沈编辑,也是书香世家、江南才女,世代名门,可张某人在你身上,所见只有庸碌算计,却怎么不见文人风骨呢?尔未有父伯之风也!”

  你不像你大伯和你父亲!这如同‘不肖子女’一般的指责,可说是相当严重的了,沈曼君面色一变,拍案而起,正要说话,张天如又毫不客气地道,“周报到底只是六姐喉舌,还是如我们培训班所言,是能发挥监察作用,可比得上半个御史台的监察衙门?周报之立心,究竟是为当权者之走狗,还是为百姓立言?沈编辑,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买活周报》自从刊发以来,一向以关心农事,反映民心作为自己的一个特色,也是办报的使命,其面向大众的特性是很明显的,除了刊发时事新闻之外,关于工农业、医药卫生业的科普,一直都占据了重要版面,在末版的来信时评栏中,也经常刊发各地百姓来信,表达着百姓们生活中的困惑、烦恼,和自己的心声。

  甚至还有些文章,表达了对买活军政策的疑惑,还有因来信而推动衙门调整政策的例子,这也是编辑部众编辑十分得意的地方,认为周报和所有其他报纸不同,‘立民’这一点上,是做到了极致,张天如忽然间质疑到这一点,受到刺激的当然不止沈曼君一人了,和小何一样,出身嫡系的几个小年轻,已经站起身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喝道,“说什么呢!张书生,劝你说话小心些!”

  张天如虽然伤了一根小脚趾,但却丝毫不惧,也开始解衬衫,“怎么,这是文说不过我,便要动武了?好啊,我老张奉陪到底——”

  “够了!”

  沈曼君面色铁青,拿起文件夹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止住了趋于失控的形势,并且第一万次在心中下了决定——一定要抽出时间去学女子防身术,但最讨厌的是这一点:她毕竟是放足的女人,女子防身术也倾向于教授她们使用武器来防身,而这种靠肉搏来分高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抽匕首的。

  所以说,肉搏来分论点高下的风气,必然是要狠狠遏制才对!沈曼君哼了一声,瞪着张天如道,“张君子,不必如此做戏来逼迫我等,你不就是想打通我这关节,让我把文章排入版面吗?行,你的话有道理,我为你排一版,你要有什么话,想要向上去解释的,也写一个条陈给我,我来转呈,但六姐通不通过,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张天如一听,立刻雨过天晴,对沈曼君长揖到地,“主任心胸,我不如也!我那些话犹如放屁,随口而出,主任大人有大量,勿要放在心上,你的学问风骨,犹如金石,振振有声,怎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意动摇的?主任,今晚在凤凰楼设宴,权当赔罪,请您和吴君,还有编辑部诸多同仁,务必赏脸!”

  这人就是个二皮脸子,一旦达到目的,变脸比翻书还快,沈曼君和张天如合作了这些年,对他的嘴脸真是够够的了——十足的文痞无疑!狂犬这个外号,真是没有起错,真如疯狗一般,极其好斗,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性子,若说是为了功名利禄吧,有时候他的做派又不像,就像是之前,疯狂攻讦敏地的文人,那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仿佛真有深仇大恨一般。

  这会儿吧,眼看他就是法学界泰斗了,沈曼君有时都有几分歆羡,可今日却又忽然奔了过来,狺狺狂吠,非得要把这篇文章送到六姐跟前去——难道是真的想让这篇文章刊发出来吗?或许,但也可能只是为了恶心六姐一下……在她的估量之中,张天如好像也并不一定要达成什么目的,完全没有利己的筹谋,就是为了搞事情,似乎不论是什么个结果,只要引起了混乱,他就能得到相当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