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只觉得张天如做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求名,其一心只是想要走个捷径,平步青云而已,可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五六年下来,大概是认识到他不可能通过狂言获得事权,想要封官就只能先考吏目,踏踏实实的从基层做起之后,张天如便绝了仕宦之念,这股子爱闹事的劲儿便跟着更旺盛起来了——看来,归根结底,他不是个沉下心来做事积淀的人,只是喜欢搅弄风云而已……用六姐的话来说,就是个爱搞事的是非头子!
自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论张天如秉性为何,入买以来,他一件错事没做,相反还时常立功,沈曼君也没有立场评判他什么,如今他既然想方设法,要把这文章送到六姐跟前,沈曼君只需要把自己摘清楚了,顺了他的意又有何妨呢?她道,“饭不必吃了,张君子,你可是想好了?这文章未必能见报,可版面、条陈一送,六姐记的可就是你的仇了——便是如此,你也要送吗?”
到底都是江南姑苏人氏,乡情在此,她的话里还是有一丝暗示在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张天如也听出来了,他也并不生气,只是望着沈曼君,微微笑了笑——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必再说什么触怒沈曼君了,只是又做了一揖,道,“多谢主任挂虑,我的话,除了故意激将的那些,其实也是真心实意,大人于我条陈后加注时,不妨也落笔谈谈自己的想法——大人,人活一世,总得求些什么,你说是不是呢?”
难道沈曼君是个没有追求的人吗?
位高权重,虽然没有官职,但影响力却不亚于州县之长的沈曼君,一时也不禁有些惘然了,送走张天如之后,她只是简短的下了命令,“再排一份十三版,把这篇文章排上去,做来信选登,这字数……我估计是要有四分之一版面的,剩下四分之一空着,预备给六姐回信用,再排半版时效性不强的来信。”
一篇尖锐的读者来信,不可能单独登版的,总要伴随着衙门的解释文章,这也是周报的惯例了,并不会出现丝毫没打招呼,便直接刊登耸动文章,发酵舆论的事情,小何是看过文章的,立刻应下来去忙活了,余下几个编辑则探头探脑,对来信的内容非常好奇,“什么文章,沈主任这么反对?不惜和张泉吵成那样,也不肯给刊?”
“不会是和北面有关吧?”
“——是副主任。”沈曼君纠正了一下称呼,却是不敢对这‘高称’居之不疑,编辑部主任的位置到现在还是空悬,沈曼君只是以副主任的头衔挂主任职而已,就从她的职位来说,就可知道六姐对她仍然没有完全放心,沈曼君又怎敢得意忘形呢?
既然要排版,肯定是要给大家都看过的,沈曼君一边吩咐小何,“对了,原来的备版也不要撤,如果六姐不愿刊登,就直接备板送审,有个选择——”
一边把信送到了小洪手上,“信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吧。你们说吧,这样的文章,要不是张天如以死相逼,我敢交给六姐去审吗?”
小洪忙着把众人顶开,“别闹别闹,仔细撕破了!我来念,我来念好吧!”
这也是惯例了,文稿脆弱,编辑部又是一群壮汉猛女的,都挤在一起看来稿容易损坏稿件,所以多是一人朗读,众人听。小洪清了清嗓子,先读道,“天一仁兄:展信安——”
这黄太冲写的还是繁体字,小洪是买地嫡系,读得有些吃力,便是慢些,估计是没有往下看的余力,也是边看边读的,先读了一番问好的废话,又读道,“连日来余姚、武林乱象纷呈,百姓离乱……民生凋敝,百业不安……细究原因,乃是因为敏朝在江南的统治已然失效,本地衙门失衡,而买活军又不肯承担统治责任,甚至拒绝对乱象提供帮助而起……”
“……如此,某便不禁有此一问了——买活军,是否是其道统中所宣称的,以大同社会为目标而建设的政权呢?买活军究竟是以谢六姐一人意志为主的有限半大同半□□政权,还是真正代表民心,代表民利,立民为根本的政权?——什么!”
读到这里,小洪一个激动,竟把信纸撕成了两半,“这囚攘的,竟敢非议六姐——哎呀!”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纷飞纸屑,“糟糕!这人用的是敏朝的麻纸——我……我没想扯烂的啊——这,这可怎么好?这怕是拼不回来了!”
第654章 谢双瑶闻过则喜
【……归根结底, 可见江南乱象,是敏朝衙门已然失能之故,今日我写这一封信来, 并非是为了责问买活军为何致使敏朝衙门在江南失能, 天下事如同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买活军之精细高效,更衬出敏朝之昏庸颟顸, 敏已失鹿矣!黄某不解于此:敏也知其无能, 江南如今实为无衙门所在, 宁可将此地退给买活军管治,买活军为何不收?】
【更有甚者, 买活军为何还传信斥责敏帝‘裹乱’, 将半壁江山代管之说,斥为荒谬?江南难道不是华夏古地么?江南的百姓,难道不是华夏的子民么?买活军难道不是自居华夏小宗,和敏军为大小宗之分, 做君子之争么?因小宗崛起, 大宗失了对江南最后一点影响力, 使得江南的乱象从少数人扩张到了绝大多数人身上,如今大小宗都不予负责, 甚至这片土地,大宗愿意割让给小宗, 小宗还不要,是为了什么?难道连解释都不肯给一个么?】
【若说理由, 黄某也能想出些许, 自古以来, 诸侯争霸,总是血流漂杵、诡计王道并行,敏朝馈赠土地之举,或为疲买、贿买之计——按买活军的道统而论,此为封建王朝狡计,不以民生为念。买活军若一样是传统王朝,便不中计策,也算是理所当然,但买活军是如此自认的么?买活军道统,一向以民为重,为何我等生活在江南的百姓,未能感受到买活军对江南百姓的顾念?】
【买活军送辽饷、发粮种、发疫苗,是针对天下的百姓,此确为德政,但为何却在江南乱象上视如无睹?难道六姐不明白吗,江南为买活军股掌之地,随着买地不断繁盛,江南所受的影响也就越来越大,百姓们的担忧、烦扰也就越来越重,若买地也是封建王朝,别无他话,百姓只能忍耐,因按道统的说法,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为有产阶级,普通百姓,并非是王朝的一份子,而是被奴役的对象,没有任何交代,才是常理。】
【试问,若买活军不是这样认知自己的,又为何会以为自己对江南百姓不需要半点交代呢?便是现在不来取江南,何时来取?便是现在不来办厂,何时来办?买地的纺织业极其发达,江南等地,受了影响的百姓可改从何业?如何得到安置?便是没有具体的安置,能不能在报纸上刊发一些指引,叫这些百姓明白自己能去哪里找到相近的工作,发挥所长,而不是一无所知,茫然南下,或是家破人亡,沦为泼皮乞丐?如此,叫他们如何能不怨恨买活军?】
【所有的影响,全是买活军造成,买活军还以华夏之主自居,却是不取江南,不问江南,连只言片语的安抚都没有,更不透露何时来取,这让民心如何能安?民心不安,乱象更甚,这些乱象合该谁来负责?是百姓自己,还是华夏之主?】
【按买活军政治课本所言,似乎买活军政权,自民而立,凡是反对者,便是十恶不赦的食利阶级,当属于可以随意消灭的对象,那么,买活军现在的行为,岂不是在江南不断的制造出反对者?那些省吃俭用,甚至借贷了买了织机来,却因买活军的织业崛起,还不起债,被迫阖家为奴抵债的可怜人,他们对买活军抱有仇恨,岂非自然?他们也是食利阶级么?他们也合该被随意消灭么?还有那些因买活军带来的流民抢掠而惨失亲人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对他们而言,买活军与敏朝又有何异?】
【买活军是从哪里把自己吹嘘得和敏朝有什么本质不同的?买活军的政治制度,难道如政治课本所说,是诸百姓共决吗?无非也是谢六姐一人之意!敏朝尚且还有内阁六部,买活军有什么?】
【……一切所有疑问,其实全因为买活军所行,和道统所言,无法全然一致,知行不能合一的缘故。知行不合一,便一定会出问题。倘若谢六姐弃了道统,做个女帝,还是建立封建政权,那么其所行固然也有其余瑕疵,但买地在江南的无所为,倒也就立刻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了。】
【百姓对封建政权的要求必然是更低的,因归属感和亲近感也是极低,残民并不稀奇,也压根就不会指望衙门管这些事情。既然买地自我标榜为比封建社会更进一步的社会形式,那么自然要承受更高的期待,否则凭什么要求民众服从那些花样繁多的规矩,还要打从心底地去理解,把所有的权利几乎都完全让渡给官府呢?千百年来的规矩,忽然间要变了,自然是因为变了更好,社会形式更好——那么,买地真的是这种更好的社会形式吗?从我这些年来对买地的了解,对买地道统的学习而论,似乎并非如此呢!】
【买地现在,似乎正处于一种非常割裂的状态之中,道统宣扬的是一切为民,但在法理上,却是将所有买地的百姓都视为谢六姐的私奴,反而比封建王朝还要更倒退一步,回到奴隶社会里去了!只要买活钱还存在一日,买地的活死人,能算得上是百姓,算得上是民吗?】
【没有民,何来的‘立于民’政权?极其荒谬的是,买地的善政,在敏朝无疑是惠民之举,可在买地内部却无法这么称呼,因为买地就没有民,大义名分来说,全是奴,惠民之举,成为惠奴之举了!】
【……天一君子素来言语锐利,言必有中,言如刀锋,为何从未注意到买地这极大的矛盾,未曾发文抨击,令小弟实为不解,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弟人不在买地,也不能尽知,只有一个疑惑,萦绕心头:即便只是一个名分,奴隶之中,可诞生自由的意志吗?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把所有人都固定为奴隶,算不算是施政上的懒惰?】
【倘若六姐想要缔造的是大同社会,奴隶在大同社会中又能取得什么位置呢?这两个词似乎完全处于两个方向,大同社会消灭剥削,而奴隶恰好是剥削的产物。虽然买地是不许蓄奴的,从买地内部社会来看,似乎是人人平等,但谢军主通过赋予自己独有的,蓄奴的特权,完全剥夺了活死人的许多权利,把特权集于自己一身,固然这种特权她或许并未为自己牟利,可如此的特权,和皇帝这样的独断专权者又有什么不同呢,似乎还比皇帝要更进一步呢!】
【而这样的特权,带来了统治上的便利,从而在社会内,经过她赋予而得到的平等,又是真的平等吗?这种平等完全不如政治课本上所说,是百姓觉醒、争取来的结果,而是自上而下的神恩赏赐,这又是现实和课本极其荒谬,甚至可以说是互唱反调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长期存在,只会造成两个结果,要么是政治课本完全被当成八股文一般的敲门砖,‘入得门来,谁做八股’?那么就完全失去了开设政治课的意义,政治课永远都生产不出军主想要的道统门生,要么便是政治课本教导出的全是买活军的叛逆,视六姐为大奸大恶之辈……不论哪一种结果,只怕都不是军主乐见,而买地官僚竟无一人能上书直抒此点者,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言路不通也!】
“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
谢双瑶喃喃读出声来,她推了推眼镜,往后倒在椅子上,继续往下看去——这封信后续也没有多少了,无非是表达了对信中这两种矛盾的迷惑与不满——对于政治教育上的矛盾,笔者主要是迷惑,对江南政策的矛盾则主要是不满,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肯定是江南百姓,也一定在生活中目睹了之江道百姓的种种困难和不便,所以语气上都是带着情绪的。
写到政治教育、政治理念的矛盾时,他便理性多了,回到了一贯就事论事的口吻,当然,这不是说他提出的问题就不那么尖锐了,这一整封信的尺度都是极大,甚至有些言语可以说是当面指着她的鼻子在痛骂了,什么‘特权集于一身’,‘比皇帝还要更进一步’,写这封信的人胆子是真的很大——骂她,当然也是需要胆量的,但其实骂谢双瑶的儒生并不少,否则也就不会有张天如这样的文人来组织反击了,但之前骂买活军的文章,都是站在老式学问的角度来反驳买活军的论调。
比如说,通过论证封建王朝也维护百姓权益,来证明买地所谓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的观点非常错误云云,这还是在自己的山头骂另外的山头,立论角度以自己身边的见闻为准,举出的例子也是在封建王朝这里的例子,可以轻松看出来,骂她的人对买地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也不能真正认可买地的道统,不过是泛读而已。
但这个写信者,却是完全钻进了买活军的道统中去,学得已经很深入了,至少完全了解了买活军‘立于民心’的理论基础,并且能熟练应用这一点来解读买活军在江南政策的缺失,谢双瑶看完这封信的感觉,是他不但懂了,而且对于这个道统还很有好感,甚至因为买活军背离道统的行为而感到痛心,在文字之间,能够感受到这种情绪。
——光是这点,就很难得了,因为对大多数敏朝的权贵来说,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这种总结就是完全正确的,天下不就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吗?想要百姓做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信中这般,认为买地以百姓为统治者的立场,完全无错甚至比较先进的想法,就算在买地,都不能说是很多见。谢双瑶是知道的,买地的百姓,大概十成里有九成根本就不知道政治课本说的是什么,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买地的主人,还是用传统的认知角度来看待自己和衙门的关系。
而且,这个笔者还有胆量直接指出现状和买活军道统的矛盾处——当然不止一人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但敢于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来形容、讥刺她,甚至要求张天如来转达信件,给买活周报投稿的,这还是第一人。谢双瑶相信,以此人的智慧,不至于不知道买活军在江南的影响力,虽然他用的是笔名,但以买活军的能力,要定位出他的真实身份肯定是不难的——真就不怕惹怒了自己,随口一句,就让他和全家吃不了兜着走啊。
一个身在敏朝,一次也没来过买地,却敢深入钻研买地道统,甚至投稿质疑《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也敢写信投稿公然大骂买活军政策疏失、道统矛盾,甚至还和张天如商量,如果买活周报不发,他该怎么通过发揭贴的方式在江南本地增加影响的年轻人——买地估计他是没什么朋友,也不好委托张天如做这种事(不过谢双瑶感觉张天如本人说不定会自告奋勇)。对这个年轻人,谢双瑶的评价只有一个‘勇’字,是真大胆,不是假的,就这勇气和能力,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应当都能做出些名堂来。
“黄德冰……是他啊,那就说得通了。”
在看信的时候,就有些隐隐的预感了,看完信,拿起一边的札子一看,谢双瑶是一点都不吃惊——目前来说,她接触过的历史人物,徒有虚名者很少,大多都的确有龙凤之资,想想也是,如果不是本时代,甚至是超时代的猛人,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毕竟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完全没有接触到先进知识,都能推出‘君为天下大害’的思想家,胆子大是当然的!
只是,在原本的时空中,黄德冰也就止步于‘君为天下大害’了,他看到了危害性,却是看不到出路,所以只能回到儒家老一套的诸侯封建幻想来,现在他接触到了买地的道统,一种全新的,更先进的政治学与哲学……谢双瑶简直都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愉悦感——虽然不排除(甚至谢双瑶隐隐觉得很有可能),黄德冰之后会成为他所预测的那种被政治课本教出的买活军叛逆,把她视为窃国大奸,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是,正是因为黄德冰不但通读了课本,而且看懂了,甚至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份道统,谢双瑶才觉得她在前路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你看,虽然有很多预料不到的困难,但前路终究是光明的,终究会有真正的信仰者逐渐浮现,这份道统,在异世的时空中,也终于证明了它的生命力,它是能扎下根来,吸引到当代最出色的人才,在它周围凝聚的。
苦工没有白做,谢双瑶的嘴角翘了起来,她又一次工作到了夜深,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愉悦之中:幼苗终于发芽了,它还需要呵护、灌溉,但谢双瑶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跨了过去,现在她需要的只有时间,而时间虽然是如此的宝贵而匮乏,但在不确定性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喝,还去武林办事处闹过了啊。”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札子中记载的来龙去脉:沈曼君、张天如都写了他们认为此信可以尝试(张天如认为是必须)刊发的理由,情报局也附上了黄德冰的履历以及近期动向,他是先去武林办事处,要求办事处对余姚县,以及周围所有州县的乱象负责,出面组织人手恢复生产、维持社会秩序,遭到拒绝之后,才改为写信投稿的。“还是个灵活的实干家!——推荐此文,张天如当赏,沈曼君能通过张天如的推荐,次等加分。”
政审分对张、沈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奖励,这和‘功高无赏’不同,主要是谢双瑶推出了高额政审分兑换仙器的机制,使得对高官来说,工作出成绩不再是没有即时反馈的事情了,始终都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去兑换,远的不说,健康上来讲,测一次血压的机会,这个是必要的吧,而享受来说,如果能支付海量政审分,甚至还能兑换一台仙手机完全私用呢!附带太阳能充电器的那种,虽然分数要求极高,但听说已经有不少人在跃跃欲试,绞尽脑汁的凑分了!
赏了两个推荐人,接下来该考虑黄德冰本人了,谢双瑶略经考虑便做了决定,吩咐电脑前的文书,“把信的后部分,关于奴隶和道统的部分删去,只留下前面和江南百姓相关的质问。用买活军衙门的口吻回信,向江南百姓道歉,就说,这是我等思虑失误,愧然受责,凡华夏百姓疾苦,都在衙门心中,尤其江南等地的乱象,更因为买地政策直接而起,买地即便一时力有未逮,不能入主江南,但在行政上予以照应也是理所当然。将会尽快拟出时间表,列出照应、接收江南的节点和标准……”
拉拉杂杂吩咐了一堆回信的点,等文书示意都记下了,稍后会发给秘书班里的撰稿人,谢双瑶又示意她单开一个文档,“再给黄德冰写一封私信……告诉他,后半封信的问题的确存在,但现在还不宜见天日,总有一天我们会公然讨论它的。我个人的标准,是华夏人口识字率达到九成以上。”
“这当然是个很艰难而且遥远的目标,因为现在,哪怕是经过买地多年的扫盲,华夏人口总识字率估计也就刚过一成而已……人才不足,是目前买地一个很突出的困扰,告诉黄德冰,为了尽早实现这个目标,我邀请他到买地来,推进人口教育。”
“虽然我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啦,”谢双瑶笑了起来,她双眼闪光——真是个愉快的一夜,尽管被骂了一整封信,但这样的唾骂胜过一千个精致的马屁,“但你还是不妨在信里告诉他,哪怕是为了多团结一些人来骂我,他也该过来这里好好干——哎,真是好奇啊,连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我们这里之后,最后能到达什么高度……”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明天很值得期待!”女军主伸了个懒腰,跳起来打了几下拳,又走到窗前眺望着夜空,“……真好玩!”
她像个孩童一样,翘首仰望着密密麻麻的星子,簇拥着银河往无尽的宇宙虚空中流去,笑容竟可以说得上是有点儿天真。“统治天下……真是个好玩的游戏,永远充满了惊喜。”
“……我好像越来越上瘾了……”
第65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么说, 南边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
已经是深秋了——雨季过去,美味而致命的菌子已经不见了影踪,天气虽然依旧怡人, 但有些娇弱的少女和年老的长辈, 也穿起了夹着棉絮的贵重衣物——在彩云道这里,棉花还算是比较少见的作物,既然如此, 棉布、棉絮也就要比内陆更珍贵的多了, 如果不是土司的亲戚,在西南极边之处, 大多人都是一身土布衫度过四季, 很少有人会穿着夹袄的,毕竟, 这里是四季如春的彩云道, 和广府道一样, 冬日的严寒对他们的影响是极小的,而此处又不比广府道, 夏日也不算太过炎热,除了自古以来的瘴疠问题, 以及和中原联系实在不便之外, 彩云道实在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了。
虽然鲜菌子已经从大多数人的食谱上消失了, 但还有晒干的菌子来做调味,餐桌上总是不缺乏美味的——当然了, 在彩云道的许多地方,餐桌本身都不是必备的家具。
这会儿, 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上, 几个大汉就正享用着没有餐桌的美食:火塘上方的吊锅里热气腾腾, 散发着酸溜溜的香气,刺激着食客们的味蕾,锅子里不断蒸腾的是多年来的老酸汤。用米汤和蔬菜一起发酵而成,不断添加米汤,便成了取之不尽的美味,食用时舀出酸汤,再加入稀奇古怪极其丰富,让北方人瞠目结舌的十多种香草,就成了汤底,不论是什么蔬菜也好,鱼肉也罢,在酸汤里滚一滚,便是彩云道、播州道这西南边境地区,占据大量人口比例的喵族人,最喜欢食用的酸味饮食了。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转转’,在西南行走的商人,不吃酸汤是很难习惯当地饮食的,今日聚餐的几人,家境大概都是殷实的,火塘边上的小板凳上搁着竹编的笊篱,里头是三尾肥嫩的鲜鱼,被斩成了若干段,随时放入锅中去煮熟,而吊锅上还架了一块窄板,上头搁着一碗蘸水,几个大汉时不时就一欠身,眼明手快地在沸腾的汤汁中夹出一块鱼,放在蘸料里略沾一沾,夹在自己碗里,也不计较鱼身上沾着那些气味浓烈的香料,吹一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果然是仫佬喵的酸汤,当真好味道!”
润白色的鱼肉,入口即化,蘸料的辣味和酸味,消解了鱼肉肥嫩的脂肪带来的腻味,让口中只留下了满口清新的香味,更加开胃,几个大汉都是精神一振,吃得赞不绝口,你争我抢,顷刻间便把锅里原煮有的一尾鱼吃尽了,又下了一尾鱼,方才和主人继续谈起了外头的新鲜事。
“可不是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听说,北边的皇帝想把南边的城池都割给她,以后由她来管,不过,你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号了——骠国、安南那里,最近应该有很多喵族人本迁吧?他们应该也说起了吕宋的买活军——你们这里来过南面的客人吗?”
“去年来了一支族人!”
负责接待这几个行商的土司少爷,便立刻点了点头,很显然,去年的这批客人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们是说起了安南的战事——不过,好像是安南人打安南人,骠国那里也是一样,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个汉人的军队,只是去占了吕宋,没有打扰安南人和骠国人忙自己的事情。”
从土司少爷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也并不认为,这个名字陌生的‘买活军’,和南边新起来的女皇帝,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生活——最多就是仫佬喵换一个人叫大王,去一个新的地方朝贡而已,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土司少爷的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如此,甚至父亲的父亲那一辈也是一样,仫佬喵时常受到中原的影响,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自然觉得外头的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仫佬喵能否在此地继续安稳生存,完全还是要看骠国以及木氏王府的脸色。
自然了,木氏王府是忠于中原的,不过这样的效忠,更多情况下还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姿态而已,毕竟从西南到中原,一来一回有时候要一年多的时间,如此遥远的路程,使得中原和西南的联系极其稀少。若说从前,彩云道因为银矿的关系,和中原的往来还算多的话,在数百年采矿,把容易采集的矿区开发殆尽,而恍惚听说银价正在下跌,彩云道采银变得越来越不划算之后,这种紧密的联系也就很快疏远冷落了下来。
中原人在西南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关卡和卫所上,一旦离开了关卡城市,就全是各蛮族的世界,这个是西南各蛮族的共识了,奢安水西之乱,其实就是蛮族不满意于中原人对道路的控制,想要冲击卫所,把道路拿在手里——这场纷乱过去的时间并不太久,西南也远远不算太平,因此,土司少爷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客商的议论,“如果北边的皇帝把土地送给南边的皇帝,卫所的人也要跟着换吗?还是和布努一样,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了?”
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那么,本地的局势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倒是希望卫所能换人,一旦换人,就给本地的蛮族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如果能占据下一两个关卡,部族在接下来几个世代里,就不会缺钱花了,光是收过路费就足够一族老小吃喝的!?对土司来说,他们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但商人们的看法却是不同,他们说,“如果南边的皇帝真的接过了西南两道,那一切可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广府道他们是今年夏天打下来的,不过是三个月的功夫,我们从广府道上路回家的时候,沿路已经看到了很多他们的官吏,许多我们喵族的兄弟姐妹,还有徭族的近亲,都已经开始学拼音了——甚至开始修族谱,修史书了呢!”
“什么,族谱?”
这是个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被提及的词,土司少爷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至于史书,这个词他完全没有听过,商人用的是徭语——徭话比较复杂,但和喵族的土话有许多地方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词来用,但是,西南百族虽然语言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通用文字,因此,和书籍相关的词汇,也就完全不存在于他们的语言之中。
土司少爷经过仔细的解释,才知道原来广府道的同族人,学会了这种叫拼音的东西之后,就可以用拼音来记下自己的话语,如此,便有了把东西记载下来的能吏。他一时间不禁很诧异——这件事当然不算是坏事,也不是说就令人反感,但是,很显然这是从前的中原官府完全不会去做的事,因为这对官府似乎并没有什么很直接的好处。
“族谱……史书……”他琢磨着这几个字眼,很是新鲜,“听起来似乎不坏……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是一些种田的事情,买活军可太喜欢种田了。”行商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但他们种田的办法,我们不能用,因为他们的稻子产量虽然高,但必须每年都买他们的种子,这一点事先是多次讲明白的,所以,我们也不敢把他们的稻种带回老家来贩卖。”
一说到种田的事情,土司少爷立刻就来劲了,他刚刚直起腰来仔细地要听听买活军是怎么种田的,但一听说要每年买新种子,自留种是不能用的,产量会下降,便立刻松了劲。
“那可不行!”少爷说,“我们这里并不是每年都有人来的,如果今年买了新种子,明年不来卖,该怎么办呢?如果外来的种子,不适合本地的气候,产量变差,又怎么办呢?还是自己留自己选的种子最好了!”
喵族人是最喜欢种田的,尤其喜欢种水稻,他们的话可以视为西南百族对新稻种的态度了,客商们也深以为然,“可不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山崩了,如果几年都出不去了,该怎么办?”
所谓的出不去,自然是无法大规模的运货,至于人总是可以走小道的。不过总的说来,西南的生番多数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们只和本族人做生意,平时多数隐匿在山间,往往依赖一个大土司的保护,也向他馈赠一些钱财。居住在深山中,除了本族商人、土司之外,和外界的往来非常少,经常一年也没有一个访客,虽然和安南地区还在刀耕火种的占人比,他们的种田技术要更发达一些,基本已经能够定居农耕,但生活得还相当的原始,可以说是自给自足,对于一些附近有盐洞的部落来说,甚至可以完全不和山下往来,中原的大王怎么换,和这些土人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买活军的影响,只是他们未必知道其中的联系而已,客商们很快就举了另一个例子,“你们知道为何这几年都没有战事了吗?山里很少有外来的族人落脚了。”
“因为什么?是祖先的保佑吗?”
“当然并非如此!而是骠国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实际上,水西、奢安之乱,除了土司之间彼此的仇恨之外,也有这些西南土司,受到了骠国压力的缘故——骠国本来是彩云道的一部分,是骠国宣慰司,属于敏朝羁縻体系管理之下,但在大概数十年前,因为新任王朝不服从敏朝,不愿称臣,彼此便爆发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令处于两地夹缝的土人日子都很难过——水西、奢安之乱,多少是这种民愤的反映。
理所当然,哪怕这一支仫佬喵居住在深山,也不能完全和战事隔绝,因为会有战乱地区迁移而来的蛮人,想要在这里安家——但开垦出来的熟地是很有限的,多余而陌生的人口,也就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战争。仫佬喵经过苦战,守住了自己的土地,数十年来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处理着受到骠国排挤,逃入山中的人口,土司少爷几乎以为这会是永远发生的事情了,但经过商人的提醒,他这才突然发现,“是!最近这十几个月圆,山里非常安静,好像南边的动乱已经停歇了——这也是因为买活军,因为他们的女皇帝吗?”
“确实是。”行商们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七嘴八舌地描绘了起来。“买活军的女皇帝发了报纸——这也是新东西——向中原江南的百姓道歉,说他们人手不足,不能接管江南,这一点我们是不吃惊的,中原的百姓一定会问,那买活军的兵都去哪里了呢?”
“我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买活军的水兵都在南洋的海面上呢!”
“这两年来,南边的海面太热闹了,阿溪兄弟,你简直都想不出来,买活军给安南和骠国造成了多大的麻烦——现在,他们的人很多都在沿海,骠国已经没有心思往北边侵蚀了,所以你们这里,才没有旅人前来打扰。”
“——他们要集中精力,应付从南部海边传播过来的知识教!”
“知识教?!”
一提到神神怪怪的东西,土司少爷的兴趣立刻就起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把又一尾鲜鱼下入了酸汤锅内,把火给拨旺了,“再吃,再吃啊,那勾们,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猴子酒——知识教,我好像听说过的,是去年从南面逃来的一个布努告诉我的……这个知识教,难道和买活军有什么关系?它又是怎么让洪沙瓦底的果乃们,头疼得恨不得往石头上撞的?”
第656章 神迹
要说到知识教——也有人叫它学习教, 主要是因为学习和知识这两个词,在很多语言里并没有很好地区分开——要说到知识教的事情,还真得问过这些时常贩卖货物, 去广府道、骠国找老乡做生意的喵族商人们了。这些商人,可以说是喵、徭两族的毛细血管, 用敏朝的看法, 不和汉人打交道的,都算在野喵里,但这些野喵族不可能和外界毫无往来, 他们往往便是和自己本族的商人进行贸易,同时也和附近的家喵——会说汉话,服徭役,也纳税的部落往来, 喵族多余的稻谷, 换成了盐巴,还有铁器、银器、金器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都是这样通过商人们一点点的和外头换回来的。
如果是附近的家喵部落的话,多少是承担了一些中转站的作用,他们那里商人要过得多一些,所以换货的机会也多,在西南这里, 很多时候,商品贸易还是很原始的以物易物,部落在商人路过时,会多买一些日用品, 同时把之前囤积下来的野喵部落换来的谷子, 换给商人们, 除此以外,还有喵布、铁矿这些特产,也能换来日用品:针头线脑,精致的家具,盐巴,好看的布料……汉人那里的好东西有很多,就算是野喵,也想要拥有一些。
这样,下回野喵部落的亲戚来访时,就又有一些新的东西可以换了。他们从中只获取很少的利润,或者说压根就不怎么赚钱,只是完全作为对于兄弟部落的帮衬——这些野喵部落的百姓,往往比较纯朴,他们可不敢直接和狡诈的汉人做生意,肯定是更信任同族人,而这样的照料,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在这个部落和别的部落产生纷争时,野喵部落肯定是要出人去帮忙的,甚至还要在前头冲阵,死的比家喵部落的人还更多些。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