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们到现在还是不太敢去和祭司多搭话的,总有点敬畏在里头,老实嫂和祭司也只是略微熟悉了一点点,她很发愁地说,“祭司说,不是我们不好,而是她不知道能不能招收汉人……我们是汉人来的嘛,要南洋开拓委员会发话才好。她说机会合适了,去帮我们问问。”
“是这样啊!”
几个妇人顿时活跃起来了,她们都是买地过来的,在那里培养出了新的习惯,并不害怕和衙门打交道,不像是老实嫂,一听说得要南洋委员会发话,便立刻畏缩起来,不敢再为自己分辩一句了。
“原来是委员会的关系!那倒是好办了!”
她们立刻就拍着胸脯打包票起来了,“当时下南洋的时候都说了,有困难要积极和委员会报告的——明日不是放本地的新年假吗?我们一起进港口去,找委员会好好说道说道,如果能把汉人入教的事情谈下来,那就好了,到时,我们一起入教去——”?
就像是去官房都喜欢找伴一样,妇女们一向是很喜欢成群行动的,便是再懒惰的人这时候都憧憬了起来。“彼此也有个伴!”
第665章 占人的新年 占城港.众人 充满了鲜花……
于林场的这些工人来说, 在南洋干活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假期比较华夏本土,是要多一些的——若是在华夏, 一年的节日虽多, 但工人普遍放假的,也不过就是新年(放到上元节)、清明、端午、中元、冬至,这么五个大节气罢了, 其中还泰半和祭祖有关。
到了南洋这里, 这几个节气照放不误,但占人的节日, 工人也跟着放假——占人要过节, 就上不得山去伐木了,这是缺了他们不可的事情, 植树这边,索性也就一放了之, 也就是巡林员还得每日去走走,此外, 其余员工也都跟着占人一起, 去港口庆祝。
范老实一行人,上一次过年时还在路上, 到了清明端午,才刚安顿下来,不敢随便离开林场, 在林场自己用棕榈叶包了甜粽子吃, 就算是过节了。至于艾果,这个皮儿倒是不难做,直接用斑斓叶熬水也可以, 只是红豆难得——这个东西,在占城港这一带似乎是没有什么人种的,腌菜也没有,还好,笋还是有的,女眷们有会做咸口艾果的,于是其余人向她们取经,绞尽脑汁,各自炒了笋丁荤馅,甚至还有人做笋丁咸鱼馅的,不论如何,反正是对付着应了这个景儿。
林场过节,主要还是靠为数不多的女眷,其余的单身汉,平日里都是吃大锅饭,便是按道理自己解决的晚饭,也是凑份子请厨娘多做一顿打发了,都是女眷们多做些艾果、粽子,送给他们,才算是也过了节。土人们也是如此,懵懵懂懂地跟着吃果子,不过,他们也知道还人情,汉人的单身小伙子,收了吃食,平时生活工作上多帮一点儿,或者有了什么野味给送来一些。
土人这里则是更简单一些——汉人的节日,他们参与了,占人的节日,便也来邀请汉人们一道去城里玩。虽然去城里的一应花销是要自理的,但是,这不是土人小气,而是他们认识之中,汉人的情分在于‘邀请一起过节’,带来情感上的快乐,至于把自己的食物进行分享,在一些刚下山没多久的土人那里,既然是一个部落的,这种事就很自然,他们的私有观念,还不算很成熟,既不觉得把自己吃的东西无条件的送给林场的同事,需要什么回报,也不觉得吃一些同事的东西,是什么很值得一提的事情。
“去吧,去吧,我们一起走上四个小时就到城里啦!”
天才刚刚亮,他们就来吊脚楼下叫人了,叫的都是平时玩得好的汉人,女眷们事前既然也谈好了,此时便早有准备,一叫就起来了,放下梯子,爬下来把尿盆端去化粪池那里倒了,略事梳洗,大家在曙色中喝着刚出炉的大米粥,粥熬得浓浓的,还加了一点糯米,很能顶饿,因为是节日,中午这顿预备了大家都不在场子里吃,厨房昨日就蒸了大块大块的米糕,上头还点缀了一些红色的小花——这是用筷子蘸了红曲米调的水,在糕点上压出来的,在华夏,这是很常见的东西,但土人们却非常喜爱,惊叹为神奇,认为这红色的小花,很适合点缀今天这吉利的节日。
吃过早饭,她们一人用棕榈叶打包了两块米糕,放进背篓里,又用从货郎那里买来的竹口水囊,装了一囊洁净的山泉水,各自戴上斗笠,便准备出发了,土人妇女们,除了不穿上衣之外,和她们的装束大同小异,她们变戏法一般,从自己的背篓里拿出花环项圈,让汉人妇女们佩戴,这引来了很大的惊喜,大家喜爱地摸着洁白的花环,“这个是玉兰花编的吧?!”
“还有用鸡蛋花编的,什么时候去采的?是去那个野山头采的吗?真好看!”
凡是天气暖热的地区,花总是不缺的,土人对于花的喜爱和应用,要超过汉人许多,汉人虽然也喜欢花,但似乎没有在节日编成花环的习惯,不像是占城港这里,大家一路走去港口时,见到的行人,尤其是女子,黝黑的皮肤上多少都挂着花环,也有人编了手串,人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意,彼此用占语高声问候着节日好——占人的节日是在十月里,这和华夏自然是不同的,大概是他们信了婆罗门之后改的习俗。
而且,土人们似乎没有新年团聚的概念,完全是就近庆祝,这和汉人也不太一样,这些土人都有各自的部落,翻山大概走个三四天的样子,他们都是原部落里比较聪明的,才会被挑选出来成为信徒,但过新年他们也不想着请假回村子里去,对于原本的部落也不太挂念,尤其是男子们,到了林场,似乎就有一种出嫁的感觉了,好像把家安在了这里,即使放假,也只是大家邀约着到城里去玩耍——张阿定等人再三的告诫他们,不要把钱都带去花完了,不要乱买东西,但似乎并非每个人都听了进去。
从牛车碾过的平坦土路上,踢着尘土走了几个小时,越是靠近港口,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行人也就越多,等到港口附近时,人潮已经颇为可观了,林场的老工人说,“这里到底还是土人的地界——去年新年时,我们也来城里耍子,硬是没这么热闹,便是有些新建的吊脚楼上贴了春联,还有码头那里有人舞狮,城里的占人虽然也跟着一起庆祝,但乡下却是没这么多人进城来,也没人唱歌跳舞,没人戴花环。”
这么说来,占城港的异乡气息似乎又浓郁了不少,确实,眼前所见的城景,和潮州、鸡笼岛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大片大片的农田中,有树的地方掩映着吊脚楼的村落,村落的尽头,远远看见的是高大的石头城墙,那是王城所在的地方,王城外圈,以一座座石制的寺庙为中心,弯弯扭扭的道路中,辐射出的是吊脚楼、木头房子造的民房,砖瓦房是很少见的。贵族、富人的院子外扎了篱笆,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围出了自己的水塘作为浴场……
王城内部,远远地眺望过去,是一座座尖顶的石头佛塔,南洋这里,寺庙都是石头造的,和华夏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木头实在是太容易朽坏的缘故。这样异样的建筑风情,再配合上入城后街角随处可闻到的香料味道——南洋的香料便宜,过节时居然民间也能烧得起,还有人们脖子上、手腕间的香花环……这一切都告诉着汉人们,这里或许从前多少代,都受到朝廷的辖制,可以说是华夏故土的一部分,但百姓的生活和华夏——至少是华夏的汉人相比,的确是太不相同了,彼此之间就是异族,完全谈不上什么多少年前是一家。
不过,喜悦的情绪是共通的,港口这里富裕的土人少女少男们,打扮得要比工人们体面得多,他们佩戴着金灿灿的项圈、臂钏,叠加着细密的小香花,仔仔细细、一圈一圈密密实实地串成的花环,腰间扎着筒裙——一块布用腰带扎牢,大概长度在小腿上方,这是个不怕被泥点子溅脏的高度,越是富裕的人家,越是不在乎布料的寿命,那么裙子的长度也就越长。
最有钱的人家——大概应该是和王室沾边的,甚至可以用硬挺的缎子来做筒裙,那可是华夏的舶来品,价格极为昂贵,一般城里所能见到的有钱人,多数是用买活军的花布来扎,只是,今年筒裙的长度明显地变长了——“买活军的布料下水后不褪色,今年水洗了明年还能穿!”
这是一个满脸喜色的土人小伙子,用居然很标准的官话告诉林场一帮乡巴佬的,他亲近地看着汉人们,请他们来打自家的井水解渴,“喝吧,里头放了上好的白糖呢——拿一个芒果吃吧!你们走远路到来,一定很渴也很累了!在我家的水塘里洗洗脸吧。”
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盛情,行人们感激地谢过了,喝了一杯凉沁沁的,放了薄荷叶、香茅的糖水,妇女们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无功不受禄,小伙子笑着说,“我们家和买活军做买卖,赚了大钱,同样的货物,和买活军能换到的好东西比从前多得多了!再说,今天进城来的,都是知识教的兄弟姐妹,本就应当互相帮助。”
看得出来,他是非常亲买的,而且也很虔诚地信仰着知识教——不过也同样开心的欢庆着婆罗门的新年就是了,这两种信仰在土人们身上融合得极为自然,一点都不冲突。于是大家盛情难却,只能愧受了他的好意,并且顺其自然地加入到他家的欢庆中来——他们家的主人和仆人一起,都穿着盛装,戴上花哨的包头,配合着长长的花色筒裙,主人们还佩戴着沉甸甸的黄金饰品,仆人们则佩戴镀金的银饰、铜饰,一起唱着歌,跳着舞,到附近的寺庙去祭拜。
寺庙里也热闹非凡,一大早,婆罗门祭司就开始准备仪轨了,人们唱歌跳舞,奉献香花、布料、钱财和吃食来庆祝新年,寺庙周围举办各式各样的比赛,让人们展示自己的技艺,城里的百姓们各分区域,唱歌、打秋千、跳舞、编花环……无非是展示自己的灵巧,大街上也出现了极多的小贩,摆摊卖着各式各样,大家能想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盛会,虽然异域风情很浓厚,但毫无疑问,毕竟是要胜过老实嫂这些新移民从前所接触的大集许多了,处处都显示着占城港的富裕,以及去年一年的景气,让他们这些乡下人张大了嘴,看得如痴如醉,认为南洋的确也不比华夏差得太多——至少要比他们的想象繁华得多,也开化得多呢!
不过,招待他们的公子婆悦,并不亲自参与这些比赛,而是在祭拜了婆罗门寺庙之后,又要去知识教正在兴修的大寺庙祭拜,这倒是顺应了几个女人们的小算盘,而林场的土人们,也不能参与到城里的比赛中——占城港的城区是没有农户、贫民的,住户最次也是大商人,主要是贵族以及他们的眷属、仆从,明显要比城外的土人有钱多了。像是他们这样,在城里没有亲戚,只是过来看热闹的土人,和城里的百姓,不论是见识还是身份、财富都有显著的差异,除非是他们的头人过来朝觐,或许还能参与进来,否则就只能做个观众。
既然如此,他们倒是更情愿去知识教的总坛朝拜一下,再出来看热闹,买东西——很多土人已经把张阿定的劝诫抛诸脑后了,现在满心盘算着要买花布筒裙,眼睛都粘在小摊贩挂在树上的样品上了。而汉人们虽然不是信徒,却也很有兴致去参拜一下,而且,他们恰好是同路的——南洋委员会宗教办公室的地址就在知识教旁边,都在港口北边,汉人开辟出的新区里。
一些老移民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之前来的时候,也被人带去看过,只是今天城里人太多了,他们对于地理也不熟,难免晕头转向的,恰好,有公子婆悦带路,他们居然非常顺利地就找到了地方,并且在知识教的寺庙——才刚开始兴建没有多久,只是一个大土台这里,见到了极多的,穿着兜裆布,背着背篓,一看就知道是从城外赶来过节的土人。
“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啊!”
他们立刻便开心起来了,感觉找到了伙伴,一面和这些土人自来熟地交谈起来,一面寻找着自己的亲戚,会不会今日也来这里参拜了?就这样迅速地没入人群中去了,婆悦一行人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汉人妇女们站在信徒外侧,望了望他们,又回头看了看城区,即便她们的脑子还不算非常灵活,但也有一种若有所思的领悟,逐渐升腾起来,让她们多了一点紧迫感:本来就是外来的‘异族’,人数也不多,城里的占人,本来就是一伙的,现在土著下山的占人通过知识教也团结在一起,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是不是也该用一个手段,捏合一下,好歹能抱成团,在异乡也不显得那么孤单?
自然了,在她们来说,实在想不出什么知识教以外的手段,所以,这种还不成熟的紧迫感,体现在心中的,便是对于入知识教,陡然间更加迫切的冲动,反正不论如何,先抱上一个团再说嘛——老实嫂游目四顾,很快就在刚垒好的大土台上方,看到了阿美祭司的身影,并立刻对她高兴地挥起手来。
“阿美祭司是不是也看到我们了!”她开心地喊,“啊,她走到台子后头去了——”
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把这事儿搁置到一边,被已经找到远处屋舍(“那就是宗教办公室”)的同伴们,一把拉到了人满为患的小道上,吃力地往办公室走去。“今天办公室开门!走,我们赶紧去问问,为何不许汉人信仰知识教——这不是在排挤我们吗?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们……我们就给报纸写信,非得要办公室给个说法不可!”
第666章 知识教的困境 占城港.莫祈平 莫祈平……
“糟了, 糟了,那些汉人还真的找到地头上来了!”
正当老实嫂一干人,气势汹汹却又进度缓慢地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前行时, 在她们心中一向稳重神秘, 威严十足的祭司阿美,一离开公众的视线,却是就立刻加快脚步, 几乎小跑着从一条被封锁起来的小道赶到了宗教办公室, 也来不及喝口水,便立刻有些告状意味般, 急急地叫了起来。
“再拖下去是没用的, 大祭司,今天肯定得给个说法——到底允不允许汉人入教, 对那些不入教又想来上课的汉人,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名分——我都上交报告三个月了, 你这边怎么也该得个回话了吧?再不给个说法,我们还怎么下乡去支教?压不住了, 汉人想入教的心思, 怎么都压不住,就是换人都压不住了!”
别看她的装束还是最常见的土人妇女样式, 但对汉语的掌握,已经非常娴熟了,阿美在下乡时, 特意采用的那种缓慢而有口音的语调, 其实只是为了方便贴近教众,她自己在教内,乃至宗教办公室交流时, 所说的官话甚至没有地方口音,字正腔圆,标准得和莫祈平如出一辙——
这也说明,她是莫祈平这个大祭司带出来的嫡系弟子。知识教现在有两个主要办公室,一个在占城港,一个在吕宋,听说吕宋港的土人修士,汉话的福建口音就要多一些,这是因为驴子修女马丽雅的口音,受到了吕宋华人的影响,有点儿往那边偏离。所以,知识教的修士互相碰面时,只要一听到口音,就知道对方跟随的是哪个大祭司。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彼此就会如何内斗了,知识教毕竟是个很新兴的宗教,再加上体制设计的问题,修士们感受到的多数是传教任务的繁重,而不是对利益的争夺——知识教就没有什么利益,他们是不允许接受信徒的财物供奉的,一切开销都由南洋委员会拨给。
说实在的,祭司的报酬对委员会的财政来说,开销倒不算很繁重,主要是神殿是由买活军来建的,这就省掉了大多宗教在传教地区的最大一笔开销:不论是在西洋还是华夏本土,神职人员到处化缘,倒真的大多都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了在本教区营造出恢宏的建筑奇观来。既然现在这个活委员会包干了,不用神职人员去张罗,他们也就乐得不必提钱了。
至于说去传教时,是否会接受教众的少许吃食馈赠,这个卡得不算很严格,道德上的争议也不大,人们不会因为此事就怀疑祭司们的虔诚——祭司们至少都是认得拼音,也会说汉话的,如果再聪明一点,会说自己的母语之外,还会另一门土人方言,比如说越语的话,这样的三语人才,于现在的占城港真的很吃香,想要钱的话,随便跟着城里哪个大商人都能发财。他们会选择跟着牛车,四处奔走下乡传道,已经是虔诚的体现了。
正因为如此,知识教的祭司,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便是不信仰他们的民众,对他们也多是尊重,这也是因为知识教的教义,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奇葩也最没有攻击性的教义了,他们既不否定别的宗教,也不要求教徒去攻击别的教徒,更不要求教徒奉献钱财,属于完全的苦修教派——但和别的苦修派比,苦修又能立刻看到好处。
所以,知识教不论在占城港还是吕宋,都发展得如火如荼,很多原本是婆罗门,或者信星月教的百姓,都会多参拜一尊神明,参拜着参拜着……很自然地就多来知识教这里,甚至对原本的祭司生出反感来了:都是信神,信知识教,在苦修后能有即时的好处,这是别的教派不能比的,既然如此,别的教派祭司,就只能用恐惧来威吓信徒了——叛教的人,要遭受神明的天罚。家中的任何不顺、痛苦,都是叛教的报应等等。
这样的说法,也就只能吓唬一些胆子最小的人了,稍微有点脾气的土人,谁理你啊?在知识教开智之后,他们的思想虽然还没有超脱到否定一切宗教的地步,但也无师自通地发觉了信仰最玄妙的地方:这神,不就是我选择信就信,选择不信就不信的吗?
如果我不信,我就不会畏惧,星月教/婆罗门的异教徒,就在不远的山头上生活,没见雷把他们劈死,那……既然如此,你这个老东西在瞎嚷嚷什么呢?你要不是祭司,只是个陌生人,对我家指手画脚,说我家发生的一切坏事,都是报应,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你?
甭管是华夏百姓还是土人,对于这种报丧鸟一般的晦气存在,怎会有好脸色?脾气暴一点的,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这也是占人普遍脾气好,若是吕宋岛上那些密林里居住的矮黑人土著,直接一箭射死的都有,在占城港这附近,一年多来,不断有婆罗门祭司被狼狈赶出寺庙的事情,这也是宗教办公室要慎重写报告上交的大事情——如果是在华夏,宗教之间的纷争其实一直都有,但这几百年来,闹得不算太大了,但在南洋这可是大事,是有可能引起战争的。这毕竟还是个神权、政权紧密结合的社会形式。
还好,占人的国王并不算太愚笨,至少买活军不必动用什么手段,让他死于非命,再扶植公子婆悦这样的亲买贵族上位。本来占王就受到安南两股势力的很大压力,而不论是婆罗门还是星月教,都无法给他太多帮助,那么,对于代表了买活军意志的知识教,他自然是倒履相迎了。
婆罗门教本来就已不算是现在的强势宗教了,现在南边的几股势力,只有占人还信仰他们,安南的两大姓都是儒教徒,和他们这样根基在身毒的老宗教,更是格格不入,帮手一个也没有,便只能忍气吞声。
而信仰星月教的人数到底还少,未成气候,他们的根基在于时而到访的大食商人,以及随着大食商人的造访,在满剌加一带建立起来的星月教政权。可满剌加毕竟是隔海的地方,在占城这边影响力没那么大,再加上现在他们也深陷洋番的困扰之中,自己的国家衰弱得厉害。
在南洋这样的地方,一向是强者为尊,既然满剌加的船少来了,星月教的祭司很难获取支援,占城港这里为数不多的信徒,也正在被知识教逐渐同化——本来,一门新宗教能推行起来,主要就是因为信仰它能给信徒带来各方面的好处,新兴的星月教是靠着这点来战胜古老的婆罗门教的,但在更新更无私的知识教这里,所有优点都被上位替代了,这也就难怪这些本来就不算太根深蒂固的星月教信徒,纷纷跟着改易自己的信仰,去追求更有利的知识教了。
如此一来,宗教委员会在南洋的发展,还算是一帆风顺的,至少阻力不是太大,短期内,还用不着打什么宗教战争。他们现在最主要的烦恼是两个:第一,知识教扩张的速度比规划得要快得多得多——这其实不能说是多好的事情,但宗教办公室居然没有办法遏制——任何人都可以在了解了知识教的教义之后,跑回家乡去传播信仰,这怎么遏制?野和尚念歪经的现象就是在华夏都无法根除,更不必说山高林密的南洋了!
这种飞快的扩张,在外人看来是令人畏惧的,一年多的时间,知识教的名声已经传到安南境内深处,甚至让安南阮、黎两姓都感到很棘手了,因为他们两姓的争斗,其实就是两大汉人地主血系的争斗,主要根基在于他们自己的农庄所生产出的农兵,再加上拉拢附近土人部落出兵相助,如此方才成势,但知识教一出现,土人部落立刻转移了兴趣,便是他们自己的农庄里,底层的农户、族人,对知识教的兴趣也比儒教要大得多……自家的根基都不牢固了!这还让他们怎么互相争权夺利?
至于说,知识教的消息,反向传播到木邦乃至华夏境内的番族那里……这消息还没传到占城港这边来,否则他们会更头疼的,因为这关系到知识教现在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按照最开始设计的制度,知识教只能在南洋等番族生地传教,是不允许染指汉人,以及向华夏境内反向传教的。
但现在,所有祭司都受到了强大的压力,那就是移民到南洋来的汉人,尤其是最近新移民过来的那批罪民,他们的入教冲动非常的猛烈,而且轻易无法打消,就说十三号林场吧,原本在那里上课的婆安祭司,察觉到范老实一家人的入教意愿之后,已经和阿美打了招呼,换了她去上课。想着以阿美的性别,以及她的着装习惯,应该能拦住范老实开口,结果,他倒是不敢往前凑了,但换了他老婆来……这会儿,居然更进一步,来宗教办公室这里堵门了!
当然,按照规定,不允许发展汉人入教,这是铁打的理由,想要彻底拒绝,只需要抬出来说便可了,但阿美并不认为这么做能真正奏效,就像是他们也不愿知识教飞快扩张,但还是事与愿违一样——归根结底,这是知识教宽泛的教义和松散的架构决定的。
松散的结构,决定了知识教没有自己的武装,不可能在武力上消灭掉‘野和尚’,而宽泛的教义又决定了他们的祭司实在是很好生产的:根本不需要学习教义,因为教义本身就不深奥,是新写出来不久的,甚至很多人对教义完全没有认识,他只需要听说了黑洞量子神明的存在,以及,‘参拜神明,进行学习苦修可以获得神明赐予的智慧’这最基本的逻辑,再掌握一定的知识,比如从拼音班毕业了,会说一点汉话了,会一点数学了,知道了汉人是怎么种田的……只需要知道这些,他就立刻可以回到家乡,去做一个知识教的祭司了!?像是阿美这样的在编祭司,不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吗?当然,她们的学问会学得更好一些,同时,对教义的掌握也更深入,同时她们是拿委员会发下来的补贴的,但所有区别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果一个人不想要这为数不多的酬劳的话,那他完全可以自主自发地转化为祭司,知识教对他个人所有的惩戒,仔细想想居然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给他进编制!这辈子都不给他发工资!
……这威胁有力吗?用宗教办公室张顾问的说法,就算是山阳道的百姓来了,都不会害怕的,是以,宗教办公室现在就有点儿进退两难了:不拒绝汉人入教,直接违规了。拒绝汉人入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人想要向真和尚靠拢未遂,迟早有一天会自己捧出假和尚来。
而哪怕是刚做神职人员不久的阿美,都能看出假和尚的不妥来——固然,大部分假和尚可能也是好心,只是出于虔诚的信仰,想要传播知识而已,但是,时间久了,谁说这些假和尚里会不会酝酿出一些有野心的祭司,想要把信众捏在手心做些大事?
而且,谁能保证他们真正领悟到了知识教的教义,向信众解读的,也是符合委员会要求的精神?换句话说,假和尚念了歪经,最后谁来负责?这经书的最终解释权,如果从委员会旁落了,会不会带来更坏的结果呢?
“你不能再拖了啊!莫祭司!”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催促起莫祈平来,并且大有不满的意思——这是符合教义的,因为正宗知识教教义恰恰鼓励信徒质疑权威,“今天真的得拿出个说法来,汉人为什么不能信知识教——你快编造出一个神话传说来,告诉汉人他们为什么不能信知识教,不信知识教得信什么教!”
现编?这样大逆不道,让人匪夷所思的话语,出现在宗教办公室内,却反而似乎很自然,虽然天气沃热,但却还是一身传道袍的大祭司莫祈平,闻言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伸手调整了一下领结,倒是没有斥责阿美的意思——阿美祭司之所以能入编,有一个重大的优点就在于她并不是很相信黑洞量子神明,这也是正规祭司和野和尚最大的不同,在知识教里,越‘不信’的人爬得越快。
“你啊,这不是一个神话传说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年纪尚轻,但一年过去,莫祈平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少风霜之色,显然,过去的一年,他的工作量,足以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感到劳累,他有些疲倦地拿手点了点弟子,摇头含蓄地说,“阿美,你的教义学得很好,但在政治上却还是过于幼稚了。”
“汉人入教……这不是我们知识教的问题,而是整个南洋委员会的问题,如果我们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最欢喜的,你猜是那些汉人信众吗?却恰恰是南洋委员会,我们等于是从他们手上,把一个大难题给接过来了啊!”
“没有上级示意,这么大的责任,你我几人,承担得起吗?”
第667章 阿美的进步 占城港.莫祈平 莫祈平悉……
“啊?”
对阿美来说, 很显然这个话题有点儿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莫祈平倒并没有故弄玄虚——他也没有故弄玄虚的余地,知识教还在草创期间, 虽然他是撰写教义的大祭司,在知识教此时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但手下人才依然很匮乏。
而且, 在这件事上,莫祈平是很难从过去的人脉中挖掘帮手的:不是人人都能毫无障碍的背弃原有的信仰, 投入到一个全新的宗教中来。即便有些人愿意改换信仰, 他们也更情愿加入历史悠久的成熟宗教,而不是知识教这样, 完全是现编出来的教派, 这种直接编造信仰, 制造宗教的行为,更超出大多数人的忍耐上限了。
就是莫祈平的挚友罗保禄, 也宁可留在云县做西洋语教师和通译, 顺便帮衬联络着一些洋番商人, 自己也做点期货买卖,也不愿意跟随莫祈平到南洋来。
“我已经够没有良心啦, 杰罗尼莫。”他是这么告诉莫祈平的,“可在你面前,我时常觉得我还太洁白了一点。这已经是一脚踏入神的领域了, 即便是我, 在这样的地方胡来,我也害怕遭报应呢。”
罗保禄已经是一个胆大而又没有良心的人了,他还依然不敢在这样的地带瞎搞,这样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莫祈平发现,自己在招揽人才方面要落后于他的战友和竞争对手——驴子修女马丽雅,她倒是很顺利地就给自己拉起了一支有基础的队伍,有总督府那对玛丽姐妹做军师,还有不少留在本地的洋番妇女,也和她们走得很近。
有些洋番女人,似乎在这段时间内,滋养出了想要参政的野心,而她们很快就发觉,对洋番来说,更适合她们施展的地方还在南洋,还在知识教——通过宗教获得权力,一向也是西洋的惯例,这是刻在她们脑海中的一种思维惯性:在西洋,一个女人想要获得一点自主权,摆脱嫁人生子的宿命,甚至于是不再束腰,从贵族小姐的日常中解脱出去,那么,时常去修道院侍奉神明,用对宗教的虔诚来对抗世俗的风气,几乎就是唯一一条路了。
很显然,在这样的惯性滋养之下,女人会更偏向于通过宗教服务来进步,因此,马丽雅手下可用的人比莫祈平多。莫祈平只能加倍仔细地培养他能接触到的可造之材,这倒是给他赢来了慧眼识英雄的美誉。这其中,阿美是他比较看中的一个学生:这是个很聪慧的土人女子,她原本只是占城港一个小贵族家的婢女,接受不了多少教育,但却出奇的聪明,仅仅是在做生意时能接触到一些西洋商人,她就掌握了数百个弗朗基词汇。
买活军入驻占城港之后,因为停留的时间比弗朗基商人久,而且和本地民众的接触也多,她又飞快地学会了汉语。不消说,知识教在占城港开始传教之后,阿美便用飞快的速度,脱颖而出,并且被他收为弟子了。
对阿美来说,知识教能提供的机遇,是别处再也找不到的,就算是在南洋开拓委员会的其他办公室,也没有一处能给她提供更多的机会,因为其他办公室,还是以管理华人为主,对于土人,他们比较能直接影响的,是那些山间的部落——但也是通过知识教来施加影响。
港口这里的居民,目前还比较听占王的话,买活军没有多加干涉的意思。当然,也不存在土人女性去本土考官的事情,就算是去吕宋考官,又能做什么呢?比起来还不如在知识教做祭司前景更好,阿美虽然还不懂得太多复杂的道理,但她至少会知道,买活军这里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土人管汉人的事情,在知识教把祭司做好,知识教的盘子越做越大,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这两人的利益近乎完全一致的时候,莫祈平和阿美,完全可以说是世上合作最默契的一对师徒了,莫祈平很直白地指点着自己的学生,“现在南洋汉人要入教,原因你也很明白,那就是他们离开家乡,在异国他乡需要宗教来抱团,如果不是知识教,就会是汉人自己的神明,偷偷地在地下发展,其实,如果不是这些罪民,被迁徙的理由就是崇拜魔教,他们也不会这么坚定的要选择知识教。”
“但,官府,或者说,六姐能不能允许知识教吃下汉人入教这块米糕呢?阿美,你要想想,汉人其实也有自己的识字班的,只是因为老师太少,无法去周边的林场开课而已……你从这件事可以领悟到什么?”
莫祈平自问自答,“那就是在六姐的设计中,汉人本该是通过识字班的形式被组织在一起的,识字班的老师,起的是和你一样的作用,让来到新生活的移民,感到自己有人关心,有一个组织可以加入,有一种信仰可以学习——土人因为完全没有开化,学习的是知识教的信仰,但这不过是过度而已,实际上只是为了骗他们多学些东西——”
阿美对于他这样直白的言语,完全没有表示震惊,很显然她早已完全看出了知识教的真相,并且也认同莫祈平的手段,她若有所思地接了师父的话,“这些汉人的开化程度较高,所以六姐想让他们直接学习自己的道统。如果知识教也接纳汉人,那……就是和六姐抢人了。”
所以说,这是个聪明姑娘,也很懂得装样,虽然私下急躁,但在信徒面前,可是把祭司的架子端得足足的——胆大,也爱演。这简直就是天生的传教士嘛!莫祈平欣慰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一再和你强调,知识教还是不能招收汉人,哪怕是罪民也不行,至少要等到有人明确如此行文,否则,将来六姐清算起来,谁来担这个责?”
阿美立刻很机灵地说,“没准六姐没发觉,委员会主任就先来斥责我们了,这样,我们会没有面子,损失了我们的威信。”
“又错了。”莫祈平摇了摇头,“郑主任是不会斥责我们的,她要警告早就警告了——阿美,我早和你说过,你不能从言语去相信一个人,我知道郑主任经常说,‘我一个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就粗了——哪里都一样,或许他都一点儿不粗。”
这是个双关的笑话,但阿美完全没领悟过来,莫祈平心想,这个弟子的汉语水平还要再进步,而且,她的思想也还是有些简单,他不愿这样想,但南洋的有些人种,实在是让人觉得没那么开化,有些东西他们似乎天生不懂……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买活军没来南洋,他那些狡诈的族人可以从这样缺乏智商的种族身上压榨出多少利益来……
“事实上,郑地虎一点也不粗糙,他还很细致,很奸——你看,他早就知道南洋的汉人现在缺少组织,实在是汉人的数量膨胀得很快,而合格的教师又很难找,就算他向云县要,也要不出来的——买活军刚拿下了广府道,有整整一个道的地方需要去扫盲,肯定要占用大量的教师人选,而且,愿意来南洋的教师数量一定不多。”
“那么,事实就摆在这里,他要人,没有人,百姓的需求也不可能等,这时候,如果有个组织来帮他把这些六神无主的汉人组织在一起,消化一下,让他们变成官府的羔羊,对他来说,缓解了多大的痛苦?你说,他会拒绝知识教吸纳汉人信徒吗?”
不,当然不会了,事实上,莫祈平认为郑地虎主席绝不会过问此事,他一句话也不会多问,如此,即便将来闹出什么事来,郑地虎也可以推诿给管理人手不足,无法体察郊区农场林场的民情——人手不足那也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云县方面没有及时补充吏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郑地虎主任不但消灭了汉人情绪恐慌漂浮,可能兴起的逃亡潮风险,还不用付出任何成本!
知识教只要在汉人这里扩张起来,将来汉人若是闹事,就可以很容易地推诿给知识教,最终负责的肯定是莫祈平,而莫祈平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得到的是什么?只是他不想要的,过快的扩张速度!?“祭司的权力来源于神明,对知识教来说,幸运且不幸的,是我们的神明不但真切存在,而且还非常活跃。”莫祈平告诫阿美,“不要被向汉人传教的美景迷了眼,信徒再多,他们信仰的是神明而不是你我,我们要全心奉行的,还是神明的意志。既然神明不乐见知识教向汉人传道,那我们就不能这么干——或者说,我们至少不能以现在的收益来这么干。”
阿美几乎要被老师话里的急转弯坑得栽一跟头了,她本来深深认同地点着头,这最后一个头却怎么也点不下去,用力过猛,差点栽倒,“不、不能以现在的收益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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