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就说范老实,如果不是两个弟弟去了,算是他们家已经出过人了, 只怕他和他兄长也是要去当村兵的,死神可算是和他擦肩而过, 留下的只有惘然的, 几乎快被遗忘了的回忆, 还有心中那深深的遗憾:两个弟弟还小, 都没有成亲,本是指着这次跟族里出力后,若是多得了些钱财,回来好说亲事。现在,说走也就走了, 连个后都没留,两条命就这样没了痕迹……
便是亲兄弟没去, 也还有那些熟识的堂兄弟,远亲,出门时还大声谈笑着,计划着归期,一转眼等来的却是一句空落落的死讯,那段时日, 整个寨子的空气都几乎是凝固的,飘荡在空中的,是活人的失落,范老实只要一回忆起来,心都是揪紧的,耳边也是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遭人的说话,但那人的话却好像长了尖刺,还是钻到了心里来:“你们也是,都不长心眼的,来了南洋,去了鸡笼岛,难道还没增长出见识吗?”
“当时全城人都说,是运气不好,是谢六姐的天罚——可买活军自己又说,不要迷信,谢六姐可不是神,那这事儿,不是天罚,不就是**喽?要说没人能把湖水导去大溪坳里……哈哈,在敬州时没有见识,可你们在鸡笼岛,在占城港,难道没见买活军用药火吗?!便是报纸上,不也在招工要去巴蜀,疏通航道——啥叫疏通航道?就是把江里的大石头炸了!”
“江里的大石头都能炸,在大溪坳山头炸个口子,引水来淹,又有什么难的?要我说,必定是买活军在敬州的那几个使者捣鬼,私下勾结了那个北蛮将军,装神弄鬼,搞出的事情!”
说话的新移民,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让人很难不疑心他也有亲人在大溪坳丧命——哪怕就是范老实、范阿良这两个受牵连最重的苦主,都没有他这份激昂,范老实呆呆地张着嘴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耳边也是一片唏嘘之声,其余人虽然不是敬州城边那几个村子的,但被发配到占城港来的,基本就是最不服从的那批客户人家了,只要有一个人挑头,他们也很容易想起自家和买活军的仇恨,并且重拾起了对谢六姐的愤懑来。
“好好的日子过着,又没有去招惹他们,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大多人都是这样的说辞,范老实当然也无法反驳,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些罪民的老家,在这些新移民里,有一个默契是大家非常普遍自发形成的,那就是不要追问原来的籍贯、出身,尤其是不要问为何被发配到了南洋来。前者,是因为客户人家之间也并非都是完全紧密抱团,就像是范老实和张阿定,我仔细说起来,他们两家的宗族是有旧怨的,不是被排挤,张阿定一家人也不至于要迁徙出敬州,去闽西讨生活。后者则非常的简单,因为发配的理由极有可能是不光彩的,寻根究底那就等于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也因此,南洋这里的新移民,呈现出一种罕有的混沌状态,虽然大家都知道,被发配到南洋来的罪民,要么就是私下信仰魔教,刺杀谢六姐的那批客户,要么就是跑到闽西想要抢一把的广府道客户,只有比较少数是敬州附近大肆联络准备抗衡买活军的村寨余民,但如果一个个人谈天过去的话,大家会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心在老家耕种度日的良善人家,只是因为斗胆想要反抗如狼似虎的买活军,在他们的村寨中烧杀抢掠,便被发配过来了。
至于那本该存在的抢劫犯家族,这绝不是自己,肯定是别人,反正他们就是这样无辜地被发配到南洋来的。甚至从他们坐在一起,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并痛骂买活军、谢六姐的情绪来看,你都很难去质疑他们的说法——情绪是如此真诚,真不像是作伪呀,这要是假话,岂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吗?
当然了,这帮新移民也不敢把这话题议论太久,只是在午休时分,彼此低声地这么宣泄了一番情绪,随着日头逐渐西斜,便陆续起身要去上工了,范老实呆坐着听了许久,此时也就起身告辞,范阿良忙要送他到路口去,两人戴上斗笠,一前一后地顺着田埂走了一段,窝棚、吊脚楼便已经掩映在棕榈林之中了,范阿良对范老实道,“老实,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范老实心头一颤,瞥了范阿良一眼,见他上半张面孔全被掩在斗笠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灼灼发亮,不知为何浑身都有些发毛,斟酌了半晌,答道,“一提起大、大溪坳的事情,我就说不出话来……他们后来说的是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他这话倒也确实是情真意切,范阿良盯着他看了一会,叹道,“是啊,我还记得,老实你最疼爱小弟了,忠厚可是个积灵子……”
提到小弟,范老实的眼圈顿时是红了,摇头道,“勿说了,勿说了,伤心得受不了!”
范阿良便不再说了,拍了拍族兄的肩膀,眼看着前方是大路口,便道,“回去路上小心些——平日有假,多来我这里耍耍,我们这里这些兄弟,倒比林场的兄弟有意思些,见识广,跟着他们能知道许多事!”
范老实点头道,“自然的,那我去了,你多照应着浑家。”
和范阿良挥手作别,他走出了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见范阿良还站在原处目送自己,不由毛骨悚然,几乎害怕他突然间跟上来,把自己一刀杀了——范老实忽然又想起阿武的死来,心中忖道,“这阿良善钻营,似乎是个狠心人,阿武究竟是自己病死,还是被他暗害了的,真不好说呢!”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真凭实据,在范老实的人生经历里,杀人可未必一定要伏法的,甚至于说杀人者逍遥法外才是常态,乡间械斗,哪一次不死人?官府可从来不管,阿良便是暗害了阿武又如何?阿武这一死,孤儿寡母,阿武嫂子的选择极其有限,哪怕知道阿良就是杀夫仇人,也是只能屈从。
就如同此刻,范老实走在路上,若是被人杀了,又有谁能为他做主?占城港可没有买活军那么能耐的衙门,按道理说这里还是占王的地盘,隶属于安南,买活军不过是有个南洋委员会,在这里管理华人垦殖,排解华人之间,华人和土人的纷争罢了,对这种无头的杀人案,他们是没有人手来侦破的,至于占王那更不可能管,在南洋人的观念里,城外那就是三不管地带,发生什么事都是自己活该。
范老实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加快脚步,一路都是走得心惊胆战,到了林场,神色也是不对,老实嫂见了,不由问道,“怎么了,你这三棒子憋不出个屁的人,面色也如此难看——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范老实叉着腰,喝了半杯水,甚至破天荒主动调了一点雪花糖,甜水入喉,的确有镇定效果,他又缓了一会,方才调匀呼吸,摇头道,“阿良走歪道了,我看他们那个农场的新客户,不是正经人!拿大溪坳的事情来邀我,是要拉我入他们的坛会呢!”
他面上老实,心里却是有数得很:“阿良绝不是第一次听见大溪坳的事情了,听人这样讲,半句辩驳没有,也不吃惊,只是打量我,什么意思我难道猜不出来?”
老实嫂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你是否听信!是否也和他们一样仇视六姐!这个阿良,心黑得很!自己不往好路上走,还要来招引你!”
她不由得念了几声知识上神的尊号,面色也是煞白,“都是一帮砍头鬼!短命的,想死自己去死,还要来连累我们好好过日子的人!我们以后不再去那里了!”
虽然他们也都同情阿武媳妇,但一旦和自身利益有关,老实嫂切割的速度却也是极快,而范老实比她还要更想深了一层,道,“这次去了,听到了,下次不去那就完了?怕是被惦记上了,你不去找他,他还要来找你!”
说着,又把自己对阿武之死的疑惑说了出来,老实嫂也是一声声念佛,“量子神明!听着都叫人害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几次过去,阿武家的都还是笑嘻嘻的,倒不像是有隐情的样子。”
是否有隐情在内,这注定是个谜了,事已至此,不会有人把真相告诉出来的,否则所有人也都显得太过不堪了,范老实和老实嫂对这事儿也不过是轻轻带过,更多还是商议着该如何处理此事:告密是他们不太能接受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去告发,告发什么呢?什么凭据也没有,不过是骂买活军衙门罢了,未必就触犯什么法规了。
可若是不告发,自家被惦记上了,这滋味也够难受的,就怕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闹事,惦记起林场丰厚的收入来了,即便自家不去农场,将来范阿良也会引人进来——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范阿良自己就是客户人家,自然知道客户人家狠辣的一面。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一次农场探亲,惹来两人愁眉,最后还是老实嫂拍板,“下回休息,我和你一道过去,和他们夫妻俩把话说清楚,孩子都在肚子里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是老实过日子的人家,不敢和他们这样的往来。”
她一锤定音,一边说,目光一边在范老实脸上扫来扫去,范老实知道妻子的意思——这是在担忧他也因为大溪坳的事情,怪罪上买活军,好好的日子不过,要跟着阿良去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是嫁过来的,固然对大溪坳里死掉的亲戚也是不忍,但要说多深的感情,也谈不上,自不比范老实这样牵心牵肺的疼痛,这道理范老实也是知道的,心下不禁是一阵叹息,苦笑道,“你说得对!”
见他斩钉截铁地表态了,老实嫂这才放下心来,夫妻二人便不提此事,收拾了家什,带着孩子们去水边洗澡,林场这里,靠河也有浴场,也打了篱笆,不过,土人是不用篱笆的,不分男女都在外头洗,不想被看见的那都是汉人,若是汉人男子和一帮土人男女洗澡,往往躲去篱笆里的都是汉人男子。
范家人也不例外,一家人进了篱笆里,两夫妻帮孩子们洗了,自己也拿肥皂擦了身子,一身都是肥皂的艾草香味,回到屋内,孩子们爬上竹子床,眨眼间便睡了过去,范老实靠在床上拍蒲扇,也帮妻子扇扇,老实嫂似乎睡着了,就余下他一人望着屋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吱呀一声,却是老实嫂翻了个身,朦胧夜色中,一双眼幽幽地望着范老实,低声问道,“老实……你说,大溪坳的事情……那些挨千刀的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只怕是最希望范老实不要牵挂往事的,但翻来覆去,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可见今日这说法,对敬州罪民的冲击有多大了,关键是,一旦扫盲之后,人有了见识,仔细想想,那说法真是再合理也不过的了,是啊,只要有药火……药火岂不是比虚无缥缈的天罚,更合理得多?
客户人家的信仰,是非常弹性的,但谈到运势,说到未来发展的时候,他们总是非常虔诚的,可在这样具体的事情上,他们其实深心里更愿意相信实实在在的药火这个解释,而不是盲目的执着于‘天罚’、‘神迹’的说法。范老实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情绪实在复杂得可怕——大溪坳,大溪坳的事情,如果是买活军一手安排……
倒不是说,为了给弟弟、族亲报仇,范老实便自认有参加秘密会社,想方设法和买活军作对的责任了,那他还远不至于如此,对他这样有家有业的男人来说,稳定的生活是压倒一切的诉求,而且便是被杀亲的衙门统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说穿了,买活军倒也不是冲进村庄里,见人就杀,人家杀的就是想反抗他们的敌军,正所谓兵不厌诈……
诸葛孔明还水淹七军呢,你要和买活军作战,难道能怪他们辣手吗?那些想去闽西抢掠的寨子就更不说了,完全是罪有应得!深心里,范老实并不觉得他们这些罪民有多冤枉,他甚至觉得买活军对他们还是很宽容的,罪民也只是自称而已,实际上在南洋落户之后,衙门对于他们和老活死人算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多少苛待。
只是,虽然认可买活军在道义上,不算是亏欠了他们这些罪民,也完全没有造反的念头,范老实却依旧是陷入了一种道德上的自责——在杀亲的仇人管制之下,老老实实的生活,是一回事,加入知识教,虔诚地把仇人头子当做偶像去崇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可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后者……
后者该怎么解释呢?他实在想不出路子来,但,叫范老实退教的话,他又如何舍得呢?他考过扫盲班之后,已经被提拔为植树工的小组长了,现在一个月还比一般的工人又多拿了一百文钱。
下一步他还想学初级班的算数,还想多认些汉字,他还想请神明,以及神明的使者六姐,多灌注一些智慧到他的脑袋里,有一个事实是范老实羞于承认的:大溪坳那早就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弟弟也早就死了,即便活着,又能给范老实带来什么呢?
过去的仇恨,在眼前的、长远的利益面前似乎压根不堪一击、不值一提,过去在宗族中的范老实,不读书不认字,十以上的算数都算不清楚,过去的范老实除了宗族的情谊还有什么?他实在舍不得放手,实在舍不得从知识教中退出去——哪怕不退教,在心底发誓自己只是暂且栖身,内心深处依然和谢六姐不共戴天……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表态,他都舍不得做,这么做是欺心,他害怕知识神无所不知,洞察了他的虚伪,把他赐予的智慧给收回去……
所以,大溪坳的事情,难道就这样让它过去,掩埋它的真相,永远都不再追究吗?
范老实不由得在床上挪动了一下,他的眼眶里突然间充满了泪水,他无声地,喃喃地翕动嘴唇,叫了一声,‘积灵子——’他似乎又看见了弟弟那满是狡黠的笑容,临别前的挥手……
这一夜,范老实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他不敢睡着,他生怕在梦中见到故去的亲人们,可让他自己都讶异的是,不知为何,他睡得还很香,在睡梦中,他似乎见到了亲人,可梦总是善忘的,那些激烈的情感在梦中飞快的上演着、淡忘着,醒来时只留下了一点淡淡的余痕,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醒之前最后一个梦——在梦中他第一次被组织起来要去割胶,在新长成的橡胶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才能把橡胶树割开,榨取书本上所说的胶液——
是啊,橡胶树!睡醒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今天要组织栽的橡胶树苗得去查看一下——范老实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他的思绪完全转向了繁忙的工作。
草草洗漱过之后,他便快步走向仓库,他脑海里已经思忖起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种完这批橡胶树苗之后,东家有意带上他去鸡笼岛学习割胶——
对了,今早的读报苦修……
在脑海中,大溪坳的迷雾所占据的最后一角,随着他的双脚踏上扎实的红土地,仿佛也迅速的清明起来,极快地退却了,连最后一点余痕都完全消失不见,范老实沉稳地在红土地上前进着,他回头扫了一眼家中的吊脚楼,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虔诚,阿美祭司知道了一定很开心——鸡笼岛那边的橡胶树已经到了盛产期,他们也可以顺便看看橡胶树到底有多能赚钱……
若是真如同市面上所说的那样,橡胶液比黄金不差的话,那林场的前景当真是不错的,他是不是也可以多学些算数,将来向林场会计的方向去转一转呢……
第676章 橡胶业初成气候(1)
“那, 用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下刀不能太深了,也不能太浅, 太深就割到水囊了,这棵树要长不好的,出来的胶乳也太稀,收购站要给你讲价钱。若是太浅, 一天出不了多少斤胶乳。”
“货来咯!大家让开,来称重了!”
午后两点多,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 不过鸡笼岛的天气, 大概比南洋要略微凉快少许, 便是在七月里, 只要太阳没有直晒, 至少人还能做一点事情, 不像是南洋,午后两个多小时,大部分人都只能躺着躲凉,哪怕一动不动都有可能中暑。
此时,在鸡笼岛橡胶林场前方, 人声马声、机器声那是一片热闹, 各种人乱哄哄地都挤在门口, 有来收购胶乳的商人,也有林场自己的工人——这里又分了临时工和老工人,还有从南洋各地林场来学习割胶的学员,此时都是一边听着林师傅的讲解,一边望着眼前的热闹——吆喝声中, 一个个马口铁打造的大水桶,被工人们挂在挑担两头,小心地维持着平衡,不让一滴胶乳洒出来,仔细地送到了大台秤前头。
“我看看!”
收购站的干事,居高临下站在台秤上方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眼神锐利如鹰,望着被逐渐归拢过来的那一个个铁桶,专注地观察着在其中微微荡漾的胶乳,时不时拿木棍在桶中搅动一下,“可以,浓稠合适,色泽洁白,上等品,称重!”
他回到秤头,开始仔细地调整砝码,将其归零,“第一桶,毛重30斤!第二桶,毛重29斤!”
如此大约称重十次之后,众人再把桶中的胶乳,刮到拖拉机后方车斗里的大翁之中,随后进行桶重称量,到最后,十桶胶乳是二百五十多斤,这时候五六个工人又去挑了担子回来,还好台秤有四台,如此反复称量,也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林场一天的出产清楚地计算了出来:“这一次是三千六百五十四斤,给,这是收条,月底凭条,带厂长印信去收购站结支票!”
“结出支票来,还要去银行结账。收购站那边是没有什么现钱的。”
和橡胶林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是张阿定这样的南洋林场主要学习的东西,一个橡胶园的建立,植树、养树只是开始而已,后续还有许多窍门是需要仔细学习的,就说割胶吧,时间、方法,都不是外行人随意揣摩就能掌握的:橡胶必须在低温、潮湿的环境下割胶,胶液产出还多,因此,割胶工人是两两结伴,在凌晨出发,交替照明——一人手持火把,一人下刀,下刀的分寸也要掌握好,什么时候割得浅,什么时候割得深,该如何从树丛的情况来判断开割,什么时候停刀,又该如何判断一株橡胶树的出产量是否达到预期……
“按照衙门的说法,橡胶树头两年的产量都不会太高的,一棵树大概一天能产半斤胶乳,是以出胶是否符合预期,计算一下就明白了,首先要计算出林场中有多少橡胶树,然后对其进行分组,比如说我们林场,第一年是栽了两万株橡胶树——”
“两万株!”
这个数字对于习惯了小打小闹的百姓来说,是十足震撼的,而且两万株还只是第一年而已,可见这林场的范围有多么令人骇然了,而被推举出来做林师傅,同时也是林场东家之一的徐长虹,则面有得色地点了点头,道,“便是两万株,橡胶林以篱笆、地垅和棕榈、椰子树进行分隔划区,这一区是两万多株,以两人一组来计算,一组人一天能割900株,那就把这900株划分为一个树位,再把四个树位编为一个循环,这组人便分到这个循环,以四日为一循环,轮流在四个树位之间割胶。”
这样下来,很容易就能计算出,一个循环可以产出多少胶乳,而两万株的林区,在割胶期每日能有多少胶乳入账,东家不用身临其境,只需要看账本,就能明白产量是否符合预期,若是不符,又是哪个循环出了问题,再细查下去的话,还可以查到是哪个树位的树情出错,再来设法解决——通常这种情况,往往是割胶工人手艺不好,深浅不当所致,因此便可看出,对割胶工人进行培训,激励他们学习割胶技巧,也是林场管理很重要的一环。
“我们这里是有奖金的,若是一等品的产量多,那也是多劳多得。”徐师傅仔细地介绍,“这橡胶的行市价,对外都是公开的,甚至胶树的产量,也都写在教材上,我也就不瞒大家了,如今胶乳行市价是五文钱一斤,这是上等胶乳,若是杂胶——从地面上收集的落地胶,还有胶桶里的余胶凝固了的,要便宜些,大概是两文钱一斤,便暂且不计算。如此,便可计算出一个循环四日的产出——”
对大多数学员来说,算数还不是非常的擅长,在这时他们便更迫切地感受到了算数的好处,鼓起了学习的决心,他们只能抓耳挠腮地掰着手指,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别人讶异的低呼,“450斤,四日便是九两!这不是弯腰割胶,这是弯腰捡钱啊!”
徐师傅点头笑道,“不错,一个小组包干一个循环,四日九两,但倘若是割了这么多,我们林场就只收八两五,余下的五百块,作为工人的奖金!”
这样,一个月30日,休息六日,剩下的二十四日可以分为六个循环,一个工人一个循环多得250文的话,那每个月的奖金就高达1500!保底工资呢?徐师傅也给出了答案,“自然,这是上等胶乳产量达到450斤,若是不达350斤,那就只能拿底薪每日35文了,这个工钱可不算是高的。在350斤到450斤之间的话,一日的报酬便是50文,如此一个月下来,若是做得好,保底加奖金,收入能有三两呢!”
三两,这是绝对的高薪了,哪怕是衙门吏目只怕都没有这样的收入,很多过来学习的南洋割胶工,都是喜动颜色,东家更是满脸的火热——这些林场主都是有魄力的人,否则也不敢因为报纸上的一个号召,便舍了大本钱去异乡开种植园,他们虽然知道跟着谢六姐走,多数不会亏,却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赚钱——要知道,工人看到的是每个月三两银子的高薪,东家看到的,却是每个循环林场能拿走的八两五!
当然了,林场也需要很大的本钱投入,买树苗、建房子、伐木、归化林地,在橡胶树出产胶液以前的五年、六年,这些投入完全都是要东家先行垫付,林业也和农业一样,比较看天吃饭,如果天气不好,大雨连绵那就只能减产(橡胶树雨天不割胶),还要不断的投入钱财去防治病害,但是,毫无疑问,承担了这么多的风险和支出之后,东家的所得依旧是非常丰厚的,一旦熬过前头的五年、七年,进入到了橡胶丰产期,橡胶园简直就是躺着赚钱啊!产量甚至还要比现在更高!就是金矿,都没有这么好赚的!
从教材中所说的知识来看,种一批树,能够稳定出产橡胶三十多年,这么看,橡胶园的利润,怎地不惹人垂涎?这些林场主,如今都是热心无比,只想着回南洋去还要尽量扩大林场规模,再进一批树种来。徐长虹见了也是一笑——他们这些初产的橡胶园,已经开始回本了,其中一个收入来源就是卖橡胶树苗,自然是乐得鼓吹前景,也算是为自家增加销路了。
“这些胶乳,是只能卖给收购站吗?”
眼看着前方一片浓荫绿意,学员们虽然今日凌晨也高举着火把,进山割胶,个个都是腰酸背痛,但现在心中却也是火热,对于橡胶园的一切都是好奇,自然,东家们也关心销路,“眼下胶乳少,自然是高价,再过些年,鸡笼岛、南洋的橡胶都开始丰产时,收购站会不会反过来压价?”
这也是重要的一点,凡事做买卖,总不愿只和一家打交道,那太容易被压价了,只可惜,答案却是明确的,“收购站便是一家官营的,而且规矩很严格——这也是无法的事情,因为别家收了胶乳去,并没有什么用,只有衙门的官营工厂,才能把胶乳变成物件——你们别以为胶乳价格高,可知道如今一个橡胶球、一根胶管、一双雨鞋……价格又是多少!”
“现在,木轮自行车早已不似从前吃香了,之后我们进城去工厂参观时,你就看见了,现如今在鸡笼岛街头,若是能骑胶轮的自行车,乘胶轮的马车,那才叫一个不得了哩!生意要不是做到了海外去,当真是买不起这些,这胶轮自行车和橡胶轮胎,送到新安、壕镜去,等重的白银都是卖得的!就如同往昔的座钟一般,卖得极昂!只是这一次,倒不是西洋人贩来卖给我们,是我们贩给洋番了!”
说到这里,徐长虹面上也不禁现出了得色来,众人听了,虽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华夏为天下之中心,物华天宝之地,所有出产,令洋番赞叹稀奇,岂不是很正常吗?不过却也有种扬威海外的快活感,都是笑道,“如此,倒是叫人喜欢!倒不妄了我们在南洋一番辛苦。当时若不是报纸上说我们华夏缺橡胶,我们也不去开林场的!”
话自然都是拣好听的来说,实际上是为了什么去下南洋,就只有各自心里清楚了,徐长虹自然是顺水的人情,也说了一番好话,把他们捧了一番,便招呼他们去吃下午饭——割胶工每日凌晨起来,割完一圈胶,回到驻地吃个早饭,再睡个一个多小时的回笼觉,九点多去刮胶乳,刮完胶乳就是运来这里,给收购站收走之后,再吃午餐。
午餐之后,他们还要上课学习,这里的规矩和南洋就是不同了,经过这些年的经营,鸡笼岛人口已丰,学校不像是南洋那样罕见,如徐长虹经营的这个林场,工人到了一定的数量,其实也和小村落差不多了,就有先生过来开班,东家也都鼓励工人多认字,多学习,一个是学多了,人聪明,好交流好管理,另一个自然也是因为有政审分的激励了。
“政审分太重要了,若是想要再承包林地,审查资料时,除了看本钱,看价钱之外,政审分也是要列入考虑的,能不能管好手下的工人,为工人的福祉着想,衙门都要掂量……”
许是看在政审分的份上,徐长虹这个林师傅,虽然是学生的同行,但却也是知无不言,滔滔不绝地向学员们传授着这些宝贵的经验,此时东家们都是听得凝神,只有带来学割胶的骨干工人,有些便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他们更关注眼前的食物:打饭时先从饭桶边上路过,一闻就知道,吃的是杂米饭,此时大家互相飞着眼色,都是暗自有些得意的。
可等到他们走到菜盆前头,望着那特制的木头长桌上,一盆盆菜肴时,这种优越感又刹那间消失不见了——虽然也不见大荤,但却是有熬好的炸鱼酱,这且不说,长桌上还有一盆西红柿炒蛋,其中那鸡蛋黄黄白白,一团团的很是嚣张,打饭时,那厨房师傅也是丝毫不吝啬,一大勺炒鸡蛋就加在饭上了,那油汤立刻浸透了米饭,让杂米也染上了一缕缕润泽诱人的油光!
这份量……怕是一个鸡子儿都打不住!
本来,只管饭和管饭供菜之间,其实就有差距了,不料鸡笼岛的林场,居然对鸡蛋都是这样豪奢的供应!虽说南洋的林工也不至于就吃不起鸡蛋了,但鸡笼岛的林工,可是可以在供餐内免费吃啊!这岂能一样?刹那间,南洋林工的肩膀都不由得往下沉了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有些酸涩,只是要撑着面子,不表现出来罢了。
甚而就是东家,都是有些被镇住了,斜眼看着大师傅打菜的份量,不禁酸溜溜的赞叹道,“毕竟是六姐驻兵的鸡笼岛……日子就硬是过得好!我们倒是跟着沾光了——吃得这样好,怕不是你们亏了?衙门给我们这些学员付的食宿费,怕是回不了本吧!”
他们学习班来林场,都是衙门安排的,南洋林场并不付钱,而是衙门和鸡笼岛林场结账,这也算是给开拓南洋,应和六姐急需开设橡胶园的这些积极分子,一个小小的福利了。据他们所知,衙门一日就付十五文的食宿,林场却是要包三餐的,还要出人来教导,如此说来当然是没什么赚头,甚至要蚀本,徐长虹却不在意,一挥手,畅笑道,“这点鸡蛋,也不值什么,总不能还分出个一二三四来——我们这里培训班几乎是不断的,大家也都习惯了!你们学到了,吃好了,写报告时为我们多美言几句,能给我们加政审分,就比什么都强了。”
原来是应在这里,大家也是恍然大悟,忙都是纷纷打包票——这也是顺水的人情,没必要损人不利己,正因为是同行,更应该互相照拂、同气连枝,尽快把这个新兴的行业扎下根来才对。尤其是这种单方收购的情况,哪怕是看在胶乳行情价份上,橡胶种植商也要紧密抱团,才能试着形成合力,和收购方博弈。
自然,这是东家们要想的事了,工人们难得回到华夏风土之地,也有人抓紧时间享受美食,也有人越发意识到学习的重要,吃饭时也不忘珍重取出学习班特别印制的教材《橡胶园管理与生产入门》,一句句的研读背诵,也有人一双眼滴溜溜的转,只盯着食堂里常见的女工看——橡胶园里,女工不少的,因为这实在不算是什么重活,女人完全可以胜任,收入又高,因此吸引了不少女工人,这对在南洋做事的华夏男人来说,自然是不小的诱惑。
“这家种植园的饭味道居然还不错……”
正当一个似乎是来这里做临时工的壮实女子,正和女伴讨论着饭菜的味道时,有个年轻的南洋工人,便是按捺不住了,满是笑意地接了一句话,道,“这杂米饭,虽说任吃,但怎么也不算是味道不错——小娘子,我们占城港那里,是白米吃到饱的,还有白糖,价贱得也和不要钱一样——”
到底这里是鸡笼岛的地盘,他这话一说,众人都看了过来,那壮实姑娘也止住话语,扭过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这桌人,那工人有些不自在,却毕竟也是光棍,双肩一耸,还是笑嘻嘻地把话说完了:
“怎么样,要不要随我们去南洋,见识闯荡一番?”
第677章 橡胶业初具规模(2)
“南洋?”
倘若不是鸡笼岛, 是从前的敬州市井,这样随意兜搭少妇少女的百姓——倒是也有的,但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肯定是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正经人家的女眷, 哪怕为生计所迫, 抛头露面,但也不可能接话, 多数是只做未闻,也有些性烈的,啐上一口反身离去, 但无论如何, 没有亲戚关系的男女之间是很难对话的。
但, 这里是鸡笼岛, 是买活军的地界,不论是鸡笼岛还是占城港, 男女对话谈天,仿佛已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那壮实姑娘虽然没有搭理此人话中的调笑之意,但却也显示出了对南洋的好奇,“原来你们是南洋来的林客啊, 南洋的日子,真有你说得那么好?白米吃到饱——别说鸡笼岛了,哪怕就是云县, 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日子。”
“这有什么虚言的!”
他们这些林工,被叫做林客,倒是很符合当下的语言习惯, 众人并不以为忤,那工人也自豪地挺起胸膛,加倍地吹嘘了起来。“吕宋不知道,占城港的百姓素来都是吃二道米的,我们这个班多少占城港来的同学,都是各个林场出来的,可不是我的同事兄弟,你大可问他们,这话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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