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但凡是百姓,就没有不爱闲聊的,尤其众人也都爱和远客闲聊——能开辟些见识也是好的,因此,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是掉转身躯,面向着这帮外客,纷纷问道,“真有这么富裕?白米饭随便吃?”
“这个倒是有的,我们那里的水稻一年能够几熟,豆子产量也高。”
“白糖也是一个道理,鸡笼岛这里尚且还要讲究季节,于占城港,当真是随种随收,而且要比鸡笼岛的还更茁壮茂密一些。”
虽然对于这林客兜搭女工的行为,不是人人都赞成的,也有人害怕会惹来麻烦,或是主人家的反感,但此时人们都讲一个乡情,也不好当众坍台,因此众人便都掩去了南洋的缺点,而是证明这工人说的不假。本地工人听了,都是议论纷纷,道,“看来南洋还真是个好地方!除了比我们这里还要更热,都没什么不妥之处,听说他们那里没有冬日的!”
这几年,鸡笼岛的四季倒也是分明的,到了冬日,按本地老人——指比新人多来几年的移民——说法,也要比几年前是更冷一些,从前薄棉袄便足以过冬了,如今有些体弱的人家还要预备厚棉袄——一年总是要冷个几天的。若不是有买活军在,棉袄的价格和从前比简直是大跌,没有这个问题的南洋,说起来还颇有优势呢。
“何止如此?我们那里的好处还多着呢——我们那里房子是不要钱的!”
这工人多少也有点儿人来疯,见自己出了一番风头,更是眉飞色舞,极力鼓吹占城港的好日子,道,“而且南洋物产丰饶,百味调和,荤腥触手可得,便是我们林工,想要顿顿开荤也不算难事——还有,就拿林场来说,南洋的赚头岂不是更大?”
“且不说我们伐林之时,出产多少名贵木头,这笔收入就是鸡笼岛比不得的,只说两地的日照,南洋便不是鸡笼岛可比,昨日我们去新栽的橡胶林看了,一样的树龄,显然是我们南洋的橡胶树要更高大些!”
他这一番话,也不全是为了勾搭这个女工去南洋,多少也有为南洋扬名的味道,因此,虽然不说是无中生有,但也是勉励拼凑,把不少好处都放在一起说了——名贵木头是有的,但这收入其实和植树工没多大关系,是伐木工和土人保镖来分润。同时所谓的荤腥触手可得,也要看是什么荤腥了,如果和土人一样,愿意吃蛇肉、蚂蚁、蝎子、蜥蜴……那也没错,荤腥的确是多的,顿顿见荤都可以,但若是汉人移民,那就最多是吃鱼了,鸡蛋什么的肯定不能和鸡笼岛这里一样放量吃。
这里头的真相,南洋林客是完全知道的,但他们也不能说这工人便说谎了,一时间,要圆他的话吧,良心过不去,要拆他的台吧,人家也没说错什么,面容也不禁都有些扭曲,那壮实的女林工听了,也笑道,“听起来真好!可南洋那里,工余只怕有些无聊吧?不像是我们林场这边,四日一个循环,一个循环后一般休息一天,这一天我们还能进城去看看戏,买买报纸、话本,还能去耍毬顽!”
这的确说到南洋的软肋了,那便是林场广大,交通初具规模而已,还是相当不便,和鸡笼岛比起来平日当真无聊。那工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他倒也可以开个荤玩笑,说些什么‘你去了便知道,有男人有女人,闲下来真不无聊’之类的话,不过还是没有这么开口,而是灵活地调整战略,反守为攻,问道,“大姑娘,我且问你,鸡笼岛如今一间小院子要多少钱?十五两能下来吗?”
十五两?早下不来了,鸡笼岛现在已经过了给移民发房子的阶段,房价也是涨得很快,虽不比云县天价,但一间独门独户,前后有院子,里外四五间,带了上下水的体面屋舍,卖价已经是逼近五十两了,便是简陋的小房子,只要在市中心附近,那也要二十两左右。这么说来,占城港的房子不要钱,显然是个极大的优点——因此这工人便自觉自己又占了上风了,笑道,“好姑娘,你在这里一心苦干,要多久才能买个院子安身立命?若是去了占城港,盖多少房子都随你便,白饭白糖随便吃,这日子不好么?只要肯干,没准不几年还结个占婆贵亲,娶个占城的小公子回来呢!”
说到这里,不禁也是大笑起来——工人们是常议论占人本地的习俗,引为笑谈的,占人贵族中,女娶男嫁者依然颇多,虽然他们也见不到这些贵族的面,但在想象中,嫁人的一方都是满面娇羞、三从四德,因此占城贵族男子,在他们心中也当是羞答答的模样。若是有个精明强横的华夏女工,娶个占人的夫君,岂不也是一乐吗?
《我在南洋做驸马》,这话本简直是太出名了,正是许多百姓认识南洋之始,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想起了这个风俗,忙纷纷细问一帮林客,向他们求证,众人不免也都是鼓吹占城港的富饶,一个是出于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再一个,林客中做东家的,也都觉得人手不足,很愿意在鸡笼岛吸纳一批人过去。
众人鼓唇摇舌,说得都是兴起,工人们也有吃完回去休息的,也有留下来闲谈的,食堂内倒是比往常都热闹许多,那挑头的林客小马,说了半日,忽然发觉最开始自己搭话的女工已经消失不见,想是吃完走了,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在意,耸耸肩又和旁人谈了起来,“当真,当真,土地是不要钱的,只要能守住,开垦多少都归你!头几年还不交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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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啊,真是不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爱吹。”
在食堂里摇头晃脑,龙门阵摆个不听的时候,兼职女工谢双瑶,已经结算了自己今日的工钱——她做得好,一日得了一百文,这收入简直赶得上最出色的工人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人帮忙,谢双瑶基本就是帮着举举火把而已——其实如果不是她本人坚持,勤务兵都恨不得把整个树位全都包干了,让她在山脚下的休息点喝茶打盹就行了,谢双瑶上山比不上山更折腾他们,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往林子里钻,要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偌大的买地该怎么办?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千金之子身边的人来看更有道理,他们恨不得谢双瑶从来不离开衙门,甚至不要离开行在,在鸡笼岛就在鸡笼岛,在云县就在云县——谢双瑶的每一次迁徙,都会给行政打开一定的成本,对于后勤来说自然是希望她能安稳呆在一个地方,他们做事会更方便些。
但是,六姐会因为手下的希望而更改自己的行动计划吗?当然不会,因此,后勤系统只能心惊胆战地为她服务,而且他们服从惯了,也压根无法劝谏谢双瑶,之前马脸小吴还跟在身边时,还好,这会儿马脸小吴在云县率领秘书班坐镇转发公文,跟在谢双瑶身边的都是新人,只能任由她作威作福了。
这不是,自从谢双瑶说要来做一天的割胶工,勤务兵这边的头皮就没有放松下来过,此刻她终于结了钱准备离去了,这几个仪仗队出来的女保镖兼勤务,才终于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长气,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可不是吗?这男人就如同漏气皮球啊,底都漏了,可一边漏气一边还在吹。”
几个姐妹都是嘲笑起了食堂中发生的一幕——她们自然是知道南洋真实情况的,“把土人的好处也算在自己头上了,高收入也好,吃荤醒也好,不都是土人吗,有他们什么事儿。”
“还有房子不要钱——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他不这么吹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吹!房子当然不要钱了,吊脚楼不就是竹子吗!就地取材,土地也是野地,建起来确实和不花钱差不多。他怎么不说,想建水泥砖房得花多少钱,比鸡笼岛建房的本钱要多多少?”
这些女保镖也都知道谢双瑶的性格,公务之外的场所,喜欢放松随意的氛围——往往越是不自信的人就越注意自己的权威和神秘感,像是谢双瑶这种,在百姓心中近乎人神合一,统治无比牢固的首领,反而比较平易近人,因此,离开林场之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也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了吹牛失败的男人——对于这种抱着一定求偶心态,故意装腔作势、狂言吹嘘的男人,以心知肚明的态度冷静旁观,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光是稍加回忆,也不免让她们谑笑连连、乐不可支了。
“六姐,看来南洋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
也有比较冷静持重的近卫,和谢双瑶说的则是正经的话题,“看那些林工们,面色红润、神色精悍,便是在鸡笼岛林场,虽然对伙食有所艳羡,却也并不自卑,便可见他们对南洋的生活还算满意,也有盼头,否则,他们想的就不是在鸡笼岛林场这里,给自己家的林场找点颜面,也吹嘘一番,而是如何留在鸡笼岛这里了。”
这话说得就有见地在了,可见,即便是同一份工作,每个人的眼界也都还是不同,有些人看到的是林工强行找亮点吹嘘的可笑,有些人却能看到这种心态背后折射的民情,谢双瑶点了点头,并不吝啬赞美——她不是个很好为人师的人,但是,对其余人的愚蠢,想要指证一二也是人类的本能。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功力在了。”
她说,暂且放下了对今天体验的复盘——其实今天的割胶工一日游,主要目的是为了梳理橡胶产业链从原材料到终端产品的链条,切实发掘流程中的问题(谢双瑶也发觉了好几个问题)——而是转而点拨身边这聪明的女勤务,道,“能看出南洋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比敬州、广府道原本的日子好,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要看到他行为的内因,你们说,他为什么突然找我吹嘘?”
众勤务闻言,不禁都是面面相觑,也有人心有余悸道,“真是吓死人了,当时还以为他们认出您来了……”
其实这点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大部分人在镜头前和私底下,长相差别其实挺大的,上镜浓妆和镜头下素颜比较,判若两人都不稀奇,再加上像素的限制、衣着的改变,即便谢双瑶的讲话已经多次在人前播放,但她戴个斗笠,挽起裤脚行走民间时,还是能非常容易地融入环境——现在买地,短发健壮女郎简直就和大米一样多,大部分人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把两边联系在一起。
谢双瑶摇了摇头,道,“其实原因是非常简单的,对那林客来说,鸡笼岛和南洋,物质条件上的一点差别,他还能够摒得住,因为在他看来这只需要时间就能追上,但鸡笼岛多见的女工却是让他在心理上感到非常的艳羡——这种艳羡让他一面感到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用吹嘘南洋的方式来抚平自己受到的刺痛,一面又让他想要改变南洋的现状——汉女,不,华夏女匮乏,南洋的单身汉人几乎没有婚配的可能。”
见众女兵都还是笑嘻嘻的,似乎不以为意,谢双瑶心底微叹,不再往下解释了——这些女兵虽然天资聪颖,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这不是在华夏熟土,而是在刚纳入势力范围的生地,对于这种生地来说,婚姻、繁衍的重要性要比熟土更重要百倍。什么人性、社会学的分析……都是没必要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南洋现在有多少说汉语的汉人,多少说异族语言的番人?如果一个地方说汉语的人数量不超过一半,那这片地方能不能说是华夏的熟土?
答案是非常明显的,当然,说汉语的人,并不是只有汉人,但想要把一个地方华夏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扩张人口,谢双瑶当然可以通过移民来玩华容道,把北方的移民填充到南洋来,但受限于运力这肯定不能是唯一的途径,而且,华容道这游戏本身也说明了一切——华容道是要有个空缺才能玩的,挪来挪去就说明始终有一块地方会缺人口,北边的人都被挪去南边了,北面的国土怎么办?全送给建贼?
单身汉单身女,还不是拍拍屁股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有小孩的人都明白,带着小孩搬家有多少的顾虑,新移民的婚姻,这必须予以关注,只有在本地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谢双瑶往后一靠,有些不满地扭起嘴唇来了——不是因为问题的棘手,而是因为手下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办事:她早预料到了华夏女子下南洋的数目肯定是不多的,当时解决方案就是鼓励新移民和本地土人女子结亲,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政策效果看来非常不好,但她却一无所知,反馈在哪里?落实在哪里?
“此外,还有就是这个林客,居然直接出言兜搭女工,而且言语暧昧还理直气壮,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压根就没有被训练过职场伦理……在鸡笼岛和云县,绝不会有人敢这么和异性说话,即便只是开玩笑,并无恶意,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上报了那就是一个处分逃不掉的,职场规范就要求了少管同事的私事,和同事说话少带性别词,尽量避免‘你们女的’、‘你们男的’,最好是就事论事,就工作论工作……这些培训在南洋估计也是完全缺失的喽……”
她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如果不是临时拿下广府道,谢双瑶早就去南洋巡视了,有些时候你人不去,真发现不了太多问题。占城港也是迄今唯一一块谢双瑶没有登临过的国土,现在,她又兴起了去南洋巡视的念头,但却很难下个决定——这个南洋,该去吗?该去的,可是……她能去吗?她敢去吗?
第678章 橡胶业初具规模(3)
能不能去南洋, 确实是个很难下决断的问题,最简单的一点, 就是南洋和云县的距离要比鸡笼岛更远得多, 尤其是占城港,现在只能靠水路来交通,时间大约在一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谢双瑶如果要下占城港巡视, 如果不想走两个月的路巡逻五天的话, 至少要规划出三个月到小半年的时间——来都来了, 没有一点斩获好像有点亏,但如果动了收服占王, 正式定下藩国名分的念头,那就不是几天时间能解决的了。
三个月的时间远离本土,且还要面临可能的台风威胁, 和本土会有失联的风险……这和谢双瑶抽时间去灭吕宋不同,巡视占城港就需要她确定下一个一号人物来代替她监国, 否则她离开的日子里, 政事停摆,没人能做决策, 那就太耽误事情了。
而一旦确定了监国人选……这个人基本就是接班人了,就像是皇帝亲征一般都要太子监国一样, 像买活军这样组织形式很新的政权,很多事都还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比如说监国,如果是敏朝,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 皇帝亲征,那就是太子,或者宗室中威望最高、血缘最亲近者在名义上监国,实际上则由内阁来主持工作,双方互相制衡,维持后方的稳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内阁自知自家是绝没有可能做皇帝的,所以即便是离京日久,也不用担心内阁滋生过大的野心,造成后方的不稳定。
但在买活军这里呢,由于买活军的道统是完全公开的,再加上她本人多次说过,为了避免家天下,连孩子都不准备生,其余谢家亲戚也完全没有执掌大权的样子,所以大多数官僚都能感觉到,买活军的下一任统领很可能是要在非血亲之中指定——不管如何选拔,总之,事实就是人人都有机会。
当然在谢双瑶还年富力强的时刻,相信不会有人发梦般想要造反,但这终究会带来野心的滋生,谢双瑶就不得不考虑,会不会有人希望她就此一去不回呢?如果这一次她指定了谁来主持工作,这个人会不会就以接班人自居了呢?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她本人在占城港的威望了,谢双瑶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她对自己在罪民中的吃香程度心里是有数的,实际上这些人仇恨买活军也是人之常情——像是大溪坳残余的范家等人,反而倒是还好了,毕竟是成军试图抵抗,余子多少也有愿赌服输的心理,甚至还有余民向委员会报告,说是罪民中暗自流传着对买活军的仇恨言论,他们将功赎罪的心思还是蛮热切的。
更恨她的,还大有人在呢——买活军在闽西是一路清理过去的,很多土楼,劝降不下,直接炸楼,那必定有人会死在爆.炸之中啊,这些土楼里的罪民,自感自家只是想要保住祖宅而已,为此就付出了人命,岂非冤枉?接下来还要被迫分家,迁徙千里,如果在路上有亲人去世了,他们不恨买活军,不恨她才有鬼了。
自然了,谢双瑶也不怕被人恨就是了,只是她如今也明白,为何有些时候封建王朝施政上会有明显的地域歧视性了,比如说江南,先后被两大王朝歧视,赋税过苛不说,且当地人做官还难。因为这么做实在是很省力,把这些阻碍施政的敌人送到边远地区,从此不让他们返回,也不给重新崛起的机会,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就好了——既然施政不断继续,敌人也会不断产生,那么就需要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歧视和防范的地区,来容纳这一类人就对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谢双瑶既然选择把罪民中最不服从,理论上也可能最恨她的人迁徙到占城港,那她短期内最好就别去那里巡视,免得反而提醒仇恨,激化了矛盾,就算要去,也得在事前考虑好怎么展露神仙手段,震慑这些桀骜罪民。但这偏偏又和她本人的三观不符合,而且会在客观上促进知识教的传播——她现在已经察觉到了知识教传播速度的不受控制,当然更不想亲自出场来推进迷信氛围了。
怎么说呢,这又是很两难的事情,占城港距离华夏本土不远不近,说近吧,现在交通又不方便,必须要迷信来收买土人的忠诚,说远吧,谢双瑶是预备恢复秦汉旧观,再造三宣六慰辉煌,把南海郡、旧港宣慰司什么的都圈进来进行有效统治的,那届时这些地区就和现有的华夏本土接壤了,毫无疑问南洋的知识教不会懂事地只在南洋发展,会随着接壤的土地反渗入华夏本土,这又让她很不乐见。
在拿下广府道之前,这些顾虑虽然已经隐隐存在,但还不足以阻碍谢双瑶的决策,只是最近这一年,也算是谢双瑶起家以来比较低潮的一段时间了,多方面因素相加之下,也让她对占城港之旅有些犹豫——说实话,自从谢双瑶打出活字旗,立下买活军这个名号,虽然也有艰难时刻,总是捉襟见肘,但战略战术上,其实她一直是很从容的,过去这一年,算是很罕见的遇到了瓶颈:问题存在,而且短时间内很难彻底缓解,经过一年她也还是没有找到太好的思路,替代方案虽然也在推进,但,怎么说呢,效果却也不能说是有多大的惊喜。
这一点,才是她犹豫不决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谢双瑶抽出宝贵时间来割胶的一个动机:买活军发展到现在,陷入了一个很隐蔽的瓶颈期,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举目无敌,但只有谢双瑶自己知道,意料之外的广府道,让买活军的人手一下短缺得不能再短缺了,经过一年的发展都没有补上来,这种短缺还不止广府道治理方面需要的官僚缺口,还包括了买活军对外事务所需要的大量吏目。虽然广府道、福建道都是一省之地,但双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买活军扩张之后,在消化上当真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这其中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广北山区的县城,因为客户人家的存在,对官府的反抗比福建道要有力太多了,而且广府道的崩解就始于买活军对刺杀事件的追查,这一行动最开始定调就非常强硬,为的是彰显买活军对魔教的反感,调子一定,中途就不好更改了。
因此,买活军对广府道的占据有很强的征服意味,各地的动荡也比逐步消化福建道时要大得多,买活军占据福建是分了好几步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缓冲,都能确保下个区域内有一部分依附于买活军的利益团体可以带路,但在广府道,很多地方是生啃下来的。
非但如此,为了执行谢双瑶的政策,每个州县都有大量人口要进行迁徙……总的说来,过去一年内,广府道的基层秩序就四个字可以形容:乱象丛生。虽然不至于像是黄德冰所描述的江南那样,已经进入无政府状态了,但每个州县都要加派守军,而且守军是经常要出动的——当地的百姓也是倔强,时常和守军发生摩擦,甚至还有奔走联络迁居宗亲,想要造反杀兵的。
这一年里,不说四处起火吧,很显然施政也没有原本在福建道那样顺遂,原来的三板斧,在这里没那么有用了,买活军很难找到可以收拢的佃户和底层农户,也鉴别不了原来的地主,因为大部分能留在本地的百姓,都经过种种准备,使得自己在买活军的标尺下完全属于良民,田地和家产、宗族规模都没有超标,还可以健康且仇恨、富裕地活跃在本地,他们的家产既然还有剩余,对于高产稻的垂涎就没有那样直接了,仇恨不会被好处冲淡,还有充足的能量来给衙门找事情。
除此以外,黄德冰所反应的情况,也引起了谢双瑶的重视:现阶段,江南道、江右道等地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群众希望买活军入主而买活军暂时不能入主的矛盾,这种矛盾不能任其发展,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她给出的回应,是往各地加派人手,联络敏朝衙门一起维系最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尤其是要管束迁徙流民——能管住流民,矛盾就缓解了一半。而这就又有几个字要画重点了——加派人手,是的,这也需要人手,但她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不论是广府道、南洋,还是江南道这些地方的问题,她都并不陌生,也都有想过该如何解决,只要人手足够,谢双瑶早就把一切理顺了,可她没有人手,真没有人手了,因为没有人手,她甚至都没法斥责南洋委员会,因为南洋委员会想要实现她的预期就需要人,而谢双瑶没有人——不给人的话,就给点权柄吧,给点便宜行事的指示,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吧……那这不就等于是在南洋制造节度使了吗?
到节度使这地步,已经不能说是封疆大吏了,而是有点半自制的地方藩王的味道……谢双瑶已经调整预期,认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要等衙门腾出手来去往虾夷地、黄金地扩张,真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她倒是可以接受先把李魁芝这样的桀骜海狼派过去,先在这些地方钉下钉子,也是承认了他们会是事实上的藩属国——没办法,算是适应当代生产力吧,既然事实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统治难度不是加法也不是乘法,而是指数扩张,那就只能实事求是了。
现阶段的生产力,一个衙门精细统治的区域,能把亚洲囊括大部分就很不错了,跨大洲的精细统治完全是做梦。既然如此,那就要派人先出去圈地,先把名分占住,多给后世子孙留点遗产,多点‘自古以来’,这也是落袋为安的实惠。
但是,这是跨大洲、大洋的地方,可以承认藩国,像是南洋这种接壤的土地,谢双瑶是无法接受南洋节度使这种地方藩镇的出现的,所以她不会放权,那就又回到老路上来了:给不了人,放不了权,还能叫委员会怎么做事?就说刚才那个南洋林工吧,为何没接受过职场教育?答案也很简单,没人来上课呗,教师就是不够用,只能先可着港口新城,对于乡下林场,目前还是鞭长莫及那。
如果说,从前的统治,多少也算是得心应手的话,现在的顾此失彼,其实还是因为区域扩大到了她曾有的阅历之外了……之前管大农场,方方面面的事情其实是不亚于管理古代小州县的,有内政也有外交,有时还要组织‘战争’,和当地政府中的种族歧视者、敌对武装、盗猎分子甚至是发狂的动物群斗,所以谢双瑶积累了很丰富的管理经验。
再加上又有金手指加持,这让她起步很顺,也抱有了一些现在看颇天真的幻想,但地盘大了之后,她就有点吃力了,对于局势的发展,失去了先见——现在的天下,被买活军搅和得乱七八糟,她也很难拿平行世界的历史认知来对标,对之后天下的走势,问题的爆发点,也完全失去了预测之能,不再从容,只能随机应变,随时考验自己的管理能力……
过去的一年,走得很艰难,也积累了一些疲倦,这消磨了她的些许轻狂,却也多增了许多沉稳,谢双瑶现在更加善于忍耐了——对于这种‘敢不敢’的问题,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一声‘敢!’——有能力不就是要狂一点吗?她又不是没有任性的资本!但是,现在她却学会了忍:不敢就不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条件还不成熟,那就等成熟了再去。
这不是认怂,她默默地想,而是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位者的确有任性的资本,甚至也有许多失败的余地,谢双瑶可以失败无数次,都有从头再来的可能,因为在如今世上所有的政权中,买活军的确没有对手。
但是,这并不代表失败没有代价,甚至,哪怕是成功,也一样有无数人要付出成功的代价——闽西广北的客户人家,江南道的留守百姓,甚至是川蜀、漠北等地,无时无刻,都有许多或有故,或无辜的生命,正在为买活军的成功,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时代的车轮隆隆驶过的声音!
谢双瑶作为驾车者,不会因此停止鞭策,她的雄心犹在,只是现在更加谨慎了——条件成熟时,波及的人再广,也是在所不惜,但既然只是个人的意气,那还是要戒急用忍——她不会用这四个字做借口,来对一些老势力进行绥靖,她要忍的不是一个利益团体,一个阶级,而是一个事实:落后生产力和政治体系之间的不协调,牵绊住了买活军车轮的现实。
也正因此,她会出现在林场客串割胶工,谢双瑶要把问题暂且搁置,反过来耐着性子厘清这个新兴行业的脉络,从源头来解决她认定的主要矛盾:人为什么不够?因为教育效率还是太低,不能生产出工业化社会所需要的,大量收过基础教育的百姓。教育效率为什么低?还不是因为生产力太低,工业化水平不够,导致交通成本、教育成本居高不下吗?
不要怀疑,大量受过教育的人口,也是工业化社会先进生产力的一个标志。谢双瑶盘点她这十几年间的工厂建设,认为解决如今这个局面的手段,不是施政体系的调整和妥协,也不是施政手段的进步和圆熟,而是最简单粗暴的生产力提升……就以力破巧,碾过去就行了!?正好,橡胶树行业的布局,也到了收获的时候,谢双瑶现在,不免也滋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买活军,或者说是敏朝末期的华夏,是不是也到了进入电气时代的时候了?
第679章 跑步进入电气时代
还没有完全进入蒸汽时代呢……这就要直接进入电气时代了, 这种构思,真的有可能成功吗?实际上谢双瑶一开始也无法保证,这就和华夏能否从封建时代, 在几十年内毫无积累地一步跨越到大同社会一样, 是没有任何人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但是——和社会科学比, 谢双瑶认为,自然科学方面, 华夏的跳级路还是有个优势的,那就是截止到目前为止, 华夏的能工巧匠还不需要积攒精力去努力创新,也就是说,用来摸索和试错的成本大大地减少了, 现在整个买活军,或者说整个华夏的主流学术行为就是进行逆向工程——天顶星科技产物已经有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降级再降级,降级到现在的车床也能负担得起的精度。
科技进步什么成本最大?其实就是试错成本最大, 人类科技史前进的每一步,都是踩着无数前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前行的,科学原理的发现、论证是这样,工业的进步也是这样。
就说发电这个东西吧,从发现电磁感应、富兰克林放风筝、交流电、直流电之争、再到第一个电灯泡,包括绝缘体的应用……从人类认识到电也是一种能源开始,再到电走进富裕人家,这期间每一步都是走得异常艰辛,在无扰动历史上,要让学术界普遍认可【电也是人类可以获取和利用的能源】,就这么一个概念, 怕不是都要数十年的时间?
但在买活军这里,这些概念的树立就完全谈不上有多艰难了,没有一个科学家会对此产生质疑的,不单单是因为天书上写了这句话,而天书天然地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也因为太阳能充电板就在那摆着呢,当一个政权的政审分能兑换仙手机,且仙手机还要定期去充电的时候,电力这个概念也就自然而然,从上而下的深入人心了。
除此以外,关于应用的摸索,也完全是一步到位的——压根不用去寻找绝缘体,标准答案就摆在那呢,橡胶就是电线最好的绝缘体,要不然,军主也不会对此事如此重视,九年前就开始布局此事了——是的,一个行业的成形,哪怕是新树种的普及,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即便谢双瑶手里有橡胶树苗,但从一个仓库的种子扩展到如今这样在南洋多点开花的布局,也用了九年时间。这还是事前有明确答案,倘若不知道橡胶是绝缘体,或者说又没有硫化橡胶的技术,那即便掌握了自制发电机的技术,这技术距离大范围民用也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那。
发电机难造吗?难造的,大型水力发电机这肯定是难造的不会有错,除此之外,运电送电也是很大的问题,电厂一般都在城外,给城里送电的难度不小的,因为长距离送电需要解决电能损失、电线发热的问题,这就又要求买地掌握造变压器的技术——在这方面,谢双瑶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她既不会造水力发电机,也不会造变压器,只能提供教材和明确的需求,让专门学校的专家组进行攻关。当然了,这种攻关的难度和正常的科学探索比也已经大大降低了,因为谢双瑶可以找出一些小型变压器给专家组拆解,让他们去模仿和研究,这和闭着眼睛装运气去实验比,当然要容易得多。
发电机好造吗?也好造的,大型发电机组是一回事,小型发电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特斯拉尊者和爱迪生大帝都可以手搓的东西,如果只是供个电灯,供个放映机的话,小型发电机的动力来源可以非常多样——人力发电机,这哪怕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世纪都还蛮常见的,很多时候下乡放映电影就要用人力发电机,手摇、脚踩的都有,至少可以供应放完一场电影,以及放电影前后场地的大灯照明。
人力可以的话,畜力可以不可以呢?当然也是可以的,在靠水有水车的地方,水力也可以带动这种小型的机组。事实上,这种发电机的结构相当简单,对材料的冶炼要求也不是很高,专门学校早就试着造了好几台了。
但一直没有大规模制造,形成产业,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么几点:第一,这种发电机的原材料是精铜,电线是铜的,且机器也必须是钢铁,换句话说,对金属矿的需求很大,买地一直到拿下鸡笼岛之后,境内才有了较具备规模的铜矿,在此之前,铜是比较珍贵的资源,一直受到朝廷的严格管制,造个一两台,是不计较造价的,如果要大量用来造机器,那华夏民间就该闹钱荒了。
铜矿的开发也是需要时间的,鸡笼岛铜矿今年开始产量才逐渐提升,且百姓也终于对纸币有了信任度,停止在家中囤积铜钱,而铜钱退出金融舞台之后,买地的铜产量才相对宽绰一些,有了发电机量产的基础。
而第二点则是橡胶的量产——没有绝缘体,发电机怎么可能民用?尤其是一开始,发电机肯定是用来提供照明和放映视频用的,也就意味着发电机附近会有很多人(包括大量小孩),且光线昏暗,百姓误触裸电线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大概率事件,谢双瑶可没有给百姓通电的爱好,更不想因为频频有人触电,而又激发出什么离谱的迷信谣言。
自然了,想要普及发电机,第三点也很关键,那就是买地要有自产大量灯泡的能力——钨丝肯定是最终版本的解答了,但知道钨丝可以用,和找到钨矿冶炼出来,最后制成钨丝这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买地的专门学校在过去五年间培养了大量人才,其中部分去制造更多的教师,一部分就是专门做这样的研究,有为了将来着想,往先进方向去尝试复现的,也有立足于当下,要在此刻造出能立刻应用的替代品的。
替代钨丝的东西有没有?自然是有的,碳化棉丝配合真空灯泡,本来就是钨丝灯泡出现之前比较成熟的灯泡应用品,制备的门槛也比较低,碳粉和棉丝结合之后,用陶瓷坩埚制备即可,至于抽真空机,这个技术没什么难的,本时代其实就已经存在,最多是小型化应用在灯泡上而已——如此,小型发电机才具备了推广的价值,别的不说,靠河的村子,架几根杆子,利用水力发电,晚上实现几小时的照明这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
如果人力发电机配合蓄电池,这将是绝杀,但很可惜的是,这个技术现在还没攻关出来,所以人力发电机只能是即发即用,不过,这对于富裕人家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就算他们的住处不靠河,也能用人力或者畜力来解决发电的问题。
而一个村落就算不靠水,也不靠山(小型发电机也能用蒸汽机或者锅炉带动),也能集中在某处人力供电,大小伙子,只要不是农忙时间,蹬个车那还不是玩儿一样的,大家排个班,一人来个一小时,就足够一村人在祠堂或者村公所享用一个明亮的夜晚了,而这也是谢双瑶最看重的地方。
——电灯的意义,只有在无电时代才会被真正认识,夜间稳定且低成本的照明,往大了说甚至是人类文明对抗自然,对抗兽性里程碑般的成就,电灯拓展了人类的活跃时间,在南洋这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大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时间,让百姓的工作、学习时长得以和别处看齐,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坏事,这还真是一种福报,是南洋摆脱原产品出产地,拥有当地工业的基础。
试想,如果南洋的有效工作学习时间始终要比别处少了三小时,那么除了必要的原材料获取之外,谁会在这里开设什么高精尖的行业,谁会来这里培养学徒?电灯的发明能让他们在相对较凉爽的夜间补上工时,有学习、进步的可能,后续才会有人才脱颖而出,走到高处,摆脱只有单一农业,完全看天吃饭的困境!
电灯对教育的意义也很大,这是毋庸讳言的,但还不是谢双瑶看重发电机的原因——电、幻灯片、放映机,这三个法宝,对教育普及的作用那实在是太大太大了!这东西可以极大地加快教育周转的效率,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拿后世的行为打个比方,放映机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就像是5G跨城教学、网课在后世对于教育扶贫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它能完全取代面对面教学吗?自然是不能,但是它能极低成本地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
一个好教师从前在一堂课,能接触到的学生不过是一个班的人,但通过网课辐射面将骤增至数十万甚至是上百万,就算99%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要有1%的学生受到了好的影响,这就是数千甚至上万人的效果增幅了。
在如今的华夏买地,教师始终奇缺的情况下,放映机的战略意义甚至还要高过网课,就说南洋,教育难落地,进度慢,这是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最后能和华夏本土老买地一样,一个村配一个扫盲班教师,仍旧会有学生学习热情不高,教程重复,扫盲班毕业后难以获得后续教育资源的问题。
道理是很明白的,能教扫盲班的老师如果有100个,那能教初级班的老师大概就只有30个,高级班的老师,百里挑一吧,而且往往身兼别的研究工作,专门学校的老师就更不必说了,和村这一层的学生接触的概率为零。一个县能给村里配齐扫盲班老师就很不错了,初级班老师肯定是集中在县城城关的,谢双瑶闭着眼睛都知道,最后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而那些村里的扫盲班老师,教学效果有多好?她也有明确的认识。
这样外行的老师去教学习意愿本就不强,脑子也不灵活的成年学生,效果绝不会太好的,可如果一村有一台放映机呢?用放映机录制的胶片课程来教初级班的内容呢?
不愿意上课的村民,或者是扫盲班毕业了,没有能力和意愿去城里继续上课的村民,他们会排斥在放映机上学吗?绝不会的,哪怕是幻灯片,配合讲解,学习热情估计都要比面对活人高,电力、影像,这毕竟都是很神奇的东西,也能激发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譬如第一堂课就大可以教学幻灯片、放映机的原理,讲讲小孔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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