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还真得……真得好好想想……”
第705章 充满缺点,但不能不做 羊城港.谢双瑶……
朱利安一行人是不是该回来了呢?谢双瑶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是华夏历1848年的十二月, 距离朱利安一行人在南洋和大部队分开,西去北非,已经有三年多时间了, 如果按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间来对比的话, 也是有些晚了。
要知道, 三宝太监下西洋,从风向转为航行有利,也就是老话说的‘开洋’,从福建道榕城长乐港出发,再到返回长乐, 一般也就是两年多一点, 就这还是沿岸缓行, 不断靠岸接人、补给的速度。
也不要以为他们只在家门口, 最多是去身毒溜达一圈,没有离开东南亚, 这会儿距离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间还是比较近的, 而且各州县还没经历战火,资料保存得是很齐全的,买活军是直接问敏朝衙门要的历史记录,有大量文档证明,远航船队至少去过两到三次东非,最远甚至还到达过莫桑比克——甚至他们还保存了粗略的海岸地形图, 把这片陌生的西土给标注了出来!
虽说地图本来是最需要保密的战略资源,但也分在谁手上了,对买活军来说,这份老海图也就只剩历史意义了,因此, 敏朝那边还是很痛快地把封存文档开放给他们,赠送了一部分原件,余下的也允许买地拍照、誊抄——
有个和民生关系不是太大的题外话,那就是以营建博物馆为契机,买地和敏朝是有一些文物古董数字化的合作的,在这件事上,翰林、礼部都出人意表的配合,尤其是《永乐大典》数字化这个项目,是少见的没有引起朝中丝毫争议,参与者都戮力同心,甚至还有许多人想方设法想来掺一脚,出人出力的合作案。
这话是有些扯远了,但朱利安等人如果只是去非洲老家探情况的话,三年多时间,怎么都该返回的了,这几艘船迟迟不返,多少也让人有些担心起来,自从去年开始,云县码头就有不少黑大汉时常过去眺望——会不会是出事了?在海上遇到飓风了?
毕竟,朱利安船队是完全以黑人为主的船只,虽然各岗位的水手都是有经验的,但毕竟船长还是第一次不由白人担当,别说汉人了,其实汉人倒是还好,倒是那帮黑大汉自己,看到船队久久未归,都是犯起嘀咕,就怕是船长没有远洋航行的经验,把船队给带出事情了。
就算从此不再回返,对政权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远洋船队可以一支一支地往外派,数目多了,总是有人能到达彼岸,并且成功地和买地建立起联系的,但朱利安船队的杳无音信,的确是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买地现在是完全无力去影响到这么遥远的分支政权的,朱利安一行人在东非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完全由他们自己说了算,谢双瑶想要求证非常困难,这是以年为单位的传讯时间——就算是对讲机,在这个距离上的传信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不能当做是常见的沟通储备。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支持买地的大商人出海去开拓全球?这都不是养虎为患了,这是割肉饲鹰啊,这和李魁芝去虾夷地还不一样,李魁芝那是变卖家产,去了就基本不会回来了——通信手段也一样制约着他,李魁芝去了虾夷地之后,基本是不可能还有船队常年在买地、南洋做生意赚钱,还听话地把利润不断输送回虾夷地去的,他只能立足于虾夷地,和东瀛、买地做生意,管住这一块势力范围。
在谢双瑶的预计中,李魁芝可能会去找东瀛的麻烦,从东瀛获得一些白银来填补自己的财政亏空,否则她是想不到李魁芝该如何支持虾夷地建城,包括远航去黄金地站住脚跟的巨大花销。不论如何,他反正是在买地之外活跃,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谢双瑶需要对他的行为负责——这都是买活了脱离出去的人了么,这一点在大义上是相当重要的,因为谢双瑶并不是很信任李魁芝的道德品质,她也不能动用自己常年来积累的良好名声为李魁芝背书。
但,倘若这个年代的东印度公司,是买地大商户和衙门联合成立的呢?假设第一任东印度总督就是……嗯,就拿范十三娘举例好了,就是范十三娘呢?那范十三娘的一言一行,谢双瑶可就没法推脱了,她在买地的生意可没有收歇,这就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在海外作的恶,多少都要算在谢双瑶头上。
小徐说的,“若是有利润压着,朱利安早就回来了”——这其中的道理是不错的,但他毕竟是从小在秩序还算井然的敏地膏腴之地长大,他没有谢双瑶这么深刻的认识——如果有利润的压力,朱利安或许早已回来了,但他可能会带着一船舱敌对部族的同胞作为奴隶回来,因为这就是非洲目前唯一有价值的商品!为了获取利润,他没有别的办法!
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百分之三百……谢双瑶认为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属实是至理名言,因此对于这个口子,她非常的为难:不答应的话,这种事其实是没有所谓完全准备好一说的,想要万事俱备再出发,那就永远不可能出发。
在买地官府腾出手以前,就已经多次派遣船只到瞄准的战略开拓地区去露面、交际,慢慢渗透,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也是谢双瑶一直以来采取的方针。那这就需要给大商户开口子,不给他们许诺开拓的利益,凭什么让他们不断的赞助远航船队,往水里扔钱?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其实就是透支了未来的信用,未来的政府和民族,有可能也会和她那个时代的白人一样,背负历史上的累累血债,对社会造成重负——天下真没有免费的午餐,只看付账的时机什么时候来!
归根到底,这还是个底线问题,谢双瑶的底线就像是涟漪,也像是山峰,那必然是以华夏本土为核心,往外,随着自己控制力的减弱而逐渐宽泛。在华夏本土买地,奴隶制、一夫一妻制、禁止皮肉生意、禁止暴力犯罪等等,这些都是不容触犯的底线,她对自己的施政行为也有很高的要求——她是想要打新时代战争的。
可到了南洋,南洋土番这边,一夫一妻制、皮肉生意、同态复仇什么的,口子就都打开了,甚至奴隶制也没有管束得那么严格,一些丛林中的部落,他们的存在形式,买地这边暂不会多嘴多舌,谢双瑶当然更不会去纠结争霸战争还是解放战争了,那边的社会形态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呢!
再往外,到了虾夷地、黄金地那样的地方呢?谢双瑶的要求就更低了,譬如李魁芝如果为了掠夺白银,去打幕府的石见银矿,谢双瑶肯定是不会干涉的,她对李魁芝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得伤害华夏人口,要再加一个的话,就是不能过于残忍,搞些反人性的东西。
杀敌就杀敌,拿下之后好好治理就行了,确保活下来的人,慢慢把日子往好了过,比如说,东瀛百姓视大米为珍馐,为了一袋大概十几斤的大米,是可以雇佣不少武士去拿生命冒险的——那李魁芝拿下石见银矿和周边的藩属之后,如果让百姓三五天能吃顿杂米饭,开了肉食禁令,让百姓除了野菜之外能养鸡捉鱼,除了海鲜咸鱼之外,一个月可以见一两次荤腥……那不论他们在名分上是不是亡国奴,李魁芝会不会规定他们比汉人低等,或者也选择买地这里的民族融合政策……谢双瑶都是懒得管的。
甚至,更往极端了说,如果李魁芝到黄金地之后,联手本地的土著、黑奴,反过来对白人移民展开赶尽杀绝,制造血流成河、一村一镇的大屠杀,把他们从黄金地完全赶出去,剩下来的死忠派都杀绝种了……那又关她谢双瑶什么事情呢?黄金地距离买地已经实在太远了,她现在根本无法对那里造成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对该地的道德要求也就只有一点了:不管你怎么闹,别犯到我华夏的无辜百姓就行了,在其余的事上,她的道德标准就宽泛到不能再宽泛了,地球另一端的事情,和她有啥关系,压根就懒得操心好吗。
具体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否掩耳盗铃,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反正谢双瑶绝不会自己用道德来绑架自己,同文同种的同胞都不行,更别提大半个地球之外的事情了,但这种弹性的标准,有个前提,那就是出去的人的确是出去了,名义上和买地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而且能拿捏住一定的借口,这样才方便后续的接收和仇恨消融。
譬如说黄金地,先过去把白人移民赶走嘛,然后把汉语一教,这土著和华夏人长得那么像,会不会就是殷商遗民的后代呢?等李魁芝经营数十年之后,买地这里,内燃机轮船——最次最次,蒸汽机轮船也发明出来了,频繁、稳定的跨海远航成为可能了,到时候把黄金地建设成和买地往来频繁的华夏政权,不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吗……至于和白人的血仇,有殷商遗民土著在,说破天了那也是买地的道理。
至于石见银矿,那借口就更好找了,虾夷地现在还无人居住,虾夷土著人数不多,且还受到东瀛本土民族的迫害,没有只许你来,不许我往的道理,李魁芝愿意和虾夷人友好相处,帮着他们攻打东瀛,又有什么不对呢?总之,只要有借口,生活又比从前好了,仇恨还是很好消弭的。其中在华夏本土属于破底线,甚至是大犯法的事情,也能很好地过渡掉,真有什么事情是非常过分的,那到时候买地的官兵直接把主事者杀掉再摘果子就好了。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不能从压榨本地百姓中找到利益链条,要让他们完全根植于移居的土地,结束和买地本土的生意,这样才方便买地的衙门拿捏他们——李魁芝你要给百姓吃大米,要不要买地的高产稻种?
要的话,买地要求你保证治下百姓的民生,你敢不敢不做?但如果范十三娘在本土自己就有商社呢?那你不给我稻种就不给好了,高产稻种是多庞大的买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上万斤的育种留种,一处地方少个百把斤,你买地衙门能察觉出来?查不到那我就永远都有高产稻种可以种!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现在就在发生的现实,环买地区的高产稻种黑市贸易非常活跃,虽然也不乏骗局,但每年总有一些真种子是流过去了的,让很多政治上和买地保持疏远的州县,在不接受田师傅、办事处的情况下,还能保证自己的粮食产量有所提升。就算没有田师傅指导,这块地未来的产出潜力下降,但至少这一季度的收成是能完全保证的。这还是环买近处,若是远洋呢?稻种流出更加隐秘无痕,包括种种敏感的先进生产工具,偷偷走私出去,衙门未必能及时发觉得了!
从这个角度考量,远洋航行应该采取更严格的报备制,才能控制住航道,垄断和本土交流的渠道,以此来卡这些开拓势力的脖子。但如此一来,远洋开拓都无法开局,这又是一个逻辑上的悖论,也不符合谢双瑶鼓励航海,改易民风的大政策。谢双瑶盘了一晚上,盘得眼都花了,包括智囊团也都是一杯杯的喝茶,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这口子还真不能开,至少不能如小徐建议的那样敞开,就算要开也是要有限度的开一个小口子,随时都能收拢,万不能让本地的大商户出去胡作非为,到最后,信誉上的债务还要衙门来帮着背。
“不如这样,目前还是用政审分作为诱惑,结合钢筋投资……不,不行,不能把这两个生意结合在一起,一个和民生息息相关,一个又牵扯到开疆拓土,双方涉猎的话,简直就是在养……养军阀……不对,养财阀!”
财阀这个词,终于无师自通地被智囊团灵机一动地重新发明了出来,“这样,目前暂时以‘验证全球地图’为号召,发起航海活动,以探明天界地图所载的无人区矿产为主要目的,以矿产分红为诱饵,诱惑民间资金造船出海——探明的矿产,与衙门合作开发,双方分红……以政审分为评估制度,随机派出侦查员,运用多种手段考察、记录开拓中的敏感行为,有控制、有底线、有道德地进行少争议、少冲突、少杀戮的节制开发,首先就从虾夷地开始,让李魁芝做个试点——”
“第二个开拓地,不妨就定在目前荒无人烟,矿产却是丰富,距离我们也相对更近的南方大陆——袋鼠地,在这片大陆上,土著人数并不多,几乎不存在战争可能,尤其是记载中的矿产之地,更是人烟稀少,几乎不可能和土著产生什么冲突,同时又也能印证天界地图所载的矿产资源,是否对应于我们这方世界,若是开发得当,五年十年后,还能缓解本土预计会酝酿出的铁荒……如此面面俱到,各全其美,六姐以为如何?”
袋鼠地啊……确实,论到资源丰富,这块地方是数得上的,同时人数也非常少,而且在这个时点,也还完全没被白人染指,如果要试点开拓,这几乎是个完美的选择。
——好处是尽有,坏处就是这块地方的确不好住人,矿产开发勘探的时候,工作人员是要吃大苦的,估计也得减员,也是因此,这里只能是流放地,官方是不太好组织移民过去的,比起来南洋至少富饶些,除了湿热以外毛病也不算很大……
最大的一个好处,当然是袋鼠地距离华夏本土,至少距离南洋相对是很近的,无线电通信会更便捷,也意味着开发更加可控。谢双瑶几经思忖,也点了点头。
“确实,这个点选得不错。”
她重重地在袋鼠地上画了一个圈,“走出亚洲,民间船只探索全球的第一步,就定在袋鼠地了!”
第706章 虾仁云吞竹升面 羊城港.谢双瑶 年花……
开拓袋鼠地, 这大方向算是定下了,后续则是将其落地的种种细节考量,当然, 这里的工作量是不会有开拓南洋那么大的, 毕竟,开拓南洋是官方主导的行动,其中要考量的东西太多了, 袋鼠地的矿产勘察,只是开放给民间资金的话, 商社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一样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还不用官府操太多心——放权都是有两面性的, 全都官府管有时未必是好事, 刺激一下民间资金的活跃性,有时候真是能感受到其中的好处。
一个晚上,定下了和民间资金有关的两个大事, 估摸着也能把这几年来积蓄的巨额财富消耗一大部分,让货币重新进入循环, 谢双瑶对今晚的工作效率还算是满意的。散会后再稍微运动一会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 一身是汗,一掀开被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羊城港这里就是如此, 虽然是月份上是隆冬, 前几天还要穿夹棉袄,但暖潮一来,一天之内升温到二十多度的都有, 这一点福建道感受还不算是很深,至少闽北那里比较少见,但在广府道就完全是家常便饭了。
“鸡冠花、桃花、雪柳花最高洁啰——菊花都有,买一盆菊花好过年!”
一推开窗,墙外的叫卖声便传了过来,农历新年快到了,五羊门外的称花渡头,要比往常热闹了数倍,挑着花篮卖年花的小贩,操着纯熟的本地白话,熟练地喊叫着吉祥话,喊了几遍,大概是看到了他认为的外地客人,叫卖声一顿,便又换成了生涩的官话,“花——那个——那个香的嘛!价钱又不贵!买一点菊花很吉利的,菊——吉,吉花来的嘛!”
谢双瑶听到他对菊花的推崇,不禁微微一笑,觉得很有趣——其实在菊花被赋予丧葬用花的刻板印象之前,它是当仁不让的吉祥节庆花,尤其是在广府道,更是推崇菊花,对于万寿菊更是喜爱有加,认为名字相当吉利,被小贩用来做主要的招徕,这也算是古今鲜明的对比了。
“菊花来一盆吧!”
隐约也能听到那被兜售的客人,瓮声瓮气的回应,这一点谢双瑶是知道的,为何小贩的官话学得这么快?因为随着整个广府道被买军拿下,原本福建道的活死人自然也是大范围南下,介于买地长期接受北方流民,活死人中世居南方的土著比例其实并不高,这些北人到了南方,比羊城港的自己人还爱买冬花!
习惯了北方滴水成冰的冬天,他们非常喜欢如今这四季如春的暖和气候,什么怀念北方的暖炕,这是没有的事情,能在十一十二月,买上一盆鲜花摆在屋里,那才叫做享受了,在北方只有千里挑一的大户人家,有这样的享受——北方的反季节鲜花肯定是洞子货了,一盆卖到二十多两银子也不稀奇。
现在,五六十文便是一盆喜庆的万寿菊,又或者是月月红,这样的花销人人都热衷,也就难怪卖花的小贩官话说得最好,以及在羊城附近,栽培花木为主的那些乡镇,最是顺服,融入得也最是快,称花渡头也是羊城内河港口内,最先重新热闹起来的地方了。
至于其余地方,包括其余行业嘛……和福建道一样,也是分了地方,比起南洋、吕宋、鸡笼岛那样一片白纸的沃土,福建道、广府道的消化和发展,都体现出鲜明的地理依赖性:福建道除了谢双瑶起家的闽北,就数闽东、闽南消化得最快最好,穷山恶水连着广北的闽西,客户人家一条线,对买地的抵抗力最强,还因为桀骜不驯被立威了,这其实和地理也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地理险恶,必须抱团,所以王化不通,也因为地理险恶,教化不变,遂成为消化上的老大难,想要完全精细化统治,那就得给修路,否则注定是常常会出事的问题地区。
广府道这里,也是如此,北部客户人家势力群,动荡持续了两三年,如今仍在混乱之中,大规模的迁徙,小规模的冲突、镇压,都是常见,现在还有大量军队在山区驻扎着练兵,同时也是震慑、扫荡不服从的百姓,可想而知当地的经济注定受到严重影响。而羊城港这里,却是依托着和南洋的船只中转,带挈着周围的港口一道,迅速恢复了太平,甚至客户人家的迁徙,客观上也帮助当地经济繁荣发展——这么多人、这么多船要从港口过呢!光是客运带来的人潮,都够港口的百姓吃的了。
羊城港这么一团繁华依旧,再往南去,那边就是和云贵高原接壤的地方了,有很多土番生活,也受到客户人家迁徙的影响,对买地的戒心尤重,买地拿下广府道已经一年了,才勉强看在高产稻的份上,逐渐和衙门靠拢——不要以为广府道就全都是富庶丰饶之地,粤西诸地有个很大的悖论:沿海港口地薄,而内陆州县虽然收成不错,但也是山区,交通不便,想把粮食运到港口都难。
而且,这里自古以来便是瘴疠蛮凶之地,殊少王化,住民和粤东羊城港那里还不是一拨人,专说自己的土话,如果说客家人野蛮抱团,粤西土著就比客家人更蛮横百倍,粤东人自古是很看不起粤西人的——都是罪民流放之后,讲不通道理,动不动杀人,天生的坏种!?这样的坏种,自然在农耕文化上,和粤东各地是无法相比的,有些地理交通实在不便的地方,农耕工具、知识,落后一两百年都不稀奇,而他们的日子竟也还能过下去,因为这里气候暖热,还是较容易有收成的。
对这样的偏僻地区,买地一开始都是先采取怀柔政策的,就算是客户人家也享受了几年红利,才因为种种原因被拿下立威。还是老样子,粤西从组织人手修路,派农业专门学校的研究员去制定农业模式,结合当地百姓的痛点需求来激励他们学习上进,这三板斧中最后一板斧是尤其重要的,因为粤西的民情已经很接近于南洋了,本地土人真的很懒,没有痛点的话,他们压根没有服从的动力,随便舞弄几下,有得吃就行了,剩下时间,宁可躺着休息也不愿意学习。
各地的民风是真的大不一样……之江道的百姓,真是天生就勤,不管家里家业多么丰厚,只要还活着,还能动,便是要做工,不论报酬多少,总是要有些事情做着才安心,看戏赌钱吃酒,固然也有,却绝不会是生活中的主旋律。
次一等能折腾的就是关陕川蜀,老陕吃苦耐劳,雄心不已的血性,都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培养出的豪情,川蜀百姓也是一样烈性,当然,出众的人物各处都有,别地未必没有英雄,只是在做民政的时候,会非常突出地感受到各地风气给施政重心带来的偏差,就这么说吧,谢双瑶在江南,要想方设法地协调百姓别那么卷,别那么爱钻空子,但在粤西却是希望百姓能卷起来,以脱贫为荣,别再躺在吊脚楼里睡大觉了!
还好,还有医疗这个痛点可以拿捏粤西百姓,不然的话,真是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了,整个广府道都多瘴疠——其实就是气候和虫咬传播的传染病,疟疾、登革热是家常便饭,而粤西的百姓不论多懒,毕竟还是不想死,也不愿看到亲人去世的,也愿意付出一些劳力来换取生活质量的上升:修通自家县城到海边港口的路,那不摊派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来出力的,哪怕给钱都不行,宁可在家躺着,但修通自家村寨到县城或是镇子的路,那这几天的工还是肯出的,也不用给钱,管饭就行。
……有钱都不肯挣呢,但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家的选择,还好,应对疟疾和高热,买地都有新药,这昂贵的价格,以及政审分降价制度,也促使了本地的百姓有一部分积极学习官话,跟着买地的部署种田——内陆山区州县,交通成本高,运粮出去卖没有任何前途,除了口粮地以外,一律安排种甘蔗——橡胶都不敢安排,不是因为气候不行,而是橡胶种了要五六年才看得到回头钱,本地的百姓哪有这个耐心。
倒是有些粤东的客户人家,蹿过来找老亲投奔的,有些人凑在一起,壮着胆子开了橡胶园,但本地的经济农业最主要还是发展当年就能看到钱的甘蔗,凡是跟着买地走的农户,今年都看到回头钱了,有的买了药,有的买了新衣服,还有的买了马口铁的餐具,或者有的跟着去羊城港、鸡笼岛见了世面……他们得到的好处,逐渐地在本地的百姓中扩散了开来,一年多时间,对粤西的消化逐渐走上正轨了,谢双瑶准备再给个两三年时间,再来决定粤西的客户人家,包括大家族需不需要分家——如果分家了无法抵御高原方向的凶狠土番骚扰,那就只能强忍着先去解决高原,再来谈彻底消化的事情。
“和福建道相比,广府道各种问题很大,矛盾也尖锐突出,四境都有问题,是要花时间好好梳理消化!”
近一年以来,谢双瑶是经常到羊城港来驻扎的,也尽量多巡视了些沿海的州县,山区州县也挑时间去了一下,但她的行踪关系到太多公文的收发了,去内陆肯定造成行政效率降低,只能通过放映队来增强影响了——不得不说的是,新衙门在粤西打开局面,真正扎实地把统治下落到村级,而不是和敏朝一样浮于表面,甚至连县级职能都完全缺失,放映队是一大功臣。毫无疑问,粤西土著对谢双瑶的敬畏和服从,就是从仙画开始的,而且知识教也悄然地通过土番,渗透到了粤西边缘——云贵高原和安南接壤的几道,现在也有很多知识教的信徒了。一个宗教传播的速度比正经政权是真快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说的话,不管首都定在哪里,陪都应该有羊城港一个……羊城港很适合做东南亚的定海神针。”
考虑过经济,现在政治议题又追在脚后跟跑了,谢双瑶也在考虑南面都城的选址:选榕城,可以更好地衔接江浙与鸡笼岛、吕宋,选羊城的好处则是镇压广府道,消化的速度会比以前更快,不过,福建道的老人则难免失落了。
“另外,还有几部新法条,只是执行中应用,没有一个郑重的颁布过程,包括博物馆、图书馆的定址……都是政治文化领域的大事。最好是找个时间一口气办掉,最近要求给我上尊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一盆素雅的白菊,跟着早餐一起被勤务员送进屋子里来了,谢双瑶一面嗅着略带苦涩的淡淡花香,一面吃早饭,一大碗虾仁云吞竹升面,一碟烫小青菜,味道居然和数百年后差异不大,要说的话,几百年后要更鲜一些——没办法,海带水毕竟比不上谷氨酸钠的鲜美。同时送来的还有今早送到的公文,谢双瑶翻看着下饭,“居然连童奴儿都写信来要给我上尊号……救命啊,看来建州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不过,按时间算的话,他是不是其实早该死了?还有皇帝……这是又续了两年多的命,但皇帝没死是有我的暗示,他用起来的确还算称手,至少这几年特科一搞,北方下来的人素质都提高了不少,成才速度快多了,解决了我的一个痛点,活久点也是应该的。”
谢双瑶摸着下巴,有点好奇了,“童奴儿没死,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就算逃过了前几年的死劫,现在也可能是风烛残年了……这会儿,他还有力气作妖吗?”
第707章 盛京末路 盛京.童奴儿 女金人分家的……
“淅淅沥沥的声音……像很多马儿在一起拉尿, 是下雨了吗?”
“是,大汗,外头下雨了, 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这样啊……也太早了一些……”
确实是太早了一些,汉人的新年还没过多久, 按照多少年来的道理,辽东也正该是苦寒的时候, 三月里, 伴随着春雨,雪能化冻就算是不错了,农历四月播种,一年就这么一季的庄稼。可就在春二月头, 龙抬头还没过多久呢,突如其来的一场暖流,竟是逼到了辽东。
雪虽然还没有化,但第一场春雨的确要来得比往年早多了, 这会儿, 宫室都没有来得及修整那, 屋外的雨马尿一样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屋内也有轻轻的滴答声传来, 这是雨点穿过了瓦片的薄弱处,滴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它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嘀、嗒,嘀、嗒。
但是,老汗的听力已经有些衰弱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显然的,建州衰弱的证据,只是疑惑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对这新鲜的土腥味有些费解,但也没有余力追究,而是把仅剩的精力用来安排农事,“要让贝勒们、牛录们注意安排农时,一时的暖和不能持久,但也要注意看雪场,别把好土都给腌了……这要是发了洪灾就不好了……”
一场两场雨,倒还无所谓,这要是提前解冻,之后又倒春寒开始下雪,对农时来说就很尴尬了,早种了怕秧苗被冻死,晚种了又怕赶不上夏天的好气候,而且,如果这一阵子大雨连绵,提早开江的话,还真可能造成洪涝。在他身边,黄贝勒低沉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汗阿玛,这就安排信使往四方农场传信。”
“那就好……那就好……”童奴儿又咳嗽了起来,往后靠在了大妃塞在身后的软枕上:如果还在壮年,他是坚决不会采纳汉人的这些享乐之物的,但现在童奴儿已经很老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厚实的,塞满了决明子的大枕头,对于经年累月在马上打磨的筋骨来说,确实有很大的益处。和买地来的其余好东西一样,总的确是好东西。才刚一靠上去,他就觉得沉重的腰背一下轻松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一次我病了几个日落?”
他的精神逐渐更好了些,至少思绪是这十几日来难得的清醒,他从浓密泛白的眉毛下方,威严地扫视着火炕前的人们:大妃、小福晋,贝勒福晋——儿媳们,女眷一共六七人,都是来为他侍疾的,既然现在童奴儿已经清醒了过来,似乎打算说点正事了,便很有眼色地行了蹲安礼,在大妃的带领下逐一退出宫室。
只留下两个来探望的儿子:大贝勒、黄贝勒。这是四大贝勒中没有值月的两个,他们也最为孝顺,汗父一病,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务,经常过来嘘寒问暖,令童奴儿老迈的心灵十分安慰。对于汗父的病情,他们也很了解,“正月二十起病,到现在十四个日落了,起病是受了风寒,吃了汉人太医刘文鼎的七贴药,共十四顿,萨满也杀了三十只羊、十口猪,白肉分给侍卫们吃了,唱了六天的鄂啰罗……”
“太浪费了。”听到这里,童奴儿神色微动,打断了儿子们的叙述,“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了,各方面都要学着节俭,你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是谁让这么浪费的,该追究他的罪过。”
说到这里,老汗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一下,随后拿起手绢捂住了鼻子——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嘴巴里传来的浊臭了,人老了,太多迹象可以显现,让逃避变得可笑——汗国的衰弱也是如此,哪怕病得昏昏沉沉,躺在里间,也总能闻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土腥味儿,这都是衰弱的证据。
“不要修屋子了。”他突然跳了话题,因为这会儿他逐渐明白自己闻到的正是漏雨的味道,也能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屋内漏雨的声音,“别费这个人工……这院子能住多久还不一定……汉人的兵打到哪里了?”
两个儿子对视了一眼,都垂下了头,童奴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到城外了?”
“只有三十里了。”大贝勒的声音也透着沉重,“今年天气好,汉人出兵出得也特别早……城里也有些不好听的声音,正是三贝勒值月,他抓了一大批人,杀了一些,但局面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什么!敌人就在鼻子尖了,他还挑拨兄弟间起纷争?!”
童奴儿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不得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大妃带着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进来为他拍背,闹了半晌,童奴儿又用清水漱了口,往太阳穴上擦了两滴买地的风油精,在这清新味道的刺激下,他才算是恢复了过来,同时也下了决断,“这城守不住了,打包细软,往、往……”
说到这里,他也不由一顿,看了看儿子和小妻子,突然悲从中来,咧嘴大哭了起来,“还能往哪儿退啊!难道真回建州老家去吗?”
确实,盛京一退,退的并不仅仅是一座城池,却更是建州女金全部的希望:这可是龙兴之地,是建国的基础,童奴儿就是在这里称王立制的,在此之前,他只能说自己是女金汗而已,住处是部帐,也没有称宫,更谈不上册封大妃,妻子充其量只是大小福晋,更不说立定八旗之制,编纳女金、鞑靼、汉族人口……更大的制度,在更大的领土里容纳了更多的人口,盛京就是一切的象征和基础!
一旦离开盛京,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的失去,意味着民心和气势的失去!意味着建州女金,已经完全失去了和林丹汗一样,成为边境重要势力长期存在的可能,又要回到深山老林里,成为无数个在华夏边境得意一时,最终还是被打回原形的小部族……这让童奴儿该怎么甘心?
女金人不是没有英雄,不是没有辉煌的过去,松末圆初时,在辽国之后,女金也曾短暂崛起,大有希望一统天下,但却被鞑靼人打断了脊梁骨,沦为边境野蛮,数百年后,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辽东站稳了脚跟,汉人王朝也眼见着衰弱了下去之时……
要说一统天下,童奴儿倒并没有想过,他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得这样美,但入寇山海关,饮马黄河,甚至是去江南撒一把野,这样的美事儿他前些年的确是常常指望的,可随着买活军的崛起,一切成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别说陈兵叩关了,建州八旗在辽东的势力范围一再缩水,失了狮子口,没了晋商,边兵边将在‘买送辽饷’的政策之下,再不敢和建州做生意,同时辽东汉人大量出奔买地,在辽东展开游击,和八旗军队周旋,甚至还裹挟他们投买!不过是几年时间,建州真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而锦州的边兵,甚至都不满足于固守防线了,而是勇敢出击,开始逐渐恢复失地!
当两头熊打架的时候,如果一只熊负伤未必会输,因为小伤更能激发它的血性,可如果四面都拉开了口子,大血管还在呼呼放血呢?这仗怎么打?不出五年,建州已经穷到了童奴儿觉得一次宰杀三十只羊,为重病的他祈福太奢侈的地步了——建州人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办法自救过,童奴儿去年甚至写信给买地的女主子,在信里把她比做长生天,把自己放在了儿子艾狗獾一样的地位,愿意认她做义母——这是私下里的信,公开的表态更是软硬兼施,无计可施之下,甚至八旗旗主,四贝勒、五大臣都一一地改变了态度,在黄贝勒的建议之下,达成一致,开始教导旗民说汉人的官话,学拼音,并且开始用拼音而不是鞑靼文字标注女金语。
与此同时,他们还往敏朝京城和买地行在发去行文,要求买地承认,建州女金是华夏的一份子:按照买地的通行标准,只要一个人自认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甚至不要求第一语言是汉语,会用拼音……只要自认自己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那买活军就承认他是华夏人!
既然如此,那建州八旗也可以是华夏人啊,他们和敏朝的战争也可以是大小宗争夺政权之战啊,买活军就不能偏帮一方,只给敏朝支援小炮和粮食,至少,至少买地要和建州开个做买卖的口子吧!你看我们都自认是华夏人了,八旗旗民哪怕是三岁小孩都被灌输了这个概念——
随着艾狗獾伴着使团,带着建州人的新立场去了买地,建州这边的确一度曾经看到了一点曙光:买地的态度是有一点儿松动了,不但艾狗獾成功入伍,而且受到重用(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能力,童奴儿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很聪明的,但他更希望这份看重是因为艾狗獾的身份)。买地还派出了考察使者,来检验建州的内政——这也是他们对于各地小政权的一贯态度,不能说是特别薄待了建州女金,包括叙州、丰饶县等地,都是要使团去考察过了,再谈是否认可其为合格政权,能不能被买地纳入消化范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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