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是第一个问题,出于阉党自己的考量,第二个问题却也和那几个县城无关,事实上王大珰现在压根就不关心那几个山坳里的县城,大不了便送给买活军也罢,当做个羁縻军州,只在名义上奉大敏为主即可。
这都是细枝末节了,王大珰现在最慎重的便是第二点,“第二是最要紧的——这几样物事送到京城,必然引来轰动,若再加上她的神仙身份,想要插手的各方人马必然极多,九千岁麾下那四大干将,必然前来勒索,咱们须得先想个法子,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这就是大敏,这就是阉党——和西林比起来,阉党已算是能做事了,王大珰也绝非是最贪婪的大监,甚至多数时候都还可说是相当清廉,毕竟他只收该收的钱,并不会主动出击勒逼百姓。但,这就是大敏,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人物,一道镇守,所能想到的只有‘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黄大人心中如饮冰雪,凉意森森,其实一切全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比起从前在认知中夹带的绝望和无奈,此时他心中只留下这么一片淡淡的森凉。
好在,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总算,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
他很快捺下了心中突然激昂的情绪,也跟着一道露.出为难之色来——其实方案早有,他眼看着王大珰一路被引着走到了此处,前路自然也早已描画好了,只是不能如此轻易地奉上,还要跟着再演一会。
这其中的套路,黄大人是最熟悉的,也非常的擅长,他或许不太喜欢,但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演得更加精湛,因为他在心中已做了别的选择。——虽然算学上比不过小佘,但这天黄大人心情相当不错,他知道自己能为买活军办的事,可比小佘更多。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先赢了一局!
第80章 面见九千岁
王大珰其实的确是个能干的人, 而且很有定力,像他这样的干将构成了阉党的中坚——西林党自然是做不了正事,只会喊着仁义道德, 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的‘常有理’, 阉党内也有许多滥竽充数, 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敲骨吸髓,贪婪狠毒的小人, 但皇帝信用阉党还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阉党必然对皇帝忠心耿耿, 二来则是由于阉党的选拔更为开阔,其中到底还有一二成能用之人, 而九千岁固然也有诸多毛病, 但尚识得大体,分得清什么人适合捞钱,而什么人适合做事。
像王大珰这样的人, 便被放在了比较要紧的位置上。也展现出了十足的素质, 譬如说他虽然距离仙踪只有这么一二步之遥了,却还很能克制住自己,没有踏入许县半步, 更没有贸然请见谢六姐。黄大人去见谢六姐, 这是无关紧要的, 但王大珰作为镇守太监,一言一行必须极为注意, 或许他有一日能领皇命与谢六姐论道, 但在没有得到上头进一步指示之前, 他是不会踏入衢县一步的。
黄大人自然力邀王大珰前去见识一番, 但说实在的, 现在要乔装打扮进入衢县也不容易,因为买活军实在是乐于给往来商旅剃头,衢县如今行走的百姓们多以光头、寸发为多,天气又逐渐热了,王大珰虽然没有虱子(他坚称自己没有,黄大人也不会去查看)但带个帽子进城也依然显眼,所以他只在衢县往外修的水泥路上站了站,用心品味了一下‘仙路’的感受,同时对谢六姐的仙人身份更加深信不疑了——足不染俗尘,可不是吗!走过这样的路,还如何在南方泥泞坎坷的官道上行走?按干儿子的说法,这种路‘对六姐而言也只是勉强将就’,这也就是仙人才能有这样的讲究了!
——尽管黄大人如实描述了谢六姐的外形,但在王大珰心里,谢六姐却依然是个面目宛然,周身伴有祥云清风,行动时娇花拂柳般的飘飘然谪仙模样,他心里已固执地认为黄大人之所以只见到了一个健壮的高个少女,那是因为他心不诚,六根不净,慧眼不开,不能得见真容。
在中人心里,断绝烦恼根的阉人自然是清净之体,因此王大珰是蛮有把握的,他觉得自己若是有幸面见谪仙,自然能够望见真容,虽然衢县外来回行走的一些短发健妇都很接近黄大人描述中谢六姐的形象,但王大珰还是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义子从衢县返回。
黄大人的头发还没长好,依旧是寸头的样子,因为要回城,他摘了义髻,形象有些陌生,不过他速度很快,没让干爹等太久,便从城门里出来,奉上了一个荷叶包,“这是买活军的特产小吃炸鸡,虽然粗陋,但胜在洁净可喜,义父随意取用些。”
王大珰深深一闻,果然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其中隐约可以闻到孜然香味,其余的味道便很难分清了,只是一股极其复杂却又销魂蚀骨的幽香,身旁的行人闻了,都露出馋涎欲滴之色,还有人彼此议论,“为何我们买的炸鸡便没有这样的香料?”
“怕不是要另加钱!”
黄大人解释道,“这是买活军听说义父便在左近,有意款待的仙食佐料,平素售卖是没有这些料的。”他从荷叶包里取了一个小纸包出来,询问地看了一眼王大珰。
这便是两父子相得的证据了,诸多大珰从宫中放到外地之后,很多都还维持着在宫中的饮食习惯——尽量要清净、素味,有些大珰甚至忌五荤,吃净素。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信仰,阉人很多都虔诚信佛,另一部分原因则是阉人由于生理残缺的关系,若是净身手法不好,出小恭时身上就难免沾染一星半点的味儿,在宫中伺候主子,这是很大的忌讳,所以务必要减少排泄物的异味,这便只能从饮食着手,务求清淡。
再有一点,便是在宫中众监人宫女,多数都是食用御膳房的伙食——实则御膳房最大的功用便是给这些公务人员,包括了外间上值的阁臣等供餐,帝后自己的饮食多由宠幸内监包办,是不会吃御膳房的供给的。御膳房每日要供数千人的伙食,不可能做任何火候菜,多以炖菜、煮菜为主,为了照顾阁臣年岁,口味更是多为软烂,大珰们有些从小吃惯了宫里的味儿,外放后还维持了原有的饮食习惯,外间的珍味并不能够欣赏,但宫中事素来是讳莫如深,又牵扯到生理残缺,阉人更是隐为禁忌,这些个中缘故,非亲信不能得知,许多官员即使被收为义子,也很难知道为何大珰们有这些讲究。
王大珰是上谷人,本地出产的就是太监和枣,凡是出产枣子的地方,日子都过得很苦,因为实在太干旱,种地是很难养活自己的,稍微一个干年,便有大批的百姓不得不卖儿鬻女,而上谷离京城也很近,因此那里的小子闺女们许多都去做宫女和监人,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宫中的乡党势力,王大珰很小便被返乡的老阉人看中了,想要收他做干儿子——这种干儿子是不必净身的那种,认了老中人做爹,为他养老,也继承一些财产。
宫中阉人千万,真正煊赫的那些往往难以善终,更多的还是攒了微薄钱财,待老迈不堪使用时返乡的,王大珰还不记事便被送给老中人收养,日子只能说勉强过得去,自小也就养成了宫中的饮食习惯,哪怕出宫了也还是喜茹素,厌荤腥。荤菜里只有鹅肉能勉强入口,鸡鸭牛羊一概嫌腥臊,这炸鸡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好意,且又兼着谢六姐的天人身份,他是不会吃的,而这调味料,也因为是仙食的关系,愿意鼓起勇气僭越尝试。此时对黄大人微一点头,黄大人会意,打开荷叶包只微微洒了少许,便将纸包照旧包好,塞入身边一个荷包中,挂到王大珰腰际。
这孩子就是心细,而且很知道分寸——王大珰一次吃不了这么多仙食佐料,但可带回家中慢慢吃用呀,哪怕是当药来服也好呢,至少这是真神仙的赐物,按理说要比仙丹更加校验的。王大珰对黄谨更是欣赏了,抽出帕子包了手指,捡起一块鸡腿,又嗅了嗅,倒是丝毫腥臊气息未有,一口咬下,登时是肉汁四溢,满口浓香,半日说不出话来。
虽说饮食清淡尚素,但不代表小中人变作大珰之后,吃食依旧简朴,府中自然聘有名厨,随时细作素点,咸有素八珍,甜有翡翠烧卖、蜂糖发糕等物,虽用荤油但却毫无脏气,惯为中人所喜,王大珰在宫中也是得了意的,御膳房没少做名点孝敬,在江南水乡又镇守了七八年,真可谓是天下第一吃过见过之人,饶是如此,将这鸡腿缓缓吃完,依旧是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并未将剩下一只赏赐给义子,而是以荷叶包好,又多扎了一张手帕,自己托在手中,预备等到了驿站再享用。黄谨在买活军治下一定没少吃此物,就不用分他了。
“这是鸡好!”
很难说此物究竟是好在哪儿,入口时先是一团无以名状的油香,撞入心头,犹如攻城大锤一般,仿佛一下就把多年茹素的心防给撞开了,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许久没吃荤,所以格外美味,又还是因为仙食佐料的缘故,那面衣酥脆,肉汁香浓,还有鲜香微咸的佐料,咀嚼中唇齿生香,更重要的是毫无腥臊之气,虽然鸡腿硕大,但肉质极细,无渣不柴,丝毫都不木嘴,王大珰在义子面前自然有些架子,不会惊呼赞叹,不动声色品尝完了,迸出四个字,维护自己吃过见过的身份,“此鸡必为异种!虽说作法还嫌简单,但因鸡好,滋味的确不凡!”
接下来要问的便很自然了,“可有种蛋出售?”
买活军的盐糖好,这是浙江道也有流传的,王大珰在义子出事后才知道自己府上早就在吃买活军的盐了,而且卖得还很贵,要三十文一斤,他查看过雪花盐后,便有多买一些回京献给九千岁的念头。没想到来买活军这里赚了一圈,想买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多,而且其中有些非得大批量采购不可,譬如这种蛋,便要买上数百枚,在自己府里养了一批,验过肉质的确上佳之后,才能再往上献,而玻璃、香水、香皂之物,倒可以先送少许回京城去孝敬九千岁,若是九千岁许可了,再转献皇帝,便很有希望在浙江道增设皇庄,专卖买活军的好货了。
黄大人摇头道,“不卖,因这鸡要吃买活军特别配置的饲料,听说但凡饲料差了一些,便不是这个滋味了,因此买活军是不往外卖种蛋的。”
王大珰也早发觉了,买活军这里的货虽然多,但却都是卖粮不卖种,他昨日也尝了这里的粮,虽然高产,但滋味却是不如平时吃的万年米、珍珠米,况且说了不能自留种,因此他兴趣不大。至于这鸡是否只能吃特制的饲料又或是谢六姐点化过的仙水,这也是一件很难料的事——或许是如此,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是说不明白、朦朦胧胧的,王大珰买不成蛋也不太失落,倒是因此对怀里剩下那个炸鸡腿更看重了:若是只有沾了仙气才能养得活,那么这鸡应当对身体也有些说不出的好处,是以即便味道浓厚了一些,吃它也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算是嘴馋。
好物这么多,生意是大可做得的,但做买卖要双方都情愿,昨夜黄大人已和王大珰谈好了——除了正当的货殖交易之外,买活军还有一个要求,便是他们希望能自由地和周边的区域做生意,尤其是做一些人口买卖,说白了,便是希望从衢江往回运人的时候,不要再发生黄大人拦路查船的事。
关于这件事,对王大珰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他因为出身的关系,对这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天然是有一份同情的,虽然王大珰绝不会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私蓄来周济这些可怜的孩子,但倘若只是支持买活军收买这些活不下去的人口来做工,不必他额外付出什么,那顺水推舟,以此为筹码和买活军讨价还价,王大珰料定了不会有任何后果。
这是大家都只有好的事情——如果买活军愿意收容那些没饭吃的成年流民,那就更好了,那些流民留在地方上也是坏事,朝野上下,光是支撑辽东防线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还要不断地在各处作乱,不肯老老实实地在本地饿死,阉党们也觉得他们怪惹人烦的,在西林党众臣眼中,这些心中毫无大义,不肯向他们缴纳佃租,还打扰了他们做生意的流民就更可恶了。
既然买活军开的价并不高,而且和他们做生意也不用担着资敌的名义——如果是以前,卖给反贼铁矿自然是资粮于敌,但买活军治下自己就有煤矿和铁矿,而且还会制上等的蜂窝煤,这些蜂窝煤少量地流传到了武林,王大珰欣赏不已,去年冬天以两百文一斤的价格已都用了一冬天了。那么卖给他们煤铁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做生意更谈不上有任何忌讳。
而且有一点,黄大人没说明白,大家却是都心照的,那就是从中得到的利润可以极大地缓解内库的钱荒,王大珰和黄大人越商议便越觉得此事实在是可以一办,他未在衢县驿站停留太久,只又住了两日,尽力地把衢县经过神仙点化,还能被黄大人带出县城的美食都尝了个遍,到底又偷偷骑了一次自行车,随后便赶紧将轮胎都擦得雪亮,又挪了一匹骡子来,把自行车架在上头,一行人离了衢县,取水路上了武林。
从衢县回武林,那是水陆兼程,饶是一行人不缺马骡换乘,也耗费了二十余日,回到武林之后,王大人不过整修了两日,便又忙忙地收拾了十余个箱子,并指了自己随常带在身边,并常派回宫中请安,和九千岁也沾亲带故,自己最信用不过的一个义子,带着黄大人登船扬帆,往京城去了。
从买活军绑架黄大人算起,再到黄大人动身去京城,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其中大量时间都花在路上,此时盛夏已过,渐入晚秋,运河水位微降,前行便主要靠纤夫拉运,速度更慢,若不是挂了王大珰的旗子,在有些地段还要抛锚等纤夫挪出人手来,不敢和漕船争道,从武林到京城,一路走了近两个月,这还算是快的。
黄大人每到港口便给王大珰写信,走驿站收发,还比船行得稍微快些,这样他还算能时常收到南边的消息,若无此便利,他到京城时便只能带着两个月前的过时消息,对南边的变化根本一无所知。此时他格外想念曾见识过一次的‘短波对讲机’,不过他也知道,这东西买活军是肯定不会送给皇帝的。
到了京城,先还见不到九千岁的面,而是要四处走人情,为王大珰送礼,将他在宫中的老人脉都照顾到了,九千岁的几个干儿子也逐一孝敬过——王大珰在任上,收别人交来的‘打点税’,此时也要把一大半作为打点税又交给这些人。
给九千岁的那份,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浙江道的变故显然重要性不高,因买活军虽然又占据了两个县,但到现在还没占据州府,也没有冒犯藩王,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引起太多注意,每逢深秋,辽东一线便是吃紧,要钱要物,九千岁忙着筹措这些,焦头烂额,脾气也不好。众人纷纷指点黄大人,勿要此时登门触霉头。
如此耐心地等了半个多月,黄大人方才得到面见九千岁的机会,此时他的初级班教程都快自学完了,正准备往中级班的教程冲刺,又还要拨时间教王至孝——便是王公公那个中人义子,他们其实本姓都不姓王,都是跟着当时上谷县那个老中官姓。
虽然都是义子,但彼此身份,以及与王公公的关系都是完全不同的,王至孝将来要替王公公摔盆带孝,而黄大人到时候去上一柱香就行了,大家心中都知道其中区别。而既然王大珰想办皇庄,要和买活军打交道,王至孝自然也要先把买活军的一些忌讳学在头里,因此他办事之余学习的态度也很积极,两人一路走来,已跟着黄大人学会了拼音和算学。
好在由于有这些教材的缘故,这样磨人的等待不曾像以前那样愁闷。黄大人和王至孝的关系也非常不错,两个没有利益冲突的聪明人总是很合得来,这一日二人正在做速算24点取乐时,九千岁处来人通告,忙以门包厚贿使者,又一道收拾了十余个大箱子,又将自行车拿红布包起,唤两个手脚轻便勤快的苦力扛了,往九千岁在城中的一处便宅而去。
因东西带得多,又是自己人来请安,便不必在门房苦等,而是被带到了内院一处轩亭歇息,又苦候了两个时辰有余,天色入夜已久,方才被人带到了一处院落之中。九千岁正坐在一张方桌后头,手里以一块麂皮缓缓擦拭着水晶眼镜,见到二人入内,方才笑道,“来了?倒叫你们好等。”
他说话语气颇为和蔼,瞧着并无半点凶煞之气,但偏偏便是此人,名震朝野,对付西林党的手段酷辣无比,京畿一带,其名可止小儿夜啼。王至孝和黄谨丝毫不敢怠慢,都是大礼参拜下去,口中给千岁爷爷请安。九千岁微微一笑,将手抬了抬,道,“起来罢,赐座——王至孝,你来说说,你干爹又在之江惹了什么乱子?上个月之江道来的折子倒有四五成都在说什么买活军的事。”
九千岁从小并不识字,入宫后虽然进学,但只能说粗通文墨,但此人记性极强,虽然王至孝一年不过拜见数次,但对他仿佛却依旧很是熟悉。王至孝和黄谨战战兢兢在脚踏上半跪半坐着,都是恭谨至极,不敢有一丝轻佻,王至孝先从陆平取图说起,再说到黄谨追查陆平,诈入福建道,在买活军手中带回了陆平,此事王大珰早已飞马密奏,九千岁已然知悉大概,却依旧听得仔细,颔首笑道,“好,好,这差事你干爹办得很好,可那买活军又是怎么回事呢?如何又攀扯上了他们?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倒是有些麻烦。”
这指的便是朝中弹劾王大珰擅离职守、插手军事的奏章,此时二人早几天也已尽知,王至孝忙要说话,九千岁却对黄谨道,“黄谨,这是你惹出来的事,便由你来说罢。你干爹还说给我带了些好东西来,敢在信里夸口,必定是不俗的,乘着这会子有些功夫,都给我看看,免得收入库房,再想起来也不知是何时了。”
又仿佛半开玩笑一般地道,“若是东西不好,王知礼可没什么好果子吃,他那个镇守太监,只怕也就当到头啦。”
第81章 九千岁吃不了辣
以九千岁的身份地位, 别说是给他惹来不大不小的麻烦,哪怕是什么麻烦没有,只是凭他一时不悦, 比镇守太监更大的官儿也是说拿就拿,怎能不让人战战兢兢, 畏惧非常?哪怕就是演, 也要演出这份又敬又怕的味儿来,如此方能显出自己的忠心识趣。二人闻言, 忙都做出提心吊胆的模样,黄大人更是在声音中加入了些许颤抖, 直到打开了随身捧着的锦盒这才逐渐似乎进入状态,“千岁爷请看, 此物便是买活军敬献的第一样宝物……”
实则他心里压根丝毫不慌,九千岁凶名虽盛, 但对‘自己人’却一向是照顾有加,若是王大珰在此,他江湖义气上来了, 两人嬉笑怒骂, 只怕是无所不至。不过是自己和王至孝的身份和九千岁差距太大, 不得不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加以敲打而已。宫中诸珰早已将九千岁的性子给琢磨透了, 这才能对症下药地讨好,若是没有丝毫了解,也坐不稳镇守太监的位置。而黄大人更在谢六姐的茶话会上学会了不少新鲜的‘视角’, 他心中对九千岁眼下的需求是很了然的, 因此并不觉得此行会有什么失败的可能, 能取得多大的成功,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以九千岁的忙碌程度,时具定然是极其重要的,闹钟和手表,一式两份,果然引得他惊为天人,连连赞叹,反应和王大珰几乎是如出一辙,疾步起身,往内屋走去,并示意二人和他一道进去,里间果然有一具摆钟,顶天立地地放着,只是一座钟便几乎占了小半间屋子,这亦是九千岁权势滔天的例证,此物哪怕是宫内的几具也没有这样华美,定然是镇守太监从私港物色来孝敬九千岁的。
在各地的镇守太监,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便是搜寻珍玩,呈现御前,这是他们晋升献媚的捷径。其实他在历代的权宦中已算是相当清廉的了,至少就黄大人所知,九千岁日常起居之处,在宫外也不过就是五六处,占地也均不大,连西林党人也以‘小廉小忠’来骂他,但身居其位,九千岁居所不说囊括天下珍玩,但要说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宝物却也不多。
因此,黄大人也不敢将这两样东西放在箱子里,只怕真如九千岁所说,收进库房一年半载就想不起来了。此时见九千岁出神,便知道今夜已是十拿九稳,心中暗自嘘了口气,面上依然战战兢兢,小心解释盘面的数字含义。
九千岁一声不吭,双目在闹钟、手表和摆钟盘面上来回盘旋,默数了一会,突然长出一口气,道,“我数得了,这钟比摆钟准——这摆钟的长针走到左上50秒时总有一顿,是机簧生锈了,日积月累,便和闹钟要差了一刻钟。”
原来他连如此细微之处都有留心,黄大人倒是吃了一惊,暗道九千岁上位,果然自有过人之处,并非只凭了奉圣夫人的裙带关系。与其说是凭借坊间那不堪传闻得了奉圣夫人的青眼,倒不如说他才干过人,被奉圣夫人物色来做了皇权的代言人。
此时朝野之中,西林党和阉党、浙党、楚党各自牵制,可谓是党派林立,反而皇帝隐身其后,仿佛对朝政毫不关心,一意木工。而权阉则乘虚而入,借机把持内宫,引诱皇帝耽于游乐、荒嬉后宫,自己则倒行逆施等等等等——
凡是对本朝历代政治有所了解的读书人,都能看出其中反复的套路,朝中总是要有一个奸坏的权臣来为皇帝搞钱,一批受到打压的忠臣清官则咬牙度日,凭借自己的一身正气誓要和奸臣周旋到底。
这种说法是受到朝野上下一致认可的,即皇帝信用的便是奸臣,而皇帝打压的便是蒙受冤屈的忠臣。但黄大人是锦衣卫出身,他对朝中大臣的糟烂污一清二楚,也知晓皇帝的无奈,在黄大人看来,对皇帝来说,能为他搞来钱,滋润一下朝廷财政,把钱从该收的地方收上来,花去该花的地方的,便是能臣,至于忠奸,反正一体捞钱,没什么区别。——这里的捞钱除了指收受贿赂、打点之外,也指接受投献、隐田、诡寄,使朝廷损失了本应获取的税赋。
若说不受贿,西林中的君子们或许是有一些可以做到的,但要说不受投献,这是绝无仅有,因西林君子多有功名,而有功名的读书人如果不接纳亲友的投献,他在乡中的名望将会立刻荡然无存,说是千夫所指都不过分。甚至连家人都要和他断绝来往,没有一个西林君子会这般不爱惜羽毛,倘有,那他也便很快就不是西林君子了。
因此在皇帝看来,西林、阉党,反正都在捞钱,从付出的成本来说,或许还是阉党省一些——阉党的银子多是通过勒索,作为现银沉淀下来,就譬如是存在他那里,待到日后用不上他,想换人了,抄家时来取,他自己无儿无女,花能花得了多少呢?而西林党交游广阔,君子众多,譬如阉党得用者十余,而西林党的人数成百上千,每一户收纳的隐田数目叠加在一起就很惊人了。
而且,朝廷损失的这些农税并没有化成银两固定下来,而是被兑换成了无形的‘声望’、‘人脉’、‘乡望’,这东西只对西林君子本身有用,对朝廷来说一文不值。提拔一个只有嘴上功夫与清廉二字的西林君子,实在是很赔本的买卖。也就勿怪历代皇帝都喜欢信用阉党了,至少阉党无疑是要比西林能干多了,西林说要收商税,只是说说而已,收是收不上来的,阉党说要收商税,便是当真可以收上来银子的,三不五时还能通过构陷、污蔑,把朝野间的大商户搞了那么一个两个,赚个几十万上百万的银两来花花。
自然了,如此一来,阉党自然是普天之下知名的臭不可闻,仿若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从官到民,个个厌恨,但黄大人也不知晓若是信用了西林党,送往宣大辽东的钱粮该从何处来,西林党众正盈朝那段时日,各地的贪污受贿丝毫也没有少,京城发出百两补给,能有十两到宣大就很不错了。反倒是阉党上位之后,看在九千岁随意残害大臣的凶残名声的份上,各地官僚不敢再雁过拔毛,百两补给里,能有个二十两到辽东——这里哪怕阉党吞了八十两呢,对皇帝来说也不失为是很可喜的进步。
若能看穿皇帝和阉党之间真正的关系,便该知道这么一点,九千岁和皇帝的关系实在密不可分,他就是来为皇帝干脏活的,而九千岁此时的权势,并不来自于奉圣夫人,也不来自于皇帝对朝政的懈怠,只来自于一点,那就是他搞钱的能力。不管他多么凶焰滔天,又害了多少无辜忠臣,残害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只要九千岁还是宦官中最能搞钱的一个,只要皇帝还在位,那么他便很难被旁人搞下去。
从这一点来说,买活军和阉党之间就存在了天然的结盟基础,九千岁光是闹钟便看了许久,他的视角还和王大珰不同,精研半日,倒并未上手拆卸,而是提出了两个问题:1,买活军手中有多少存货;2,此物能用多久,怎么校准。
闹钟在最上层的人家自然是有市场的,这毋需多言,此物如此轻巧,比摆钟不知要贵重多少,一座摆钟,此时没有个五千两银子是下不来的。在黄大人来看,闹钟不卖个一万两银子都是小觑了天下宗室豪族,他好在是锦衣卫出身,消息极为灵通,而且离京以前曾因缘际会翻看过一些绝密卷宗,见过九千岁盘点各地豪族的结论,当下给出了一个他和谢六姐研究过后,自认为最合适的数目,“两三千数,怕是有的,此物在买活军中虽然珍稀,但并不太罕见,谢六姐常以此赏赐麾下心腹。”
两三千枚!
九千岁的呼吸立刻粗重了起来,一只手不觉便抓紧了椅背,他闭上眼沉吟了片刻,缓缓长出一口气,对黄谨说道,“好,你很好,你干爹也很好,不愧是我们厂卫干将,没给老子丢人。”
他是成年入宫,此前江湖泼皮的习气并未尽退,此时极度兴奋之下,又带出了从前的口癖。九千岁手中还把玩着那闹钟,又凝视了半晌,方才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个家不好当,每年到了年底,便觉得精穷,库里能跑马,实在是搜索不出银子了。可辽东处又一直写信来要……怎么办,只能到处去找钱补上,你们莫看我平日光鲜,心底实在没有一刻是不焦躁的,刁毛的,穷得要命,没有钱,没有钱呀!”
“朝廷没有钱,宫里没有钱,钱都在何处?我心里清楚得很,就在这四九城府中的银窟里,那些王公大臣、世宦人家,哪个不是富得流油?撮弄着西林党那帮傻子为他们呼吁奔走,火都烧上房了,他们坐在屋里还一毛不拔,老子瞧着他们那样就恶心透顶,这帮人都该被点天灯!熬出的油那都没有一滴不是民脂民膏,实在可恶至极!”
且不论事实如何,在九千岁心里,显然对如今外朝官场印象极差,黄大人和王至孝壮着胆子附和着他痛骂了外官一场,九千岁大感畅快,喝了声拿酒来,自己要了些夜点,又赏了黄大人、王至孝一桌上等夜席。
于是众人重回厅里,底下人手脚也快,眨眼间便捧了两个大看盘来,放在八仙桌正中,又搬来高几,置于三人身侧,这便是三人各自一席的表示。——因三人身份有异,口味不同,便各自领了一席。虽说九千岁起家也是青皮流氓,但如今不是心腹,恐怕也不能和他共桌痛饮,如此已是难得的殊荣了。
如今敏朝宴饮,绝非众人共聚一桌,大呼小叫、大醉而归,只有乡野人家、地痞流氓、绿林好汉才会共聚而饮,凡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喜庆宴饮便都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交文化,一般来说,凡举宴,三四个时辰已是必要。从正宴未开席时,便已在偏室用茶,长桌上供奉茶点,此时必须要略微垫一垫,开宴后,众人谈笑中由主人逐个敬酒,引入席内。此处的‘席’多数都是一个大高几,二人为一席,若是大宴,光是主人寒暄引席便要耗费许久。
此后方才是上菜,而遇到珍奇主菜,每上一道,来宾还都要开发赏钱,期间谈笑、敬酒、听戏、品茗,活动极多,而八仙桌上还要有时鲜果品摆成的精致看盘,这种堆叠的果塔是不吃用的,所吃的在宴后另行呈上,因此还有不少果农专门栽培中看不中吃的‘看果’,在京畿一带人数不少。
如此奢靡风气,已成自然,虽然是深夜便饭,厨房仍临时以黄州蜜橘拼了两个金灿灿的大看盘,也可见九千岁虽然满口清廉自许,但平日用度之奢实在过于王侯。这黄州蜜橘产地在之江道,只有动用快马,才能送到京城,而九千岁随意用个夜宵竟也要耗费一小筐来做看盘!
王至孝和黄大人未入暮便来了别院,虽然也有些点心垫肚子,但也不敢多吃,此时都有些肚饿,又知道九千岁对自己人来说,其实颇为宽和,且喜见至情至性的一幕,便都甩开了腮帮子尽力吃喝。别院厨子亦自然不同凡响,虽说用料并不特奢,并无驼峰鹿唇等物。但一道溜牛辗便是外间极难见识的异味,这牛肉只略加抓芡,又以滚水稍烫,洒了一层薄薄的胡椒粉,看似作法精简,入口时软弹而不失嚼劲,胡椒异香满口,肉汁鲜美。不论是胡椒还是如此新鲜的牛辗肉,都绝非外间随意可得。
黄大人尝了两口,心里也是赞叹,又觉得比起买活军那处的味道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不够鲜美刺激,微一犹豫,便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往盘里抖落了些许粉末。不料却被九千岁一眼看见,笑道,“可是嫌淡口了?你这是走惯江湖的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包盐,哈哈,我从前闯荡江湖时,也和你一般,否则到了荒郊野外,连口咸饭都吃不上。”
他以宴席待客,自己却不过是三味咸点,一碟青菜、一碗素面,一壶黄酒,此时一边吃酒,一边还在把玩黄大人献上的那几样珍玩,时不时举起香水瓶,只开了一点小缝深深嗅闻,显然很喜爱这香味。又不时问些价格、数目,以及买活军的特产,来历等等。黄大人固然也把自己向王大珰交代的那番故事照搬了过来,但显见得九千岁对谢六姐的谪仙身份并无多少信服,也并不在乎,除了有意向买活军收买奢物之外,其余事情上他的态度尚不清晰。
对政治人物而言,表态的确需要慎重,否则便成了喜怒无常。黄大人这点耐心还是有的,并不患得患失,不过他知道自己面见九千岁的机会并不多,能共餐的机会更是极少,以他本心来说,却还想以买活军处的美食来诱惑九千岁,以便为将来在北方或许能推广西红柿、高产稻等打个埋伏,这就是故意卖的个破绽,见九千岁问,忙起身回话,说这是买活军赐下的仙食佐料,王大珰用了十分不错,只是因为饮食上有所忌讳,是以不敢献给九千岁云云。
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九千岁有时江湖习气尚存,闻言哈哈一笑,欣然道,“娘个裘的,难道老子还怕你下毒不成?不必如此做作,给我也洒些,王知礼把这东西引为珍物,每餐都只肯用一小洒,打量我不知道呢?”
来觐见这样的大人物,事前仔细通气是必然的,否则两面说辞不卯,会引来更多的麻烦。黄大人非常清楚,王大珰压根没准备把仙食佐料上报,因为所得极少,而且献用佐料粉末是忌讳的事——献奇果、鲜食、美酒倒是无妨,但佐料是很容易动手脚的。不料九千岁竟连此事都了如指掌,此时谈笑间随意说出,便大有无所不知、莫测高深之相,令人真不由得生出了战战兢兢、不寒而栗之感。
不过,黄大人也是厂卫出身,知道此事无非便是厂卫在镇守太监处也有内应而已,九千岁也远非无所不能。面上自然是惭愧不已,连声告罪,又将自己所用的小纸包献了上去,口中说道,“此物为花椒、胡椒、孜然等十余香料磨制,其中还大量加了一种海外奇物,名唤番椒、番灯笼的,和茱萸一般有辣味,请千岁爷爷留心。”
九千岁笑道,“咱就好这一口辣的,从前在宫外时,茱萸烤鱼我是最爱吃的。”
说着,便将佐料捻了两大撮撒入面中,取了调羹来搅了几下,先喝了一口汤。起初还不觉得什么,片刻后只觉得口中微微生疼,仿佛从喉咙一路烧灼了下去,呛咳了几下,几乎喷出火来,不由大为惊骇,怒目圆睁,捂嘴喝道,“好贼毬,竟如此凶猛!”
第82章 皇帝被坑了
“嘶——好痛快, 好痛快!”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早,仿佛才刚过了中秋,一场细雪便悄然笼盖京城。蓟辽战事未歇, 民夫们还在驿道上一脚雪一脚泥,挨饿受冻地往前线运军粮,今年毫无疑问会有更多人冻饿而死, 但无论如何, 这一切反正碍不着小皇帝什么事,宫中的事依旧一切照常,下了雪, 那便正合赏雪烤肉吃。
宫后苑澄瑞亭外,架起了几个黄铜制的小支子,下头是烧得通红的银霜碎炭, 支子被烧得滚热, 又刷了一层清油, 发出吱吱的声响来,几个小中人站在支子跟前, 热得满头大汗,还蒙了一层青布做的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支子上滚动的芫荽拌肉, 时不时别过头去,避开这呛人的滋味——芫荽是宫中常食用的香料,倒不是芫荽味儿冲鼻, 而是支子上翻滚的少许红色细粒,散发出呛人的气味, 这滋味闻着实在是呛鼻, 有些人还忍不住要打喷嚏, 但却是正在亭内大快朵颐的皇帝的新宠。自从九千岁进献以来,半个多月,竟是一日都离不开它。
“来、来,吃,吃。”
宫后苑中,亭台多为敞轩,到了冬日,则四处垂下厚实的棉帘避寒,其中又燃起火盆取暖,可谓是温暖如春,宫人不断来往,捧入鲜果蜜饯、温酒热菜,均为九千岁敬献。敏朝皇帝吃敬献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历来是各宠宦轮流从私蓄中包办饮食,而如今皇帝的饮食,自然是九千岁包办。因此这些吃食要比御膳房上等得多,虽说今日是吃烤肉宴,但伴着上来的小菜锅子也都样样精美,陪坐的皇后和二皇弟对辣味的接受度较低,但将新鲜的牛羊肉烫在清汤锅子中,刚一熟便捞出沾着麻酱,也吃得津津有味,都凑趣笑道,“今日得尝异味,沾了兄长/夫君的光了。”
在宫中生活,固然富贵荣华已极,但也处处受到限制,饮食起居远不如在外自由。也就只有皇帝能想吃点小烧烤可以办到了,皇后贤良淑德,再不会自己生事,而二皇弟平日也是敬谨恭顺,绝不出格一丝,他们身边的宠宦也没有九千岁这样的能为。这些事皇帝心里还是清楚的,因此他很照应家人们,一再地劝他们尝尝拌了番椒的烤肉,“吃呀,入口辣,吃习惯了味道好着呢。”
又让人送来酸汤预备着解辣,指着白瓷汤碗对妻子炫耀,“你可知道这汤看着为何红兮兮的?便是用了你后苑摘的那小灯笼做的,我问了黄选侍,她是彩云人,说是彩云道的确有用酸果入肴的,这红灯笼果便是海外的酸果,一个种,都是看了怕人,食之无毒的。”
由于这一餐中有好些佐料都是宫中自己出产的,皇帝觉得很新奇,兴致更高,便逐一为妻子和弟弟介绍起来:自从百多年前,西洋传教士入华之后,带来的许多植株便被收入了西苑、宫后苑,而买活军遍寻不得的辣椒,在西苑里就种了一片,取的是它火红的模样,这些年来若有人进献不同品种,都会积到那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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