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还有洋灯笼,也是如此,在西苑种了一片,皇帝踏马西苑时,也曾在苗圃中留心过这种可喜的小物,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向是很喜爱的,即位数年以来,不论是奇鸟异兽,还是这种海外的珍种植株,都是有意收集,并且以为其分门别类地编纂目录,划分豢养园地为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大宠宦着意搜寻献宝治下,西苑中着实是收集了不少海内的珍种,只是从前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皇帝也只有略微的印象,而这一次当九千岁告诉他,原来番椒和番灯笼都可以食用时,皇帝才会如此热心,立即就尝试了起来。
当然了,关于被毒害的顾虑是从不曾存在的,皇帝的伙食由亲近太监包办,便可完全说明此点,历代皇帝都坚信,比起大臣,太监才是对自己最忠心,最不希望他们死的那种人。他们几乎也都是对的,九千岁想要毒杀皇帝实在轻而易举,但这么做对他的好处为零,毫无疑问,皇帝的死也是他的丧命钟。因此和外间传言,九千岁和奉圣夫人经常以‘大补之药’对皇帝下毒不同,他们对皇帝的身体极为上心,满天下地搜罗滋补药物,还时常苦心劝诫皇帝,请他留意身体,不要在冬日出去骑马,免得受寒。
这种叫番椒的东西,和茱萸一样,味道辛辣,食之口腔微微刺痛,只觉得十分刺激,但缓过了这股劲儿之后,又觉得脸红耳赤,有一股很难言说的欣快,反而让人胃口大开。众人对这东西的接受度各自不一,皇后只吃过一次,辣得流泪,便怎么都不肯再吃了,而二皇弟虽然也深具戒心,但对番椒烘干磨成的粉,还是有些喜爱的。
唯有皇帝,自幼便喜好茱萸,对这辣椒的功用大为喜爱,立即下令西苑明年要扩植番椒,并且还慷慨地挖了十余株养在花房里,让那个叫黄谨的锦衣卫带回江南,赏赐给那个奇人谢六姐。再有些金银财宝等物,也算是稍微抵得过她献上这般奇物的功劳了。
既然吃着辣椒烤肉,便免不得谈起这个蕞尔之地的所谓买活军,这也不仅仅是辣椒的缘故,宫中来了一样新奇物极得皇帝的欢喜——唤作自行车,让皇帝竟连木工活都放下了,这也自然引来众人的注意,皇后和二皇弟都到乾清宫看过了这个‘自行车’,也都啧啧称奇,只觉得不似凡间之物,二皇弟甚至也试着骑了一把,进退如意,除了在青石板上不免有些颠簸之外,简直是再奇巧不过,而其中的工艺大多都难以理解,机关巧妙,绝不似山区出产,这也不由得让他们对谢六姐的来历更加的将信将疑了。
在九千岁的解释中,谢六姐只是一个运气较好的海盗,和海外有贸易,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些洋货,对外便装神弄鬼,以谪仙自许而已。这么说当然是很说得过去的,因为此时的敏人对海外几乎毫无了解,而海外也的确有一些敏朝没有的东西,譬如摆钟,此时便是海外贸易的大头,所以推诿给海外、洋货似乎也没有什么破绽。但皇室中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见识的,他们此前就见过许多洋货,道理上认可九千岁,情理上则以为这些东西都要比从前的洋货精致得多。
皇帝这种一向爱好鲁班锁、小机关的巧性子,对自行车更是爱不释手,到手已经半个月了,仍忍住了没有拆开,因为他研究过诸多‘关节’,知道难以复原,并且还三次传召献上此物的锦衣卫入宫陪伴,当皇后问起自行车现状时,他更是兴致勃勃地表示,如今他已经可以拆下辅助轮了,骑得还很稳当,按他的估量,骑着此物从宫内到玉泉山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拆是不能随便拆的。”他解释说,“那个黄谨说了,这种锁住构件的机簧叫做螺丝,要有特制的螺丝刀才能拆卸——只能等他回江南后看看能不能从买活军那里换一个回来了。”
说到这里,皇后有些欲言又止,而二皇弟也有轻微的尴尬,因为此时的皇帝正做着很不妥的表态:他对买活军占据了大敏的土地完全没有一点意见,也并不准备加以干预,只要买活军时而献上一些新鲜玩意,他就准备放任买活军继续这么壮大下去——甚至还赐给他们一些番椒!
都不用传扬出去,即使在家人心里,这也是昏君的表现。但皇后是内眷,祖训不得干政,而藩王在这些事上比女眷还要更敏感,二皇弟也不能直言劝诫哪怕一句,只能以行动婉转地暗示。不过皇帝在不想听的话上一向表现得很迟钝,他毫无察觉,抄起一块子新鲜发烫,微微蜷曲了起来,被料酒、雪花盐、雪花糖腌制过,又伴着芫荽碎和辣椒末烤熟的牛肉,又熟练地捻起一片紫苏叶,将牛肉卷在其中,轻吹一口,塞进嘴里大嚼,没口子地叫着好吃,才刚咽下,又喝了小半杯滚热的荷花仙露酒,不由就叫了声,“好爽快!哈哈,快吃,冷了就糟蹋了。”
他比九千岁架子要小,三人共了一张圆桌,菜色随吃随换,皇后进了些锅子便都饱了,二皇弟壮着胆子又尝了一次烤肉,辣得连喝了三杯酒,但这一次辣完了之后,似乎也觉得唇舌间麻酥酥的兴起了一阵愉悦,便又吃了几块,皇帝越发喜欢,一边吃一边问二人,“买活军带来的算学题,你们都做了么?有些题目倒是出得蛮有意思的!”
自从皇帝即位以后,一向是深居简出,外间颇有些离谱的传言,譬如他和其父一样身体宽胖,性格愚钝,只喜欢做木工,言下之意,是个好昏君的材料。但实则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平日里很喜欢骑马,身强体健,虽不说雄姿英发,但也绝非颟顸之辈。
他喜欢做的也并非是简单的木工活,而是喜爱设计机关,如鲁班锁、九连环、如意锁等,还有藏了重重机关的书匣桌具、模型小屋,这些没有一定的聪明才智是根本无法入门的,甚而皇帝还很喜欢设计建造房屋,也是如今国势日蹙,内库实在是没钱了,否则难保他不会在宫里大兴土木。
凡是喜欢造屋子的,一定喜欢数学,也喜欢计量,买活军送的一柄铜尺就很得皇帝的喜爱,但他更喜爱的还是买活军献上的《趣味算学一百问》,其中很多题目都耐琢磨。那辆自行车之所以现在还没被皇帝设法拆掉,便是因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看买活军的扫盲教材,这东西不是买活军送他的,而是黄谨设法从买活军的治下带出来的,皇帝收到自行车那批献物没有多久,便向九千岁索要买活军的更多资料,九千岁便把黄谨送来的几大箱子物事全搬到了宫内。
买活军的扫盲教材,教授的字句和算学都很粗浅,而且文字白字为多,并不能引起帝后的警觉,哪怕是九千岁看了也不过付诸一笑,皇帝几人学习这些,不过是为了看懂算学题。皇后回说,“妾驽钝,未曾做懂几道题目,倒是前日来乾清宫时,得闲翻阅了送来的话本,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收集了江南传说,自己编纂的本子,叫做《蜀山剑侠传》,倒还颇为引人入胜。”
皇帝并不爱看小说,黄谨送来的书本他粗略翻阅了一下,都在拣算学和物理相关的东西看,闻言微微有些吃惊,“他们还送了话本子来么?”
二皇弟要比兄长更吃惊一些,据他所知,嫂嫂一向谨慎,是很少看这些杂书的,闻言不由脱口而出道,“我说第一册 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被贵人拿走。”
皇帝忙笑道,“好哇,好哇,你们两个最谨慎的人竟背着我偷看,我倒要瞧瞧,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奇书,难不成又是一本《石猴传》不成?”
他是个急性子,正好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忙带着妻子和弟弟一道回乾清宫去盘点献书,又笑道,“你们要看也没什么,只是要藏藏好,免得被外头知道了,又生事端。”
如今外朝隐隐也知晓了皇帝又沉迷于新一批的南方献物,只还没有确切地听说都是什么东西,便以外间一向的做派往下三路去猜度。说是九千岁从南方寻回的淫物,而朝中也有些奏章在隐晦地劝诫皇帝要勤于朝政等等,而皇室三人都知道,倘若被外朝得知他们竟然私看反贼献书,不论书上说的是什么,那都要比皇帝沉溺于淫乐更可怕得多,外朝的奏章势必要将乾清宫淹没。
而哪怕是最循规蹈矩的皇后,其实也对外朝这么插手私生活相当的反感。在他们来说,皇帝学反贼的数字,只是为了能看得懂算学题,话本子也终究是话本子,难道真能移了什么性情去?成年人对自己的娱乐生活都有相当的主见,没有谁喜欢被别人指指点点。因此保持低调,此时便是几人共同的认识。
这批书册,因为是反贼的进贡,所以看守得格外严格,就安放在西暖阁皇帝的小书房内,这样便不会被中人宫女们私下盗窃了去。《蜀山剑侠传》分了十册,皇后刚看完了第一册 ,说的是李氏父女斩妖除魔、寻仙问道的故事,她认为谢六姐或许自诩出身峨嵋,方才会作传为蜀山扬名,为自己正位。至于此书,在皇后来看,虽然故事云山雾罩,但说事还算明白,情节也还跌宕,“打发打发,消闲消闲,不无可取之处,妾请取第二册一观。”
至于二皇弟,他看得快,已看到第五册 了,在他来看,文字便嫌过于白话,不够雅驯,但胜在情节跌宕起伏,场面大、曲折多,仙法写得天花乱坠,颇为可观,不像是市面上的流俗小说,来来回回总是些奸夫□□谋财害命的艳清戏码,令人不齿。此书中三英二云俱都迥异俗流,令人心折,是一出真正有仙家身份的故事,因此二皇弟嘴上不说,心里对谢六姐这个谪仙是有些信的,实在是文字之中,仙气飘飘,难以掩盖之故。买活军进献这般的故事,或许便是在委婉地诉说自身来历。
买活军进献的书册在礼物中占比其实不算太多,除了趣味算学一百题、趣味物理小实验之外,便是十册《蜀山剑侠传》、十册《斗破乾坤》,皇后和二皇弟都嫌后者名字粗俗,暗含挑衅之意,并未取阅。皇帝之前也未曾留意,他因为去年吃了一枚金丹之后,连着肚痛了好几个月,直到如今对于仙丹、仙道都没有太多好感,听说《蜀山剑侠传》又是说寻仙问道,便不去看,而是拿起《斗破乾坤》,口中笑道,“我是个粗人,先从粗的看起,瞧瞧这本说的都是什么,难道是记载了什么强身健体的武功图谱?”
说着便翻开看了起来,买活军送来的书册纸张都颇大,且是双面横印,和原本书籍的排版既然不同,好在皇帝看《趣味数学一百题》,也看得习惯了,更明白了为何要这样排版。此时随意一捞,先看到标题——竟非对仗,也不是诗句,而是四字。“三年之约?”
往下看了几行,眉头便略微皱起,只觉得文字比白话还要更白话,粗俗不堪,而且十分脱离实在,绝不是此时的谈吐。虽不至于看不懂,但也有些不舒服,难怪妻子与弟弟都没看下去。
因有个三年之约先入了眼,便想着先看看这三年之约说的是什么,便不再看了。此书字不大,又是双面印,皇帝看得很慢,一时间西暖阁竟无人说话,三人各踞一案,偶尔响起翻页之声,倒多出了几分少见的文墨书香。
一夜无话,翌日,皇帝晏起,起身后旁事不问,急招锦衣卫黄谨面圣,黄谨赶入宫中时他才刚吃完早饭,一见黄谨来,便将手中的《斗破乾坤十》,恶狠狠地扔到他脚下。
“怎能如此过分!”皇帝眼下一对青黑,神色也气恼无比,恚怒地喊道,“竟敢将,将,将这未完之作拿来献我!”
“下面呢?下面为什么没有了?”虽然黄谨极为愕然,但皇帝压根都没有注意,越说越气,竟有些委屈,“熬了一夜,就想把故事看完,可看到第五册 就嘀咕着,这十册之内怎么能完得了哇?想着你是个大忠臣,断断不会将未完之作来坑害朕,因此看了下去,可下面呢?第十一册呢?三年之约才过去一年半,怎么连三年之约都没写完!青莲地心火刚要炼化就没有了!”
一个故事说到一半,下头便没了,读者的感觉大概是全天下最幽怨的情绪了,原本黄谨是早就要南下回武林复命的,是因为皇帝喜好自行车的缘故,被留在京中随时询问些买活军的事,这下可好,当即奉命飞马南下,连年节都不能在京城过,皇帝严令,除了和买活军的奢物买卖之外,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那便是要把《斗破乾坤》的后续给带回来,不管百册也好,千册也罢,总之,若是没有从谢六姐手中讨到全本,那么他就要小心自己的脑袋了!
第83章 双面间谍
时值冬日, 大运河北段已经有不少区域上冻,这些年来冬日天气越来越冷,由这一点便可见一斑了, 北方的运河上冻得越来越早,冰层也很厚实,纤夫们每日在河面上凿冰, 累得浑身大汗, 一头栽在冰窟窿里,再也起不来的并不在少数,但这冰又是非凿不可的, 秋后运来漕粮的漕船若不能及时回去,惹出的麻烦比这几条人命更大。
黄大人飞马赶路时,从岸边的驿道时不时便能看到河工民夫聚在一处, 咿呀呻.吟者有之, 训斥鞭打者有之, 活脱脱的人间惨象,奈何此事他压根无法置喙, 只能强做不见,一路逢驿站换马,也是冬日, 北方的驿道都冻硬了,速度要比之前快得多。这一回不过是走了两旬,便回到武林官署, 先请见王知礼,又和他密议半日, 将双方交易的章程定下, 这才有空回府邸中暂歇几日, 待镇守太监府做好准备,再动身去衢县一带。
黄大人父母早亡,自幼是依附叔父居住,由叔婶出面为他应承了一门亲事,因此倒也并无高堂需要奉养,他来浙江道供职也有三四年了,自然将家眷从京城接来。不过平日里公务忙碌,至今膝下犹虚,尤其今年,两夫妻聚少离多,春末黄大人被俘后,盛夏返回武林小住了半个多月,便又急匆匆北上,又是两三个月未曾见面。黄太太心疼丈夫在外奔波,打点他洗了澡,又看着厨子做了一桌家传的小菜出来,坐在一边陪丈夫吃些小酒,二人说着些家常话儿。
由于回了一趟京城,自然也抽空回了一趟家里,黄大人、黄太太家中都是世袭的军户,祖上两三代也都颇为得意。黄大人和黄太太说着此次回家的新闻,无非是什么兄弟又生了几个孩子,又或者有些幼儿夭折、老人过身等等,所幸兄弟姐妹辈都还平安,也就有些或升职,或寻了营生的变化。
这些消息,哪怕是同在一城,若没有特意使人来报信,也是难以得知的,更何况是隔了千山万水?就是黄大人,一年也不过和叔父通几封信而已,托人带信,哪怕是走驿传,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的光景,在路上还很容易弄丢了信件。是以古人重远行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亲戚间所谓的常来常往,三不五时要互相打发人请安,其实也是起到一个通报近况的作用。黄太太听了,不免嗟叹一番,又问黄大人,“今年你极忙,东奔西走,又黑又瘦的,和个大马猴似的,这次好容易从京城回家,料能休息数月了罢,难道还要去南面么?”
黄大人去年是为了追查倭寇走的,一走大半年,其中的事态变化本为绝密,上回进京时,事也未必就成,因此黄太太是丝毫不知的。此时见妻子说起,便道,“是了,说到此事,之前送回家的书册,你自学得如何了?那些拼音如今都能识得了吗?”
黄太太道,“看是都看了,不明白你叫我学这些是什么意思。依稀学了一点,现在半年过去,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军户出身,此时军户的女孩儿,和外间的习气还是有些不同的,第一点便是不裹脚,习武的也多,百多年前戚将军的夫人便是如此,武艺上相当来得,甚至有传言收夫为徒,黄太太也是从童子练起,练了一身的功夫在身。她又是头一号的能人,不说文韬武略,但除了武艺之外,毕竟也识了四五千字,虽说不能吟诗作赋,但一般的白话是毫无问题的,这在军户女眷中已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也是因此,家里才把她说给黄大人,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主意,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那不是一进门就闹翻天了?就黄太太这脾气,是真敢拔刀和人对砍的,可过日子哪能没有龃龉呢?也只能给她寻一门家中没有公婆压着,夫婿又有能为,能镇得住她的亲事,才好平安度日。
虽然是盲婚哑嫁,但夫婿选得好,过门之后,黄大人夫妻倒颇为相得,这门亲事说来是黄大人有些高攀,他还是借着黄太太娘家的关系,和阉党走得近了,才将自己的世袭百户真正继承下来,未被叔父家夺去——这些事说来都是一本烂账,叔父叔母对他也的确有养育之恩,在情理上说来,黄大人根本无法和他们抗衡,这世袭的位置本来就要被叔父袭去。也是黄大人运道好,恰在那时被岳丈看中了,得了黄太太娘家撑腰,才将百户的位置继承到自己身上,而在锦衣卫内领了实职,生发出一些家业来。
在锦衣卫中做事,又得了上官的青眼,是不会缺钱花的,尤其是年中王大珰从衢县回来以后,往黄家赏赐了不少钱财,黄太太也忙着置办些家业,学习的时间的确不多,黄大人点头道,“学过就好,这些内容都很粗浅,你自然是会的。此次我在家不能待太久,最多十日就又要动身南下,你在家也别耽误了,抓紧时间复习一下,我带回来那几个箱子里有些买活军的话本子,你可抽空看看——到时你我一起去衢县,从此我们便住在那里了。”
半年多了,消息再慢也传到了武林,众人都知道衢县被买活军占了,黄大人作为厂卫要去衢县探听消息还在情理之中,怎么连黄太太都要跟着去,这就有些费解了。黄太太为丈夫剔鱼刺的筷子一顿,匪夷所思道,“难道是要我和你一起扮了什么渔夫渔妇去探听——”
她觉得这很不合情理,但说着也有些隐隐的兴奋,黄大人失笑道,“说什么呢,你在家把脑子都给闷坏了么?我是被他们放回来的,自然面孔都识得了,怎么还能诈托旁的身份回去?”
黄太太才想到这一节,便先放了筷子,专心听黄大人解释道,“你若真看了那教材,便当也能想到,买活军是当真有些能为的,他们手里光是雪花盐、雪花糖,还有蜂窝煤,便都是如今武林城里卖价高的好东西——刚进来时我瞧着炉子里填的也是蜂窝煤,还换了他们新的制式炉子,可是南边送来的?”
“正是呢。”黄太太便想起来和黄大人说这事,“那天忽然来人送信,让我们去码头运了两车回来,足足五六百斤,这东西可贵,一斤起码都要三十文,这里便是百多两二百两的好大人情,也没说是谁给的,只说是给你的配额。我也云里雾里,想着往义父府里孝敬些,不料义父不收,还又赏了几百斤,说是他们今年也得了许多,和我们的份是一船来的,我倒纳闷了好几日!”
“随煤,还送了两个特制的炉子,倒是造得刚好,三个眼连珠,恰好填三块煤进去,清洁无烟,比什么最上等的银霜碳都好。”黄太太指了指墙角,“在我卧房里放了一个,还有一个送到你书房去了,倒是还没开封。至于那些煤球,我也分了百斤出来,往城里你那些老弟兄们手上都送了些许,有些过冬艰难的,也送了些银两周济。”
锦衣卫在各处都有耳目,在本业之余,为厂卫提供消息,因此厂卫才能如此耳目灵通。这些线人们也并非个个宽裕,有些几代人的老关系,除了官府给的赏钱,也要各地衙门自掏腰包,或和黄家一样,从私囊中加以贴补。这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但对线人来说,或许几斤碳便能让他们在邻里间被高看一眼,有时得了额外的方便。除此之外,作为阉党当红的厂卫干将,黄大人一家不需要,也不便去和同级的官僚们走关系,只需要抱紧王公公的大腿便已足够。
虽说黄太太的外貌不太出众,性格在时下来说也不那么主流,但黄大人对这个妻子实在是十分满意的,举杯先谢过妻子考虑周到,方才又道,“是了,那是买活军送来的。我被他们俘虏了以后,从中穿针引线,撮合了……”
他往北面上方指了指,黄太太轻抽了一口气,本能张望着四周,黄大人也压低声音道,“撮合了几笔交易,倒是也算是建了些小功劳,只是不便张扬罢了。如今我是奉命去衢县坐镇的,方便两面传话,既然如此,你自然要随我去,这是一,二来他们也对京城提出了,除了我之外,并不信用旁人,是以要在他们那里留一人质,以便在我外出时钳制我,你也知道,我无父无母,止有一个你,因此他们也指明了让你去衢县甚至是临城县居住,以此来要挟我。”
黄太太不料自己竟成了人质,一时间双目圆睁,但她亦是个最伶俐的人儿,见丈夫眼色,心中一凛,思忖了一番,便慢慢靠到丈夫怀里,低声道,“你我夫妻同命,你去哪里,我自然相随,这些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好细问,只一句话,你现在深入敌境,亦是身处嫌疑之中,心中要谨记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方才是不枉了朝廷,不枉了义父和九千岁的栽培。”
虽说是有些奇怪,但东厂的确是供奉岳爷爷的,精忠报国更是厂卫的座右铭。她这番话可谓是说得一丝错处都没有,哪怕是被东厂探子探听了去,亦不会惹来祸患,黄大人点头笑道,“妻贤夫祸少,你这话说得,我哪敢让你失望?”
二人便又岔开了去说些闲话,黄太太要打理家业,留下信用的老家人看铺子,又要盘算着行囊,还记挂着买活军的教材,如今是要留心看了。因还好奇地道,“你带回来那些书,除了什么语文算学物理之外,还有些什么?我瞧着是有些话本的,可是《三言二拍》类?”
如今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话本子,无非是《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讲的都是因果报应等奇情故事,还参杂了不少淫艳场景,正经人家都不屑于细谈的,论到雅驯的,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有一本《金瓶词话》,这是被禁的,但也有洁本流传,黄太太对这些话本一概不太感兴趣,闲了更爱舞刀弄枪,因此黄大人带回来的书册她没有翻阅内容,只看了个大概,此时屈着手指道,“蜀山剑侠传十册,还有一本叫斗破乾坤的,二十册,什么书这么洋洋大观?我当时倒想看来着,但忙乱中也不记得了。”
夫妇此时边说边宽衣上榻,黄大人笑道,“说到这斗破乾坤,还有故事呢,此书我上京时也看过,连王至孝都极喜欢。虽然故事浅白,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让人不自觉着迷,看了一页就想看第二页,二十册都未写完!”
“献给九千岁之后,九千岁闲来翻阅,竟也着迷。才看了十册,皇爷便来索要买活军所有上京之物,九千岁不忍得,暗暗掩下了后十册,只想着看完了以后再使人送去,不料皇爷那日忽然兴起,一整夜便看完了十册,九千岁这里才收到消息,连送入书房都来不及。皇爷忍不住要看下头的,很是着急,大发了一次火,令我星夜赶回,到衢县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买活军献上后续,哪怕是卖一千两、一万两银子都在所不惜呢。”
“还有此事?”黄太太又惊又笑,又心疼丈夫因此奔波,不免在枕上笑了一番,方才和黄大人小别胜新婚去了。翌日起来,又撑着身子收拾宅院,打点行囊,因为不敢耽误正事,不过五六日功夫便将宅院封好,留下几房家人看护,自己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养娘,又为黄大人带了两个小厮,以镇守太监府的名义,在武林门外包了一艘四百料的客船,一行七人连行李,还算宽绰。
由于这究竟是和义军交易,不便太过公然,便没有动用黄船,而是又包了一艘船来运银子兵丁,跟在客船之后,顺着钱塘江往南而去——本来可以直放衢江,偏偏听说今年冬天,婺江水位很浅,过不了大船,纤夫又不够用,很多船都塞在婺江动弹不得,便打算到海宁再换走海船,从云县上岸,再取道衢县。
因为要运银子,这么走反而比在浙江道境内水路陆路地倒腾更快更省事。至于海宁的海码头是哪里来的,这个就无须深究了,前阵子捣毁的私港看来已再建了起来,而王公公这一次要用到他们,也就等于是查家又多攀附上了一个靠山。
四百料的客船,便不像是乌篷船那么逼仄了,一溜长条,两层的舱房,第一层是穿堂,连着七八个房间,放着些无关紧要的箱笼杂物,有一间客少时给船夫住,底舱便可放货,放些工具,不必住人,第二层便是以敞轩分隔开的客房,外间留有走廊,保证了内眷的隐私,也较为机动,若是人多了,给敞轩扎上船篷,也可以住些下人。黄家人少,黄大人夫妻俩住了一间,余下老妈妈带着两个丫鬟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敞轩也四面放下帘子扎牢,若是无风的时候,卷起一面的帘子,吃饭读书,都在里头。也省得旅途气闷。
至于那运兵运货的船,便显然没有这样舒适了,舱室要窄小得多,但也更为安全,跟在客船后不远处,起个护卫之意,若有物件要传递,两边可以放下木盆往来运人。或是以绳索相连,让兵丁来回攀爬。此时若要走远路运货,船运是唯一合算的选择,比陆运能便宜九成还多,因此凡是靠水的城市,实在想不繁华都难,只有一点是需要克服的,那便是晕船。
黄太太侥幸不晕船,她也有几年没出门了,头一日早上兴致勃勃四处打量,下午起方才准备收心读书,差人去一层请黄大人回来教她算学,不料回话说黄大人去了货船上,又过了一会,只见客船慢了下来,货船赶上来和它并行,抛出绳索,黄大人脚点软索,从货船上飞跃过来,落在船舷上,稳稳当当,身形没有丝毫摇晃。惹来舟子兵丁们齐声喝彩,黄太太站在二楼甲板上眺望着,不由一笑,自语道,“卖弄,我也不是不能。”
黄大人自然是听不到的,但见妻子一脸揶揄,也知道她的感想,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黄大人入舱之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给黄太太道,“你瞧。”
这密信是王大珰的口吻,其实黄大人前几日也去过镇守太监府道别,但他今日还是令人转交了一封信来,对交易做出细致指示,还有许多期望勉励之语,不必细说,只是最后几句话笔锋一转,稍稍训斥了黄大人,令他‘勿要妄议皇帝,泄露禁中消息,君子慎独,况乎其实尚有妇人在侧,虽云夫妇一体,但……’
这说的自然是那晚说到的斗破乾坤后十册故事,这便是厂卫惯常的震慑手段,以枕边私语敲打属下,使其战战兢兢,不敢生出丝毫异心。黄太太虽然早有预料,但仍不禁心中生寒,两夫妻对视一眼,黄大人道,“你放心,我有数。”
此时身在船舱上,反而比在家要好些,所带的都是积年的老家人,不比在武林城内,哪怕明知是王大珰往府里派的眼线,也必须予以留用。但一如黄太太所言,黄大人此时身入嫌疑之地,王大珰的敲打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告知他朝廷对其的监控,或许由无到有,或者由原有的更加了几个档次,必须要谨言慎行。因此一路上还是加了几分小心,言语间丝毫不敢有丝毫触犯忌讳的地方。
如此走了十日有余,倒是顺风顺水到了海宁,一路并无风波。到了海宁,略事休息,也不敢浏览风光,又往海港去,出城走了二十多里,见到一处天然的港湾,零星停靠着几艘船,借着舟桥和海滩连接。远远地还能看到海面上停泊着一艘大福船。黄大人笑道,“这船有年头了,义父抓了查家好几个官儿严刑拷打,又捏住了他们开设私港的罪名,饶是查家滑不留手,托人情在京里不断上本,也是无用的,此事早已通天,陛下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以后咱们来往运货,多是都是用这艘福船了。”
阉党办事的效率,就在这里了,否则朝廷此时如何能悄然变出一艘空福船来?哪怕是西林党也办不成这件事,而阉党最擅长的便是敲诈勒索,以淫威迫人,哪怕连自己人都不肯放过,更遑论对付查家的百般手段?黄太太微微点头,道,“我瞧着这些水手都剃青头呢?”
黄大人心中也有些纳罕,仔细看又不觉得这些水手是买活军的寸发贼,正要寻人细问时,恰见远处也有一行人马逶迤地过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花面书生,应该是发过天花,满脸的麻坑,正在码头前安顿那些小舟搬运行李,显然也是要登上福船的。见到黄大人一行人,便走到近前唱喏问安,黄大人过去和他攀谈了一阵,回来道,“是诸暨王氏,他们几家都要往买活军治下去——说是买活军的牛痘已种出来了,现在正在四处引种,发过牛痘,便不会再发人痘,他们这是举族都要去种痘的!”
“他们还说,诸暨一带要往买活军去的人不少哩,他们是一道结伴来的,只是他们走得快,后头还有人——你这一路可热闹了,能往来的人家不会少的,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在本省活不下去的小女娘!”
第84章 黄、王、吴茶会
和河船比, 海船一向是要大得多的,现在南方海域的常见的船只,除了沿海渔民偷偷打鱼的小渔船之外, 最多的是两种形制,一为沙船,顾名思义,此船只能在浅海行驶,行船时一向望得见沙滩。这种船速度很慢,多为平底, 只能在某一势力内部做城市和城市的通行, 譬如说从海宁到泉州,或是从泉州到羊城,随时都可以停靠补给,一路上的私港也都是打点过的,每年都要给私港背后的势力分红打点, 这才能够平安往来。这些大港主背后豢养的海盗们,也知道江湖规矩, 会根据船型和旗帜来分辨,大家即便在海中相逢,也是擦肩而过,并不会上前抢掠, 这对沙船来说是很重要的, 因为沙船的速度很慢,并没有摆脱海盗的能力, 也扛不住火器的攻击。
不过话说回来了, 即便是沙船沉没了, 损失也不会太大, 水手们多数都有能力游上沙滩,且货物在近海沉没,还是可以打捞起一大部分的。这种沙船如今是南方海船的主流,还有一种,便是眼下众人登上的福船,这种船多数都为尖底,吃水也深,只能停泊在近海,由小船来运送货物补给,它是真正可以走远海航线的,载货量即便比不上沙船,但却可以去得很远。而且对上一般的海盗也有极大的主动,福船帆大,配上老练的操舟手,速度可以起得很快,而且一般也都配有红毛炮,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中,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黄大人从武林往海宁的河船,一艘乘客二十已经是极限了,但这样的一艘大福船,搭载百余乘客是毫不稀奇的,倘若不运货,也不讲究生活质量,那么人数还能更多。就譬如这一次航程,从海宁到云县,若风顺,走上十日也就到了,若是风向不好,至多也不过两旬,并不是动辄以年计的远海航程,那么许多乘客便可以安排到甲板下的舱房通铺里暂时居住。这些地方原是给地位低的兵丁们住的,但倘若乘客太多,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都是因为婺江水浅了的缘故,我们本来也打算从婺江直放衢江的。”
周旋安排这件事的是一个买活军的青年军士,忙前忙后,满脸是汗,圆脸上透着疲倦,“但实在是走不了,等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只好折道来这里,请查家挤出了一艘福船来运人,大家都只能将就一下了。”
一旦等过了台风季,私港的船只便都繁忙了起来,抓紧运货贸易,运力珍稀,这艘船的确来之不易。黄家和王家都主动缩减了自己的空间,黄大人一行七人只占了三层的一个套间,他们夫妻两人睡里间,婆子和两个丫头睡在地板上,其余四个男仆在外间打地铺。而王家也至少在一间房里塞了四五个人,如此一来,空间势必极其逼仄。黄大人避到了自家占用的那段小甲板上,让家人们收拾房间。恰好遇到王麻子也从舱内出来,两人相互颔首示意,王麻子手上还托了个水烟袋,作势要敬黄大人,黄大人摆手道,“不吸烟,您请自便。”
远方的小船还在来回不断地运载着乘客,远远可以看到海滩边的人头和蚂蚁似的,一层甲板往小船的木梯上站着两三个成人,从小舟里抱起孩子们接龙式往上传递,这些孩子们大多都是女童,身上许多都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倒是要比黄大人去年在衢江上看到的那些女孩们要体面,他注视着人流,不由便打从心底叹息道,“这样的人家,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么?”
王麻子也忍不住跟着叹息了起来,“去年年景实在是太不好,秋后雪又下得早……您这是从何处来的?”
黄大人去年此时还在路上那,两地消息交通不便,对浙地去年的天气的确一无所知,他略交代了几句,两人也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这王麻子带着一家老小,倒不是逃难离乡,而是早有前往临城县的意图。他们也有个亲戚因缘巧合,在买活军治下讨生活,却是早听说了买活军在研究引种牛痘的事。
“说是这牛痘和人痘,是一种可以共享免疫的病毒。”
王麻子虽然卖相不佳,但谈吐却很清楚,看得出是有学问在身的,他虽然没去过买活军治下,但对这些买活军使用的特殊词汇却很娴熟,“所谓病毒,是买活军对一切致病之物的统称之一,如风寒、百日咳等,不是细菌,便是病毒引起。而有些病毒,倘若得过了又痊愈过来,便不会再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譬如老弟我,便是对天花免疫了,嘿,但家中的弟、妹可就没那么好运了……那一次,乡中约死了二成的人口,活下来的病人,便和我一样,虽成了麻子,但终生便不必再恐惧天花了。”
黄大人是北方人,对疫病的恐惧只有更甚的。如今这天花是全国范围内的流行,而疙瘩病则只在北方流行,每一次流行,都能在北方农家带来至少两到三成的死亡率。这也是如今许多流民大举南下的一大原因,他半信半疑地道,“共享免疫……这意思便是得过牛痘又康复的病人,便对天花也能免疫,此后便不会再得了?”
“正是如此。其实说是种痘法,倒也不少见,武林、金陵一带的大富人家,多有重金礼聘名医,请他们手中的痘粉为小儿种痘的。但这种人痘,起病有时也极为凶险,而且成年以后便不可再种——孩儿种人痘,十个里死两三个是有的,成年人种了人痘却是格外的凶险,十个里或许只能留下五个。是以很多人家心中也都是有顾虑的,因为哪怕是得了病,也不过便是如此了,为何要为自己招病上身呢?这人痘接种的法子,也便是在城池里已经流行起来的时候,方才孤注一掷、亡羊补牢罢了。”
在此时,天花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传染病,常见到官府都不会特意去记述其的发生,小规模疫情是数不胜数的,天花甚至被视为是孩子们长大路上必经的劫数之一,若没有出过花子,便不算是真正成人。而此时街面上的麻子也是极为常见的,常见到甚至有了‘麻子’这样一个专有的词汇,这个词汇便是特指得过天花,痊愈后面上留下许多凹陷疤痕的人。
如此凶险又如此泛滥,常年存在的疫病,医家不可能不去研究对策,种痘法的确已有了数百年的历史,只是弊端和王麻子说得一模一样,那便是人痘的疫苗质量相当地不稳定,有时候种痘甚至就等于是自找麻烦,本来或许还不会得的,种痘后反复高烧,和得了外间传染的天花比也没什么不同,甚至因种痘而死的孩子也一点都不少见。因此种痘法此时尚还不算太流行,而买活军掌握的牛痘,便截然不同了。
“牛痘和人痘,病毒是同源的,但牛健壮,发痘后几乎没有症状,而这病毒在牛的身体中被削弱了,传递给人时,人也便只是发些低烧,便可痊愈。而痊愈过后,便能对人痘免疫,这便叫做共享免疫。”
王麻子卖相不太佳,但他托着烟袋,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和黄大人介绍牛痘时,双目却在闪闪发光,他说,“我便是因此耽搁了——买活军也寻到了出痘的牛,但总量太少,不够培育的,他们那里是山区,穷惯了,牛少。不瞒老兄,愚弟接信也有一年多了,一直在四下收牛卖牛,倒做起了牛贩子,寻找他们要的那种出痘牛,收集痘浆再送往云县。”
他的身板挺得很直,嘿嘿笑道,“也可以说今日牛痘的诞生,有我王冲的一点微功在内。”
这自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因为和反贼有关,在诸暨时只怕王老爷无法和任何人炫耀,还要保持低调,因此他上了这艘‘贼船’以后,便找到机会自夸了起来。而黄大人却不会因此便减少了一丝一毫的崇敬,他知道王老爷所承担的风险,所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比他自己说得更多。
“王兄真乃豪杰!”他并未吝惜自己的礼节,“此举必将活人无数,到时阴功碑上,必有王兄名字。荫庇三代,积德天下,真是善莫大焉!”
王老爷不敢受他的礼,连忙将他搀起,面上笑容不绝,连道‘不敢’,“当真善莫大焉的,还是主事的诸位郎中。听舍弟说,他们竞相率先试苗,这才是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说句犯忌讳的话——也就是今时今日,还要隐姓埋名,将来其等必定名垂青史!”
说到最后一句,左右看了看,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毕竟虽然在贼船上,但像王老爷这种在诸暨本地必然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种话说起来还是要很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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