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堂亲已经和家里人通上信了,王家也寄钱来给她花销,再加上她自己又找了一份工作,时不时还和王家来买地读书的兄长往还,吃穿用度是十分宽裕的,但王剑如却是不肯接受王家的半点接济,也不要亲戚养着,自言,“我从那家里出来,便和他们一刀两断了,你既然受了他们的钱,我便不好再承你的照顾,我已经改了名姓,如今就好比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个孤儿怎么挣生活,我也一样。”
便是这般,真不肯要堂亲的钱财,自然更不会和王家兄弟往来,她堂亲无法,只得时不时来探望王剑如,王剑如最开始到法律专门学校来上课时,她也是来看过的,确认了学校内环境不错,同学、老师也都正直,这才放下心来,又托了孙玉梅等几个少见的女同学,请她们多照顾王剑如,若是她有了什么难处,便给堂亲写信,还掏了几两银子,想请她们平日在饮食上贴补贴补王剑如。
法律界,如今的女子本来就少,来上专门学校的完全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如今的社会风气,这些女同学本就是都有抱团照顾的觉悟,孙玉梅又最是热心——而且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除了王剑如之外其实都很有钱,是以一听堂亲的嘱托,立刻拍着胸脯道,“我最喜欢有志气的姑娘家,这个孩子一听就了不得,将来决计不会在亲事上受人欺负!她吃饭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保她一周能见两次荤腥就是了!”
当下也不收堂亲的钱,便慨然应承了此事,以王剑如在学校的监护人自居,不五时,肉包子、茶叶蛋,课间小点投喂着,若是她工作不忙,就提溜了王剑如去吃顿烤羊蝎子好好补一补——“以形补形,多吃点你的脚长得就更好了。”
这么着,有孙玉梅看顾,其他师兄师姐明里暗里也颇多接济,还有学校这里给的勤工俭学机会,王剑如在法律专门学校全天上课的日子,便勉强算是周全下来了,按说以她的年纪,本来也可以按买地的规矩,去做半日工来养活自己,经济上会更宽裕些。但奈何王剑如是折骨缠的小女孩,做手术时才八岁,迄今仍有些不良于行——这是一阵阵的,过一阵子就要去调整矫正鞋,时而脚又酸软了,不怎么好用力,就得拄拐走路,从学校门口挪移到宿舍都费劲,要说去做个半日的工,何处要她呢?就是踩缝纫机,她这脚都不好使啊。
若不是学校收留,她多数就是为放足权益促进会做点活计了,再就是等几年,等年纪大了,去做讼师,或考吏目,那时候希望身材定型之后,佐以良好的矫正鞋,行走不再会是她的障碍,那时候,她的财路就宽广多了,便是不考吏目,和孙玉梅一样去做婚姻顾问也不错——孙玉梅就是半日的兼职学生,她原在敏地时是做媒婆的,后来去婚介所工作,逐渐发现自己比起做媒,更喜欢为小夫妻俩排解纠纷,实在过不下去的就帮他们析产分家。
总之,一说理就浑身来劲儿,说到离婚时家产怎么分双方公道,更是口若悬河,往往能把离婚双方调停得服服帖帖的,后续也不生出纠纷来。在婚介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又靠着私下调停纠纷赚了不少外快,在云县这里有了一定的名气,遂兴起了做婚姻讼师的念头,于是先修了前置的学分,达标之后,便考到专门学校来学习了。
就她自己所说,女子讼师如果做婚姻方面,案源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很多新嫁娘也需要写婚书,不论是离婚的还是成婚的,只要想找讼师,肯定是先信任女讼师,感觉在女讼师面前更能打开心扉,之前孙玉梅连讼师且还不是呢,很多要打离婚官司的女子,也都宁可找她,不找男讼师,这就可见一斑了。
“最多十六七岁,你就可以开始接状了,如今还是有些小!且苦几年,待你一长大,天高任鸟飞,你想穷都难!”
孙玉梅拍着胸脯说这话时,居然颇有些豪气,不过别的男女同学也都认可她的话有道理,法律人才,在买地如今是非常急缺的——而且,从目前法律学校就读的人数来说,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会相当稀少,也不知为什么,愿意就读的人不算太多,成绩好的都是优先去理科,或者更愿意考吏目。
就连有些敏地的讼师,都愿意考去更士署、大理寺什么的,再反过来到专门学校进修,所以虽然这也是一所专门学校,但占地很小,因为学生不过是数十,两层小楼完全够用了。就连老法曹出身的校长,都是兼职——这学校的活计都不值当他每天过来守着的,他没事还要回通识学校去教书呢。
也是因为学校小,大家彼此都认识,王剑如虽然少去校长办公室,但进出间打过太多照面了——她平时都在教师办公室干活,和校长办公室就是里外一个套间。主要的勤工俭学内容则是抄写考卷:因为学生少,都不值当印刷,直接手抄十几份就行了……
“李老师,您找我?”
一下午的课一般都是四节,第四节 下课后,天色已暮,除了孙玉梅给的肉包子,又有师兄投喂了王剑如一盒炸鸡架,她腋下夹着拐杖,边走边还腾出一只手来啃,啃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把剩下半盒塞进书包里,掏出刚刚特意打湿的手绢揩了揩手指,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敲门问着:估计是又要抄东西了,热热手一会笔速更快,希望能赶在宵禁以前到家,要是不着急,她明早提前来一个时辰就更好了。
“王剑如,来了啊,坐——坐下说话。”
李校长正埋首于一堆报纸之中,见到王剑如敲门,便忙站起来给她拉开了凳子,示意她落座,王剑如此时已意识到今天并没有抄写任务——王剑如用双拐的时候,起身多数是不方便的,李校长是个细心的人,如果是布置抄写任务,就肯定不让坐,而是直接站着说完了,就叫她去大办公室,甚至是教室抄写,法律人的风险意识都是较强的,他从不和女性独处一室。
不过,她暂不表现出来自己的观察,而是依言坐下,等待李校长的后话,一般来说,聪明的孩子在王剑如这个年纪,往往锋芒毕露,很急于让旁人感慨他们的早熟和天赋,但王剑如要比这些早熟的孩子更早熟无数倍,她非常擅长忍耐,也从忍耐中发掘出了不少好处,面对尊长,保持乖巧总不会错,没必要急于卖弄什么。
“王剑如啊……你今年十岁了吧?”
果然,李校长坐下之后,并没有完全开口,而是不断地搓着手,似乎很有些为难似的,过了一会儿,这才没话找话般翻起了她的学习档案,“入读专门学校一年多……嗯,还在通识学校上课,选修了数学……成绩全优,平均分95以上……很优秀,很优秀……就是年纪还小了点,不然你其实已经可以接触实务了,我们法律专门学校,和别的学校还不同,很注重实践……你和孙玉梅关系好,她有没有带你去帮过手?”
王剑如不动声色,“我有帮玉梅姐拟过文书稿。”现场是没有去过的,闹离婚不比结婚,说不好打起来都有,王剑如一个拄拐的小姑娘,去现场并不安全,至于结婚的场合,她多少带点残疾,按照时下的观念,不太吉利,自也不会去给人添堵。
“那也行……也算是接触过实务了……”李校长拿着一封信,还有她的学习档案,在那里比对了起来。“性别、年龄……年轻机灵,嗯,是挺年轻的,也机灵……不要有敏地从业经验……唉,孙玉梅她们都不行……”
“大家族打交道的经历……剑如啊,你是姑苏那边的大门阀出身的,是吗?”
王剑如的呼吸已经有些粗重了,不过她面上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矜持,欠了欠身,“是的,我自幼失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
她抿抿唇,又加了一句,“大宅门里的人际阴私,我一清二楚,没有谁比我更懂得拿捏大家大族了。”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作用,犹豫不决的李校长,把眼镜往鼻子底下一推,低着头打量了王剑如好一会,点点头叹了口气,合上了档案夹。
“行吧,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就是你这个腿……”
一个未知的工作机会,在王剑如头顶飘飘荡荡,随时可能因为校长的一闪念而消失不见,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人在这样的情景中都会着急的,但是,王剑如忍住了,她表现得非常镇定,并不急于为自己的腿辩解,而是坦然地回望着校长,把所有的焦急都咽进了心底,“我的脚疼,是因为矫正鞋又不合适了,我还没钱去换,如果能收到一笔预付款,那只需要等一两天,我就能走路了。”
唤起旁人心中的同情,对于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是很合适的策略。李校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也在仔细地观察着王剑如,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挥了挥手,“行吧,反正符合要求的就只有你了,就先把你送去吧——这样,我从学校的经费里先挪出一点,借给你去换矫正鞋,后天,你去云县衙门,找秘书班吴主任报到,她要是看过你,确认没问题了,就会告诉你后续该怎么做,不过,报酬就得你和吴主任自己谈了,要不要帮手,也得你们商量着办。”
秘书班吴主任?!
在云县,被这么称呼的,仅有一人!?王剑如的眼睛微微瞪了一秒钟,随后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见到她如此沉着,李校长这才多少放下心来,一边唉声叹气,生怕自己被申饬,一边又不无邀功卖人情地对王剑如说道:
“我会写一封信,交给你带去给吴主任看,你年纪虽小,但却也精明强干,专业能力也不弱,依我看,不管是什么大案,只要给你几个帮手,你也都至少能充个门面……哎,也不知这对你是好是坏,可不论如何,作为讼师来说,王剑如,你的起点可真够高的。”
“要是能拿下来的话,你的第一桩案子,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就正是我们的女军主六姐那!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第760章 讼师们的日常对话 云县.王剑如 谈笑……
“嘿, 那吴主任还真就把这案子委托给你做了?她还真放心得下——你今年才多大呀,初出茅庐的, 这秘书班怎么都算是天子近臣, 若是按敏地的规矩,说是翰林院都不为过的——这办事怎么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的!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就不信呢!”
尽管是接了聘书,也成为了法律小组的一员, 但孙玉梅还有些不可置信,在放足女娘权益促进会门前, 一等到王剑如,就迫不及待地咋舌起来, 好在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不然,这么劲爆的内容, 岂不是要招来路人注意了?
“确实有点儿离奇。”王剑如虽然名字锐意四射,但日常相处却是颇有分寸, 并非万事都喜好争辩的狂态,恰恰相反, 大多数时候她都很讲道理,也善于沟通解释,对于法律的本质更有清晰的认识——法律事件的结果,往往有强烈的政治因素在其中,这和她的上位一样,都带有事件本身之外的因素。
“依我所见,吴主任之所以给我下了聘书,不过因为这是六姐的意思,既然云县完全符合标准的年轻女讼师只有我一人,那么宁可多配几个助手, 也要把我录用,否则,为了一件小事还要反复请示六姐,随意更改,岂不是显得六姐有欠考虑了?”
“原来如此!”孙玉梅也明白过来,不过亦不免嘀咕道,“其实就是没重视过,估计还以为咱们这专门学校,和其余专门学校一样,欣欣向荣、人才辈出呢,老李头怕是要被问责了,估计再过几个月,我们学校得扩招一波。”
王剑如其实也是这样考虑的,她认为李校长或许也是有所预料,甚至把她派去见吴主任,也是想要隐晦地要一波政策,为自己找到一个诉苦的机会。不过,这些案子背后的博弈,包括对经费的浪费,就都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范畴了,王剑如因为这些考虑,实实在在地超越时间,得到了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这才是她这一刻,要尽可能抓住的东西。
“说回案子吧,咱们是下午去约了见委托人,上午最好得找个地方先熟悉一下案情,李校长把他收集到的小报都给我了,我想我们至少先看一遍,也对期货交易所这个东西有些了解。现在这东西知道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有些顾客没被抓紧去,想必也是讳莫如深,不可能和我们解释什么。”
“这话倒是不假,台面下的东西,《周报》完全没提过的,可不就得靠小报上的那些边角料了,真假且不说,至少有个基本印象,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吧。”
孙玉梅这会儿其实没什么主意,对于这个和自己专业面完全无关的案子,她也是又新鲜又兴奋,又很有些拿不准——王剑如的诉讼小组一共三个讼师,她自己完全没有上堂辩护的经验,孙玉梅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以讼师的身份接委托。
至于第三名女同学沈期颐,她比孙玉梅强一点,但也很有限——这位的父亲和哥哥就是绍兴出身的刑名师爷,她自己耳濡目染,在绍兴也偶尔帮家里写状子,因此就算是有敏地的工作经验了,不能作为正选。到买地之后,很自然地就选择做女讼师,除了接婚姻案之外,也为不少商户提供法律顾问,虽然这个‘不少’到底有多不少,很值得商榷,但也算是三人中唯一有商事经验的讼师了。
至于说刑事辩护,那不好意思,三人都是完全欠奉。从这三人小组的人选,也可以看出,衙门把六姐的指示多当一回事了,就算是助手,也不敢请老道的男讼师,孙玉梅和沈期颐都是条件部分不满足的女讼师,就是怕被挑出刺来。
当然,这样的安排也正合王剑如的心意,要是搞个豪华助手组,那可就显不出她来了,如今三人办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并不因为她年纪小而不把她当回事,这会儿,孙玉梅就认为王剑如的想法很有道理,于是拿上王剑如搬出来的一袋小报,放到自行车前斗,载上王剑如,到专门学校门口和沈期颐碰了头,张罗着就把小队又拉到了自己家里,她自己独住一个单层楼的小院子,四间房、水泥抹面的砖瓦房,虽然不比二层小楼那么富贵,却也是极其宽裕的表现了。
这让和兄嫂父母同住的沈期颐羡慕不已,孙玉梅道,“这也就是我来得略早了几年,又说和了几桩得意的婚事,那时候房价也不太贵,咬咬牙,一凑钱又问银行借贷了一笔,这就买下了,买下之后,还把东边两间租出去好几年哩,等欠银行的钱还清了,家什也越来越多,进进出出总觉得有另外一家人在挺不自在的,就自己住了。也是当时钱财不凑手,不然,买个两间小楼的院子,下半辈子就是不做事也够吃的了,还上什么学,做什么讼师啊!”
她笑声爽朗,很快又说道,“说是这么说,但我可不能不工作,这是买地的女娘特有的权利哩!只吃租子不做事,那不成废人了!”
“你这房子,几年来怕不是要翻五六倍了!”沈期颐内外查看,也是啧啧连声,十分赞赏,又道,“不过,玉梅姐,我记得你是离婚了的吧?和前头那个没得子女?若是要再成婚的话,后续生儿育女还是有些不够住的。”
“玉梅姐,我建议你签婚书以前,把这屋子翻修一下,加盖一层,改成平顶两层带地龙的水泥房,该加的都加好,这样婚书写起来简单,直接就是你的婚前财产,登记进来不参与婚后分配。”
这就是讼师,尤其是婚姻讼师特有的角度了,孙玉梅听了,半点不生气,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所以我常劝那些女娘,按如今云县这个婚书的风气,图什么别图男人有钱——真要图他们有钱,那就得在婚书上全体现出来,不然啊,竹篮打水一场空,结婚以后就知道厉害了,人家夫妻之间,平起平坐是敌体,你瞅瞅你自己,真能说自己是大太太么?那受气样儿,还不如敏地的姨太太呢。”
这说的是如今买地在婚书上的风俗,虽然婚书的条款,是完全可以自由约定的,但民间毕竟已经渐渐约定俗成,形成了一些‘行规’,你不遵守那倒也可以,就是要求特殊的人,不好在婚介所找对象罢了,若是男女两人自己相识,情投意合,那婚书怎么写倒也是没人来管的。
沈、孙两人,都是婚姻方面的专家,自然是很了解的,如今约定的规矩就是,若是男女相亲结识,而彼此条件相当的,婚前的财产,个人都是归个人的,不参与婚后的分配,经济权也是约定平等,夫妻双方都能管钱,至于家务分工,一样是有十分细致的规定,比如洗衣、清洁这些,都是外包的,花销从何处出,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各分了男女,家里要是开火做饭,那就是一人做饭,一人买菜,大体来说,家务平分。
孩子这块,则很多人在婚书中约定了只生一个或两个,一般来说,只生一个随男方姓的,在婚书中都会约定了彩礼,这彩礼的数量就由女方来定了,自己的工作越好,彩礼就越是要得高,若是只生一个随女方姓——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出现在条件相当的婚书里。
生两个的,彩礼数量要少一些。若是在约定份额之外,还有多生的,男方要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或者就约定随女方姓——很明显,这是在完成生育任务之后,要约束男方的**了。
听起来荒谬么?似乎是荒谬的,但世界上偏偏就有许多事恰恰是如此荒谬,敏朝的男子还能以七出休妇呢,生完孩子就巴不得男人不育,不也很合理吗?不管这些细致规定能否落实,至少文书上是这样写的,就给将来万一要离婚,双方谈钱谈财产时留下了空间,因此,在相亲人群之中,婚书实在是极为重要,不可有丝毫的马虎。
沈期颐提醒孙玉梅,要注意在婚前完成房屋翻修,便是因为云县的房屋,涨价很快,而若是男方也往房屋里投钱了,将来要是离婚,争执起来说不清楚,如果衙门认为,男方因参与翻修重建,也按出资对房屋享有份额,那孙玉梅要折出去的价钱就多了。
因此,宁可婚前咬牙翻修完毕,也最好不要留下这么个破绽来。又或者在写婚书时就要谈好,和房屋相关的所有出资,都视为男方的自愿赠予,不参加离婚时的婚配。但这种条款,就尽显提防了,说不准一门好婚事,也就因此而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当然,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也有他们特有的婚书条款,一般现在常见的就是隔离财产,确保婚前的财产完全属于富裕的一方,婚后的财产则只有很有限的部分作为共同财产,孙玉梅如果和条件比她差的男子结婚,婚书里通常就会写定了,婚后她一个月拿若干两出来维持家用,男方或者出几百文,或者一文钱不用出,离婚时只对这笔钱的剩余进行分配——
如果同时还约定了财产权,由孙玉梅来管钱的话,那,剩多少还不是就她嘴巴说说?也就等于是离婚了男方要净身出户的意思。若是倒过来,也是一样,条件差的一方,很难通过婚姻来彻底改变自己的处境,一旦离婚,除了自己在婚姻持续期间,交完生活费剩下的那点钱之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条件也不仅仅只是收入而已,社会地位、长相、家世都是条件,采取何等形式的婚书,也关系到男女双方对自身和彼此的认识,初步接触印象不错,但谈到婚书,最终无法推进,只能分手告终的相亲者非常多见,多半就是因为双方的认识无法达成一致,这也给孙玉梅、沈期颐这样的婚姻讼师留下了丰厚的业务空间,互相撮合谈心,敲定一份双方都可接受的婚书,这是真需要几分功力的,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还有其中操纵人心的小小把戏,都足够王剑如学一阵子的了。
“有些女娘是真的,巴上个金龟婿,就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劝她写婚书时多参详,好么,只当你是要抻着两边抬价,好多收酬金,看也不看就签了,好么,这儿和敏地可不一样!人家敏地的大老爷们,三妻四妾左拥右抱,那是有本事,惹人艳羡,在买地这里?外头的花花狐狸精只一句话,‘不娶就算强迫’,不得了了,还真能吓住人,这谁敢去赌更士署放他回来?好容易有些身家了,难道要去挖矿吗?”
“可不是,立刻翻脸,把她扫地出门,生的孩子都留不下,这时候再哭哭啼啼地要去衙门告官,告他抛弃糟糠,有什么用?全都是婚书里写的,甚至有些连人身权都写给男方的,直接送到外地去工作,钱一分也不给她——财政权也签过去了呀,一发薪水就全转给男方这里,女方就是管个吃住,要不愿如此那你就离婚好了,就是去衙门,衙门见婚书说话,除了叫她想开点,再找个好人家,别签这样的婚书,还能说什么?”
但凡是做讼师,做中介的,夹袋里总有不少恐怖故事,讲的就是不听专业人士的客户,际遇是多么的凄惨云云,但要细问到底是谁,他们就不肯说了——按规定当然也不能说,要为客人保密的。王剑如当然也并不会扫兴追问,她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不时发表意见道,“若是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这些是值得同情的,都到买地来了,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可以自己朗读婚书了,还签下这样的婚书,那就是咎由自取,这样的人,便是被坑死了都是活该的,丝毫不值得浪费他人的同情。”
她也就是在这时候,才露出一丝真实的性格底色了,不过到底年纪尚小,大人听了也不当真,孙玉梅叹道,“说来轻易,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可对景儿见了眼泪,心里也多难受着哩!”
沈期颐倒有点赞成王剑如,道,“其实剑如说得一点错没有,衙门就是怕她们不懂,所以规定了,所有签婚书的人都要能认拼音,要大声读婚书,登记处的吏目还要问的,对婚书内容的理解,这三关都过去了,难道还不知道买地这里是怎么生活的吗?还抱持老观念,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小报,道,“就算《周报》看不懂,难道这么数十份的小报,一张都看不到的?小报上或是捏造,或是按原型发挥敷衍出来的婚姻故事,难道还少了么?这样都自寻死路,那还叫人怎么同情她呢?唯有张老师说的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她说的张老师,正是张天如,孙玉梅听到这话也是点头道,“张老师就是有才华,这八个字真简练——哎,你说你,是不是走神去看社会案件栏了?”
她们三人是在一边做剪报一边闲聊,刚刚在做剪报的准备工作:沈期颐调糨糊,孙玉梅准备硬纸壳的大本子,王剑如这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听她们说,这会儿剪报本准备好了,大家这才坐下来要专心干活。沈期颐笑着一扬报纸道,“这文章和期货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呀,免不得看些别的报道,哎,你们说,李校长是不是也炒期货?不然他收集这么多小报做什么?要不是他这里有,这些小报可不比周报,老报纸根本无从找去,这些报纸还真巧,期期都有期货的内容。场外交易所出事,李校表面不动声色,私下是不是也吓得不轻?”
凡是学生,就没有不喜欢猜度校长、老师的,一想到平时严肃端正的老师,私下也有七情六欲,就让他们觉得有趣。孙玉梅立刻嘎嘎大笑起来,王剑如为了合群,也抿了抿唇,垂头翻阅了一下报纸,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哎,你们说,这场外交易所,是否还真是这些小报背后的东家?没准儿,云县屡查不明的小报问题,还真是要着落到他们身上呢?”
“这——”
“你还真别说——”
两个师姐对视了一眼,也都严肃起来,“若是如此,那事情可就大了!”
第761章 小报泛滥 云县.王剑如 哪来那么多自……
怀疑李校长也有炒期货, 或者是炒现货的习惯,才会去收集小报, 这不算是什么恶意的猜度, 反而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其中的原由说来话长,除了本地人中消息灵通的那些之外, 别人是不会理解的,就是云县的小报现象, 那也是天下独一份,外地能与之相比的相当少见呢。
所谓的小报现象, 指的就是云县这里数目繁多的小报,与周报并行不悖——当然,可以说外地州县, 只要略微繁华一点的,也都有结社设法刊印本地的报纸, 这也是周报在运河、大江沿岸畅销之后,必然的模仿现象。
但这种报纸, 往往很难固定刊印,就算在一城之内,受众也非常的有限,比如说姑苏吧,在姑苏发行量最大,阅读层面最广的还是《买活周报》,每出一期新刊,逐渐兴起的素茶楼也以此作为招徕,叫茶博士大声朗诵,就是野茶摊, 每逢早晚客多的时候,东家也亲自上阵,读几篇新闻给大家听听。
周报往下呢,就是姑苏各种结社出的报纸了,这种报纸的影响力立刻就下降了好几个档次,首先无法做到定期刊印,其次,刊发后除了社员之外,购买的多是书生,因为报纸上都是些深奥的东西,主要是针砭时弊,讨论敏地的各种政策,又有探讨特科和老八股制艺的,只有很少的部分提到本地的新闻,如此,那也就难怪老百姓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了。
要再往下,刊登一些神佛怪谈,鬼神报应故事,又有本地一些体面人家的婚丧嫁娶呢,这种消息又没有什么时效性,神佛故事,早就是听寺庙里的和尚说过多次了,而旁人家的婚嫁,是亲眷朋友自然要登门报喜,若平时是不相往来的,也就是看几眼,啧啧几声完了,姑苏的主妇门槛都很精,想要用这点消息从她们的袖袋里掏出铜钿来就过于天真了——说到底,她们很多人不识字呀。
江南已经算是识字率比较高的地方了,犹然如此,别处就更不必说了,再者,活字印刷的合金字模也是稀罕物事,用不起合金字模,用泥字模的话,那印刷质量也就颇为可观了。只有买地这里,合金字模卖得又多,识字的人也多,贩夫走卒人人都能看报纸,而且也爱看报纸——识字这种稀罕的东西,一旦学会了很难不一再卖弄,因此,文字印刷品市场非常的繁荣,除了各种话本之外,还有小报,相对也是最多,而且销量不错,尤其是云县这里,以一个新崛起的州县,居然能支持起上百份小报,不得不说是天下罕见的奇观了1
这些小报,有些是有名头,也敢于在报纸上刊登自家的办公门头的,也有些是根本没有来历名头,上头刊登的消息似是而非,只求耸动,甚至近于不雅的。还有一些,名头过几期就换一换,但刊登的内容偏偏具有连贯性的。
比如一篇《新编金萍梅》,内容粗俗不堪,报童都不敢公开叫卖,销售途径非常隐蔽,多是卖给熟客,第一期叫做什么新编故事荟萃,到了第期,突然换了名字叫古今怪奇,但刊登的文章吧,又是《新编金萍梅》第期,报童根本不提报名,就以话本作为招徕,这种藏头露尾的怪样子,岂不是叫人哑然失笑?
若小报都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自然也就一体禁绝,不存在什么争议了,不过,云县的小报中,如此低俗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小报刊登的,都是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却又因为过于琐碎而上不了买活周报的,比如说,敢于刊登门头的《云县家务事》,这主要就是介绍如今云县哪里开了新的餐馆,过去这半周内,云县的物价如何,又有附近的一些地方有好景色……
包括哪里有新的工作岗位,何处在修路,最近又出了什么新政策,开了什么新工厂,有哪家商社犯事被抓了,什么新学校开始招生等等——这报纸不但做成了半周刊,而且在云县销路相当不错,甚至还有商家在上头刊登广告,也算是云县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出题目给学生做,分析买地各种招考的科举报纸,半月一刊,也收到家长的广泛欢迎。又有介绍云县地产的、商业的,种种主题不一而足,当然,这些报纸不能去较真,题目有错误,商业信息也未必准确,又不是《买活周报》,你去较这个真干嘛呢?
也是因此,这些报纸的待遇,当然和《周报》无法比了,周报不但行销海内外,而且每年出合集时,也是各方争购,还有不少主题剪报集也能卖个高价,或是在租书店撑起稳定的市场,很多家庭都有自己装订周报合集的习惯,而云县这里的小报,售价又便宜,印刷质量也低劣,两份合在一起卖个五文钱,就比买草纸略贵一些,大多人都是当做下饭配菜,翻阅着看完就算。
至于看完了的报纸,有的留在家里裁开做手纸,有的拿来包东西,还有些攒起来卖废纸,总之想到要留存下来的非常少——就有,那也多是留某一份特定的小报,图的是上头的话本连载,像这样各种小报都尽量按期数来收集的,那真只有炒现货期货的人了——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有一定的商业信息,这对于交易所里的大豪客研究市场是有帮助的。
“还真别说,那些没门头的小报,不论是什么主题,话本是多么低俗,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交易所的市场分析的——从前还当他们是模仿《周报》,就和刊购销信息,刊广告一样,也就是为了妆点自己,现在想来,指不定背后都是多少有点用意在的,大交易所自己的报纸,干巴巴的,全都是罗列的数据,看也看不懂,小报的分析就不同了,有血有肉的,旁人看了也晓得交易所的道理,更便于外来的商户入门。”
所谓妆点自己,也是野鸡小报惯用的伎俩了,就是拆解一部分《周报》,或者门头小报的广告内容,来增强自己的信用力,之前还有野鸡小报胆大包天,胆敢直接摘抄《周报》头两版内容,并且加以点评的,据说这家小报顷刻之间就销声匿迹,从东家到做事的雇工,全都被送去挖矿了,市面上的野鸡小报也是低调了至少两个月,这才逐渐故态复萌,只是这之后便很少有小报敢乱论政了,多是拆解广告,丰富内容,读者一看,大名鼎鼎的纺织一厂也在你这上头做广告,可见还是可信的,这份报纸可以买来看看。
这种套路,百姓不知道,讼师们却是一清二楚,法律专门学校这里,前来上课的老师很多都是衙门司法口的吏目兼职,也少不得透露一二消息,因此人都是知道,其实对于这小报,衙门也是头疼,不管吧,不像话,要抓吧,很不好抓!
为什么不好抓?理由太多了,买地这里并不宵禁,几乎是个不夜城,天明天暗都有人来来往往,私底下想做些什么小买卖实在是太简单不过,查起来却是兴师动众的,相当的扰民,而且按下葫芦浮起瓢,根子上就不可能完全杜绝。有好几次,兴师动众清查别的案件时,也都想打草搂兔子,顺便查一查小报印刷的事情,但却是一无所获——最重要的印刷机找不到,别的证据压根就没法定罪的。
“从纸浆查,那你能管得住民间不制草纸吗?云县百姓越来越多,光草纸坊都二十几所,纸浆的流向和再利用查不明白的,至于说合金活字,有损耗率在的东西更无法查了,再说了,掌握了合金活字的配比,难道就不能私下铸造吗?能担保铸造厂的大师傅就没有在外接个私活的?他要接了,会告诉出来么?”
学法的都知道,这人性是千万不能高估的东西,他们所接触的也都是至恶至阴险的人性,把人往坏里想,这是一个讼师应有的素养,进入专门学校之后,他们也逐渐从‘买军的衙门是万能的’,这种简单又迷信的思维方式中脱离出来,生动地认识到了衙门的能力到底是多么的有限,课间同学们议论起来,也都认为,如果不调动大量人力,封城严查,只怕是很难禁绝小报现象,而这东西又实在不值当这么大动干戈的,那么,在现有的机制之中,它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了。
但,今日王剑如的几句笑语,却是让两个女讼师意识到,说不定问题的症结要比想像得简单——一般力度的搜查之所以不奏效,就是因为很难找到印刷机,可从宝船来想的话,会不会大家的思路在一开始就陷入误区了呢?找不到印刷机,就是因为印刷机并不在城里——而是在随时可以转移的船只上!固然不能说所有小报,都是场外交易所在背后捣鬼,但有些明确探讨期货价格走势的小报,指不定背后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授意,他们刊发这些小报也并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要满足交易所客人的需要,进行客人急需,而永远不可能登上《周报》的投机分析!
这些期货走势的文章,并不是话本的添头和遮羞布,一味追赶热点,搞些无伤大雅的噱头来吸引各种浮躁读者——恰恰相反,低俗话本才是它们的遮掩,话本虽然粗制滥造,仿佛这只是一股想要挣快钱的流氓书生捣鼓的东西,但这上头期货分析的文章,却写得很认真!
“还真是,那话本直白至不可思议,好似是村汉村姑的发痴梦话,但仔细看这篇《浅论下半年场外交易所棉花价格走势》,却是文笔雅驯,虽然我不懂期货,却也看得出,数据罗列详实,逻辑严密,写得很认真!”
“那这份小报,说不得就和场外交易所脱不了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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