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在孙玉梅的发现后,沈期颐也是精神一振,但很快又有点儿泄气,“事儿虽大,但要说起来,这报纸也没什么狂言,那话本吧,又无具体香艳的描写,这要治罪,只怕是于法无依——即便是真正治罪,对我们这个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我们不是要去向委托人解释案情,帮着写状子的么,管的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案子,还是别跑题了,乖乖看文章,把交易所的逻辑给搞清楚吧。”
“谁说没帮助了?这帮助可是不小。”
王剑如却是精神一振,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思路,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任务,而孙、沈两人还以为她们是被指派去,帮着千金堂的女东家范十娘处理此案的缘故。
事发突然,王剑如还没来得及说明白她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当然,真要细究起来,对讼师来说,这么做可不地道。不过,和所有一切别的东西一样,法律这东西在买地也才刚刚开始,王剑如认为,面对老奸巨猾的门阀仕宦、豪商权贵,太有良心无异于自缚手脚,这些人就没有谁是在规矩内发达起来的,对付他们无所不至,又何须讲究规矩?
“计划还是要临时改一改,我们现在立刻去官署走一趟,再去千金堂见范东家。”她撑起身子,拿过单边拐杖,比从前丰满不少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案子,我知道该怎么搞了,不过两日,必定能办妥当,天幸不至于辜负六姐和校长的一番栽培苦心!”
第762章 讼师风采(上) 云县.王剑如 好讼师……
“讼师?衙门委派的?衙门委派了你做讼师?”
“正是, 这是我的调令——从秘书班到法律专门学校的,请您过目。”
东郊靠山, 一片铁丝网拦成的荆棘围成了的大院跟前, 五大三粗的更士颇有些诧异地望着王剑如,就着她的手打量了半天公文,却没有把文件拿到自己手上——以王剑如的年纪, 他有所怀疑倒也很正常,但从他的行动便可看出来, 更士署的训练还是很到位的,这位更士的举动完全合乎规矩, 不因为来者的奇特而有所怠慢:
一般来说,证明身份的公文,对方是不会上手拿过去打量的, 尤其这是门岗,只起到一个保卫作用, 初步判断为真即可,真要是拿过去了, 不经意间有所损毁,那后续追责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所以,稳当的吏目都不会给自己惹这种事情。
“这是秘书班的印信不假。”
很快,这吏目便下了结论,但却没有立刻放行,“你是法律专门学校派来的,可有凭据?另外,现在难道在押的人犯,衙门都会给无偿派来讼师?这是什么时候的新规定?”
“那倒不是。”王剑如解释道,“衙门虽然委派讼师, 但也是要经过当事人的亲属申请,这是一个,第二个,这肯定是要收费的,只是收费不高而已。我们讼师过来,也并非是为了帮助人犯脱罪,只是要帮着写文书,解释官府的用意,告诉他们,什么样的行为在买地是犯罪,甚至是朗读笔录,让人犯愿意签字,等等,都是服务的内容。”
她这话不假,孙玉梅等人也都是点头,实际上,这也是如今买地刑事讼师常见的工作内容,只是因为如今人们观念尚未转变过来,在民间这种服务尚且不为人知罢了,如今民间百姓,还是沿袭了敏地的观念,提倡‘息讼’,只有来自江南特定地方的移民会因琐事登上公堂,并且平时也有学习法典的热情——毫无疑问,这说的就是之江道、九江道和江南徽州一带的百姓,这些百姓是最刁钻最喜欢上公堂的,北方移民则截然相反,任何事情都喜欢在民间调停,说到见官那是打从心底里排斥。
当然了,这说的都是百姓,商家之间有纠纷,登公调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民商讼师在诉讼之中,起到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写状子、找证据,彼此驳斥甚至当堂还有要打起来的。而刑案这块,疑犯的家人乃至讼师,就都要低调得多了,一般都不敢质疑大理寺的控诉,就和王剑如说的一样,很多时候就是解释给懵懵懂懂的疑犯听,他的行为犯了什么罪,认罪的话要承受什么结果,若是不认罪的话,要承受什么结果等等。
如此说来,刑事讼师和更士署、大理寺便不算是十分对立的了,甚至有时候可以说是对更士工作的补充,这位守门人听王剑如这么解释了一番,面色稍霁,“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许多案子倒的确是有讼师好些,你们不知道,许多犯人懵懂无知,被抓进来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只知道一味喊冤,殊不知这其实是害了自己,反而会重判,瞧着也叫人着急!”
这时候,三人的学生证,以及李校长手写的选调书,他也都过了目,确认身份无误,守门人方才放她们进去,还好心地带她们去找狱卒,一边走一边抱怨起来,又好奇道,“不过,既然这服务久已有了,我们这里怎么从未有讼师来过?”
“一个是民间不知道,还一个是刑事讼师实在是少……满云县能找出一巴掌兼刑事讼师的都难,您说吧,这事儿都落到我们三人头上了,就可见一斑了!”
孙玉梅是最擅长交际的,三言两语说得守门人也笑了,“倒是!不过你们校长倒也是用心的了,这个案子也合适你们女讼师接手,尤其是王姑娘——”
他扫了王剑如一眼,终究是对她的年纪和体型——以及显而易见的缠足女娘身份有些担忧,不过并没有明言,而是笑着说道,“起码这些人犯都是斯文人,我们还专辟了一排屋子来关他们呢。若不然,就这几天,都怕他们出事,男监里真有些难管的壮汉,就前儿还进来一个抢劫杀人的,哪敢把这些肥羊和他们关在一起。”
这其实是在暗示,王剑如这般的女讼师最好别接刑事案件,毕竟从体型来讲,双方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似乎大家都本能地认为,双方最好不要产生交集,对弱势的一方来说才最安全。王剑如倒不怨怪这大哥多事——做更士的人,和做讼师的一样,见到的听说的那就更多了,难免产生强烈的避险心理,因为他们实在是见到太多运气不好的受害人了,即便罪犯会受到严惩,受害人的伤害仍然是实打实的。
不过,她当然也不会就此自我禁足了,而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期盼着火铳技术的进步:受到双脚的限制,她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在防身术上有什么成就了,用尽全部努力,大概也就是能把上半身锻炼得健壮一些而已,但是,其实只要有火铳的话,男女之间,就没有什么区别的……她的脚走路的确不方便,发生冲突时她都不能跑远,但只要她拔枪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那就没人能在她的射程里伤害到她。
当然,这也需要买地这里不禁止持有火铳,不过这一点问题应该不大,至少现在的大风气是要让民间偏远地区分枪自保——要是野兽下山也有一搏之力,只要有口子,王剑如就能设法搞到一把火铳,此外就是希望火铳能尽快小型化、精致化了,不然就现在这重量,除非专业士兵,不然一般人压根没办法随身携带,她就只能去学匕首了……
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将来的事情,三人一边也跟着守门人走过了三道铁门,进入监区:这里是云县最大的监狱,虽然更士署也都有些房间是用来囚禁人犯的,但一旦羁押时间久,或者人数众多,都会押来此处。
不过,这里并不是人犯的最终服刑地,买地这里是没有坐牢这一说的,这一点和敏地一样,被羁押只是在等待判决而已,一旦判决下来,敏地那边是笞、杖、徒、流、死,而买地这里要简单得多,轻罪劳役——和古时候的城旦舂有点像,重罪苦役,而再重一些的话,那就判死刑了,经过六姐复核无误,当即执行。
监区这里除了等判的人犯之外,就收容一些劳役轻罪,监区也因此分为几处:重罪嫌疑犯、轻罪嫌疑犯、劳役犯。这其中劳役犯的区域是最大的,因此前几日被锁进来的期货交易所众人,便被安置在劳役犯的操场上,临时发了不少帐篷,这会儿隔着铁丝网也能看到,大家都在帐篷跟前愁眉苦脸地蹲着身子,双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裤腰——裤腰带被抽走了,这些富商在宝船上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转瞬间竟会落得如此狼狈!
当然,他们彼此之间肯定是不允许说话的,到了晚上,若是有人低声细语喋喋不休,监狱这里就直接用麻核塞嘴,守门人介绍道,“这里如此安静,也是因为好些嫌犯不知规矩,被狠狠收拾了两三回,又不给他们吃饱饭,这会儿也就都老实下来了,不然,那气焰嚣张得很!”
说着,他便把王剑如一行人移交给直管狱卒,自己告辞而去,三人组热情地向他道谢,孙玉梅还说想给他介绍亲事,倒搞得也是大小伙子的狱卒一个劲地看她,王剑如这里也很满意:买地的吏治,还真是颇为清明,这要是在敏地,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说这么多大豪商聚在一起,那管事的怎么都得掂量掂量,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就是单蹦一个东家掌柜进去,只要肯使钱,那牢房和自家也差不了什么。
六姐一句话,就能办成这样大的事,底层的吏目也不畏惧这些商人和自己顶头上司勾结,叫他们吃挂落,有底气一视同仁地对待富裕嫌犯……这些事情都不是真如看着这样理所当然的,背后折射的是整个系统运转的效率。
比起一个案子的得失,更让王剑如看重的,是整个系统的风气,她极喜爱买地的这种氛围,曾有的决心,随着在买地生活的每一天,都只有更加坚定——她愿付出一切,只为了继续维护天地间这股子叫人喜欢的正气。从前敏朝的正气,对她可没什么好处,它的败坏只会让王剑如拍手称快,如今人世间能有这样一处所在,这样的一团火苗,她王剑如能笼罩在它的光芒之下,便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和幸福了,她也愿用自己的一生来维护它,弘扬它,一个人能有这样一种东西去维护,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所有的坎坷比较起来,似乎也都是值得的了。
有了这样的志向,王剑如身上的小病小痛,便显得无足挂齿起来,对于烦难的工作,也比从前要更加细致了,她今早五点天一亮就起来了,一上午到处奔波,到此时却依旧是精神奕奕,将铁丝网后,帐篷中众人的神色都看了个大概,心中已有计较,当下低声和两个师姐交代了几句,便端正衣裳,越过操场,走进提审室去等待范老七了。
由于讼师的少见,监狱并未特意修建会见区,不过好在提审室内也没有刑具——买地这里以疲劳审讯为主,基本是不动肉刑的,所以提审室的氛围并不算阴森瘆人,范老七走进提审室时,也还算能掌得住,他脸上写满了不服和不悦,王剑如看了,暗暗点头:情绪太满了,反而有点虚张声势,若读不懂这一层,只怕还真会被蒙蔽过去,以为他是什么被冤枉了的良善人。
“范培勤范东家是吧,幸会幸会,我们是经过你妹妹范佩瑶申请,由官府指派,为你做辩护的讼师。敝姓王,王剑如,这二位是我的助手。”
“讼师?”
范培勤先是茫然,随即显然是大感荒谬,打量着王剑如满脸讥诮,“你才多大,就算是讼师?十三娘为何请你来?莫不是要坑我!”
王剑如这一次会见客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做半点违规的事情,一切都要合乎程序,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不是范姑娘请了我,而是刑事讼师,必须由官府指定,百姓不得自行聘请,否则若是请些泼妇愚夫胡搅蛮缠,又或者是敏地过来的讼师,不熟悉买地规矩还自以为是的,岂不是误事?我们三人便是官府指定给您的刑事讼师,请东家放心,我们会在法律准许的范围内,以事实为基础,以法律为准绳,尽其所能地帮助你的。”
“滑天下之大稽!你们三个之前打过什么官司?”
……一阵沉默,范培勤这会儿终于忍耐不了了,举起手抖下袖子,振臂道,“一次官司也没打过,一次堂也没上过,来做我的讼师!这不是在帮我,这是在害我!你们回去,我——我要申请换人!我不要你们做我的讼师!”
他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至于这嚣张的言行,则有配合情绪,施展演技的嫌疑,王剑如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示意沈期颐道,“逐字逐句,如实记录。”
沈期颐笔头功夫很好,她来记录也是三人商量好的,此时点了点头,奋笔疾书。范培勤则不免停下发怒,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们,王剑如解释道,“东家的怀疑,也是有理由的,不过,你要换人那也得等我们回去再往上报,由上头再指派人下来。”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符合要求的,或许要等上许久,那东家的案子,只怕就要等到那时候再往下发展了。您和别人还不同,别人没请讼师的话,就听凭大理寺、更士署等地的处断,或放人,或判决有罪,送去苦役,完全听天由命,自己是使不上一点劲儿的。您有讼师,讼师可以帮您,但也因此,必须把程序走完,完成讼师的辩护,上头才能继续发落,这要是一直没人接手,于您或许有利,或许有害,要是大家都出去了,您因为没有讼师无法出去,这是有害,要是大家都去做苦役了,您因为没有讼师而迟迟不能去,那就是有利。”
“当然了,是有利还是有害,这就完全看您自个儿的判断了,我们这里不过是按部就班,您想换人,我们回去就交接上报,不过,在此之前,不妨把今天该问的一些话都问清楚,这样后来要再指派讼师,他们也能根据材料来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
她如此好声好气,倒是让范培勤不好继续发作了,当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句‘利害你自己判断’,范培勤只要不是傻的,都能体会出王剑如的暗示:要是非常排斥讼师,那岂不就说明是自认结局不利,宁可卡着了?这不是间接认罪了吗?
“那你问吧!”
他的气焰有点收敛了,但仍是盛气凌人,王剑如只做没有感觉,点头应了一声,开始问起一些最基本的情况:年龄、姓名、籍贯等等,随后又问了被抓的具体经过,这些都没什么不能说的,范培勤一一答了,眼看时间接近正午,王剑如的询问也接近尾声,因她语调淡定颇有条理,又展现出一定的口才,这么一番交流下来,气氛逐渐缓和,范培勤对她竟也多了几分赞赏,更主动道,“你这讼师,小小年纪倒是沉稳,若是真没有旁人,便还由你来做也行,只是务必要上心,这和学堂可不同,不是能出错的事情!”
王剑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立刻感激一笑,仿佛很有几分急切地道,“当真?那多谢东家!不瞒东家说,我年纪太小,实在是不容易找案源——实则我是半点不差的,更比别的讼师灵活多了——他们都死板的很那,只抱着规定不放。”
她回头瞥了一眼,见沈期颐已经在收拾笔墨了,方才压低声音,似乎卖人情一般,低声道,“您大概不知道,买地的讼师,若是在代理一罪的过程中,发现委托人犯有另一罪,是有举报义务的,所以我刚才在记录时都没问您——您还不知道吧,这几天已经有人向更士署告发了好几份小报的事情……我这里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恍惚听说和场外交易所也有一定的关系……”
见范培勤的瞳仁猛然缩紧,一刹那间惊慌失措,她便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却不给范培勤否认和撇清的机会,而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我没问,您也不回答,明白么,谁都没违反规定,您别开口,这要开口了,咱们就彼此都麻烦了……”
说完了,也不等范培勤回答,边站起身来,示意孙玉梅、沈期颐跟上,一跛一跛,飞快地出了提审室……
第763章 讼师风采(下) 云县.王剑如 范老头……
“还真别说啊, 西山这块建好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来!刚到云县那几年, 这就是个大土坡子, 全是树,如今全然大变样了!这小二层还带了前后院,瞧这就是阔绰——你们瞧, 家家户户都有水钟呢,一路过来都能闻见驴味, 说不准还都预备了锅炉!啧啧啧,你瞧, 那后院是不是有一块空地?那就是冬天堆煤的,这一冬天煤钱都不知得多花多少,这样的人家怕是不省煤的, 得有多少份额够他们用啊!”
“玉梅姐,你这还是往少了猜的, 我就说一个,你肯定没想到的——这要是光车水钟, 用不着家家户户都养驴,只怕呀,这里的人家多数都准备了发电机,能不能买上电灯不好说,但电扇怕是都有的,到了夏天,屋子里拿纱窗一蒙,玻璃窗一开,电扇一吹,再吃点冰饮……那份享受, 哦哟哟,真是皇帝都比不上!”
下午两点半,三个女讼师推着两辆自行车,出现在了西山院落群的入口处,颇有些赞叹地望着在云县难得一见的宽敞住处,面上都有些赞叹之感:这么整整齐齐,形制、外立面完全统一的水泥建筑群,在如今的买地显然也是相当少见的,和单身宿舍又相似,又有不同。
就说矗立在院落厢房顶上的水钟,这东西的方位、大小都是一模一样,就足以说明此处的档次了——所谓的水钟,是按照形状来叫的,实则是大储水桶,借助地势差,通过管道可以向一定范围内的屋子提供自来水,而背后都有水池作为水源。这东西是自来水系统的必备配件,因此,虽然十分突兀,但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了买地居民的审美中,也有叫这东西为水烟囱的,有说法是,一间屋子要有两个烟囱,火烟囱在东南面,水烟囱就在西北尊位,如此才能镇压宅子的运势。
按照道理说,买地这里压根是不允许宣扬迷信的,但风水这东西似乎也不能完全避免,此刻便被孙玉梅找到了例子,认为西山小楼群的水钟都在西北面,说明兴建时考虑周到,用的施工队也好,她不免也是好奇,“这小楼群也不知道都是谁在住,必定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内眷了,这屋子都没有公开对外卖过,我只听有个婚介所的客人说——他那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的亲戚住在这里——”
“据说。这屋子倒是不贵,一套全下来就是五百两银子,但要用政审分来兑,那个分数实在是高不可攀,云县这里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有政审分的人却没那么多,能买进来住在这里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富贵人家,剑如,你们促进会那个郝嬢嬢说不准就住在这里。”
王剑如摇头道,“哪能呢,没见千金堂的女东家也住城里么,从西门进城,堵车非常厉害,事务繁忙的那些人根本没法往这住,郝嬢嬢的工厂在城北,她家就住在城北一个二层小楼的院子里。”
她撇了撇嘴,“说句诛心的话,这种院子那都是给人养老的,买来孝亲可以,真住到这来,呼朋引伴成天叫人登门炫耀,叫别人怎么看呢?六姐在云县住在衙门内,住所也未必有这么宽敞。就我们张老师,立法委员会的骨干,未来最光明的人物……他到现在还住在一层的小院子里呢,张老师可半点不缺钱。”
这话一说,孙玉梅和沈期颐也不由沉默下来,沈期颐若有所思地道,“还是剑如你见事明白,有些事情你一说,感觉角度就找对了,很多疑惑也一下分明了起来。”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这和王剑如的大家出身有关,但却还是忍住了。王剑如自己倒是无所谓——她自幼丧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几乎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这种颇具政治意味的思考方式,也是久居于那个环境之中,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一种本能。
这些东西,也算是大家族的遗赠,无形间让子孙于各行各业都容易有所成就。而王剑如虽然厌恶并山园,但却不反感自己从中得到的好处,她还巴不得自己能多继承一些聪明狠辣,如此,将来毁灭并山园时,才能更好地折磨王家族人——在这一点来说,她和张天如张老师,当是十分投契的,即便他们都不会轻易对外表现自己对家族的刻骨恨意,但却能从彼此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
这些东西,倒不必和沈师姐说太多,王剑如也就笑笑,当没看明白,至于孙玉梅,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点头称是,附和着沈期颐的夸奖,很快又说,“那都是有前途的大人物,我一个小讼师,没什么好担心的,六姐知道我是谁呀?就是我没什么政审分,不然,我也买一套这样的房子,住在里头多享福!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其实她的说法,在逻辑上是有悖论的,因为政审分达标的买家,就必定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要考虑的事情也就多了。沈期颐立刻指出,“玉梅姐,你这逻辑不严谨了,张老师不是老说你吗,思维方式得改——得把你原来婚介所那种和稀泥、差不多的思维方式改掉才行。”
“嗐,我这哪不严谨了,我很严谨呀,我没政审分可以赚钱啊,这要是我发了一笔大财,用钱买了别人转让的房子,不也算是住进来享福了吗?”
“那你这就是偷换概念了,刚才的论述里可没有这个表述,你明确提出‘就是我没什么政审分’来着,要是这么也行的话,那我也有话跟着的——就算你买房子了,能住进来吗?这里堵车,你都是能靠自己买房的大讼师了,工作必然繁忙,住在这怎么工作呀?”
“嘿,你这小妮子,那……那我嫁个有钱的汉子,我不工作了不行吗?”
“那就更不行了。”王剑如也不由得笑了,“玉梅姐,你这前后不一致了,降低可信度——就今早还在说呢,女人不能放弃工作,得签平等婚书,要不然,家里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按你这么说,婚后你都不工作了,就算住在这屋子里,房子也不是你的呀!”
讼师聚会,往往就是如此,可以说是互相抬杠,推导、佯攻、周旋、叛变、媾和、博弈,任何一个问题都能分出正反观点,争执半日,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保留意见’,白费了精力,还要倒搭茶水点心,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但讼师和法律生却是哈哈大笑,乐在其中,尤其是女讼师——特别是来买时已经长成的女讼师,更是被前辈告诫,要多做这种辩论游戏,以期摆脱买地所谓‘女子贞静’的传统观念,在需要的时候,能表现出足够的进攻性——进攻性可不止体魄,固然讼师的工作也需要调和性,但言语、思考上的进攻性,在讼师的工作中是能起到大作用的。
孙玉梅突然被两人联合应对,当下也是大急,抓耳挠腮有点没反驳思路了,王剑如又反过来帮她出主意,三人东拉西扯,彼此合纵连横,时不时哈哈大笑,兴致高昂,走到范家院子跟前时,虽然已经勉强收敛笑容,但还是能看出来心情不错,即使知道在门房看来,这风尘仆仆的三人组有多么不得体,但却也不以为意。
王剑如一马当先,昂首阔步,跛着进了院子,声音不大不小道,“今天有手令在这里,不是说不见就不见,说换人就换人的,司法援助体系,不容戏弄,范老东家今日不愿意见我们,那我们就只有来日带更士上门,公开宣讲材料了。”
不错,以她们的年纪和造型,理所当然,走到哪里都会被质疑,连被羁押的范培勤对她们都十分不信任了,更别说更古板的范老爷子,连面都不见,就派了个老妈子出来,说范姑娘说迟了,他们自己已经找了老资格的讼师,不劳王剑如等三人费心——连茶水都不给上,立刻就要送客。王剑如这才拿出了秘书班的手令,对院子里围过来的几个护院笑道,“容我提醒一句,我们是官方认定的刑事讼师,敢于侵犯我们人身权的人犯,是要加倍重惩,并且多扣东家政审分的,如果东家无法自辩,那就要反坐拘役——玉梅姐,我说得有点文绉绉的,你帮着解释解释?”
“哦,意思就是,你们要是搡我们出去,那就连你们家那个老太爷也得去矿山的意思。”
孙玉梅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至于说杀人灭口什么的傻事,别想了哈,都知道去向的,今晚没回家,明日你们和七少爷估计就得牢中相会了——能不能相会来着?杀人是重罪,你们估计得去重罪区……”
这等于是撂下脸来放狠话了,那老阿妈显然也被吓住了,忙止住几个小子,匆匆回去禀报,片刻后挤出笑脸,带了几个仆妇,端着水盆又过来了,“辛苦三位来一趟了,这风尘仆仆的,老太爷有咳疾,三位先洗洗手,擦把脸……”
三个水盆,一个洗手,一个擦脸,还有一个小盆子是空的,小婢女端了香茶,给他们漱口吐水用,沈期颐、孙玉梅都学着王剑如净了头脸,老阿妈还取来三身衣服想张罗她们换了,王剑如却道,“时间有限,就没有这个必要了,这西山上一股子驴味老人家不也适应得蛮好吗。”
她洗脸漱口,只是因为骑自行车在外头大半天,的确觉得不舒服,换衣服那就纯属造作了,老阿妈被王剑如一句话撅得一跟头,再端不起架子,讪讪地撇撇嘴,不敢再摆谱,还赶了几步,帮她打帘子,孙玉梅、沈期颐对视一眼,都是暗中点头:她们是越来越服气这个年幼的组长了,更敬佩上头的眼光,还真别说,就按着上头的标准挑出来的王剑如,虽然年纪小,但却出奇的管用,这要是她们站在最前头,还真未必有王剑如的派头,说不得就为范家的气派所慑,失了主动。
这会儿,有小王带头,她们跟在背后狐假虎威的勇气,那也还是有的,当下忙把手巾卷儿交换,也是抬头挺胸、趾高气昂,追随着王剑如排闼而入,向范老爷子做了自我介绍。千辛万苦地管着自己,绝不乱看这奢华小厅的装饰。
屋子里没见另一个所谓的老道讼师,却有一股幽幽的郁热,范老爷子歪在炕上,一副老迈不堪的样子,一双眼似睁非睁的,似乎都没听清楚王剑如等人的自我介绍。王剑如也就不等他回话了,一气不停,又道,“其实我们今早已经去监狱探视过范培勤了,范东家人很好,未受刑讯,也很精神,并不曾受到提审,当然也没有认罪,期颐姐,麻烦您把对话记录给老东家看看。”
提到还在监狱的范老七,老爷子没法再装聋作哑了,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王剑如三人一眼,似乎也对他们有所改观——这动作是真够快的了!沈期颐把对话记录本掏了出来,老阿妈正好赶进屋里,连忙接过转呈范老爷子,又低声问,“可要叫个小厮儿进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范老爷子怎会让下人进来朗读?微微摇摇头,老妈妈立刻就从一个小螺钿眼镜盒里取了金链眼镜,为范老爷子佩上,王剑如一扫这老爷子,见他看信速度很快,心中便是冷笑:装!再装老糊涂啊?想要装疯卖傻,哪有这么简单。
不多一会,见范老爷子已经把对话记录看到尾声,大概也是知道了她们刑事讼师的身份定位,以及对于刑事案件的垄断,王剑如便又紧跟着说道,“其实还有一段对话,期颐姐没来得及记下,这也是对双方都好,免得为难,有这么一件事,我论理是该问的,那就是这几日有人向衙门举报小报印刷的事情……”
又把小报印刷可能和场外交易所有关的事情说了一遍,王剑如死死地望着范老太爷,轻声说,“这个事情,我没有问,范东家也没有说,就是神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她又一下坐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说,“当然,说回我们的案子,对于羊毛的商品属性认定,以及交易所是否非法的问题,的确都有很多可以商榷的点,就看您打算用什么心态来打官司了,是息事宁人,坦白从宽,大事化小,一切听从衙门的吩咐,还是一定要为范东家做无罪辩护,都由您来决定,我们只负责提供服务。”
“——期颐姐,你可以开始记录了,所以,老东家,这个官司,您打算怎么打呢?”
第764章 咬文嚼字 云县.王剑如 剑如小姐姐赚……
“剑如, 你说这刑事讼师这个行当……真能发展起来吗?”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等到三个讼师从西山小院出来时, 太阳已经是挂在山尖尖上了, 遥遥地还能看到山下的水泥大道上,一盏盏拥挤的马灯正在逐渐亮起:全是运货进车的大车,川流不息的, 从西山进城,一天到晚就没有不堵的时候, 下午范十三娘本来要派自己的马车来送她们的,却是被王剑如婉拒了, 宁可骑自行车,虽说那马车十分豪华,但两边比较, 短短一段路能差出大半个小时去。
如此一来,倒也方便了赶着下山的人们, 可以借着山下的微光,急急地推车往下走去——骑自行车下坡是不太敢的, 讼师的防风险意识都很强,孙玉梅叫王剑如坐在车后座上,推着她一边大步走一边问道,“我仔细寻思了一下,感觉真没什么人会请刑事讼师啊,也难怪做这一行的人特别少了——主要是和买地还不通,现在都是小家小户了,没那么多犯事的富人要写状子捞人。”
王剑如抿着唇笑,沈期颐插嘴道,“玉梅姐,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刑事讼师少,还有一点是规矩不一样,都说绍兴的刀笔吏多,可那也多是办买地这里所说的民商案件,什么离婚析产、兄弟争财,这都是讼师发财的好时机,真要说犯了什么人命凶杀的案子,这人犯的结果,不看状子,只看这个——”
她伸手搓了一下,“有钱有势的,买人代死都不难,又或者虚构案情轻判的也有,讼师起的作用无非是疏通关系,状子那都是走过场的!”
其实就是民商案子,判决结果也根本和讼师的状子水平无关,大状背后是深厚的关系,这样的讼师,来到买地水土不服非常自然——买地可不讲什么关系不关系的,一如孙玉梅所说的,分家成风,再富的家庭,多次分家之后,家产也都被摊薄了。真有这次这样富商大规模犯事的罕见情况,那……这案子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法律事件了,可以说是一次政治事件,它的结果取决于政治需要,讼师也就是配合着走个过场而已,谈不上改变判决结果,至于说对抗官府什么的——在买地谁有这个胆子!
王剑如她们这三人,起到的其实就是劝服人犯家属,让他们接受政治主导下的案件走向,不要在法律细节上较真的作用。这一点,孙玉梅和沈期颐大概也从刚才的交谈中自己悟出来了——用法律术语表达,就是让范老爷子放弃无罪辩护,转而采取配合减刑的策略,这么做符合秘书班的授意,也就是衙门的需要,其实也符合范培勤的利益。毕竟,真的惹怒了衙门,从小报那头查起,那可真就是牵连甚广的大案了,到时候,别说范培勤的性命了,只怕连范老爷子都是自身难保!
也是因此,王剑如一把这事儿挑破,并且向范老爷子分析了私印小报的法律后果,范老爷子的态度就立刻有了很大的转圜——他不能不转圜啊,所有一切对话,沈期颐都在记录的,王剑如留了个面子,已经是没记第一段对话,这就是给脸了,若是给脸不要脸呢?那她再谈到此事,并且把范老爷子的反应如实记录,‘当事人面容惊讶狼狈,没有说话’……更士署后手就登门来抓人,说他参与进去,那他能在牢狱里熬几天?
这种事情的政治影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仅仅只是场外交易所,就把范老爷子也给抓了,似乎就有点过分,但倘若把场外交易所和小报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呢?那结合之前屡次查禁小报的力度,不办一场大案出来,只怕大家还要反过来质疑衙门是否有点儿过于软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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