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他这话的确不假,蜀王最怕的就是买活军处死沿路藩王,因此他非常积极地打探这些人的消息:沿江一路往蜀地,藩王有辽、襄、荆、淮、吉、荣,都在买活军的必经之路上,现在按道理,封地已经全部陷落。对于这些藩王的下场,之前消息很乱,莫衷一是,什么传言都有。
有说在买活军还没来之前,就被乱民闯入府中,烧杀抢掠,阖家没有幸免的,也有说事先逃去京城,被买活军放了一马的,更还有很惊悚的消息——说是之前朝廷查抄逆党,查到了藩王头上,因他们私下资助那些京城逆党,有意谋反,因此在买活军还没入城以前,就被锦衣卫直接查抄了,阖家都被锁在王府里,等买活军一入城,立刻就开公审大会,该处死的处死,该送去苦役的就送去苦役,一个也没能幸免!
当然了,这是听起来还比较合乎道理的,还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言也是难免,譬如之前就有人传说,吉王依托了潭州城龙脉,和买活军在大江渡口展开了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斗法,最后却是靠了一个小人物,偷运了买活军歹毒的药火入城,炸掉了龙脉鳞片,让龙脉有缺,于是潭州城城防这才被迫,吉王当即也被反噬身死云云。
这些玄乎的传说,全百户是一个都不信的,他相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买活军的药火是真的好使,锦官城里坐井观天的达官贵人没有感受,但他去过白帝城好几次,滟滪堆的消失,让全百户的印象非常深刻,如果要往玄乎了去说,他觉得买活军对大江龙脉的侵蚀,那也是从他们的疏通航道就开始的,把江河风水都给改变了,还要建什么水坝船闸,把水量都给把控了,这不是把两大龙脉中的一条上了龙头吗?这水坝要是给建起来了,他们不是江河之主,还有谁是呢?
当然了,他不信这是不要紧的,只要蜀王信就好了,全百户不知道蜀王这里接受到的都是什么信息,譬如说他觉得最可怕的锦衣卫抄家说,蜀王有没有听到——倘若听到了,这就等于是在蜀王府和镇守太监府这里下刺,镇守太监府的精兵不过是五百,现在要对上其余人的两千五,感觉也是勉强,倘若城中内斗起来,那就真乱了。因此,全百户虽然认为这个结局好像是最合理的,但也绝不会多提,而是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从斗法说开始,叙述自己心中的疑窦,又把青渠村的变故说了出来。
“自从那一日以后,城外便乱起来了,百姓们都和中了邪术一样,四处奔走溃逃,让官兵的行动也越发不能如意……似乎就是龙脉被抽取了真气,显露在外的表现……”
“殿下是一城之主,坐镇锦官城龙脉,只怕也有所感应却不知缘故,小人不才,也是担忧情切,故而冒昧前来禀告。那青渠村,又是流水潺潺之所,又有一个青字,应了锦官城龙脉所在青城山,恐怕……恐怕其中的变故,也不是没有来由呢!”
听他绘声绘色,说起了青渠村的变故,蜀王一时都是听住了,满腔怒火抛到九霄云外,急切问道,“还有此事?这青渠村,离城近么?好、好歹毒的贼子,人还在夷陵没有入川呢,神通就先漫过来了?”
“千真万确!但兹事体大,还请大王派人再仔细验看!”
“好!小智儿,快去请长史亲自出城,仔细查看青渠村异样!”
蜀王立刻吩咐起了身边一个秀气的娈童,那娈童脆声应了,瞥了全百户一眼,万幸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冷冷地转身而去,全百户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心道:“先人的,老子嘴皮都说烂了,能骗几两银子?还要到处上供,这个小智儿眼见着也是要给些钱打发的——不行!和圆真观可不能五五分账了,得七三,我七他三,清远那死道士也别说嘴,能给他三成算老子厚道了,便是九一分的也不是没有!”
出城查验,半日功夫也是要的,蜀王自不会留全百户在眼前多待碍眼,挥手叫他下去候着,不过,这一次待遇比之前要好,到底是有了一壶热茶,四色点心:堆云酥糖、瓜子酥、酥油鲍螺,还有一样如云似雪的奶油黄糕,吃在嘴里入口即化,一包儿甜水,糕体极其轻盈,全百户还傻乎乎的不知这是什么,还是之前打点的那侍从过来和他说话时,夸耀道,“这便是东边传来所谓的奶油蛋糕了,他们那里奶油难得,还比不上我们府上,日日能供应,大王都吃腻了——他不吃牛奶.子做的,只吃人奶做的点心,据说比牛奶更加中正平和,滋补得很。今日也偏了你了,大王连日来精神不振,点心也不怎么用,厨房里日日都预备着的,闲着也是便宜了那些小跑腿,不如取来咱们兄弟用。”
全百户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人奶点心,不由得一阵反胃,心道,“难怪有一股子腥气!这些藩王真是荒唐!哪有成人还用奶娘的!还用人奶做点心!”
素日已知道这些藩王穷奢极侈,但如今亲自见识,还是有大开眼界之感。全百户强忍着谢过这人,又请他一道用点心,这管事也不客气,坐下来大吃大嚼,虽无什么职位在身,但两人说起话来,倒好像把全百户当成他的下属,不过,好在他也的确有些门路,做事也爽快,略一问全百户和蜀王的对答,便道,“大王最是谨慎,龙脉和他息息相关,一有异动,他必定是最能舍善财的,五六千银子不在话下,届时,我自会向大王进言,就说你是事主,必有因果在内,不如就找你的善信道观,恐怕还能驱散邪祟,引出高人来,了结因果。大王听了有理,自然依从,至于那小智儿处,打发他一百两银子便已足够了,长史要多些,不过既然确有此事,那五百两也够润滑。”
至于他自己,这王管事开口就要三千,还说这是看在两人投契的份上,全百户心中暗骂,却也是无可奈何,还要做出欣然之态答应下来。王管事见他上道,也十分喜悦,拍着全百户肩膀道,“你是个有慧根的,这桩公案是找对门了,故而有这一宗大财发。如今城中,能坚决抵抗的也就只有我们大王了,倘你找了别人,好处没有不说,只怕还要受罚顶黑锅,那就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去了。好兄弟,拜对了山门,你的福分只在后头呢!你如今这般行事就很好——我只劝你一句,这城里,什么山头都能拜,唯独镇守太监府你要远着些。”
全百户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不免也想到了传言沿江藩王的下场,悚然道,“难道那些大王真的是被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先抄家了,再送给买活军处置?可——可大王——”
王管事露出一抹冷笑,低声道,“大王若是知道,还不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就要逃走了?他这一走,没了镇山虎,谁能稳住局面?你也见过大王了,那可是个办事的性子?除了把钱库看得牢,大王一辈子没出过府的人,还知道什么……”
看来,对于川外藩王的下场,其实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纷乱,至少王府这里是打探到了一些确实的消息,只是上下齐心瞒着蜀王,不叫他知道得实在,怕他反而误事,而府中真正主事的,不是蜀王也不是后院的妃嫔夫人,而是不知以谁为首的管事们。全百户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这还好,无意间是拜对了山门,回报的事由恰好是投合了这帮人的需要,这才能顺当见到蜀王,又发了一注小财,否则,哪有机会见到大王?只怕当即就被打出府去,就算被当场打死,都没人会给他做主。
想到这里,也是一阵后怕,暗忖荣华富贵之无常,本来不迷信的人,也添了些迷信的念头,又想道:“这人说得不假,蜀王这些藩王,从生到死也难得出城一步,都是被看牢了的,和囚徒也是无异,见识短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奇怪了,他们这些管事可以出门,按道理当不会太轻视买活军才对,怎么就这么自信,能在买活军的攻势下守住锦官城,不想着逃跑,还只顾着捞钱呢?”
在他这里,全百户捞钱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钱而已,要说对于前途,他却一向是没有什么主见的,迷迷糊糊、随波逐流而已,这笔银子到手以后,要不要躲到青城山里去,或者走得更远一些,或者说锦官城会不会被攻破,要说没想吧,也想过,可要说有什么结论呢,却又没有。买活军能打下锦官城吗?那么厉害,大概是能的,可真的会打下来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似乎还不至于……
这样首鼠两端,难下定论,其实才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坚定自己观点的人,百中无一,不过全百户心中还是不可能完全安定,见这王管事谈吐间俨然是个高层人物,便不由得探问道,“您是站得高,看得远的,如今城里上下乱哄哄的,弟也不知道该跟随谁,眼前没条明路,倘若兄长不嫌弃,弟愿领手下数百兄弟,从此追随报效——只是有一点,兄长,若按您这样说,镇守太监接了皇上密令,要抢在买活军破城之前,最后抢收一波庄稼,那他们的五百人也不好信,说来,城里就是两千多久疏战阵的兵马,恐怕……恐怕连买活军都还没到,单单只是白杆兵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这番话说得好,‘数百兄弟’一词,也让王管事动容——全百户一个人有什么用?合作捞钱罢了,到手分账,大家就拍拍手各走一边的,在这乱世里,便是要有人手,才值得别人另眼相看,舍得说些私话来笼络你,全百户左护卫话事人的身份摆在这里,也的确值得拉拢,王管事思忖一番,便开口道,“若只是如此,的确或许是守不住城,但,这世上有一条道理是摔不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让全百户附耳过来,低低说了几句,全百户的声音一下就抬高了,“什么?药火!我们也能弄到买活军的药火?连白杆兵都拿不到的东西——”
“你不信?”
见他受惊的模样,王管事自然得趣,颇有些翻云覆雨的成就感,索性便把他拉到了王府书房后院的廊道中,让他在夹壁内候着,过了一会,指点他趴花窗往外看:这条小路正是通往蜀王书房的必经之路,刚才全百户就是从这里去觐见的。“瞧那个黑面汉子,叫老七的,再听他的口音,是不是叙州的土味儿?哼……有钱能使鬼推磨,叙州卖的好东西可多着呢,说出来你都不信,有了药火、火铳,我们锦官城兵强马壮,难道还真能被白杆兵给拿捏了么……”
第896章 叙州的好货
“爹, 啷个这时候才晓得回来噻?”
“去去,多问——你们娘睡下了?”
“娘去外婆家里了,今夜怕是回来不得, 三姐、四姐都和她一起,家里就大哥、大嫂和二姐在,爹可吃了酒?豌杂面下一碗做宵夜哇?厨房火倒还没熄的!”
“有豌豆颠没有?”
“晚上吃完了!”
“那就算了。”全百户摆了摆手, 使唤着一边揉眼睛一边说话的丫鬟, “梅香你去打些热水来,我洗脚睡下了。”
“哎!”
小梅香噔噔噔地进屋去拿铜盆兑水, 一屋子都是她的动静, 全百户有些后悔, 暗道,“少一句话,该叫她小声些, 这小妮子倒是勤快,就是声响大,毕竟是乡下人。这下可好, 小二又要来问七问八了。”
果然,全家屋舍不大,里外里两进的小院子, 平时老大和妻子住在外院东厢,其余未出嫁的三个女儿住内院西厢,二儿子住内院东厢, 两夫妻则住在内院正房, 家里也就两个唤做养女的丫鬟,又有一对老夫妻住在外院西厢看门洒扫。梅香这动静一出,里外屋子都亮灯了, 全百户赶在老大出屋之前,站在院子里说了一句,“大儿睡吧,没什么事!就是吃酒晚了!”
一转身,便见到西厢门打开了,二女儿伸个头出来,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禁又是一阵头疼,挥手道,“你也莫烦!睡去,睡去!”
全二姑娘却哪里听他的话?门一开,蹦到院子里来,“我来帮老汉儿洗脚!”
全百户推脱也是无用,硬生生被扯进上方,听她嘴里七问八问,先问青渠村的事情,是否妥善解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街坊已经听说青渠村是闹鬼了,所有村民都被鬼灭门,连着那些官差一样都死无葬身之地,只有七八个好手凭借一身的血气,抵抗住了厉鬼,宁可放火自焚,也不愿意被厉鬼吞噬云云。全百户听得一愣一愣的,忙道,“你没有胡乱附和吧!”
“那自然是没有的,我躲在院墙边上偷听来着。老汉儿你当我憨皮么?”全二姑娘鄙视道,“姑奶奶我是好打听,又不是好说嘴,不该说的我啥子时候说过嘛,这要不是担心青渠村那些人的家属又上门来闹,我也不得去偷听这些!”
是这般么?全百户实在怀疑,他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自小就机灵,嘴皮子灵活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家里的老婆子哄得心花怒放,对她格外偏心宠爱,两人的性子也是一脉相承——都是最好口舌是非的,和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最好,三不五时就有个姑子婆子上门,或者是来送平安符,或者是来送那些因果报应的善文话本,反正几个女人在门槛上一坐,遮着嘴不说个半日可不会停,坊间的消息她们是一清二楚。唯独只好在一点,那就是她们一向也多听少说,没有给全百户在公务上惹来什么麻烦。
全家在这一次整顿城防之前,虽然也是左护卫的军官之一,算是官宦门槛,但远说不上是豪富,在锦官城一众豪商巨贾面前根本挂不上号,不过是民间殷实人家而已,就算想捞油水,出息也就是那几项,再多了没有,实际上也得算计着过日子。全太太娘家是经商的,节礼都送得实惠,因此别看全百户在外威风,在家却是个提不起来的粑耳朵,全二姑娘好口舌的性子,他说是看不惯,但有妻子撑腰也不敢深管。
久而久之只好无奈放任,居然也形成习惯,再加上全二姑娘居然自学认得了不少字,坐实了阖家最聪慧的名头,那就越发翻天了,连全百户都得让着——就全家的家资,要说给儿女都读书识字,那是没有的,全太太自己就不怎么认字,全百户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连同两个儿子,也在武事上出身,上了五六年私塾也就罢休了。就全二姑娘和几个识字的三姑六婆来往得多了,不知道从哪里淘摸了一本书来,照着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逐渐会读善文话本。
如此,那些婆子没来时,她就读给母亲和嫂子、姐妹们听,渐渐的,什么报纸也好,坊间话本也好,都难不倒她,全二姑娘看了这些文字在眼里,更是自视甚高,自诩为全家第一聪明人,俨然以全百户的军师自诩,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爱多问几句,全百户抵挡不过,也只能由着她去了,因此今日他吃酒吃得晚,全二姑娘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待梅香打了洗脚水来,她就让梅香先回去歇着,真要给全百户洗脚,全百户苦笑道,“罢、罢、罢!我吃不消你,梅香你下去吧,也不敢劳烦二姑娘,老子自己洗!”
说着,痛饮了两口梅香送来的醒酒汤,被那又酸又辣的味儿整得一激灵,残余的酒意逐渐褪去,全百户便自己扯了鞋袜,全二姑娘不用给父亲洗脚,也是喜笑颜开——老父亲的臭脚谁稀罕洗?无非是要听故事罢了。全百户见她如此,借酒壮胆,在她头上结结实实地凿了一下,心道,“这姑娘如何还嫁得出去?!可怜我连日周旋,辛苦挣得几分家当,到末了还是做了她的陪嫁,怕是非得厚厚地预备上几抬嫁妆,才能把她打发走。到时大姑奶奶又嫌自己嫁妆简薄了,也非得闹起来不可,这样就又要填补她的,往下还有小三、小四,我这赚的钱,有多少能花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银子是否能到手还不好说哩,从蜀王府出来,全百户心中其实也是疑窦丛生,偏偏这件事又不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再加上也是有了酒,比往常要冒失些,竟松口道,“今日为父去蜀王府,果然是说这青渠村的事情。”
说着,便把青渠村事件他所知道的真相,娓娓道来,又提及蜀王府的反应,不过他如何与圆真观、王管事串通了骗钱的事情,就不需要和女儿明说了。全二姑娘听得全神贯注,听完了却是根本没往神怪那方向想,而是皱眉道,“这不是摆明了有人下毒,把官兵都毒死了,余下人一走了之吗?至于那狗,更是再明白不过了,人中毒而死,死前多会呕吐的,又或者是屎尿齐流,那狗本是不懂事的畜牲,未必不是舔吃了这些,被残余的毒性给毒死了。”
全百户目瞪口呆,万想不到自己姑娘解释得居然如此简单,再仔细一想,却又入情入理,不由深深看了全二姑娘几眼,纳罕道,“这字真叫你给认坏了,如今竟成了百事通?那我问你,毒死十几个人的毒药,你晓得要多大的份量,卖得多昂贵,多难买么?”
这个疑点,全二姑娘也有点拿不准,嗫嚅道,“看报纸上常提醒旅人要注意山野间有毒的植物……”
有些药草有剧毒,这个民间也是知道的,但具体是哪些药草,锦官城周围有没有分布,这就不是全家父女,甚至包括锦官城蜀王府的大人们知晓的了。全百户玩味了一会女儿的猜想,因其对局势不再重要,也就将其抛诸脑后,全二姑娘又问他为什么要禀告去蜀王府,全百户道,“你哪里知道厉害,左护卫那些人,出营房一步就要钱,衙门有钱还是蜀王府有钱?想要彻查此事,必定要找个能出钱的人,再说,又焉知这事不是买活军的阴谋?”
草草带过他去蜀王府的动机,又说起了在蜀王府结识的王管事,全百户低声道,“瞧王管事的意思,蜀王压根就不知道买活军的厉害,除了在府中作乐以外,一件事也办不成,府中诸事都是他们这些管事联手操持,蜀王只管着守财罢了。但王管事他们倒觉得很能守得住锦官城,半点没想着卷款逃走——你晓得这是为了什么?”
也不怪全二姑娘消息灵通,实在她听这些的反应叫人也舒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颇为急切,紧盯着父亲,仿佛完全被他的叙说给迷住了,全百户都不由得卖弄了一番关子,吃全二姑娘甜言蜜语,许诺给父亲做两双鞋,这才把王管事买药火和火铳的事情告诉全二姑娘。皱眉道,“都是叙州那边做主卖的,蜀王倒也知道这两样物事的厉害,毕竟也用了买活军的仙器,也看过了报纸,晓得买活军战无不胜,旁人都不敢打,就多在这两样东西上。”
这是个有权有势的白痴,除了守财一无所知,自然以为买了火器,万事大吉,自己的军队就可以和买活军的军队旗鼓相当了。全百户父女当然不会如此天真,知道这东西不可能全盘改变战局——只是愿意出钱的人够蠢,因此能卖得出去罢了。全二姑娘听了,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声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那大王必定大把钱财撒下来,叙州的商人肥了,管事们也大赚特赚——只是,叙州不是听从买活军的命令么?怎么敢私下贩卖火器如此大胆?他们的火器是从哪来的呢?”
“正是这话了!”全百户也是和女儿谈得投机,不由跟着拍了拍大腿,叹道,“我也觉得这事儿听着不靠谱,这可不是几把火铳,是上千把的买卖——你要说药火,这个能偷些出来倒还合情合理,疏通大江航道是要用到大量药火的,这里就有上下其手的余地,折腾个几千斤,大概不算什么,但火铳这东西,上千把是怎么流出来的?买活军那里有作坊私卖这东西?还能通过大江运到叙州来?”
这事儿听着的确有点儿玄乎,也和买活军一贯给人的印象不符合。全二姑娘也是潜心思索,过了一会,眼珠子一转,她展现出自己包打听的威力了。“我听干娘说,如今城里买活军的仙器,尤其是香水头油,仿冒的不少,尤其是叙州货,不如万州,是真假掺卖的,这火铳也是叙州货的话……”
和女儿谈论此事,果然不无帮助,全百户叹道,“是了,我当时也是这样想,就怕是假的呢?若真是完全炸不掉的假货那倒还好了,就怕弄了些真假参半的东西回来,该炸的时候不炸,不该炸的时候在库房里炸了,就如同,就如同前些年京城大爆炸那次一样……”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就重演了京城的惨案?届时别人不说,就在城门不远处的左护卫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因为他们在蜀王府眼皮子底下,附近又有仓库,蜀王倘若不愿意把药火储藏在自己府里,很大可能就藏在左护卫营房一带。全百户一思及此就愁眉不展,他第一次动了携家带口外出避祸的念头,也就愿意去深思锦官城的命运了,因叹道,“即便是真货,就能抵挡得住买活军么?叙州就是再能耐,火砲恐怕他们未必卖得到吧……”
想到这里,索然长叹,也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兴致,想着明日去接妻子时,再和她商议一二,要不要让孩子们跟着岳家去青城山避一段日子。便打发全二姑娘去睡了,因为说了这许多话,又有些肚饿,后悔没叫梅香煮碗豌豆小面,摸着肚子吹了灯,胡乱歇下不提。
全二姑娘这里,得了这个消息,却是兴奋得夜半不能成眠,第二日起身时便有些晚了,全百户和她大哥已经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小梅香并姑嫂二人,全二姑娘哪里还按捺得住,草草洗漱了,屈指算了算日子,便把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扉后头,时不时张望一下街巷,说是散散闷气,借光做个针线,她大嫂也不管她,横竖姑娘在门后坐着,也不算是抛头露面,她没事儿就爱听壁角,这么干是常有的事。
不过多久,一个中年道姑,背上搭了个土黄色的褡裢,手里拄着一根锡杖,摇摇地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沿路不少人都对她行礼,这就是全二姑娘认的干娘刘道婆了,全二姑娘一见她,眼睛就是一亮,忙开门招呼道,“干娘来歇一歇,喝口水!又来送劝善故事啊?”
把刘道婆让在院里,两人寒暄了一番,全大嫂也出来招呼过了,去厨房泡茶,全二姑娘抓住机会,牵着刘道婆的手,低声道,“组长,我这里有要紧消息禀报,是蜀王府内部的情报,说是叙州那里……”
她嘴皮子利索,不过片刻功夫,便一五一十地把父亲那里的消息全部卖给了刘道婆,蹙眉道,“叙州内部必然有一条大鱼,常年走私造假,几年间赚了不少钱去,这会儿和蜀王府里应外合,还要再赚一笔,这火铳和药火是假的还好,就怕它是真的,那这事儿可就大了,要直接联系到鸡笼岛甚至是云县去……”
“这事儿耽搁不起,组长你得尽快汇报给情报局知道,否则,锦官城局势恐有大变……”
第897章 五龙戏珠
“干娘!这就回了?”
“是呀, 这就回了,干娘,上回你还说给我带的那本《太子出游》本生故事图呢——我等了好久来着, 花都盼谢了,干娘也还是不来!”
“这不就来了吗,哎哟, 我的小乖乖哎,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的图册,这不是如今正打仗呢, 到处都不安稳, 干娘这可是腿都跑细了, 才给你找到了这么一本——你瞧,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吧?这画里人不都说话吗,小字都有拼音, 精细着呢!”
“我看看我看看——还真是!干娘待我真好!这荷包我也做了多半个月了,您瞧上头用的可是好线,就是上回从您那倒腾的银线, 本就没多少,这回都全用光了,就当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哎哟, 好闺女,”刘道婆满面是笑,爱惜地摩挲着大姑娘的手, “干娘哪里受得起, 你也要多爱惜眼睛才是,这刺绣伤眼着呢,书拿到了还是白天看, 晚上别用眼了,得闲了多看看远方,多揉揉眼角,大好的姑娘,可别落了个近视眼那就可惜了的……”
“哎,干娘留下吃饭吧!”
“不留了不留了,这不是还给镋钯街李家大姑奶奶送册子去吗?这也是个好善儿聪明的,也是惦记着要看图册儿……改明儿观音诞辰,我带她登门,咱们一道捡佛豆积积福,你们也多个姐妹平素里多来往走动走动。”
“好哇,对了,干娘,您今日可去了全家姐姐那里?我倒是想去找她玩儿,上回见了面,觉得她极可亲的,只是毕竟只见了一面,贸然登门多冒昧的。”
刘道婆虽说急于回家,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极是耐心地道,“她好着呢,也还记得你,常说两家住到不远,蛮好常来常往的,下回我们庵里做小法事,你们恰好结伴来去,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结交起来了……”
“好好好!便按干娘说的办,到时干娘千万来叫我,我们家虽艰难,但几十斤香油还是供奉得起的……”
别看万州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城外也是乱哄哄的,一会儿城里又嚷着要发动民夫练军守城,但百姓的日子也还要继续,尤其是刘道婆平时拜访的一些人家,大多都是有根底的,不比小民手停口停,受局势影响很大,这些家庭并不怎么担心城中异动对自家的影响,甚至局势越是动荡,越盼着刘道婆这样的三姑六婆登门:
一方面,能带给她们一些城里城外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面则是提供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讲讲善恶有报的道理,再接受一些香油供奉银子,增强自身的安全感:局势不是个人能把握得到的,在这样莫测的世道下,想要保全自身,不就是只能凭借着对因果的信仰吗,平日里的虔诚,此时就能化为自信了,这些信众笃定自己因为虔诚,怎么也比别人多了一分安全。
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僧道就越能发财,青城山上的道观,现在的香火都比平时鼎盛多了,哪怕在城外,也有很多大商人派人特意运送了供奉过去,除了换取心理上的安慰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青城山毕竟是山地,易于把守,道士们平时在山中修行,也有些身手,又有信仰护身,受到乱兵滋扰的可能性较低,这时候多送些供奉,把家里受宠的子女送到道观去祈福清修一段时间,无疑也是为家里留了个后手,城内无事则罢了,若是有事,至少还有一条血脉在外,不至于阖家都陷在了里面。
这些道观,眼睛都是瞧着宅院深深的大施主,中等人家乃至全百户这样的殷实小户人家,则由城内外的大小道馆庵堂盯着,彼此间倒也不是没有争锋,一条街上几十户人家,各有各的僧道走动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一户人家里,太太和小姐各有各的三姑六婆也正常。至于说善信到底选择和谁来往,这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三姑六婆为了抢香火,撕扯起来的都有——不过,刘道婆虽然也就是这几年间才在锦官城内活动起来的,但却是顺风顺水,处处逢源,倒没听说有和谁争吵打架的事情。
她初来乍到,但却善信云集,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刘道婆总能弄到一些印刷精美,画工生动的小册子,多是佛经的本生故事、经变故事,也有二十四孝故事、道经上的神仙故事等等,虽然她是道婆,但在信仰上却是不拘小节,兼收并蓄,这也符合大多数三姑六婆给人的一贯印象,反正只要善信肯掏钱,他们什么话都能接的住。
这些小册子的来路无疑是不怎么正的——很明显那都是买地的画工和画风,买地的小人书,在锦官城也是有售卖的,而且价格不低,双方的画风完全一致,而且这些绘画故事比较特殊的点在于,图中人物口边会有白框,填写台词,这也是买地小人书特有的表现。
至于说画风中经常出现的所谓‘透视感’,即在平面绘图上,人物并非只是呈现侧面示人,大小一致,而是犹如真实眼见一般,近大远小,画面感十足,非常生动——这就更是买地特别的一种风格了,这和敏朝常见的老式画风完全就不是一种,辨识度还是极高的。
当然了,虽然有鬼,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正,因为画风的事情是不能拿来当证据的,至于说上头的台词使用了拼音,这也无伤大雅,因为朝廷的特科也用的就是拼音,甚至还列入特科的考核呢,虽然没有完全正身,但现在谁也不能说用拼音就是买地的本子。
再加上刘道婆搞来的这些小册子,内容没有丝毫问题,画风也的确惹人喜爱,故事比一般壁画还好懂得多了,就算是不识字的稚童,无须指点也能看个明白,那笔触又远胜从前僧道发放的画册——那些画册和刘道婆的图册比起来,简直就是简笔画了,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一样的供奉,换回来的册子都是不同,这种册子在市面上要卖都能卖个两百多文的,刘道婆时不时能弄来一本白送,这叫众人如何不喜欢她?
再还有一点好,就是她什么供奉都收,富贵些的,送尺头、香料,她也欢喜,普通人家就送几斤菜油,刘道婆也笑脸相迎。若是绣工好的女儿送了荷包,刘道婆下回来还倒送些丝线,若是全都折钱来说的话,一本书市价200文,荷包市价300文,丝线也要70、80文,她登门一次,不过拿走20多文而已,就算是家里的老爷也实在不能说她黑心贪钱,倒觉得刘道婆是个难得一见的正派姑子,真正的清心寡欲、朴实无华,从不带药带符,不担心她们把人给拐带坏了,因此并不禁她上门,有时还亲自和她喝喝茶,听听她讲经。
就这样,刘道婆在锦官城中等人家里便越发吃香起来,经她穿针引线,彼此结交的年轻姑娘为数不少,大家的胆子在往来中也越来越大,有些犹豫的姑娘,彼此一见面,听说你也在学拼音,我也在学认字,立刻就觉得自己不算太离经叛道,反而还可以再往前走一走。若是听到姐妹们私下里讲讲外头的局势,说说买活军的事情,那更不得了,以后也都不觉得看买活军的报纸,思量天下的大势,是什么女儿家不该做的事情了——朝廷还开女特科呢,如今已经不同往年了!
说起来,还真多亏了朝廷开了女特科,别看这儿特科暂且开不到锦官城来,但却为锦官城的女儿识字论政提供了扎实的基础,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破绽,一旦被家里人发觉,她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连朝廷都……我为什么不能?而家长只要不是特别迂腐,对于这些姑娘家的话也就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她们去了。还真有一两个家庭想把女儿送去京城考特科的呢,这都是题外话,也不多说了。
且说刘道婆这里,靠着精美的话本、精湛的讲经、朴素谨慎的行事风格,很快便到处结交起了女眷,把年轻的女眷处于了一个开明的气氛中缓缓熏陶,根据本人的性格、禀赋,开窍有早有晚,人精儿如全二姑娘,私底下早就投买,开始有意识地充当起眼线的,刘道婆便对她亮明身份,把她当未来的吏目吸纳培养,有些人性格保守,对于政治迟钝不敏感的,她也不动声色,照旧往来,培养这些女眷的信任感,只要把家里家外的烦恼对刘道婆一一倾诉,刘道婆也总能提取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自古以来,消息最灵通的,不是开酒楼,就是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这话当真不假,蜀王府问叙州买药火的消息,刚隔了一夜,这不是就送到了刘道婆耳朵里?这还真是个独家消息,没有第二个渠道提供,刘道婆从镋钯街李家出来之后,算是结束了今日的巡游,褡裢里也塞满了姑娘们塞来的各种体己(许诺的香油都是换成银子给的,或者打好了直接从铺子送到庵里),一面走一面也在思忖此事,暗道,“药火都能卖,叙州是越来越夸张了,本来我在锦官城,只是为了统计锦官城流入买物的数量,看看和我们出关的数量能否合拢,现在居然来了一条大鱼!”
“但上回去夷陵开会,才对过药火账,各地疏浚队的药火出入加在一起也就几十斤,算是正常范围,也就是说,极大可能叙州是成功仿制了药火喽?他们的药火工坊开在哪里?叙州情报局居然一点音信也没有,失职了么?还是……根本没打算仿制,送来的只是假货?也是要杀蜀王的肥猪,骗上一笔?”
比起全家父女的忧心忡忡,她要镇定得多了,回到住处,先又见了几个同事,大家商议停当,她还抽空做了晚课,这才去把脸洗了。
这脸一洗,刘道婆瞧着要年轻了好几岁——她实际年纪不过是三十出头,还颇有几分姿色,化妆得老些不过是便于外出走动而已,这会儿回到庵堂,把假发一带,女装一换,俨然就是个小户人家的主母,乘着天色已暮,从后门出去,很快就上了一艘小船,沿着府河划了一盏茶的功夫,靠岸沿着街角暗影又走了一里路,确定没人缀在后头,一转身,钻进一条夹道,掏钥匙开锁,从侧门进了一个花园,花园里早有一个小太监把守着,见刘道婆来了,一声不吭挑灯引路,把刘道婆带到一座小轩里,只见小轩中有个中年人,正坐立不安地转悠着,手上无意识地拔着唇上的胡须,就看那狠劲就完全明了了——这是个太监,戴的假胡须呢,可惜这东西实在不便宜,还是刘道婆送给他的,就被他这样糟践。
“刘大姐,怎么样,蜀王府的虚实打探得如何了?”
一见到刘道婆,这太监也是眼前一亮,恨不得就要拉住刘道婆的双手诉苦,他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道,“咱家现在于这镇守府中,那是真的如坐针毡,朝不保夕啊,哪一日睡前不要枕着一把匕首?就说现在,除了这两个小院子,府里其他地方,都感到拿捏不住,皇爷把我派来这锦官城,简直就是派我来送命的!”
“刘大姐,看在咱们在京城延续至今的老交情,这一会你非得救救我不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保你们安安稳稳度过三峡,打通夔门,可你也得助我啊——”
说到这里,镇守太监王至孝——王知礼王大珰的义子,被皇帝特意派到锦官城来,为的就是收拾蜀王,只是没想到他带来的百把亲信,在江上就出事淹死了数十人,故而王至孝只能全盘依赖买活军,谈到锦官城的权贵,更是咬牙切齿,刻骨痛恨道,“只要情报局肯出人,我这里还有高手,今晚就能行刺蜀王,蜀王一死,此局必破,蜀王府的积蓄,我们只取三成,余下七成都归给买活军,且我还出人去锦官城下属州县各地宣讲,辅助买活军接收这些地盘,两厢包夹叙州,刘大姐你说如何?”
这个价格,不能说完全没有诚意,但刘道婆眼神却是一凝,看着王至孝的眼神也郑重了些:叙州卖药火的事情,她不会原原本本告诉王至孝,包括买叙关系,都是王至孝无须知道的事情,但王至孝没来由地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他对买叙关系已经有所猜测,看来,他的人手虽然折损严重,但还是设法做了一些事情——
两人的确是从京城开始就多次打交道的老关系了,王至孝也是敏朝有名的知买派,彼此非常熟悉,眼神一对,便能明白双方心中的所思所想,王至孝见刘道婆沉吟不语,得意地咧嘴一笑,揪胡子的手也放了下来,因道,“叙州私卖买物,这事儿不难打听,我料着你们情报局必定要收拾他们的,怎么样,保我们运走三成财富,若是答应下来的话,我还能帮你们钓一钓叙州佬,留下充分证据,叫他们想抵赖,都抵赖不了……刘大姐,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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