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买活军就在夷陵,我们不是无处可去!
“不能叫他们就这样走了!”
他冲口而出,转身利索地滑下树干,“大妮——说实话,你真是去给你妹妹找药草治病的?”
两个多少传了点‘绯闻’的年轻男女,在混乱中略微偏安一隅的槐树下对视了一会,两人都显得那样的严肃,刘壮几乎有点儿咄咄逼人,张大妮则是在掂量着,犹豫着什么,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这个少小离乡,平时沉默寡言的同村人。
到末了,大概是刘家有意提起的亲事,让她对刘壮多了那么一丝亲近,或许又是刘壮的表情泄露了什么,张大妮把眼睛转开了。她嘟囔着低声说,“本是不该告诉你的……这事或许带累了你家,但有啥办法,俺就只有一个老汉哩……林子里有一片枸那花,毒性大的很,俺老汉说了,不叫我们过去放羊……”
张老汉会一点医术,也能采药,这也是他家虽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却也得到村人尊重,并不欺凌的重要因素。看来张大妮是继承了他的医术——而且还比父亲更多了几分狠厉,她这是要利用自己和刘家的亲近关系,混进后厨给官差下药,就为了救出父亲……
这么做,当然会连累到刘家,也让刘家除了和张家一起逃走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是其余刘家人听了她的计划,不把她扭送官差面前就算好的了,大骂一通基本是必然的。不过,此时此刻,这番谋算却正中刘壮下怀,他打断了张大妮絮絮叨叨的解释,干净利索地问。
“枸那花在哪里?”
“啊?”张大妮停住话声,愕然看向刘壮。
“枸那花在哪里?”刘壮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现在如同淬过火的冰一样冷静,流淌在血液里的只有杀人的决心。“带我去,你不是厨子,三爸不会让你进厨房的,但我可以。”
“我来帮你!这些人,没一个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第893章 甜烧白味美
伴随着嗤嗤的声音, 锅中水滚,已经又开始上气了,夹沙肉——也就是让村里人津津乐道, 认为是九大碗的坝坝宴最能镇场子的‘甜烧白’,也是刚刚在碗里码好, 胡三伯忙用抹布垫了手, 把蒸笼里刚刚蒸好的糯米饭取出来, 擓了一大勺填进海碗里,这道菜耽搁已久, 最主要就是因为,按照计划, 糯米饭本该是明天早上用头火蒸好,正好供应来帮忙的亲眷们一顿扎实的早饭, 放凉了之后再来配甜烧白的碗。
今天临时上灶,其余几道菜还好, 什么蒸丸子、竹笋烧肉等等, 都是可以快火赶出来的, 唯独这道菜要下点功夫, 刘三伯一边忙着, 一边不住举手擦汗, 他心底也像是有个蒸锅正在上气, 而院子里兵爷们的嬉笑和呵斥,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烦躁:酒怕也不够喝的, 自己费尽心思也才弄了两坛好酒来, 若是喝完了,就得打乡亲们平日里喝的土烧,这种玉米烧、高梁烧, 要比米酒更便宜,但入口粗劣,自己还往里冲了不少水,只怕兵爷们不能满意,可这时候又该往哪里去弄好酒来呢?
别看这会儿吃着好酒肉,对主人家也还算客气,但刘三伯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对于这帮丘八,他压根就不敢往好了想,也不是没看着他们在村里是怎么欺男霸女的,就这会儿,坝子上还有那么几十号乡亲在呜呜哭呢,别看他手上不慢,心底却是七上八下,说不出的忐忑,生怕一会儿吃饱喝足了,兵爷们翻脸无情,还是要从他家拉人走,最多看在村长说情的份上,少拉几个——就是村长,也不过能保住亲生的,侄子也被拉走了几个,这帮王八羔子,仗着锦官城就在几里外,真是一点也不把村里乡贤的面子看在眼里……
唉,好在老二是被壮子给拽出去了,老大出门还没回来,刘家要被拉人,那也是拉的其余子侄。刘三伯虽然平时也下力拉拔他们,但这样的时刻到底分了亲疏,虽然知道不好,但还是止不住的庆幸,他人面前不敢露出一点,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或许也是为了宣泄心中的紧张,他也由不得轻声念叨了起来,“走了好,走了好,菩萨保佑,抓了别人,莫抓我家的幺儿……哎哟!”
屋外忽然蹿进一个人影,他吓得手一抖,糯米饭落在泥地上,发着腾腾的热气,刘三伯心疼地叫了一声——这可是糯米饭,于农家来说不算平常东西了,可惜,落到地上也不能再用。“哪个砍头鬼——是你?壮子?你二哥呢?”
壮子神色凝重,“二哥被抓了!”
“啥子?”刘三伯又一哆嗦,被热气蒸腾久了,本就晕眩,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天旋地转,一时都要站不住了,就想出去在坝坝上找找,有没有自家儿子,对着侄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想要怨怪却说不出口,也自知站不住脚,可要说什么客气话,这会儿又实在是说不出来,壮子则是对他分辩了起来。“我想着把二哥藏在土地庙后的井里,万无一失,我给他盖了柴就上树躲避,谁知道二哥自己沉不住气,张大妮从树下经过,和我聊了几句,二哥听说翠凤吃了一脚,要活不成了,就从井里出来要去找人拼命,刚走了几步,遇到好几个兵爷,他们好像不想吃饭,还在村子里转,遇到二哥顺手就拿下绑起来了。”
“什么,翠凤她——”
事发突然,从官兵入村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发生了太多事,消息的传递的确是问题,刘三伯这里,绞尽脑汁能想到好酒肉款待兵爷脱身,已是不易了,哪里还知道别的?听侄子这么一说,居然是丝丝入扣,当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也不知道是心疼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还是心疼彩礼,又或者是埋怨自己那毛里毛燥的儿子。“糊涂!老二糊涂啊!”
他却是完全忘了问,刘壮不继续躲藏,回来做什么了。刘壮也乐得不想借口解释,一边接过刘三伯手里的菜刀,一边低声对刘三伯道,“三爸,这里交给我,你快躲着人出去找一找二哥,要带出村子的壮丁,好像都在咱们家门口的坝坝上捆着,二哥也被带进来的话,就不好解了!提早去说说情,或许还有救!”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刘三伯,刘三伯本就六神无主,听了大觉有理——况且刘壮去万州帮厨几年,就算酒楼大菜还欠了火候,但坝坝宴的菜色也难不倒他。接过银子,把围裙一解,塞进刘壮手里,问了刘壮,知道他们牵着老二往村北边去了,便是要走,说来也是好笑,做了这么多年厨子,饶是这会儿火烧眉毛了,他还是忍不住本能般地嘱咐了一句,“外头催得厉害,但大火蒸豆沙容易夹生,这道菜不容易做,把握好火候……”
说到这里,一瞬间几乎想要留下来掌勺了,但到底是做爹的,脚步迟疑了一刹那,便下定决心匆匆出门,身影几乎透了几分决绝:这道菜做不好,惹来的后果固然骇人,或许刘家的子侄还要加倍获罪,都被抓了去做壮丁,刘家的屋舍还要被打砸了去,但对刘三伯来说,这一切抵不过老二的性命!
刘壮对三伯的心思,拿捏得算是准的,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禀赋,自己都有些吃惊——从前做学徒,老实即可,还不到去学着做人的地步,毕竟年纪也小,后来到万州,更是有空光干活了,这会儿才知道自己也是能掐会算的,而且算得都准,三伯的反应和他事前想象的丝毫不差!
“进来!”看着刘三伯走远了,他走到猪圈外悄声喊了一句,张大妮哗啦一声从猪圈外码着的稻草堆里钻了出来,怀里紧紧搂着一大捆枸那花的枝叶,紧跟着刘壮进了厨房,虽然东张西望,但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她动作很快,立刻就开始摘枝叶,用清水投过几次,便交给刘壮道,“放在糯米饭里一起蒸透了,就当是芭蕉叶一样垫在下面,应该也能有些效用。这东西,十几片叶子就够毒死牛的了。”
刘壮立刻如法施为,还真别说,张大妮也很有干大事的天分,她这主意出的,当真是天衣无缝,一般为了避免粘盘,甜烧白也有在下头垫芭蕉叶的。不过,在份量上他还有疑虑,一边干活一边做算数,拧眉道,“不够啊,人和牛相当,便算是十片叶子好了,一桌人也要用上百片叶子的量,这里就两碗……”
张大妮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声,“出门两年,你倒学会算数了……”
她手里也没停着,已经找了个木盆倒上水,开始清洗枝条,又翻出了捣杵、捣钵,把枝干舂成碎粒,将其中无色而略带苦涩的汁水逼出,递给刘壮道,“调个凉菜!最好加点胡辣子,不就妥了了么?你手别碰这汁子,它有毒,落在身上就算不死,也要长疹子的。”
说着,拍拍手就出了厨房,刘壮望着她的背影,嘴巴不觉张大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在厨房里东翻西找,找了几样食材都不中意,直到翻出一包葛根粉,这才一拍脑袋,赶紧用热水泡开了,又加了油盐酱醋,烧了两根辣椒干,搓灰撒进去,将夹竹桃的汁液加入,泡了满满两大盆,躬身端了出去,分别上到两个桌子上,低声道,“夹沙肉还在蒸,兵爷们先用些葛根粉,这也是养人的好东西。”
这些兵都有了酒,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闻到那股子酸香,都拿碗来争抢,为首的小校醉眼乜野着,瞟着刘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上菜那个刘老三呢?刚我还说了,下回出来手里没捧着烧白,我就掌他的嘴,这小老头子,不敢出来,倒打发他儿子来上菜——把你给抓去做壮丁喽!哈哈哈!”
他们这些兵,仗着人多势众,当真是飞扬跋扈,连村长都不让入座,只在下首站着赔笑,因忙道,“这也是城里做过厨子的!适才都在屋里做菜,刘老三他——他——”
“他在厨房看火候。”刘壮接口道,也是赔着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脸颊立刻就红肿起来,“我是他侄子,本来代长辈守法,让将军久候了,我这给您赔不是!”
说着,来回在自己脸上扇了几十个耳光,那小校方才满意,懒洋洋地道,“你倒也是个孝顺的!算了!今天日子好,不和你们争这闲气,快下去把甜烧白呈上来!若是慢了,老子的这口刀——”
锵地一声,他腰刀出鞘,“可就不认人了!”
刀一出鞘,一院子的人都唬得抖抖索索,村长两腿也是打战,哭丧着脸去推刘壮,催他快去上菜。刘壮顺手把吃空了的碗碟收走,这些葛根粉已经被分食殆尽了,他顺手把残汤泼到阳沟里,却是不敢倒进潲水桶,害怕出事。
按道理来说,甜烧白至少要小火慢蒸一个时辰,才算是足了火候,但食客们催得快,刘壮也就用了偏门的方子,又取了猪油来,将它在锅里隔水化开,又取了自己带回来的白砂糖融进去,熬成了糖油,把甜烧白取出扣在盘子上,糖油淋在上头,果然油光润滑,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香,端了两盘出来,便连那些丘八都是抽动鼻子,连声叫好,问道,“这个甜烧白是谁做的,怎么比城里的还香?这层油好看,从前没见过这样做法!”
刘三伯不在,刘壮只得揽功道,“回禀将军,这是小人的主意,这菜要得急,也怕火候不足,便浇了一层糖油。”
说话间,二十多个兵丁争着,已经把甜烧白吃得只有盘底那些垫叶了,个个都是舔唇抿嘴、回味无穷,那小校定睛把刘壮看了几眼,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哈哈笑道,“你倒还真是个会做菜的人才!如此,便指你一条明路,随我们入城,给我们兄弟几个做个伙头!平日衙门那些淡饭,吃得嘴里都能飞出鸟来!”
给这些帮闲、衙役做伙头,哪里是什么好差事?给的伙食钱又少,每日里还挑三拣四,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菜钱不够用,你自家去想办法。这是能让人想上吊的差使,这些人自然也明白这点,不等刘壮回话,那小校就道,“去把他也锁起来,单独拴着!这个幺儿人才好得很,又孝顺,是个好苗子,可不能放走了,哈哈哈!”
此时坝坝这里,人多得要命,刘家亲眷有些躲起来了,有些胆气还壮的便来帮衬,刘壮父母都在其中,见到刘壮被锁,自然是目眦欲裂,扑上来就要和这些人拼了,刘壮这会儿真不担心别的,对自身安危早已根本不想了——也确实一点不在乎,就只怕父母出头被打回去,一时也是瞪了眼,忙道,“别——别!”
好在刘老爹、刘老娘两人还没上前,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人来,张大妮一手一个,把他们在人群中死死拖住,刘壮这才放下心来,和张大妮对视了一眼,张大妮对他点了点头,刘壮便苦笑着束手就擒,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被带到了坝坝前——说来也是好笑,就这么一顿饭光景,很多自己也有人被拉了壮丁的人家,似乎已经是恢复了过来,很记恨刘家或许能逃脱被拉壮丁的命运,因此此时刘壮被抓,他们并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指指点点,大有对刘家虽小心伺候,花了血本,却也不能逃脱的讥笑之意。
“那刘老三呢?出来!到底还是拉了他家的人,要和他结饭钱!”
吃完了甜烧白,众兵已是酒足饭饱,小校还在那里惺惺作态,要叫刘三伯出来给钱,村长哪里还敢让他们再逗留下去,生怕再待下去,房子都被他们扒完了,也不顾他们拉走了这么多壮丁,一心只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算数。也顾不得再为刘壮说情,只是看了他几眼,便忙为刘三伯推辞,说不敢要他们的钱,众人这才罢休,摇摇摆摆起身上路,还有些人当堂在院子里撒了尿,在院墙上擦了手,一边往坝坝上走去,要解开壮丁们的绳索,把他们拿回锦官城去。
那些刚刚还对刘家幸灾乐祸的村人,此时方才如梦初醒,知道和亲人分离的时候就要来了,当下又有人哭喊了起来,反倒是壮丁们,仿佛已经麻木认命,依旧撅在那里等人来解,真如牲口一般顺服。谁知道,那小校走到半路,突然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吃力一般,伸手要捂胸口,可手还没有捂到,只听得哗得一声,刚才吃进去的夹沙肉、葛根粉、萝卜丸子等物,全都喷泉一样从嘴里溅射出来,喷到一半,又连吐都吐不出来了,伸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便猛然倒地,再没了气息……
变起突然,众人都是看呆了眼,乡人慌忙惊叫散开躲避,那帮士兵个个都是抽刀而起,只是他们吃得也并不少,毒发时间相差无几,仅仅比那小校慢了片刻,便都抽搐呕吐起来,多数都跌落昏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但还有一两个人虽然也晕眩,却似乎并不至于晕死,刘壮见了,再不犹豫,翻手挣脱了还没系紧的绳索,抓起一只板凳,叫道,“天罚!天罚啦!你们这些龟孙,杀了你们!”
抄手一凳,便砸在一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衙役头上,这板凳是农家物件,用料扎实,那衙役头破血流,脑浆子都被打出来了,眼看着也是活不成,众人又是一连串的尖叫,“造反啦!造反啦!”
刘壮跳到桌上,审视周围人群,还没看到要找的人,下头有人已经把一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刘壮低头一看,正是张大妮,两人对了个眼色,都觉得有种难言的默契涌上心头,刘壮拿着菜刀朗声道,“这些狗官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天罚,乡亲们,谁想被他们逼去做送死鬼?今日事已至此,我们不如扯旗反了!往万州过去!我给大家带路!到了万州,大家都有吃有喝,再不必受这些狗官的欺凌!”
最后一句话,指明了出路,效果是非常显著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什么人再喊造反了,眼神都逐渐从迷茫转为坚定,此时张大妮已经把自己的父亲解出来了,主动伸手从刘壮手里接过菜刀,刘壮道,“要跟我一起走的乡亲们,一家出一人,交个投名状!砍这些狗官一道,斩草除根,要了他们的命!”
那张老汉也是个人物,配合着他的说法,扬起手毫不留情,冲那小校的脑壳就是两菜刀,冷道,“不就和杀鸡宰狗一个意思么!呸!日他先人,敢绑老子去做壮丁做猪仔,老子要了你的命!”
“是啊……不给俺们活路,俺们和你们拼了!”
“当谁没杀过牲口似的!这人不也是大牲口!”
“你们——你们——”
村长这会儿是傻眼了,左右看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瞧着壮丁们逐一上前接刀入伙,不由得掩面长叹,最后却也是要过了菜刀,“唉……唉!刘家幺儿,老头子是没得用了!今后,这村子得交给你领头,你说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吧……”
刘壮回乡时,虽然也意识到了家乡的危险,但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模样,此时和张大妮配合着,居然默契地把局势控制了下来,但对于前路却也从未考量过,去万州只是一个非常粗略的设想,该怎么去,路上会不会遇到追击,这都完全没有想过。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万州时听多了话本,这会儿他居然也半点不慌,对局势的分析,解题的主意,逐渐从心头泛起展开,似乎真有神灵在冥冥中引领着他一般,让他很快就拿住了主意,侃侃而谈起来。
“单我们自己上路不成,官府一定会派兵前来捉拿追捕,还是得把事情闹大!”
他很快便定了主意,“我们到邻村去,把抓壮丁的消息散播开来,混在那些流民中一块走——叫锦官城里的官儿,连一个壮丁都抓不到!”
第894章 锦官城震动
“什么, 人没捉回来,反而死在青渠村了?全死了——全死了?!”
锦官城南面,左护卫不大不小的营房前方, 有两排歇山顶的屋舍,已是有些破败, 似乎积年没有修缮了, 檐角已经积攒了厚厚的蛛网, 不过,这不妨碍官兵们在其中进进出出, 显示出罕有的勃勃生机来,营房内的校场也是难得的热闹, 时不时传来呼喝之声,很显然, 这是士兵们在出操。
——本来,庆符府的左护卫荒废已久, 别说兵员足额, 三日一操了, 实到的兵员能有原本的五成就不错了, 操练更是早已荒废, 这一切全都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兵饷不足, 但眼下,种种迹象都说明, 军饷不但补上了, 而且还额外加了赏银,除开蜀王府自己的亲卫,镇守太监府上的亲兵之外, 便连左护卫这里都拿到了钱,至少把架势给重新摆开了。
蜀王府的亲卫,按规制来说,满编可以有三千,但这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各处王系众多,开销也大,蜀王虽然占据川蜀地利,富可敌国,但在侍卫方面也不敢别出心裁,一直以来维持着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兵员,再加上城中的左右护卫,镇守太监府上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勉强凑个三千人的军队不在话下。
于川中,这个规模的军队已经不能忽视了,就算是白帝城的白杆兵,这几年贞素夫人占据地利,霸住了三峡贸易,有所扩张,也不过就是四千多人而已,在数字上,和锦官城的军队相差似乎不大——但这要看怎么比了,数量虽然差不多,但论到战力,那就不好说了,若不然,朝廷也不会这么重用白杆兵,更是要依靠他们来处置奢安之乱。
就是锦官城中的老爷们,也认为这些兵员远远不能让人放心,因此还要去各村发动村勇——他们肯定不把自己的做法叫成抓壮丁,而是美化为‘征募’,实际上衙役帮闲们,趁此机会大吃大喝、欺男霸女、勒索百姓,老爷们也管不过来,他们只要看到结果,有大量壮丁入伍为现在操练的这些士兵做辅兵、民夫便可。
三千正兵、六千辅兵,加在一起九千人,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应当不是问题的,有富饶的平原供应,军粮暂且不需要担心,倘若能说动蜀王吐出更多钱财来,那这一次抵抗买军之战,便更是上下人等一起发财的大好机会了,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抵御战,城中上下都很上心,甚至还能做到各衙门精诚合作,不分你我。
譬如左护卫的全百户,他就友情借了一队士兵,护卫着衙役们去青渠村‘征募’,当然,这帮忙不是完全无偿的,衙役们要付一笔酒水钱,因为青渠村就在城边上,一向比较富裕,全百户还把价格定得很高——之所以不谈分成,自然是因为信不过的缘故,全百户信不过衙役们不会私下截留银钱,也信不过兵丁们会给他如数上报,倒不如一笔谈定了,他这里稳拿若干,至于兵丁们在青渠村是否又发了什么财,他也懒得管。
钱是收到了,可那帮龟儿子,一出门就和撒开手的猎犬一样,光顾着撒欢,第二日居然没有回营复命,全百户这里刚觉得不对,便听到城外有人来报信,说是城外的村子里,大量农户都挑着担子要逃荒去了,听说白杆兵已经从白帝城打过来了——这消息惊得众人非同小可,蜀王急招众人议事,关了城门,合城上下战战兢兢,就怕明日就是兵临城下的大战了!
等过了两三日,消息逐渐沉淀下来,方才知道这是谣言,这时候全百户再派人去青渠村刺探,青渠村却是人去楼空,一村人全都紧赶着四处逃走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是院门深锁,一根毛都没留下——不知道是谁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那探子去火场里翻了半天,惊疑不定地拿了些信物回来,说那火场里大约有七八具尸体——都烧焦了,也辨认不出来谁是谁,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人也不好说,反正那处落下了一些铁片,似乎是兵丁们刀柄上的配饰。
是拿了钱逃走了呢,还是青渠村的人把官差、兵丁们都杀了,村里人分了几波,有的到处去鼓动闹事,有的也畏惧探查报复,去外地躲避了?又或者是更加玄异诡谲的鬼神之事?因为探子回报,村子里还有一些死狗,倒卧村里一户人家附近,这些死狗没有什么伤处,但看起来死了也有好些天了,似乎还合得上兵丁们失踪的日子。
越想越有点儿瘆人了,如今城外谣言四起,一片兵荒马乱,全百户也不可能继续探查此事的真相,只得暂且按下不管,叫那探子退下,自己这里忍着心疼,从拿的那笔银钱里拨了两成出来,叫他自己的亲信分头送给这一帮兵丁的家人,道,“你瞧着给,就说他们出去征兵,遇到青渠村的刁民,眼下音信全无,还得再过几个月才能报阵亡,抚恤银子,少说也要明年才能下来,这些钱且先拿去花销——让他们都老实的,否则,别说抚恤银子了,把他们算成逃兵,还要治他们的罪!”
他也知道,亲兵过手总要吞没一些的,不过在全百户这里,只要无人来左护卫闹事,他也就无关痛痒了,眼下该犯愁的是城郊村子抓不到壮丁了,该怎么交差——如今这三千守军,想要把锦官城防守得固若金汤那是不能够的,很多粗活必须要辅兵帮忙,而且,城郊村落也是军饷的一大来源,现在城外村子都在往外跑,今年的秋粮征发注定是不会顺利的,他也得向上汇报,指望上头想辙来解决几个月后的困难。
该向谁汇报呢?全百户有点儿拿不准了:他们左护卫平时非常不起眼,除了出人去做杂役、帮忙跑腿之外,在城中实在无足轻重,权柄几乎于无,顶上的婆婆倒是一大堆,谁都能来管一管,权责非常的模糊。也是锦官城这里是藩王封地,所以特别复杂一些——锦官城实际上分为三个治所,一个是蜀王府,一个是华阳县,还有一个则是庆符府。
这三个治所,各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往上还有川蜀布政使——这就又是川蜀的特别之处了,在三峡之外,很多时候为了便于管理协调,朝廷会把两个布政使道结合在一起,设立督抚,实际上督抚才是两道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川蜀僻处一隅,占地广阔,倘若再并了另一道,那简直就是裂土封王了,因此川蜀并没有督抚,最高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布政司衙门设在锦官城华阳县治下,这就又是另一套班子了。
锦官城虽大,却有四套班子,这还不算朝廷派来的镇守太监,说起来的话,锦官城内是五龙斗法,比三国志还要多了两方势力。也就造成了不论做什么什么事儿,这五方势力都很难统一,彼此纵横捭阖,时而合在一起对付你,时而又翻脸成仇,和第三方统一来对付他,底下的官员无所适从,逐渐人浮于事,宁可不做,把事权让渡给这五套班子,自己是能躲懒就躲懒,从不想着抢功,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诿过上了。
就这样争吵不休的地方,说来还真让人生气——日子却一向是十分富庶的,百姓安乐,官儿们的日子也好过。细究原因,无非就是锦官城这里得天独厚,尽得都江堰水利,自古以来风调雨顺,少有受灾,膏腴之地连年收成丰足,因此,哪怕官员们任事不做,成天不务正业,民间却依旧欣欣向荣。
久而久之,锦官城这里的官员也十分懈怠,都被养出了懒病,安逸十足的度日,除了都江堰水利是五方都盯得很牢,不许出岔子之外,其余的公务,能糊弄就糊弄,自以为如此太平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竟有点儿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性子出来了,哪怕买活军陈兵三峡之外,城里众人慌张,其实也并不真的觉得锦官城会真的被打下来,甚至就连夔门,他们也并不真的觉得会失手,要说理由,也拿不出来,但就是发自内心的如此坚信,而且这样的自信,还不是一人两人,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因此,在战事临头时,大官小官还变着法子捞钱,也可谓是一大奇闻了。
全百户这里,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于买活军,只知道奢侈仙器,别的事情,压根就不愿多去了解,只要不耽搁他抽烟推马吊喝酒,买活军便是上天入地,又与他何干?也是直到今日,青渠村发生了如此诡异难解的事件,才略略把他从麻木中刺醒了过来,盘算道,“如今天下间奇事迭出,都和买活军脱不了关系。青渠村的怪事,或许就是谢六姐在当地展露了神威,如此一说,她的神力——神域,已经蔓延到锦官城外了?”
“我记得之前谁说过,谢六姐会一门邪术,能抽取各地龙脉,增强自身的运势,如此还要向蜀王禀告为好,这只肥猪一向一毛不拔,吝啬得叫人讨厌,早该被人拿去点天灯了,就那一身肥肉,至少能点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哼,要不是被延平郡王的下场吓到了,这些年来皇帝对亲藩的态度又逐渐冷淡,这一次我看他也不肯拿钱出来守城的。我去把他吓唬一番,让他派人去青渠村走一走,蜀王必定被吓到要大作法事,抵御谢六姐的邪法,到时候,我再和圆真观的人说好了,二一添作五,我把他们带去蜀王府,香火钱分我一半……”
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想到青渠村可能是一起投毒案,那些死狗系误服死者的呕吐物所致——毒药也是很贵的,想要毒死十几个大男人,一般农家哪有这样的储蓄?再者也不可能哄骗所有人喝下。因此,还是认为或者是村民杀了兵丁,但再一想到双方的武力差距,便不能不往玄异方向去想了,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再耽搁下去,忙又把探子叫了回来,自己整顿衣冠,带了探子从左护卫营房出来,上马行过赵公祠、乔公祠,经过前卫、府学,很快转到一条堂皇大道上。
这条路,是锦官城内最气派的所在,虽然是藩王府前道路,但规制却远超藩王,一色的青石砖铺地,便是京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不过,虽然如此气派,平日里却是罕有人声,更不敢有人在此摆摊设市,实际上城南所有街巷都非常安静,小民往往不敢前来涉足,因为此处为蜀王府所在,隔远了都能看到王府那气派高轩的门楼,雕梁画栋极尽华丽,里头进出的人丁也都傲慢异常,哪怕全百户身穿公服,也很难得到他们的青眼,一路过来,众人纷纷白眼以对,更有喝问来意的,简直就如同呵斥奴仆一般。
这样的做派,在藩王封地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数百年下来,众人都习以为常,根本就不会动气。全百户也是如此,一路解释着自己要来禀报青渠村的异动,乃至城外乱象根源,如此方才被领到门房内,丢了一盏冷茶过来,叫他等着,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把他领进内府。全百户也不敢多看,只是偷瞄几眼,都觉得此地不似人间,简直宛若仙境一般,便连洒扫婢女,放在外头都是难得的美姬,心中不由得暗羡道,“怪道说天下藩王看蜀地,这头大肥猪真是肥得流油!我从他身上咬一口,也够三世花销了。”
一思及此,贪心更炽,在心底把这一番说话反复思量,自忖已毫无破绽,这才对侍者赔笑着塞钱道,“劳烦带路了!”
那侍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一路上冷若冰霜的脸蛋方才化冰雪为春意,绽放出一丝笑意来,低声道,“倒还算上路——你早拿呀!殿下连日来烦心城防,人都轻了几斤,有话好生说,别惊吓着了,又要大笔花钱!”
这是正话反说,提点之意昭然若揭,全百户心领神会,低声道,“谢过公公!倘有所得,必不辜负!”
这才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在唱名中猫着腰,一溜烟跑进了王府前院……
第895章 蜀王的底牌
“真是岂有此理!京城到底在搞什么!是要再闹出个靖难不成?我看他们就是想削藩!这人都到锦官城门下了, 朝廷还一点动静没有,这是把人都当死人吗?!——那个谁,你过来, 再把沿岸那些藩王的下落讲一遍,已经好几日了,可有什么新消息?”
“是……是!回殿下的话, 已经派人去白帝城迎候了, 信使应当很快这一两日内就能返回,只怕是这两日城外太乱, 耽搁住了!”
“哼!都是一帮不中用的东西!”
还没进屋, 书房内便传来了声音尖细的呵斥, 看来,全百户得到的消息不错,果然蜀王这几日心情大坏, 已经难以维持藩王应有的体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敏朝各地的藩王,大约也从来都没什么体统可言的, 别看朝廷讳莫如深,民间传得可凶了,什么父子聚麀、什么美人皮肉为杯, 反正,什么荒淫无道的事情,落在藩王身上都是极其合理的, 凡是藩王受封之所, 百姓的呻.吟抱怨更已成为一种常态。
然则,由于当年的靖难之役,导致削藩也成为了一件很敏感的事, 皇帝还是不怎么愿意过于约束藩王的行为,除了极其警惕他们造反的愿望,随着朝代传承往后,越来越少把他们封在富贵膏腴之地以外,藩王在封地的举动,朝廷也是不太过问的。这也就造成了大多数藩王天怒人怨的名声,让人很担心改朝换代后他们的下场——全百户作为藩王治下的卑微军官,对于买活军那里传递来的诸多消息中,本能地对延平郡王府的下场印象很深刻:延平郡王父子及时逃走了不假,可留下来的宗室可没好下场,杀的杀,苦役的苦役,听说还找了个地位卑微,和下人一般的庶子,装模作样地搞了什么‘改造反省’,发表文章,把延平郡王的几宗罪在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估摸着,蜀王就算再讨厌买活军,大概也是看过这些报道的……
说起来,蜀王虽然极其厌恶买活军,但倒是没少用他们的东西……听说万州、叙州方向,常常有奢物贩卖过来,现在进了内院一看,才知道背后的大买家原来是蜀王府。全百户虽然低垂着头,但眼神却是灵活,四处乱看,先瞄到了上手四只雕花外扒的红木脚,便知道蜀王坐的大概是买地那里产的‘沙发’,这个东西售价高昂得很,倒也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能买得起的,不过吃不起猪肉,守门时还没见过猪跑么?
运货进城时,绑在车厢顶上,倒是叫大家都看了个新鲜,据说坐起来柔软发弹,越是胖子越能体会到支持身子的好处,一抬沙发,便要白银近千两——哪怕蜀地富庶,这也是两三个小户人家所有家产的总和了,但蜀王府书房内就摆了两抬:这还只是书房!蜀王平日里起居并不在此处,光是坐具一项,这里就是多少钱出去了?
锦官城这里,一直有传言,据说初代蜀王精通黄白之术,传授了一卷鸿宝书,可以点铁成金,从前全百户当然是不信的,但进了王府,却也不由得有些含糊起来:倘若没有异术,如何能这般豪富?除了沙发之外,书房一角放的那人高的穿衣镜、大座钟……哪个不是成百上千两的奢物?再一想到左护卫常年来军饷不足,自己靠着喝兵血也不过是勉强温饱,心中也不由得泛酸道,“王府炊金馔玉,半点好处也不肯分润出来,若不是延平郡王前车之鉴,恐怕就是这一次,蜀王最多也就给个几十两银子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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