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22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六姐是不会入川的。”

  不过,这会儿,秦贞素却是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张凤仪的推断,别看她已经上了年纪,但说起新词儿来却是非常流利,半点不逊色于年轻人。“川内无线电通信不稳定……不能支持她和大本营通讯,一进一出,二十多天音信断绝,背后是刚拿下来的一整片大江流域,便是为了稳妥起见,她也不会入川。”

  “母亲,六姐来不来且一说,我们请不请,您去不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凤仪未必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却还是有些嗔怪般地拉长了声音,秦贞素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催促自己表态,按说,京城的态度也明显了,并不鼓励各地反击,划江而治似乎已经是现实的默契了,川蜀的局势就等着扼守夔门的白杆兵一言可决,只要秦贞素献关,或者哪怕她表个态,川蜀都是指日可定,事实如此,秦贞素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犹豫的必要了。

  然而,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秦贞素摇了摇头,却依旧是否定了张凤仪的建议。

  “这相请的文书,现在还发不得,我也不能轻易出夔门……我若出了夔门,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母亲出关,我和大郎自然镇守关内,难道这川内,还有人能和我们白杆兵一较高下不成?”

  张凤仪不免有些好奇了,在她看来,婆婆似乎有些过于保守了,而秦贞素则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读的书也不多,买地那里流出的所谓天界四大名著,你看了没有?”

  张凤仪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是高官门第出身,但读的书还不如婆婆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多,她摇了摇头,秦贞素道,“这四本书,讲的其实都是人性,其中风月宝鉴一本,更是值得琢磨,看似写的家长里短、悲欢离合,其实全是政治。你只看到这些年来,买地屡屡加恩厚赐,令人心暖,但风月宝鉴里,有一句话用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那周瑞家的送珠花,林姑娘定要问一句,‘是单我有,还是其余姑娘都有’,这里,你也不能不问一句——是单我们有,还是叙州都有,叙州那都是自己弄来的,我们如何就得了赏,而且赏得和叙州一模一样呢?”

  张凤仪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深思,原本每每提到此事,便为买地的看重而沾沾自喜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收,秦贞素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买地其实,每每都是直截了当地展现自己的情报能力,同时也说不上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川中两大势力,叙州帮和白杆兵,必须相互制衡,秦贞素若是喜欢买活军给万州带来的改变,那就要记住,在叙州帮和买活军本部之间门,她永远只能选一边站!

  “但是——”

  想通了这点,张凤仪的脸色就变了,她有些骇然地道,“这几年来,二叔他们和叙州的将领也是过从甚密,有修好之意……”

  “所以,你便知道为何我现在离不得夔门,也发不得文书了。”秦贞素又一次拿起了千里眼,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眺望江关的船只,而是把镜筒的方向转向了大江的上游方向,语气幽幽,“你公公过世多年,咱们娘几个,在旁人看来始终是孤儿寡母,岂有不任人欺凌的道理?日子难过时,大家紧紧抱成团也就罢了,荣华富贵当头,猪油蒙了心,想要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那……”

  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女将,嘴角微挑,深深的法令纹勾勒出一缕森寒笑意,“赤甲山连白帝山,巴峡百牢关,自古以来,夔门一开一关,都是血流漂杵的大事件,这一次买活军叩关欲入,别看表面上一派祥和,最后也一定会死不少人……就看,死的是我们还是他们,哼哼……就看是谁下手更快了……”

第891章 甜烧白“刘老爹, 你们家幺儿从万州回来啦?”

  “哎,回来吃他三伯家的喜酒!你们那,明早甚时候过去?”

  “今日已经去帮着洗菜了, 家婆娘客气, 叫我们明日饭点去帮着扛扛板凳桌子,饭倒不要我们做!”

  “他们家做饭硬是好吃噻, 三伯平日里都是被各家叫去帮厨的, 倒也不用人帮着, 那你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叫我家幺儿给你帮手。”

  “行, 怎么不行噻,哟,壮子, 这都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下江汉子了,怎么还这么腼腆!刘老爹,你们家这壮子, 真是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哈哈, 让张爹爹见笑了——壮子,叫人啊!”

  “张爹爹——”跟在父亲身后的壮小伙子, 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 刘老爹给了他一拐肘, 转身对张爹爹赔笑道,“他啊, 自小就是这样,虽话不多,但实是内秀, 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干活也肯下力,倒未必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是自然!”张爹爹也打了个哈哈,意味深长地掂量了刘壮几眼,和刘老爹约了时辰,村口还扛着锄头挑担的人便分开了,往各自家中走去。一进屋刘老爹便气呼呼的,又是大声叹气,又是咳嗽、擤鼻涕,闹得一屋子都是动静,刘姆妈走出来问道,“他大,这是又怎么了?幺儿才到家,怎么就又惹着你了?”

  “你自己问他!”刘老爹蹲在青石条阶上,阴沉着脸,往儿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从妻子手里接过了水碗,稀溜溜地啜饮起了温热的开水——对农家来说,饮茶、抽烟这些解乏的消闲,都是奢侈的,都要耗费钱财,苦干回来能喝一碗热水,已经是家境殷实的表现了,这至少说明家里的灶火不缺,或者有富裕的棉花,能制作保暖的茶壶套。“当着张爹爹的面,也没一句话!连个笑脸也没有,这是个傻子吧!”

  他气哼哼地吸了吸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下算是打开话匣子了。

  “他这样,人家能把孩子许配过来?这张家一大一小两朵姐妹花,村里可不少人家惦记着,又黑又壮,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张爹爹谁家也没有松口,若是以前,我们家想也不敢想,这不是你二哥哥娶亲了,你也去了下江一趟,毕竟是见过世面了,村里人几代也没走得和你这么远,我还敢略开一开口,不然的话——”

  “行了行了,说下去没完了。”刘姆妈见刘老爹大有滔滔不绝之意,而刘壮一声不吭在院子里忙活着,已经开始劈柴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进去出来一趟,见刘老爹还在叨叨,便打住了他道,“你也知道,儿子去了一趟下江,可不比老爹老娘有见识了?你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这要定亲了?就是张老爹愿意,儿子能肯?”

  她把另一碗热水递给刘壮,爱怜地擦了擦刘壮脸上的汗珠子,“幺儿歇一会,喝口水,那柴一会儿让你老汉劈——张家姑娘你看得上咱们就去说说,看不上再讲,不过你也说句话,免得你爹在这打算盘子,一天睡不好,脑子里全是这些事。”

  刘壮的确不喜欢说话,闷不吭声,接过水碗抿了一口,品尝到了丝丝甜意,这才瓮声瓮气地道,“姆妈,你给我老汉也加点糖。”

  “哎哟!他不喝甜的——这要是喝上口了还得了?一年要喝掉多少?”刘姆妈立刻本能地反对了起来,刘老爹居然也不反对,刘壮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的糖水倒给父亲,刘姆妈这才妥协了,“行吧行吧,老汉儿,你幺儿心疼你噻,碗给我!”

  过了一会儿,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坐在坝坝上开始摆龙门阵了,刘壮和父亲喝热糖水,刘姆妈是个俭省的,儿子再相劝,她也只肯给自己放了几粒砂糖,按她说的,“我不爱吃糖!——幺儿,张家的两个小妮子,你到底怎么讲?这是在外头有了可心人?有了也行,带回来给姆妈看看,姆妈不挑,姆妈也不折腾人,只要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行。”

  “说了好几次了,我今年才十八……”

  刘壮有些无奈地打住了话头,他意识到这个逻辑对父母来说可能只会起到反效果,如果父母知道,买活军入川之后,结婚年龄会调整到二十五岁,那想的绝不是等到他二十五岁后再成亲,而是要抓紧时间,在买活军来之前成亲,最好还能让媳妇揣上崽儿,这样,这门亲事就稳稳坐定了,便连改朝换代这样的事都不好拆开。就算是刘壮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庭也有了血脉的延续,至少有了个盼头。

  “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谈亲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等二哥亲事办完了再说的,偏是你们催得厉害——这次我回来,也不仅仅只是吃二哥哥的喜酒,也是来报信的,万州那里正在打仗,买活军就要进川了,咱们村里人忙完这茬夏种,就得轮流到村口放哨,随时做好逃进山里的准备——我们这里距离锦官城太近了,要提防他们来抓壮丁!”

  抓壮丁?!打仗?!

  刘老汉、刘姆妈都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现出了关切凝重之色,刘老汉也顾不得咂巴回味嘴里的糖水了,“啥?哪个什么兵,这就要入川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摆了摆手,对刘壮的说法不屑一顾,“有秦将军守着夔门,一艘船都过不了关口,幺儿,你出峡一趟,被下江人给唬住了吧!自古以来,我们川蜀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个什么买活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你们问他们买盐买糖的货主。”刘壮不想和父母说这事就是因此,父母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老实巴交的,什么自古以来、川蜀都是……这些见识也无非是从村里办喜事时,从十里八乡赶来吃坝坝宴的卖艺人那里照搬的见识,他冷冷道,“你们不懂,我和伯伯说去。”

  “哎,人家明天办喜事了,你不是原打算过几天的吗——”

  过几天?再过几天,怕是媒婆都登门了。刘壮不言不语,径自出了门,闷头走了一拃路,便是他伯家的院墙了,村里几兄弟都喜欢比邻而居,刘壮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和伯家的堂兄妹厮混在一块,只有睡觉才回家。他伯一家人看到他来了,就和看亲儿子一般,都不带多招呼一声的,伯母拿了个板凳,坐在当院里切萝卜丝,见他来了,立刻就分派道,“幺儿,来帮我攥水!”

  刚切好的萝卜丝,要拿粗盐杀水,再把水分攥出来了,才能去搅打做丸子。明日的喜事,今晚开炸锅是必然的,可以想见,到时候自家的、邻家的亲眷小儿,闻到香味必定云集而来。这萝卜必须多多地准备,把萝卜丸子多炸几大盘出来,明日才能够用。刘壮去舀水洗了手,拾掇了一条板凳在伯母下首坐了,上手开始搓按盆里的萝卜丝。“我爸呢?”

  “去你二伯家打豆沙了,你带来那么好的糖,你幺爸说泡糖茶可惜了的,他和屠户说了,留了两大条五花肉,明日做个甜烧白压阵。”

  有甜烧白,这份量不轻,坝坝宴的九大碗能有一碗烧白压阵,就算非常体面了,倘若还是甜烧白,更是能让村里人传颂数十年的壮举。刘壮伯在村里也是有名的能人,否则压根没这气魄,对一般家庭来说,一场这样的宴席办下来,能把好几年的积蓄都清空了。刘壮虽然出去了几年,但也深知这碗菜的份量,一时间也不免犹豫,要不要打破此刻家中的喜庆气氛,犹豫着没有接话,他伯母看了倒是笑道,“怎么,羡慕了?想要媳妇了?我听你姆妈说,你看上了张家妮子——是大妮还是小妮?告诉妈,妈帮你说去!”

  刘壮还没答话,一院子的亲眷都笑了起来,搞得他烦不胜烦,“不是,我找爸有事儿要说——”

  “啥事儿?”二哥,同时也是明日的新郎官走出来了,刘壮看他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满心的话更说不出口,敷衍道,“和爸说城里送菜的事!”

  “哦,这事儿都说好了,明天不送,后天老四代我送去!”

  二哥完全想岔了,自以为是地回答——刘家几兄弟在村里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便连只有一个儿子的刘壮一家也能抬头挺胸的走路,不受人欺负,包括刘壮更得到了去万州工作的机会,都和刘伯的职业有关,他从小心灵手巧,对做饭就有很大的兴趣,说来也怪,乡间坝坝宴的菜色,他看了几眼就都能做,而且做出来就是好吃,才刚成年,就屡屡被十里八乡的乡亲请去包厨,因为他们就在锦官城郊,有时城里百姓办喜事,还会请刘伯去帮厨。

  这样慢慢积攒下来,刘伯也认识了一些城里酒楼的管事,偶尔酒楼应承大宴,人手不够,也会叫他过去帮忙。这样一家人几乎都沾了光,每年新菜下来,他们就可以大量种菜,往城里送去,日积月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刘家几兄弟在村里起的都是砖房,这就说明足可以说明他们在村里的地位了。

  刘壮这里,他虽然话不多,但似乎传承了刘伯的烹饪天分,从小做饭就好吃,刘伯觑准了机会,先是把他送到城里酒楼去做学徒,先是做了几年,酒楼关张,刘壮便回乡务农,后来又得到他师父的信儿,说锦官城生意不好做,东家苛刻,他准备去万州看看机会,问刘壮要不要一起来——就这样,刘壮跟着去万州,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时候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刘壮不但离开锦官城去了万州,而且甚至在万州还随船出川,到夷陵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最远只去过十里外的锦官城,甚至像他父母一样,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的村民才是大多数的村子里,刘壮几乎已经是能上族谱的能人了。

  自然了,虽然是能人,但亲事却也不是太好说,之前他做学徒不成,回村的时候,他老爹便很为这事儿犯愁,因为刘壮在学农活的关键几年去做学徒了,舆论认为他做农活肯定不是好手,只怕养不活妻小。那会儿村里的好姑娘都是瞄准伯家的二哥,现在他成了走南闯北的能人了,可好人家依旧也有顾虑:嫁女儿谁不想嫁在身边?互相有个照应,嫁给刘壮,跟他走得远远的,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要说出嫁后留在公婆身边,刘壮一人出去……那不等于是守活寡了吗?

  按着刘老爹的意思,还是希望刘壮能回锦官城做厨子的,锦官城方圆数百里,那都是一马平川、风调雨顺的膏腴地方,仗着都江堰在,基本不受水旱困扰,滋养得锦官城也是太平安逸,若是能在锦官城内安家,再是个小房子那也是一片基业,从此就是城里人了,时时也能回家探望,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刘壮这一次从万州回家探亲,他们很想借着说亲把他留住,而刘壮满心里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他哪还有心思说亲?就眼下这么一大家子,刘壮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动他们一起离乡,这时候还说亲,是嫌亲戚太少,自己的事情还不够多?

  “爸!”

  耐着性子和亲眷们一阵周旋,又应要求反复形容万州那里拥有的种种仙器——穿插了二哥等进过城的亲戚自豪地讲述锦官城中的仙器见闻,刘壮好不容易看到了爸的身影,忙站起来叫了一声。

  “怎么,有啥要紧事?”刘伯是个乐呵呵的笑面佛,身材粗壮——做厨子的人似乎总是很容易发胖,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背篓,里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一下涌到坝坝边沿,垂涎欲滴地看着刘伯,一个个争相吮着手指,刘伯挥手笑骂着把他们驱散了,将用细布裹着的豆沙在碗柜里锁好了,方才和刘壮到屋后说话,“感觉你这趟回来有心事——是不想这么早说亲啊?这伯可帮不了你,不得被你爸妈戳脊梁骨啊!”

  “倒不是这个,爸,是……”

  刘壮踌躇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低声对刘伯道,“爸,其实我这次回来,一个是为了二哥的亲事,还有一个也是因为万州现在不太平——”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刘伯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毕竟,锦官城虽然只在十里外,但已经是感觉相当远了,数百里外的万州那就更是另一个世界了,即便是有本事如刘伯,也很难把万州的动乱和自己联系起来。“万州又要和叙州火并了?他们几年前是不是火并过一次?”

  “您还真说对了,”刘壮眉头诧异地挑了挑,“万州的确是又火并了一次,是白杆兵的内讧——白杆兵有人想吃绝户,暗害秦将军抢班夺权,叫秦将军收拾了……那几日万州城内人心惶惶的——”

  “你就一害怕,跑回家里来了?”

  听到伯带了些揶揄的问话,刘壮急得满头冒汗,偏偏他不善于言辞,越急越说不好话,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释万州内讧和锦官城抓壮丁的关系。刘伯不耐烦想走,刘壮想着要不后天再说,又觉得今日说开了就说开了也好,扯着刘伯不叫他走,两人正夹缠不清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锣响,两人眺望过去,只见到远方阡陌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武官在小矮马上一摇一摇,大帽顶了个尖头,上头的红缨子垂落下来,洒在帽顶上,煞是醒目,身后跟了十余个公人,还有人牵了马,马鞍上堆着一圈又一圈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盘好的绳索。这会儿正被迎面的几头牛耽搁了,公人在那里鸣锣开道,喝令放牛郎让开呢。

  “县老爷派人进村了?这又不是交税的时候!”

  公人进村这是大事,刘伯一下也关注起来,无心和侄子说笑了,紧走了几步仔细眺望,口中喃喃自语。刘壮见了,却是在心底大叫了一声不好,“这消息传得怎么这么快!万州内讧这才几天——锦官城里这就决定出兵,来抓壮丁了?!”

  他立刻一把拽住了刘伯的胳膊,“爸,跑——跑——”越是着急越说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口吃,“跑——跑啊!”

  壮子急得一跺脚,终于在刘伯诧异的眼神里把话说出来了,“快跑啊!城里要打万州,来抓送死队——来抓壮丁了!跑啊!”

第892章 枸那花盛放

  跑?想跑到哪里去?这里可不是穷乡僻壤的山旮旯, 从锦官城到青城山,一路上一马平川,连个小山包都少, 刘壮心中所设想的避祸去山里,那也是拖家带口, 跋涉到两三天路程之外, 到都江堰、青城山那一片去, 那里开始有些山势起伏,这才可以藏人了——当然, 这也只是让那些兵爷懒于搜山,放他们一马就算了, 真要较起劲来,发人搜山, 那青城山也是藏不住人的,得往峨眉、西岭方向去, 那里的深山才能真正让搜山变成空话。自古以来, 山中都有很多流民进去避祸居住, 也没见官府去搭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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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进入深山之后, 大家的命运仍然是莫测的, 在严酷的自然中, 阖家老小肯定不能都幸存下来,至于说往青城山方向跑, 就算此时跑掉了, 在村子里的财产,也很大概率会被泄愤地糟蹋、霸占。故土难离,这真不是一句空话, 百姓们忍耐着大族的倾轧、衙门的□□,也要待在村子里苟且偷生,自然是因为这才是存活概率最大的选择。

  而这样的思维,经过祖祖辈辈的不断反复和加强,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了很多农户的本能,哪怕此刻刘壮已经为一家人规划好了日后的去向——先去万州,去万州就能找到饭辙,倘若万州也被卷入战事之中,那大不了合全家之力,出三峡去两湖道立足,他在万州这两年来,接触到的新东西很多,多到足够给他烙下了新的烙印:买活军亲自统领的地方,必然是好的,肯下力的人一定能找到活干,也不存在迁移了不好立足的事情,买活军治理下的土地,迁移是家常便饭,实在不行,甚至可以壮着胆子下南洋去闯一闯!

  然而,即便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也有充足的时间,想要说服一家人仍然并非易事,至于说,说服一村人,那就更是痴心妄想了。更别提现在,他还没说出自己的设想,抓壮丁的人就已经来了——就算他已经先示了警,可刘三伯都没能反应得过来,更别说家里其余亲戚了,刘壮急得跺脚,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了,冲到院子里,一把拿住了二哥的手,“走吧!还想成亲么!”

  他二哥人也是懵的,恍惚间被刘壮拉着,跑到村口深处破土地庙里,那里有一口枯井,上头盖了柴禾,防着小孩儿掉进去,刘壮把柴禾掀开一个小角,“下去!”

  几乎是把二哥掀到井里去的,刘壮把柴禾重新堆满了井口,自己左右看看,干脆爬到土地庙后院那株大槐树上,这槐树根深叶茂,他爬到树梢,蜷在树杈子上,不仔细凝视,几乎看不出这里头藏了人。

  就这么一会耽搁,人已经进村了,刘壮侧耳细听,只听到村口很快传来了妇孺的尖叫声、兵丁的呵斥声,自然了,人群的闹嚷也随之而起,甚至显得很愤怒,有人突然开始敲锣,四面八方的坝子,都能看到人影扛着锄头扁担冲了出来——虽然平日里也免不得吵嘴斗殴,但外人欺负到头上来,这可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了,村民必须一致对外,这也是多年来的传统了。

  倘若是外村的来寻衅,村民齐心应对,确实是很奏效的,可来的却是官府……刘壮摇头苦笑了一下,只是耐心等着,果然,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刚才那一队公爷,趾高气昂一摇一摆地走到村里来,手里挥着马鞭,一会儿合在手心轻敲着,一会儿又不耐烦起来,对着一棵树、一片篱笆都要抽上两下,村长点头哈腰,在一边赔笑,村民们四下逃窜,都是急着关门——可这有什么用,那篱笆门疏松的,一脚就踹开了,屋门便是上了闩,也能拿尖刀进去把门闩给挑开了。这村里能买得起门锁的人家都没几个,对于官府,几乎可以说是不设防。由得那些公人四处查看,虽然农家粗陋,没什么财产,可他们也不挑,看到了什么都往怀里塞,连几件烂棉袄都不肯放过。

  “两丁户出一丁,一丁户那算他们倒霉,谁让他们不多生儿子的?就抽这一丁了!这可是共御外敌的大事,为国尽忠,岂能容得你们那些小心思?”

  为首的将官不出声,他身边的帮闲,得意地尖着嗓子,冲着村长大发淫威,“家家户户都不能脱空了噻,有谁逃走了的,你们互相检举——唷,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倒挺标志的!”

  说着,便一把将一个抖抖索索的小媳妇给拉到了怀里,不放她走了,那农妇实在也无甚姿色,就是一双眼睛生得好些,见这公爷突然上手,吓得浑身发抖,身下一阵淅沥之声,抖着腿竟是尿了!帮闲见她不识抬举,面色一变,一巴掌就把她甩成了滚地葫芦,犹自不解气,兜心一脚,把这女人踢得飞出几丈远,啐了一声道,“晦气!给脸不要脸!下作倡妇胚子!”

  刘壮在树上,虽然听不见分明的话声,但看得清清楚楚,自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气闷得几乎要吐血,手指深深卡在树皮里,咬牙忖道,“这帮狗官,在锦官城里只顾着高乐!等着罢!等买活军来了,管教你们家破人亡,也尝一尝被人踢窝心脚的滋味!”

  他自小安静本分,再加上刘家在村中势大,不去欺负别人便不错了,不可能被人欺到头上来,几乎没和人有过什么冲突,但此刻心中杀人之念竟是不可遏制地泛了起来,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倘若有谁能让他报了今日之仇,免于今日之耻,他便甘愿为谁卖命,原本没有想过的参军念头,这会儿居然成了毕生所愿,刘壮暗道,“今日同乡被辱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立下这个志愿之后,他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又很是后悔,自己回家没有及时示警于村中,便连自家亲眷,也因为害怕坏了二哥的喜庆,打算等亲事结束之后再说。刘壮瞧着那一队公爷在村长的带领之下,挨家挨户的搜人,不断把壮丁锁进绳索编成的队里,心下也实在煎熬。

  又瞅见不断有人影趁着众人在前头搜,偷偷摸摸地经过树下,逃到村后去,也为他们着急,一会儿想道,“逃吧,逃吧,逃得几个是几个。”一会儿又想道,“傻了,这里逃去后王村,如果那边也来了公人,岂不是正好把这些人抓去做壮丁,后王村的后生,反而逃出生天,我们村里的人加倍损失,以后根本不可能和后王村争水争地了。”

  由于后王村的情况完全是未知的,刘壮也只能瞎猜而已,反正公爷们在本村的思路是非常坚决的:一切向钱看,到了每家,只看有没有让人满意的贿赂,若有了就放过,若是没有,那就不止是两丁抽一丁了,一家男丁都被锁走的都有。村里人也不敢反抗,这里距离锦官城实在是太近了,就算现在打跑了这一队人,又能如何?第二日拉个一百多人来,把村子灭门都是随手的,要说跑吧,还是那句话,四面平川,又只能是靠一双脚走路,往哪儿跑能躲过追兵,又该向哪儿去?

  眼见着官兵过处,户户都有哭声,那被拉走的壮丁和家人分离,也是哭声震天,连村长的面容都扭曲了,甚至这边官兵刚出院子,后脚坝坝上就传来青烟——屋舍被点着了,也不知道是这户人家不想活了,还是官兵‘无意间’点火。于是村人又忙着去救火,奔走间又有一些大小伙子被抓走了。整个村子哪还有半点和乐?简直便沦为人间炼狱了!

  如此扰乱了半天,也拉了七八十人的壮丁,村子里也就只有刘家群居的西北角没去了,刘壮在树顶上瞧着差人们被引到那个方向去,刘三伯矮矮的身影迎了出来,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翘首眺望着,见刘三伯和来人交谈了片刻,似乎气氛还好,又把他们往桌上让——明日办喜事,院子里已经有不少摆好了的八仙桌了,这会儿多了不少人影,似乎在来回搬凳子,那些官兵都落了座,把壮丁们系在坝坝前方的一棵树上——还系得很低,那么几十人都和牲口似的,只能跪伏在那里,双手才能够到地上,一个个撅着如待宰的四脚羊,官兵们则是坐等着上菜。刘壮心里先是一轻,喜道,“还是三爸能周旋!”

  又暗自惋惜,“饭菜都被他们吃了,明日还怎么办喜宴?唉,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也别说办喜宴了,能全身而退,不被抓了壮丁已经不错了!只可惜,三伯特意打的豆沙,割的好肉,二哥还惦记着他从没吃过正经甜烧白,这一口也尝不到了……”

  不得不说,自家人因机变,增加了逃过抓壮丁的可能,这也让他放松了不少,刚才大盛的报复心,这会儿消退了不少,更多泛起的是庆幸。不过,官兵吃饱喝足,厚厚索贿后,是否会放过刘家,人没走之前谁也不知道。刘壮心道,“三爸为了筹措喜宴,已经花了不少积蓄,之后还要给差爷们孝敬,他这些年来的一点积攒,怕是也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强烈的惋惜,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因翘首而僵硬的脖子,往下四处扫视了一番,忽然一愣,犹豫片刻,便探头问道,“大妮,你往哪儿去!你爹爹,妹妹呢?”

  原来树下经过的女子正是他父母为刘壮看上的张家姐妹花之一,张大妮,村里人年纪相似的,一般都是自小认识,刘壮和张大妮姐妹也是打从穿着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只是十岁以后,各奔前程罢了,张大妮见了是他,也不诧异,淡淡地说,“我去林子里采药草,我老汉被抓壮丁抓去了,我妹妹吃了他们一脚,岔气了,又吓着了,有点发烧,我去采点药给她喝。”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沉稳,仿佛这样大的变故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常见的插曲而已,刘壮惊道,“刚才葛家坝坝上被踢的是小妮?”

  “你瞧见了?那倒不是,那是翠凤——你二哥没过门的媳妇。”

  张大妮说,“你们一会倒是要去看看,她吃的那脚重,已经吐血了,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原来他刚才看到的可怜女子,是未来二嫂!

  半日之间,刘家从紧等着办喜事,竟落得如此下场,钱没了还能再赚,好好的人竟被蹂.躏成了这样子!刘壮想到还藏在井里的二哥,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不然当时怕是拦不住二哥过去主张公道,连二哥都要陷进去,又是打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冰冷的怒火,这怒火不比刚才那样汹涌澎湃,但却非常的坚定,仿佛在刹那间烧透了刘壮四肢百骸,把他完全烧成了另一个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大家都是人,凭什么?!

  其实,他心底也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或许是很残酷又很现实的,就像是刀锋那样冰冷——就凭他是官,你是民!就凭他有刀枪棍棒,你只有你的锄头!

  若是从前,或许如此——但是,但是现在已经不再一样了,现在买活军来了,买活军就在关外,刘壮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夷陵等待,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入主巴蜀,把世道搅和得天翻地覆,让他们这样的小民也能昂首挺胸地问出这一句——大家都是人,凭什么?!

  凭什么就只能你们欺负人,不准我们反抗?就凭我们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就凭我们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