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实话告诉你,二郎,有时候给他送了钱,娘转身看见房梁都想绑根绳子吊死算了,多少次都是想到了你们兄妹俩……若是买活军没有来,说不准哪一次……”霍嫂子是最要强的人,在人前几乎都不流泪的,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偏过头去,让大滴的泪珠别落在了绸衣上留了水痕。“有时候娘看到河都想跳进去……”

  二郎自然被吓住了,他号啕大哭了起来,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松手,“娘别死,娘别死……”

  他不敢再央求母亲不离婚了,虽然依旧抑郁不乐,但也勉强地在泪水中逐渐睡着,霍嫂子将他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披衣出屋照看火墙外的大灶,又添了两块蜂窝煤,仔细封好炉门,这才舀热水进屋洗漱,烛光在水光中摇曳,映照出一张没有笑容的面孔,她出神地望着那破碎的景象,她已经几乎都不记得该怎么笑了。孩子们不懂事,他们从不会关注母亲脸上是否也有笑容,总是以为长辈们也和他们一样无忧无虑。

  她洗了脸,涂了面脂,又到小女儿睡的屋里,打开屋角的佛龛,里头是新的神位——黑木做成了牌的样子,上头贴了红纸,还标注了拼音,‘救苦救难慈悲降世六姐菩萨’,这是在私下流传着,由百姓——多是妇女们制作了悄然敬拜的生祠牌位,所以相当的简陋,她们绝不敢公然宣扬,因为这是买活军和谢六姐明确反对的行为。

  霍嫂子虔诚地磕下头去,口里喃喃念诵着自己的祷词,她愿以自己的阳寿换得买活军,换得谢六姐的长长久久。能开海货铺的,胡家的底蕴比她娘家要强得多了,她娘家是绝不会支持她和离的,直到买活军来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自己出门做工,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可以写一张主张了财产权——她多渴求却又始终无法触及的权力!——的新式婚书!

  她还会再成婚吗?霍嫂子也不知道,或许是会的,大郎到了年纪就要结婚,他要分出去单过的,而她始终需要一个男人来挑水劈柴,修修补补,而且两个人挣钱也比一个人更容易。或许她也就不再结婚了,老了跟着二郎过活,只要能挣到足够的钱,她相信足以买来儿辈们的好脸色……

  但现在霍嫂子不想将来,她只沉浸在这一刻里,她要离婚了,就像是从水里把快窒息的自己拔出去,她要离婚了!她赚来的钱将由她自己做主,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过一天!

  ——她的眼泪又汹涌地涌了出来,在这无月的深浓的黑夜里,这瘦削的妇女匍匐在昏暗的房间一角,额头杵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她哽咽地,几近无声地念诵着,“大慈大悲六姐菩萨,信女愿以自身阳寿,换你长命百岁、长治久安……”

第96章 徐金花昂首阔步走出霍家

  不论是什么时候, 一户体面的人家,毕生最大的追求似乎便是把所有的纷争都关在门后,当大门打开时, 那些好奇的眼光所能望见的只有完美的微笑。霍家在北门巷口一向便是如此的体面,但今日清早毕竟还是闹出了动静——昨夜劝回了胡嫂子, 又劝下了胡大哥,深夜里邻居也隐约听到霍家小院有孩童啼哭之声,但他们家修的是水泥屋子, 隔音要比以前好得多, 大家听也听不真切, 再加上着实也是困倦了, 热闹也看得够了, 便也都不理论,各自歇下。

  今日侵晨, 公鸡才叫了三遍, 远远的钟声刚响了六下, 多数人家的主妇孩子们都打着呵欠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要去开炉子添蜂窝煤时, 便听到霍家院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喊,众人还疑心听不真时,又传来了霍家娘子的声气, 也是抬高了音调,音色都有些变形了, 无疑,两口子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这一两年以来, 夫妻情变的事是如此的频繁, 以至于众人都有些审美疲劳了, 倘若又是胡家的纷争,只怕还提不起兴致参与。但既然是霍家娘子,那就不同了——霍家娘子一向是最体面的,而且她要去铺子里管生意,忙,很少参与到三姑六婆们的议论之中,因此她们看她的热闹要比看胡嫂子的笑话要来劲得多。一听到是霍家的声气,顿时就加快了手里洗漱的动作,还有些起得更早的,手里还拿着水瓢,也快走几步,走到院门前翘首盼望,仿佛要看穿那紧合着的木门。

  “霍娘子,可出了什么事?”已有人半是热心,半是不怀好意地在自己的木屋里抬高了嗓子喊,“要用人你说话!”

  “放手!”贴着院门,霍嫂子的呵斥声便听得清楚了,“我叫你放手!姓霍的,你好歹男人些!”

  “可是霍大哥出事了?”有了这个借口,众人便更有理由来扣门了,只听得院里又是一阵裹乱,传来了女童的哭声,随后院门才被拉了开来,霍家长子阴沉着脸,略向周围问了好,便道了声有事当先出去了。众人不免也是好一番咂嘴——知晓他和继母不过面子情,只这撇清得也太过了,却是没个长子的担当。

  再看院里,二人正争执着,见到众人进来了,方才散开,霍嫂子头发凌乱,面上是使了力的,涨得血红,霍大哥则又气又怒,见人进来了,便指着霍嫂子诉苦道,“诸位父老嫂子们,这人可是疯了,不过是几句口角便闹着要去和离,我已求了她半晌还不肯下台,连嫁妆单子都找出来了,竟是今日就要和我析产分居!世上竟有这般狠心的女人!”

  说着,竟气得红了眼圈,对霍嫂子情真意切地说道,“是,我也有不对,带累你发财了,可我除了走些背字,发不了大财,难道有丝毫心思是在家外的?我每日里忙进忙出不是为了这个家?若我在外头喝酒睡娼.妇,今日我没有话说,便问问街坊,有我这样的相公,你还想求什么?我家得意时,我嫌过你家没有?我五十两聘你,你家只陪了二十两来,我可说过你一句话?”

  这话也是在理,这些老街坊有住得久的,多是见识过当时女方送嫁,此时男方的彩礼和女方的嫁妆都要夸耀,瞒不了人。

  以福建道的风气,素来是厚陪嫁,嫁妆少了,媳妇在婆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霍大哥对霍嫂子平日里还是和颜悦色,但凡在家,重活他也都抢着做,众人都劝道,“便是亏了钱,又能亏多少?这些年还不是修了这齐整的水泥房?别亏了情谊,嫂子消消气!”

  又有人劝霍大哥,“究竟是亏了多少?你也太孟浪!来正经赔个不是,两下便揭过了!”

  毕竟亏钱也不是小事,霍大哥气稍微平了,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了个‘三十两’,众人便是一阵惊呼,都是咂嘴吮舌的叹息,因三十两的确是个值得发火的数目。正要劝霍嫂子,霍嫂子说了声稍等,进屋拿了本账册出来,朗声道,“正历三十六年,铺子里落了五十两的盈余,该年因出门贩货从我这里拿了七十六两,花销殆尽。”

  “正历三十七年,赶上饥荒,铺子里只赚三十两,贩货拿了二十两,赔了精光……”

  众人对海货铺的收成也是好奇,都竖起耳朵听,但正历年间的老黄历现在参考意义不大,霍嫂子也不再念了,只将簿子收起,冷冷望着丈夫,问道,“这些年海货铺都是我里外操持,你管过几日?你请个管事一月也要一两银,十年来做牛做马,偿还你彩礼够不够?”

  “你每年拿这些银子出去请人吃酒闲谈,去闯你的荡,花的这些银子是谁赚来的?这海货铺没了我操心,光靠你自己能赚出多少?我嫁进来时,家里三个铺子,二百亩地,如今还剩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姓霍的我告诉你,我徐金花今日要昂首阔步走出你家,我虽少陪了三十两,但我过门以来里外操持,给老人养老送终,还要额外操持家中进项,这里头你哪一样帮了忙?我能指着你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原来霍家家底渐渐地也尽了上来,众人也是一阵叹息,看着霍大哥的眼神也逐渐异样了起来,因和眠花宿柳比,败家子是更为严厉的指责。霍大哥急赤白脸正要反驳,霍嫂子抢着道,“多说也无益,今日我也叫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没得什么别的罪名,我要与你离婚,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嫌你没本事,嫌你不会赚钱,且不能当事,不知上进,我不愿同你这样的人过日子,我便是如此嫌贫爱富,不能共患难,也不愿我辛苦赚来的钱财都给了你胡乱花销,花钱难道我不会么?赚钱恐怕你是不会!”

  这话说得实在是扎心的疼,霍大哥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不顾人群,双膝落地,正要哭求,一双年幼儿女齐声大哭,正是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传来喝声,有人嚷道,“军爷们来了!”

  现在百姓们还是习惯性把给买活军做事的所有人都叫做军爷,不管他们实在的是什么职务。几个兵丁应声走了进来,有些高大健壮的,显然是买活军的老班底,还有些显著要矮,只能说是精干的汉子,应当是云县或者许县的人,买活军有个原则是异地用人,尤其是军岗,经常轮调,本地人去外地上值丝毫都不稀奇。

  “都吵什么呢!”打头的买活军有些不耐烦地说,“可是你们家要离婚?”

  “是我们家!”

  “不是!”

  截然相反的声音同时响起,军爷扫了夫妇二人几眼,道,“早出的规定,离婚自愿,不得勉强,大娘,你们析产协议写好了吗?”

  霍嫂子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只要我的嫁妆,其余一切全都放弃!”

  “那就没问题了,走吧,去衙门办手续。”军爷一脸的冷漠,对霍大哥道,“喂,兀那汉子,你来不来且都随你,反正她不要你们家的钱,你来不来她都离得成,就在家里收拾屋舍也行。”

  又对霍嫂子道,“你最好找个人看好你的嫁妆,否则又要报案,一天事多!”

  显然,他对这种案件是有经验的,霍嫂子忙答应着,又给人群中的霍大郎使眼色,抱起还在啼哭的小女儿,牵了小儿子,跟在军士身后便往衙门去了。霍大哥傻在原地,半天才哭天喊地起来,气势比胡嫂子不差,“这狠心的婆娘,抛下我儿女如何度世?她倒是有了高枝儿——”

  霍嫂子有没有高枝,这是很难说的,因为她常要去海货铺,但话说回来了,这原本也是霍大哥不顶事的缘故,再者霍嫂子姿容并不出众,面上神色严厉,说她攀得上什么高枝似乎也有些离奇。有好心人在人群中喊,“大哥,还不去县衙?现在儿女可不定随爹呢,你若不去,指不定嫂子就把娃给带走啦!”

  这也是买活军来了以后的新规矩,若是从前,和离也好、休弃也罢,生养的孩子毫无疑义是要留在夫家的,若是跟着娘走了,那便会天然有一个极难听的称号——‘私孩子’,因为只有不被父系承认的血统,才会由母亲带走,孩子的存在就是母亲失贞的证据,便是天然该被唾弃的小杂种。但买活军早就发了公告,五岁以上的孩子,可以决定自己跟随父亲还是母亲,若是五岁以下,则优先依母,除非母亲放弃亲权,这是由于孩子需要亲母照顾——父亲自然是不会亲手拉拔孩子的。

  除此以外,就和新式婚书一样,离婚时的析产,子女的姓氏,也都由双方自行约定,有新式婚书的,除非双方同意,否则和婚书中的约定不得冲突,若是旧式的婚姻,就完全依着协议来了。双方若无法协商一致,便只能按婚书上记载的彩礼和嫁妆单子来进行析产,也就是说,若男方不同意离婚,女方除了嫁妆以外,很难再从夫家获得什么财产,而若男方要离婚女方不愿,男方便只能拿到彩礼上记载的数字,其余家产尽数归于女方所有。

  很显然,如果双方无法一致,那么谁更想离婚谁就只能在钱上吃亏,这对男方来说是个损失,和从前比他们的权益被减损了——从前只要下了人际关系上的狠心,休妻要付出的金钱代价并不多,而对女方来说至少是提供了一个出口,如霍嫂子,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只要自己的嫁妆,甚至以前还想过连嫁妆都不要,那么这个婚便很顺利的离掉了。有一个吏目专门做婚嫁的事,她的办公室里随时坐了十多个人,不是来登记婚书,就是来办离婚的。

  霍嫂子全盘都想好了,她早起就请霍大郎去衙门报信,这样赶在衙门七点上值以前,便有值班的‘更士’过来查看,时间都算得好好的,她便是办公室本日办的第一个案子,绝不会在等待上花费时间,以至于又多出了什么变数。

  这个婚姻登记办公室里,当值的绝对都是女吏目,这也是买活军不成文的规定,给她办事的女吏目个头不高,人很活泼,听了原委就笑着说,“是要先给你办的,结婚可以等,好事不怕晚,也不怕难,离婚呢就要加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想离婚,尤其是你们这些老式婚姻的娘子,一有离婚立刻加急办理。”

  又笑道,“好在也没有什么出轨惩罚条款,省事了。”

  如若签了新式婚书中,确保忠贞的出轨惩罚,那么离婚是很费事的,在析产以前需要确认才行,如约定了女娘要保持贞洁,而男人不用,那便要请男方确认这一点,男方若不肯确认,就要拿出证据来,甚至如果双方持有异议,还要传唤证人,反之也是一般。因为老式婚书并没有这样详细的约定,便完全豁免了举证的责任,徐金花只要自己的嫁妆,那么并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可以单方面离婚。

  霍大郎因为不是她生的,抚养权是不需要确定的,而老二则在哭泣过后确认了自己要跟着妈妈,老三年纪还小,没过五岁,只要母亲要,都是跟着母亲的,事情便办得很快,压根无须征求霍大的意见,霍大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又是落泪又是央求,女吏目和徐金花都置之不理。很快离婚文书便签发了下来,女吏目问徐金花,“你的新住处找好了吗?”

  这是买活军附送的服务,收费100文,算是象征性的收费,会帮着离婚了的活死人——不论男女——确定析产,送到新住处去,否则很多离婚的女子是不敢回住处的,害怕回去了便被软禁着出不来,或者带不走自己的财物,就连男人也要掂量着怕遭了打。

  “我要去云县!今日就走!”

  现在去云县是方便的,路修得好,而且路上行人很多,匪类自然是完全没有的,已被扫荡干净了,野兽也被打得差不多了,城门口随时都有车马行的人等候着揽客,可以先乘到驿站,再换乘去云县或是彬山。

  女吏目点了点头,并不诧异——换一个县城讨生活也是很多离婚女娘的诉求,留在本地害怕会遭到前夫家里的骚扰,而眼下虽然交通方便了,但一旦换了县城,能够时常去跟梢的人也不多了。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要做工的。

  “牛痘都种了吗?”她又换了一张打好了表格的纸开始填写了,“你原来是海货铺的掌柜,去云县打算做什么工?”

  “都种了,前阵子第一批种的,”徐金花扫了前夫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瞒着他——过上几年,他若要来看孩子,她倒也不阻止,再说既然要带上大郎,那么此刻不说也没意义,“去云县打算先做账房,攒了钱以后做点小生意……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都是给六姐做事。”女吏目抬起头扫了徐金花几眼,示意她坐下来,“先不急着走——你们再略等我一刻!”

  她探头对屋子后头坐着看热闹的准新人们喊了一嘴,看了看徐金花牵着抱着的两个孩子,再看了看一旁恨恨拭泪的霍大,似乎是做出了某些判断,“坐——我给你介绍个新政策。”

  “你听说过小额无担保信用贷款吗?我们也叫它‘穷人贷’、‘女娘贷’。”

第97章 小额低息

  “竟真就这样离婚了?”

  “可不就真是这样离婚了!”

  由于现在人人都要做事的缘故, 城里的消息一下也就传递得很快了,若是往常,女娘之间多是邻里来往, 很难走出自己居住的巷子,长日里每每聚在一处做做针线,彼此说些闲话,听到的新鲜故事,要到下个月回娘家去时再往外传递。而如今除了那些在自家店铺里帮忙的女娘之外, 其余女娘都要去为买活军做活,那么消息便传得很快了。

  邻里之间的谈话也变得短平快了起来, 只有赶在下午放值之后,天黑以前那短暂的光景,大家站在门外低低地议论一下今日的新鲜事, 今日的事情, 那自然是北门巷子里的两对夫妻了。“可从来没听他们吵过架,没见他们红过脸!”

  “可不是, 在人前一向是最体面的一家人,谁知道背地里是怎么样?”一连串啧啧的叹息声, “人就这样走了, 倒是留下了好体面的院子,水泥房刚修了不到半年, 好日子不过,这就上马车往云县去了。”

  “当真呢?”

  “可不是真的!我小子在城门口做事的, 还上去招呼了声, 霍老大和他爹说, 到底曾是一家人, 要送他们去云县, 他们一共四个人,下午上车走的。带的都是嫁妆的箱笼,倒是什么都没有多拿——买活军派人回来分的产,还让双方都签字。”

  “就凭她嫁妆那二十两银子?”庄娘子有些不可置信——她一早过来劝了几句就赶着去上工了,巷子里只有些在自家铺子里帮忙的邻里见证了全程,“她这可该如何度世?我记得她女儿才三岁,怎么也要个大人在家照看着两年。这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挣下如今这般的家业呢。”

  霍大哥做什么都不成,长年累月地耗用家里的银子,虽然以前霍娘子很少抱怨,但邻居们其实多少也能看出一点苗头。但众人也是在霍娘子离婚之后,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做生意赔钱,也能成为离婚的理由么?

  若是从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像霍大哥这样的夫君,已经算是很好的人家了,生意是赔是赚,轮不到女人置喙,便是霍嫂子也要去铺子里帮忙,但那是打下手,谁也不觉得她凭这一点便能真正做什么主了。毕竟这海货铺是霍家的产业,便是被霍大哥败完了,她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只能赖她命不好,没有那享福的命。

  自从买活军来了,世道是不同了,但北门巷里的众人直到现在仿佛也还在震撼的余波中。便直到现在,霍娘子就公然嚷出因为霍大哥不能挣钱,不能做事而要离婚,并且眨眼间还离了婚,又去了外地,他们也还有些无法置信——这也能离婚?还真给离成了?就连孩子都给带走了?

  “听说她要在云县那里做生意呢,说是打算也开一间海货铺子。”

  “哪来的本钱呢?”

  “没看皇榜上新贴的告示吗?新推出的穷人贷——现在不是不许放印子钱了吗?这穷人贷便和青苗钱差不多一个意思吧,利息十分的低,只是审核很严格。”

  百姓们对于印子钱是不陌生的,自古以来,借钱都要给利息,九出十三归——这是正当的利,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钱庄、当铺、大户人家往外放债,这是最基本的利钱,还有那些翻倍的砍头贷、破家的一夜贷,都拿在农户的命脉上,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户实在是没有东西吃,存粮将尽而新粮还没有收成,只能借钱来粮铺里买高价粮。

  去年秋后便宜卖给粮铺的粮食,今年春末便要用翻着倍打着滚的价格重新卖给他们,一进一出,带来的是沉重的债务,多少农户就这样沦为佃户,而多少佃户又在沉重的佃租中悄然饿死,这其中的人命是算也算不清的。凡是农户,没有不切齿痛恨粮铺的,若非如此,买活军也不至于这样的得民心,他们固然生发出种种异想天开的手段来调理人,且其中许多的规矩是让人反感的,但现如今村人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暗地里供奉谢六姐的长生牌位,第一个,是因为谢六姐有高产稻,第二个便是因为谢六姐会给他们留下充足的口粮,而且为买活军做活是真的有钱得。

  这或许是数千年来,临城县的百姓税赋最轻的一段时日,百姓们怎能不因此感激涕零呢?或许在某个世界里,只有染上恶习的人才需要借高利贷来满足自己虚荣的欲.望,但反正在临城县,若是年成稍差一些,而又舍不得卖了家中的儿女,那么第二年粮食就很可能会不够吃,那时候一个农户或许便会因此踏入印子钱的圈套中,逐渐地债台高筑,将几代的积累慢慢地消耗了去。

  是以,溺婴在此时虽然依旧是一件狠心的事,但也不会招致太多的指责,至少对最穷的那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力是很匮乏的,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谁会忍心杀掉自己的孩子呢?那些富有的人家里是一定不会有溺婴这种事的。

  买活军占领临城县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临城县的婴儿塔慢慢地也被废弃了,因为买活军不但给他们留粮食,给他们活做,而且撕毁了所有带超额利息的旧债务,高于年利四点的利息便被宣告是无效的,而本地的印子钱庄家则早被杀了,他们入驻县城的第一天,就杀掉了几家大户中负责印子钱的子弟,将其余人口全都发往彬山做苦活,并且笑纳了他们的家产——这也是为何如今临城县最大的富户是原本压根不显的徐地主。徐地主家没放印子钱,这在从前是他胆子小,此时看却全都是他累积的阴德。

  有饭吃,没有债,又到处地传播教导着避孕的办法——因为考试的成绩和先生们的报酬挂钩,而避孕的办法是历次扫盲班必考的,现在就是最道学的先生也不厌其烦,一再地要求学生们学会计算安全期的方法,而农户们也有了余钱买鱼洗鱼鳔,或是买了肠衣回来晒——这些都是会读拼音了之后,从皇榜上看来的小招数,虽然人们不太公然地谈论它,但和所有与性有关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传播的速度是最快的。

  意外怀孕依然存在,没有完全避免,时而也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但人们还是能从婴儿塔中被弃养的婴儿数量,以及村中的产育之时得出了一个大概的印象,那就是意外而来的婴儿数量有了很大的下降,稳婆们从前是不太统计自己的业务量的,现在买活军要求她们这么做,而按她们的说法,如今一个村子里每年出生的孩子数量下降了能有六成,但养活的孩子和从前比却是翻了近四倍。

  也就是说,倘若每年出生的孩子从前是一百个,现在只有四十个,但这四十个孩子却几乎都能被全部养活,而不像是以前那样,一百个孩子里只有十个能活下来。这里外里便差了九十条性命,但凡是知道这一点的,全都对谢六姐无生老母的身份深信不疑,试想除了神仙,又有哪个官老爷会在乎百姓们家中小儿的死活呢?也就只有神仙,才会这样劳神费力地消弭着世间这些无奈的杀孽罢!

  百姓们对买活军的敬重,便是在这样的消息中一点一滴地被塑造起来的,时至今日,几乎已牢不可破,是以尽管原本的官府也有青苗钱类似的政策,但和买活军又如何能一样呢?百姓们对官府的戒备是与生俱来的,能不靠近官府,还是不靠近官府为好。即便官府有青苗钱,他们也不敢借——且能知道官府有青苗钱的人,往往是不需要借的,这就使得官府的青苗钱只能借给大户,大户们拿了钱转头又用更高的利息放出去,为自己增厚了家产。

  买活军的穷人贷,那就又不一样了,听闻了这三个字的人,都纷纷地打听着其中的细则,并且还自己到皇榜前去看,彼此地议论着,商讨着自家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一笔贷款。庄掌柜回到家就叹了口气,抱怨着说,“如今咱们买活军也有了几县之地,为什么不发邸报呢?至不济,也该多立几处皇榜,现在那处随时都是人,实在是不方便看!”

  邸报的传抄还是比皇榜要方便些的,至少庄掌柜也可以买一份,又或者现在长寿的字也写得很好了。庄娘子探头和丈夫说,“适才我已看过了,这个穷人贷倒是和我们无干——也不是人人都能开的,它是专给两种人,一是刚从外地来咱们买活军这里,又有无劳动能力的家小,需要一笔安家钱来付托儿所的费用。就譬如我们同班有个周小娘子,她是从诸暨那里过来了,也是带了两个孩子,都还小,买活军便贷给她托儿所的费用,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两六,贷到她两个孩子都能去上学为止。譬如合计是十两,那么在十年内还上十二两就行了。”

  十年的利息不过是二两,真如同不要利息一般,庄掌柜的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六姐慈悲,虽说一个月才三百,但已差了许多呢!”

  “正是的了,对那些初来乍到的,一日这十文不用支出了,里外里是真差得多!”庄娘子也跟着附和,“还有一种便是如霍家前头那个一般,离婚了倘若是净身出户,也带着家小的,也给他们贷。这些都是无须担保的,期限也宽绰。”

  “再有,便是债转股,”庄家是做生意的,庄娘子对这些信息很敏感,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百姓们不太考虑的借贷方式。“是这样的,譬如霍嫂子——现在该叫徐娘子了,譬如徐娘子,她想做生意,也在铺子里主过事,只是没本钱,那末她便可以先调查一下市场,然后写一份文书,阐述自己该如何开铺子,怎么挣钱,能挣多少钱,要贷多少。就譬如说她本钱一共一百两,她自有五十两,那么买活军看了她的计划书,若是可行,那便给她剩下的五十两——若是挣钱了,这便算是买活军的股份,而若是不挣钱,那便算是徐娘子的债务,以年息八个点来算,让她限期归还。”

  做生意虽然同行间也难免拆借,但那都是大商人的手笔了,似庄家这样小本经营,他们所习惯的债务,多半来自于‘年底结账’的规矩,银钱的周转时限是很短的,听到庄娘子的讲述,先被年息八个点吓了一跳,心想这利息倒是便宜,不如也找些生意来贷上一笔,这么便宜的钱是不借白不借的。

  但随后想想,小富即安的思想还是占了上风,又看了看二楼的灯火,更加黯淡了雄心:他和太太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这一双儿女,庄长寿是指望不上了,现在还十分不懂事,若不是迷上了看书抄书,说不准就被勾走了学会赌牌去了!活脱脱的败家子儿!

  他这样的禀赋,将来能守住这间铺子已是极限,而小妹呢,尽管庄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间忘却了‘女儿是外姓人’的说法,也曾热切地打听过最近市面上极其流行的多头婚——他这里倒是只要有孩子随庄姓就好,庄娘子对自家的姓氏没什么执念——但小妹的脑子看着也不是个活泛的,将来似乎并不足以将家业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便是累死累活,多置了十几间铺子,又该交到谁手里呢?想到这里,庄掌柜倒歇了心,摇头道,“债还是不欠的为好,这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倒是很适合徐娘子那样敢打敢拼的人——不说别的,我倒是佩服她,像个买活军的女娘,敢冲,勇武。”

  “可不就是的了?她那又和别人不同,到底是出去打理过海货铺的,有能为的人,脾气大些也是有的,燕雀不与鸿鹄为友么!”

  由于买活军的兴起,现在临城县的百姓们是不敢说‘到底是女流之辈’,‘没些女孩样’这种话的,外头跑的全是‘没女孩样’的女娘,而谢六姐就是最没女孩样的一个,她时不时还领兵亲自出去晨跑呢!

  就连北门巷中,这样的话也逐渐少了,尤其是大家上个月都种了痘,今年并没有人得天花,百姓们对买活军的女娘,以及自家女娘向买活军女娘靠拢的行为,风评也就逐渐地不一样了。从以前的敢怒不敢言,到如今竟转口开始称赞,耗时也不过三年。

  理由是最朴素的——既然领教了买活军的好处,那便不能再非议他们的政策。所谓吃人的嘴短,百姓们虽然有时愚钝古板,但有时也灵活得不可思议,和女娘们的改变所带来的不适相比,拿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才是让所有人都看不起的行径。

  是以徐娘子要离婚,虽然极为离经叛道,但居然庄娘子的评价并不太负面。“干净利落的,倒是比胡家那对好,那对实在是扯不清,女的喊了多久的离,男的说要离她又不肯了,说除非男的净身出户,今天商议了一日也扯不清!”

  “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庄掌柜和走下楼的庄长寿对胡家的破烂事不予置评,而是异口同声地纠正起了庄娘子。

  庄嫂子自己也笑了,“是是,我说岔了——我也是在斗破乾坤上新学的。”自从她学会了拼音,庄娘子也很喜欢找东西来读,虽然如今书店中许多的书册都加了拼音,但毫无疑问她还是觉得那些读物都太艰深,不如买活军新出的话本子,说的都是白话,甚至比他们的白话更白,万万没有看不懂的。这不是,她竟也从上头学会了一个新的习语。

  庄长寿和庄掌柜自然也不会承认他们都在斗破乾坤上扩展了知识,庄长寿急着去还书,只是悄声道,“爹、娘,我和你们说——你们可不要往外讲,其实霍大郎不是送继母去云县,他去了就不回来了,早上霍叔他们去衙门时,他在家收了自己的体己,请我帮他带到城门去。他说他在这里,也得听他爹的话,但他爹的话实在是不能听的,倒不如去云县闯几年,和他继母合伙做几年生意,等他爹把家业败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这话实在是惊得庄家二老都目瞪口呆,庄娘子失声道,“竟有此事?——你也帮他了?”

  庄长寿呆了一会,学着买活军的样子耸了耸肩,“那我想着我本来也要去那里还书的,举手之劳么,也不是什么大包袱,便帮着捎带了下……你们可别和霍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