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3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就这样,不过是二三日的功夫,随着对叙州未来的担忧逐渐蔓延,对多起本地杀人案的宣传,仙画中那些凶险画面的冲击,中兴会在百姓中的同情声浪,已经完全落于下风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要求尽快处死他们的迫切愿望,甚至还有人提出,要恢复敏朝的酷刑,将做主的族长、张主任等首恶凌迟,得知他们这些人还要被送到锦官城以及万州去再审一次时,还有不少人觉得遗憾哩!

  “到了万州……怕是就难得回来了,中兴会的人,在万州案子上做得亏心哩!万州人恨死他们了,便是一人一块石头,都能把他们活埋喽……造孽,造孽啊,造孽的生灵呀!”

  街头巷尾,还能听到百姓们这般的感慨,他们虽然没去关帝庙赶这个热闹,但议论间也离不开这个话题,“这件事,是叙州人做得亏心哩,理上说不过去的,下江人又有话来说我们了。”

  “那……那也是中兴会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哪里知道!”

  虽然也有人不服,但反驳的声气却也是薄弱的,大概他们也知道,便是锦官城药火案还说得过去的话,在万州火并案里,中兴会的作为可着实不算光彩,已经有人在互相提醒了,“以后我们要是去了万州,不能说自己是叙州来的,就说是锦官城过去的好了,反正下江人也分不清我们的土话。”

  对于大江上游的州县来说,只要是东边的地方,似乎都可以叫做‘下江’,在万州,人们把三峡外沿江的百姓都叫下江人,但只怕万州人没想到,有一日也会被叙州称为下江人。听到这里,黄景秀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往码头方向又走了几步,似乎要把公审大会的喧闹声甩在身后,有些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随意行走着,引来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瞥视,还有人好心地用生疏的官话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是迷路了?外地的伢子?和买活军一起来的?你们都住在那里,你走反了!”

  她指向的是城北大营的方向,的确是买活军的兵士驻扎的地方,叙州情况特殊,军营比较庞大,而且预计存在的时间将会比较长,怎么说也要等叙州吏目完成考核,再进行一次大换血,以及有线电台建设完毕之后,才会逐步撤军,因此那里也在建营房,而不是简单地用帐篷对付一段时间。黄景秀点了点头,便姑且顺着热心人的话,折往城北而去,她仍然在无目的地观察着周围的街景,观察着那些略带忧愁但却依然忙碌着,竭力地招待着客人,继续工作着的百姓们,似乎是想要分辨出他们和万州百姓的不同,但这样的尝试注定是失败的,真没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类似,勤勤恳恳地、盲目却又精明地,忧虑中永远不乏乐观地,竭力地维持着生活原有的节奏……

  叙州人也并非特别邪恶,就像是万州人也绝不是特别的善良,人与人性,就像是混沌的大海,汹涌澎湃与风平浪静时,所能呈现的是截然不同的风貌。黄景秀打从心底能理解叙州百姓对万州火并和锦官城药火爆炸的漠然,也能利用他们对切身安全的关心,大肆渲染着本地杀人案的细节,唤起他们的忧虑,培育他们对于中兴会的仇恨,她似乎已经成为了大海上一个出色的舵手,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她也依然不禁感到一种空虚,一阵茫然。

  她已经不再是离开万州时那个仇恨、迷茫而又倔强的孤女了,可是,当她幻想着中兴会,幻想着张女子——张翠凤、张玉珊以及这些所有化名背后所指代的那个女人,和她背后的势力一起迎接命运终局,死于万州苦主的石刑,死于民众呼吁的酷刑,死于买地宣判的死刑之下时,黄景秀所感受到的,复仇的快意也只有那么一丝而已,充斥在她心中的并非热血,而是不知从何而来,无穷无尽的无限茫然,她绝不像是调查小组中其他人一样,为正义昭雪而欢呼雀跃,或者迫不及待地赶往下一个能让他们大展身手的舞台,用超时代的科技来‘欺负’那些还在玩弄阴谋诡计,实际上已经落后于时代的权贵,黄景秀反而有种期待落空的虚无感,她苦苦等候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可她却远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开心。

  父兄的大仇,还有未过门的大嫂,他们的冤屈终于得了刷洗,而她也尽力参与其中,竭尽所能地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黄景秀在买地学得比什么人都要刻苦,她的专业选择也受到自身经历影响——她是从采风使开始做起的,但现在已经考入大学,成为了传媒专业的在读学生。叙州城的舆论引导,是她在调查小组中的兼职工作,也是教授布置下来的作业。

  黄景秀作为苦主证人,很早就动身随军队一起西进,随时准备出来指证当时还没有明确称呼的叙州暗党,她在等候时机期间,完成了不少报道,有一些见诸报端,有一些则被压了下来,这一切都让她更好地理解了报纸这种媒体舆论运转的逻辑,她对于张女子等人操纵舆论,阴谋阳谋结合,献祭黄家,挑拨火并,鼓舞仇恨,塑造利益集团的对立,之后又派出傀儡在万州勾结利益集团上层,两面逢源,疯狂汲取好处的做法,看得越来越清楚,并且漂亮地在专业领域展开了回击——

  中兴会在现实中的倒台,已经是无可避免了,但他们在叙州百姓心里,却依然残存着根基,对外的阴谋诡计,根本影响不了对内的民心基础,对集团外的苦难,保持漠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甚至很多人还会千方百计地找出种种理由,证明己方的正义性,把受害者的遭遇合理化。而黄景秀虽然不能也不必亲自摧毁张女子等人的□□,但她也可以利用舆论,利用公审大会的侧重点排布,用张女子等人用过的手段,把他们在叙州百姓中的眷恋连根拔起,让他们成为叙州的耻辱,成为自己人急于处死和掩埋的污点,让他们在虚幻中再死一次——

  她做到了,也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上头的赏识,黄景秀毕业之后,前途无疑会更为广阔的,不局限于她曾经短暂兼职过的初级采风使,又或者绞尽脑汁设法炮制出来,在经济上对她非常有帮助的话本创作,毕业之后,如果她愿意回万州从政,将会拥有一个非常光明的开端,而如果她愿意继续在报纸业做事,相信也能打入买活周报,或者在要害衙门中谋到一个笔杆子的职位……此时此刻,黄景秀实在没有不振奋,不庆幸,不兴奋的理由,但,就只是——她就只是——

  “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城北大营前方,和老熟人撞了个正着,黄景秀有点儿卡壳,她瞧见了一张被时光冲刷得有些淡薄的,记忆中的面孔,竟有点儿不敢认了,“王——”

  “是我,你——我也有点——”

  这实在不该,因为这个人实在地改变了她的命运,说是她的再造恩人也不为过,可已经过了五年,这五年间黄景秀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事了,以至于她在这张陌生而有些黝黑的笑脸面前,也有些迟疑了,好在对方也是一样,两人相视一笑,反而似乎滋长出了一种全新的,五年前还不存在的默契。五年前离别时,黄景秀对她还是仇恨中带着提防那!

  “王姐,你怎么来了?之前你不是在万州的吗?”

  囿于通信,以及周围的环境,五年间两人并未通信,黄景秀经过万州时打听了一下,只知道王小芸这几年在万州和叙州之间来回,经常还去白帝城,两下岔开了没能见上面,这会是两人别后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感到有许多话说,但王小芸身后还跟了一队人马,明显正在公干,黄景秀打量了一下,还没开口,王小芸就拉上了她。

  “万州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我是来叙州这边带队考察的,这件事是眼下的工作重点。”她说,“你呢?公审大会的事情完了?”

  “看你好像在散步,不如和我们一起,我们边走边说?”

第911章 真正的信徒

  黄景秀本来也是闲着乱走, 她刚从公审大会上下来,作为证人提供了自己的证言,算是扮演完了在叙州的角色,一想到接下来同样的事情还要在锦官城和万州重复两遍, 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 王小芸的邀约, 反而把她从无端的愁绪中拔了出来,似乎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她转过身和他们一起重新走向城区, 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身后那些东张西望的考察人员:这群人应该都是久居于买地的,身上带有活死人特有的一种无拘无束的气质,更重要的是, 他们对叙州的环境表现出了一种容忍的好奇,很显然,他们原本居住的城市, 环境条件要比叙州好很多,考虑到叙州的城建其实在全国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可见他们必定是来自于买地比叙州更繁华的那些都市,不是云县就是鸡笼岛的固统城了,哪怕就是羊城港,现在到处都是工地, 只怕也未必能比得上叙州的水平呢。

  “这是在考察——能说么?”彼此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黄景秀见这些队员都是在自行记笔记, 似乎一时也没有什么来问王小芸的, 便和她窃窃私语起来,好奇地问,“要在叙州建厂了?”

  “你应该也有收到风声啊, 是来做技术勘测的,六姐要在川中部署有线电台,叙州是终点站,最后这条线要一直越过三峡铺设到夷陵。”

  这倒没什么保密的,王小芸知道黄景秀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采风使,还让她帮着写一篇报道去投呢,“一会让他们把仙器借你用一下,拍几张照片,就是一篇报道了。大家开心,你有报道发,技术小组这里也露个脸。”

  黄景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对王小芸隐藏的意思,她是心领神会的:要建有线电台网,似乎是六姐不久之前下的决定,公审大会也是在夷陵回信之后才召开的,这会儿,勘测小组就来叙州考察了,也可见他们的效率。这种新闻上报,整个体系中,和勘测小组工作流程沾边的人,见了都是开心的,属于报喜鸟式的报道,当然多多益善。王小芸这也算是卖给她一个人情——虽然两人在万州事变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无私地帮助黄景秀了。

  黄景秀心头一暖,低落的情绪似乎也振作了不少,她感激地冲王小芸一笑,想要说话却被她摇摇头止住了,只是相视一笑而已,她们两人似乎可以轻易地明白对方的念头,这种无言的默契,在五年之后反而更加浓郁了。许多想要询问的话,在见到本人之后就已经得到了解答——黄景秀一直很想知道,王小芸为什么把机会让给她,真的是因为她当时所说的理由吗?她要为了六姐,长长久久地凝望着这片遥远的疆域,这五年间,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吃了什么苦,遇到了什么危险?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吗?

  现在,这些问题全都得到了解答,只是看着王小芸,便可以明白了——过去五年她过得很不错,虽然或许是吃了一些苦,因为她有点儿见老了,但那种老,并非是疲倦无力的老迈,而像是一株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褪去了那种柔弱而生涩的脆嫩,王小芸的眉眼间有了岁月和奔波带来的风霜,但她也变得更加成熟、圆融和自如,像是已经习惯了挑在肩头的重担,并且还绰绰有余。

  这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积淀,黄景秀在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买地的这个女吏目虽然表现得刚硬,但这刚硬是带有一点脆性在里面的,似乎她的内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总有一股阴郁挥之不去,然而,现在,这种外强中干的感觉完全褪去了,她周身多了一股坦然,这会儿再看王小芸,很难再去留意她的矫正鞋——这是她出身的证据,又影响了她的步态,是那样的显眼,不知该怎么说,似乎看着她就不由得会先去看她的脚,并且不由地对她的出身有猜测。

  至少,五年前的黄景秀是这样的,五年前的王小芸,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可现在,再看向王小芸的时候,就全然注意不到这些了,会去细看的是她的眉眼,她坦然地,甚至是主动地和人对视的那股子风度气魄……黄景秀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但她很欣慰地意识到,这说明王小芸留下来的五年过得不错,黄景秀自己的改变,她享有的福分并不是建筑在另一人的牺牲之上,这一下就解开了她心中的负疚感,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解放,也就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原来一直在牵挂着这事儿呢。

  至于她自己,她过得如何,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王小芸很明显因此也非常的欣慰,她们不必多说什么,只是互相地笑着看看,悠闲地走在叙州初冬难得一见的阳光里,便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这会儿,黄景秀从街景中感受到的,完全是人间烟火所带来的琐碎的幸福与治愈。

  “……后来我想着,金娥姐是那样爱看话本的,而写话本要比写报道省力得多,报道能否被刊登是说不准的,要看当期缺不缺这样的故事,而且字数也有限,论字算,稿酬虽然高,但篇幅加起来,总金额就不如话本多。于是我便借着一路东来的见闻,写了一篇话本,讲的就是逃家少女一路惊险万状地来到买地的故事……”

  这个题材在买地是很热门的,大概是因为切中了太多人经历的关系,黄景秀的这个故事,说不上多畅销,但是她经历在这里,语言也风趣,毕竟还是小小地有了一点声势,给她赚了几十两银子,有这些银子傍身,她的生活就很从容了,于是黄景秀就辞了衙门给安排的工读,宁可一个月交三百文的人工费,做了全日制的学生,这样苦读了两年多,期间又绞尽脑汁写了两个话本,把生活费给续上了,第一次没有考中,第二次就给她考到了大学传媒系,成为了大学生。

  “……没有学理科的本事,也尝试过,和别的学生比实在是没有优势。那就逮着什么能考的就考什么吧,比起戏剧系、文学系,还是更愿意考传媒系——大概是也受了家里那些事情的影响……”

  黄景秀当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她所经历的悲剧,她是如何在无形大手的拨弄下家破人亡的——提起这些她几乎已经麻木了,根本就不会难以启齿,但是,在亲历者,在她的恩人面前,再说到这些当然是不同的,她欲言又止地停下了话头,对王小芸浅浅地笑了笑,“都过去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才五年就等到了结局,这比我想得要快得多也顺利得多了。”

  “我也没想到,才等了五年,六姐就已经入川来了。”

  她们是很有共鸣的,王小芸也有相似的感觉,“我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其实真没吃什么苦,感觉没一会儿,整个问题就都解决了,还没给敌人坐大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人就接二连三地来了……怎么说呢,好像本来准备一个人坚持,准备做牺牲的时候……”

  “却发现,帮助你的力量还有许多许多,压根没用上你,问题就全都解决了。”黄景秀接了口,她看了看身后那些勘测队员,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一处满意的观测点,从包中掏出了不少陌生的器械,在这个小山包上忙活了起来,时不时地冲着远方的山头比量着。“想想看,我们担忧的事情,川蜀这里因为地理而来的闭塞和独立……甚至包括了山里的蛮夷——”

  “也全都通过种种办法被巧妙地解决了,”王小芸点了点头,她也很感慨,“有时候都在想,我有没有必要留下来呢?是不是这里并不需要我呢?你看,电线都要拉起来了,有线电台一铺,那真是铺到哪里,消息就传到哪里,借着航运不便和航道垄断来搞割据的想法,注定永为泡影,这里消化的速度会和三峡外一样的快……就算没有我来出力,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啊,我的贡献也并不是决定性的,只能说是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欣慰之余,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儿失落。”

  这话完全说到黄景秀心坎里去了,她情不自禁地抓住王小芸的臂弯,“我也是这样想——离开万州以后,我一直有点儿迷茫,我不知道除了报仇雪恨之外,将来该干什么,后来到了云县之后,我想要把云县的光亮带给万州,其实,按这个志向我该选管理学或者是政治学,但是……”

  “但是这回入川,你发现了,就算没有你,万州也发展得不错,是吧。”说到这里,王小芸是有点儿小得意的,“这些年万州的确是进步得快,毕竟是大江渡口,入川第一个大州县,白帝城地方有限,很快就到顶了,终究是万州承接了买活军带来的最大好处——要说叙州对万州有敌意,也是因此,按地理来说,本就该是万州发展得好的。”

  “确实如此,本来以为万州对买地的敌意会成为阻碍,结果,五年后回来一看,那些本地的固执父老,早就无影无踪了,想想这也符合情理,买地带来了那么多好处,恩威并施,再把无法联合的人一处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至于我……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不成?根本也没那么不可或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是小芸姐你们这些留万吏目的工作做得好,化解了潜在的危机。”

  这是实话,倘若在地工作做不好,双方的矛盾长期存在,那么黄景秀就很重要了,她的身份,所背负的冤情,对万州民心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会是分化万州顽固势力的重要棋子。就是因为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潜在的敌人,要么转化立场,要么就被直接消灭了,黄景秀也才被解放了出来,可以有了从容选择未来的权力,否则,她也不必多想,直接特招回万州去任职,自然会有任务给她。黄景秀说,“这又是我承的一个情啊,我总是受着小芸姐你们的恩惠,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了。”

  王小芸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和五年前相比,她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的包袱,只是在纯粹地享受着这一刻,很显然,黄景秀的自由便正是她最好的报偿,这是她从工作中所汲取到的最精纯的乐趣,在这一刻,黄景秀深刻地感受到了‘纯粹’所带来的魅力,王小芸没有考虑过前程,考虑过回报,她基于最纯粹的动机生活着,工作着,因此她得到的快乐也是最纯粹的。

  她的过去——或许远比黄景秀还要更凄惨许多,在这些年后,黄景秀认识到了世间的苦难是如此的繁多而普遍,但是,此刻她仍然拥有着强大的快乐的能力,王小芸此刻的生命力,就像是她们目之所及远处奔涌的大江,汹涌澎湃,跳脱强韧,犹如血脉蓬勃,她似乎和大江一样,与更庞大的伟力联系了起来,在这一刻超越了时光的束缚,通往了更深远的永恒。

  她虽然有了年岁,但又怎么会疲惫呢?看看她正在做的事,她所造成的改变,哪怕是如此的微小,报道里也不会出现她的名字,但她所得到的反馈是何等的庞大,王小芸正看着天地因她的努力而一点点的改变,这改变虽然微小,但她也的确正参与其中啊!

  黄景秀又一次感到了五年前离开家乡时相似的震撼,那时她完全不能理解王小芸,而这一刻她虽然可以理解了她,却还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五年来,她鞭策着自己,为了心中的目标刻苦而孤独的前行,她的心中好像永远有一个大洞,埋藏着情感上的缺失,而她不知该如何弥补,她于这世上已是孤独一人,一无所有,除了仇恨没有更多的链接。在这一天,她的仇恨告一段落,黄景秀好像也失去了主心骨,她行走在叙州街头时,恍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对什么事都没了热忱。在这一刻,她心头似乎又涌动起了热血,似乎有了新的展望,她可以——或许她也可以,学着向改变了她一生的人一样——

  一样什么呢?她说不好,一样在荒芜的人生中奋起,在惨痛的残躯中去生长起新的肢体,在过去的一切种种之后,依旧能感受到快活,感受到幸福,并且由衷地大笑起来,把过去种种抛诸脑后,去拥有新的梦想,去享受依旧漫长的青春——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毕业后该做什么。”

  身后是忙碌着勘测着,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数据的勘测队,远处的行人投以诧异的目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支勘测队对于整个川渝局势的意义,身旁是良师与恩人,身前远方是滚滚东逝永不止歇的大江,这一刻,黄景秀似乎感到一切都在吹起的秋风中定格,在这一刻她解脱了厚厚的枷锁,轻盈地在天地中飞舞,她拥有了新生却又无穷的勇气来面对这极美好又极丑陋的人世。

  她对王小芸轻松地说,“这一次在公审大会里,做了舆论导向工作之后,我更感受到我应该去做点什么,小芸姐,你看,我们正处在多么激烈的变化之中,我们的生产力进步得是那样的快,但人的心呢,也能进步得这么快吗?”

  “它们还是那样的愚昧,那样地容易操纵,甚至可以说是那样地丑恶,只要有一两只有力量的手,就会成为他们运用的筹码。甚至连买活军,也只能耐着性子和这些拥有筹码的势力博弈……有权有势的人,不但操弄权势,甚至连人心也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你瞧我们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五年过去,万州有了那么大的改观,叙州更不必说,可民心却依旧如故——依旧是那样的愚蠢而不设防,那样地易于操纵。”

  “有时候,我也不禁会想,生产力的门槛,有太多人在看守,甚至连吏治的门槛都有你这样的义士自告奋勇,可民心舆论的门扉,现在是谁在看守呢?自从有了报纸,民智开启得越来越快,可脆弱的民心也越来越容易被操纵了,信息的流速是这样的快,甚至有时候就连在买地,衙门都不可控制——”

  “这样重要而又敏感的领域,这样易于操纵的东西,如今都是谁在摆布?小小的叙州,都能滋养出多么险恶的野心,布置出精妙的阴谋,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现在,六姐在舆论这块阵地上的看门狗,他们真的绝对忠心吗?他们的野心,又有没有因为这巨大的新生的权力,而悄然间滋长起来了呢?”

  王小芸已经明白过来了,她的眉宇间多是欣慰,却也难免感慨,五年前的一幕似乎在眼前历历重现,和这一刻是如此的不同,却又是如此的相同,五年前,曾被她阐明的志向,现在化为同样坚决的誓言,从满面英气的短发少女口中吐露,似乎跨越了时间,与五年前的王小芸形成了共鸣。

  “买地,真的只有比我们想得更好,更更好——”

  正因为它是这样的好,才值得我们投入一生的心血,奉行不变的誓言,去守卫着它。

  “虽然我们的力量是如此的弱小——虽然这件事也并不是非我们不可——”

  但是,但是既然撞见了,既然有所察觉,既然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们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去尽力地贡献着自己微小的力量——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她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把眼神一起投向了远处的那一抹黛色,那和江水似乎融为一体的山峦,过不了多久,一条条电线就会从它身上掠过,穿入云端,直达彼岸,将川蜀的局势永远改变,而这样巨大的进步,不也就正起源于身后那些普通人忙忙碌碌的工作么?

  “你看,小芸姐,我有时候也会想……”

  黄景秀轻声说,犹如梦呓,“我们的力量虽小,但天下间的所有这些改变,固然源于六姐,可它能变化得这样快,这样迅速,这样好……”

  “不也是因为千千万万个我们么?”

第912章 发配 叙州老七

  “哎哟, 您老莫操这个闲心哎,带了,带了,都带了的!你瞧着嘛, 这不是水壶, 这不是胖大海?甘草包也在这里, 还有那个花露水,都是带齐了的。你就莫想这些了, 这么大个活人还能在路上苦死了去?你幺儿这是调职去外地撒,又不是刺配千里——那,笑一下, 笑一下哈,这不是,笑一下精神多了嘛, 就硬是要垮起个脸做甚子?您就老老实实搁家里,把身体给保养好撒,没准幺儿出去安身住了,还把你接去玩几天。”

  “就是,老太太,您可听进去了, 你幺儿说要把你接去一起过,给你养老呢!还有见面的时候, 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了, 您把心安在肚子里哈!”

  不知不觉, 春风又吹绿了大江两岸,明月也高高地挂在天边,照耀着每一个晨起收拾行囊, 准备离家的游子。这月亮是最不能捉摸的,一个月里有些时候,已经快到中夜了,它还又大又沉地挂在柳梢头,发着微红的光,可又有一些时候,都已经是五更天过了,它却迟迟还不肯西沉,依然在高天中若隐若现,窥视着人间的离合。望着半聋的老娘,站在堂屋前关切地凝视着远去的游子,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陈旧的麻布帕子,擦拭着腮边的浊泪,一声声地唤着‘幺儿’,望着那将行囊甩在肩上的旅人,竭力地掩饰着不舍,故意做出轻松的神气来,满不在乎地安慰着老母亲。

  “你瞧哈,瞧见那根黑杆杆没有,那是六姐的仙术哩,老太太,这个东西一竖起来,你想我了,就给我带个口信,你说‘幺儿那,天冷了要添衣’,让大嫂带你去电台那里,花个几块钱,电台那里一使仙法,哎,通过那个黑杆杆,那条细细的线,夷陵那里立刻就收到信息了!他们那里再一中转,过个两天,我就收到口信啦,我就知道我老娘惦记着我,告诉我天冷了,要我加衣呢!”

  “是啊,娘,现在和以前可不同了,仙法多着呢,就算是千万里,也和在眼前差不多!说难听点,就是你不好了,也能把老七叫回来给你送终,能见上最后一面!”

  伴随着老太太身边那中年汉子,直白不讳的劝解,老人的手终于松开了,她颤抖着唇,也竭力地露出微笑来,反而催促着老七快动身,含糊不清地宽慰着他,“别误了船,我好着呢,我养好身子,去和你一起过……”

  “哎!那你可千万说话算话!要多保重身子!”

  老七咽下了喉中的梗塞,强笑着跪下给老娘磕了个头,又向大哥大嫂行了礼,不让他们继续往前送了,“照顾好侄儿、侄女,我走了,大哥大嫂你们也多保重!不送,不送了,叫人看见了不好!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像是年迈糊涂的老娘,大哥大嫂正当中年,也都是有见识的人家,闻言也止住了脚步,簇拥着老娘,膝下围拢了大大小小的儿女,站在院子前不舍地望着老七,老七走到坡拐角,回头一看,人都只剩下小点了,还在不断地对他挥着手,他鼻子不由一酸,赶紧冲他们摆了摆手,叫他们回去,也不敢再缠绵,唯恐真个哭出来,这一感伤就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反而额外的加快脚步,转过坡脚,大步往渡口去了。

  这是已经走惯了的路,叙州虽是山城,但这些年来衙门也没闲着,除了大造水泥建筑之外,多少还是修了一些官道,因此从家里到渡口的路都是水泥路,就算朝阳未升,借着曙色也走得顺当,走到一半的时候,也陆续有人加入了,都是要赶早船东去的旅人,大家虽然默契地同道而行,但彼此却没有交谈的意思,仿佛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似的,就这样沉默地到达了渡口,穿过了渡口早已经扰攘起来的早市。

  “来吃杯蛋茶!”

  “燕窝丝!要不要来一个!”

  “东家,我这里燃面最正宗了,全是油,最香甜不过……”

  这些热情的小贩们,远远地一见到人影就叫卖了起来,但等到行人们走近了之后,他们的叫卖声也为之一顿,望着这些身份显然的旅客们,他们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去,仿佛不愿意和他们沾染上关系似的,吆喝声随之断绝了一会儿,才慢慢的、低沉的响了起来,只有少数近日才来立足的小贩,一视同仁,依旧热情地招呼着旅客们,“来点烧饼罢!马上登船了,带点路菜总不会有错的!许久要尝不到家乡味了!”

  这句话是讲对了,也为她招来了不少生意,这些客人们虽然此刻要保持低调,但囊中其实并不羞涩,多数都买了一大盒咸菜卤味上船,老七也不例外,他一手背着行囊,一手提着盒子,吃力地摇摆着,蹒跚走过窄窄的长板,登上了位于最外侧的官船,把船票给那人看了,便钻进船舱里,找到了自己的舱位:整个房间大约如贡院中的考房一样,由一个方圆步左右的空格组成,里头有四块长方形的宽板子,这会儿取掉了在外的两块,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下空的座位,到了晚上,把那两块板子放上去,就成了睡觉的床铺。

  至于行囊,可以放在板子之下,这个板子再往下还有一层隔水舱,因此并不是特别潮湿,不过,有没有蛇虫鼠蚁这就不好说了,因此船工是提倡大家把吃食放在板子上方的。这样的小隔间,一船大约有七八个,再有一个略大的舱房是通铺,供给船工休息,这样,一艘能装载十余人并一定货物,从叙州直放夷陵的客船就成型了。

  这样的长途客船,条件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上,它比不过包船,包船的规格和载货量大概要比这艘船小一些,也是在疏浚航道之前,川内最常见的水路交通工具,一般是一家二人,包一艘船,装货坐人。这样客人的起居当然比老七他们要宽绰很多,但就装载效率来讲,肯定是要低得多了,一般都是官宦人家出门才会雇船,而且一包就是十几艘,浩浩荡荡地,坐着家眷、丫头、护院等人,走一趟光路费就要花大几百上千两的银子。

  比下呢,这种客船又要比短途不过夜,或者只过一两夜的客船要好一些,那种短途客船,是没有单独的舱房的,大家都在船舱里,讲究的有凳子,不讲究的就席地而坐,一般晨出暮到,不考虑过夜问题,就可着怎么能多装来的,还有一些晨出晨到的,在船上过一夜,艰苦一点大家也都能应付,也就是俗说的‘夜航船’了。

  这样的短途客船,都是不走远的,若是要搭乘它出门,就是要不断的换船,夜里倒是能在岸上过夜,但来来回回搬运行囊也是折腾,况且,还有在岸上找不到宿头的风险,虽然曾经一度是川中比较主流的出行方式,但近年来逐渐不流行了,原因也和疏浚航道有关:原本江路险难,就是不上岸,夜间也是不敢行船的,非得要白天看得清清楚楚时,才能过险滩,既然如此,倒不如上岸住宿了。

  但是现在,滟滪堆都被炸毁了,从叙州到万州的航路,便有险峻,也早被疏通,基本上多数航段都可以日夜通航,再加上有些地势实在是不好的地方,已经开始修建船闸,如此船只的通航规格也在逐渐扩大,再加上川中屡经变动,现在出门还能有魄力包下船队的人家,凤毛麟角,因此,日夜都能行船的多舱客船成为了主流,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凡是出门的旅客,基本都乘叙州促进会的船只——不过,促进会现在也在改制,可能很快就要更名变成叙州船运会了,或许下次回来,船身上的油漆就要从促-14-安归号,改为叙船-14了。

  “别看除了改名,暂不做什么改动,这名字改了以后,促进会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就算不是叙州老乡也能入股……”

  老七登船之时,船舱里已经有好几个乘客了,都是坐在自己的‘雅座’里,和邻人搭话,见到老七来了,也友好地打个招呼,说完了这一茬,便有人来询问了,“兄弟,你也是调走的?考了多少分?调到哪儿去?”

  “多少分,不记得了,大概是合格了!我调得远——调到虾夷地去!”

  “虾夷地这么远?”来搭话的人一伸舌头,看着老七的目光有点不同了,“兄弟,你这——原来的身份不简单啊?那……那得恭贺你!就这还给你考出来了!不容易,不容易!”

  毕竟是当过官的,就是会说话,胆子也大,就算是装样吧,可也没有退避舍,而是继续和老七闲聊着,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一般人,一听说他要去虾夷地,那还不是吓破胆了?——叙州老一波的官吏,现在还能维持官身的很少,因为一个月前的那次吏目考核,严格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摆明了这是卸磨杀驴——

  前半年,买活军刚刚执掌叙州权柄,颁布的政策其实还算宽和,虽然清洗了一道,把中兴会的人都清洗出去了,但余下的吏目还是有个盼头在:买活军在这点上是没有怎么歧视他们的,政策和其余州县一样,如果想要留任,那就要通过考试,只是在叙州这里多了一个规定,考试没通过的,永远不许在叙州本地再考再当吏目,这在外地是没有的,但当时也有说法,说这个规定只是从叙州开始,之后还会往各地铺开,大家最后都是一样的,因为买活军把敏朝‘异地为官’的不成文规矩,还再扩大了一点,他们基本上也是鼓励异地为吏目的,因此,除非能通过第一次考试,否则本地的吏目想要再做官,就只能是去到外地再试考了。

  好吧,有这个盼头在,似乎中兴会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在过渡期,这些侥幸逃过清洗的吏目,也是个个绷紧了皮,舍生忘死地为新衙门干活,丝毫不敢留力。这么着过了多半年,等到收了一季庄稼了,叙州城里城外也都被消化好了——好了,考试来了,大家一看卷子,完全傻眼,这个难度,这是根本就没想着让人过啊!

  不管是不是针对叙州,反正,这一次留任考试的难度就是远超别处的卷面,过去半年来想方设法收集到的曾用卷,根本就没起到参考作用!就这难度,摆明了是要卡死绝大多数叙州吏目,还叫人无话可说,考试的机会都给了,考不过,这你怪谁?

  这时候,就算是恍然大悟,也已经迟了,一般来说,买地消化一个地区,也只需要一两季的收成,百姓们就能见到好处了,而叙州这里又不一样,一来百姓们是见到了好处,二来,叙州军营也建好了,两千的精兵镇着,公审大会才开过没有多久,人们胆气也早寒了,谁敢和衙门做对?真要说鼓舞百姓农户,要出去闹事,那半年前那些老爷们的下场,岂不就是为你们准备着?

  就算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身为污点地区的吏目,也得生受着,考不过的,唉声叹气另谋生路,也有人想到外地去备考的,衙门倒也不阻止,听说现在招考吏目的考试,早就不比从前那样简单了。若是能考过,那也是本事,从小吏重新做起,或者还便宜一些,至少考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而还有一些通过考试的吏目呢,他们虽然能原级(或降半级)任用,但也要调职去外地,可想而知这外地绝不会是云县、羊城港那样的繁华地方,一般都是内陆偏僻山区,正缺人去奔走干苦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