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至于说分到哪里,是川中这里的偏僻地方,还是说出了川,到大江下游买地的山区去,这就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定了,但按叙州人自己的归纳,其实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大概来说,原本和中兴会走得越近,就越容易被打发得远远的——所以,老七一说自己去‘虾夷地’,这岂不就让人由不得要倒吸一口凉气了?居然是去虾夷地这样的地方,可见在买地衙门心中,老七原本和中兴会走得有多近!
可见这是个多么危险,多么有嫌疑的人物——但,退一步看的话,这个同渡的旅人说得也有道理,这也可见老七的运气有多好了,这样近的关系,居然还被他洗白了自己,没有牵连判刑,甚至还保住了职级,这不能不说是老七的命硬了。
在老七来讲,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地方,因为他原本实在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职位上——他是被张女子提拔上来,主管夷人转运的运输使,虽然在他来讲,他和张家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完全是因为考进叙州原衙门之后,因做事细心,任劳任怨才得的提升机会,又恰好那时候这个职位出缺,便被调配了过来而已,但在外人看来,他主持着夷人转运,这是完全关系到几大门阀利益的事情,怎么会任用外人呢?
他必然是铁杆的张家党。按照一般的规律,他应该被不由分说打做同党,送去矿山苦役才对,实际上老七的大多数同事也都是如此,老七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被查清了和台下那些事情无关,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还被允许参加留任考试,最后并且还真的保住了职级的!
这么想来,虽然骨肉分离,但他已经是非常幸运,不能再奢求什么了,自然也万不敢对买活军有什么埋怨——只有这知足是绝对真诚的,除此之外……得知调令的那一刻,老七心里也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庆幸、怅惘、畏惧、不舍,或许都兼而有之,这会儿靠在黑黝黝的船舱雅座里,听着舱内各处传来的咳嗽、呻.吟、走动以及谈笑声,心底的不安又再度涌了上来,他一面安慰着自己:有线电台一修好,真就是天涯若比邻了,虾夷地再怎么偏僻,只要有电台,就能把消息传过去,他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家乡——
可是,另一面,他自己也忍不住提心吊胆地担忧了起来:虾夷地、苦叶岛,那都不算是彻底的买地,是蛮夷新拓之疆,条件艰苦是不必说的了,要和夷人打交道也是不必说的,更让他害怕的,是虾夷地的主事者……
听说曾是个大海盗,也是个不安分的,因此才主动出海开拓,这……和叙州前些年的情况比较,岂不是一模一样吗?又是一个事实上的半独立诸侯……
曾经是地头蛇的老七,现在作为买地派出的代表,要到这样半自治的新拓疆域去任职时,才真正理解了多年前买地使节团的感受,他担忧的东西那可太多了,诸侯和宗主的关系,派驻干部的安危,还有——曾经发生在叙州的大清洗……将来不会在虾夷地再来一遍罢?他老七是什么运气啊,这样的动荡还得经历两次次,这一回他是平安过关了,可如果还有下一回呢,下一回,他会不会一头栽进去,再没这么好的运气,到底还是死在了这地方和中央的冲突之中呢……
第913章 周老七远游(上)
“娘的, 这买活军硬是了不得嗨,拿下我们蜀地这才多久,老子怎么见到山上人都多起来了——这全都是在立那些黑杆杆的?”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 买活军的衙门哪里是敏朝衙门可比的!”
船舱外, 甲板上, 刚换了班, 正盘腿坐在那里抽烟的一个船工,有些不屑地把乘客那没见过世面的感叹给怼回去了,“这都多半年了, 还没开工, 岂不是证明沿路这些州县的主官不把六姐的话放在心上吗?再说了, 这又不是‘皇权不下乡’的敏朝, 我们六姐的圣训,那可是上到敏朝皇帝,下到未开化的蛮夷, 都当做神仙圣旨来贯彻的,一说是六姐的意思, 就都只有热心帮忙的份儿, 你在山上施工,除了豺狼虎豹之外,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提防, 当地老乡挣着给送茶送水, 好吃好喝的招待,这杆子竖不起来那才怪了!”
虽说一个是船工, 一个是吏目,但这两者的身份在此刻差距倒不算太大,甚至于, 原来促进会的船工,本事还要更大一些,他们对于买地的事情的确是很熟悉的,又有叙州乡帮,现在在官场上唯一的希望郝大陆撑腰,当然是底子十足了。乘客们都信服地听着他侃侃而谈,“倒是这个理儿,怕是那些黑点里,有不少是本地的百姓帮着去开路的!”
“这话就说对了,许多都是本来的纤夫,那都是爬山的好手,一把子力气,底盘又稳,在山间运货,那还不是一把好手?”船夫也是来了兴致,和大家唠嗑起了沿岸州县的人事,“这些人都是吃买活军的饭的,自从航道疏通队来了,就一直为买活军干活,有那些知道上进的,半天时间清运石子儿,半天时间就在岸边上扫盲班,逐渐地也都识字,有了一些见识!知道了买活军的好处,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这些人有些攒了路费就去下江了,有些呢,留在本地,等买活军打过来的时候,那都是现成的内应!州县没有不忌惮他们的!”
“多年的力气活干下来,又是做纤夫的,最要听命,劲能往一处使,在买活军手里还吃了饱饭,谁敢小看他们?就是不想投降也得投降!等买活军打过来之后,这些人有脑子的,很多都考去做吏目了——你们不要叫,我啊,搭你们这样的调职吏目是多少趟了,我知道你们不服什么,嘿,还真别说,买地招吏目的卷子就是出得不一样,俺们叙州是污点地区,卷子就是特别难,曾经出过叛逆、魔教、贪污大案的地区都是如此,不服也没用。这些出身低微,在买活军手里一力培养起来,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义军,他们做的卷子就是简单一些。但倘若日后出了丑闻,也一样要和你们这般,再考试,再筛查的。”
“……我们入仕的时候,不也以为自己加入的是义军么……”
轻微骚动起来的船舱,不甘地平静了下来,一个个伸出隔间的头颅也缩了回去,还有人如此不甘地低声反驳着,那船夫听了,一声冷笑,道,“是么,你们自己或许干净,可眼见的那些同事,所作所为,只怕不怎么‘义军’吧!”
这会儿,人们彻底不吭声了,那股子被冤枉了的不忿,也老老实实地消散了开去。船夫因此得意起来,又往下说道,“不过,虽然卷子简单,但能入仕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也就不错了,这些纤夫,现在分出一些来到山上树电报线的杆子,有些脑子比较笨的,以后就在深山老林里做护线员,有些脑子灵活的就能到电报站去上班,也还是做些传递的活,只是以前拉的是船,现在拉的是无形的电波,可以说是‘电波纤夫’了!嘎嘎嘎!”
因为想出了这个绝妙的比喻,他大笑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赔笑。又有人感慨道,“这条大江,算是被买活军给盘活了,我们上船这快半个月了吧?见到修建船闸的地方都有七八处,也是密密麻麻都是人头,真难想像这些船闸都建起来之后,一旁的州县会有多富庶,船又有多好走!”
说到这里,就算是最心事重重的周老七,也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就算是现在,大家也显著地感受到了船行体验的改善,且不说白天黑夜都能走,水流反正肉眼可见地平缓了很多,有时候甚至让乘客们感到有点儿不适应:他们当然是都会坐船的,在叙州、万州这一条线生活的百姓,倘若不会坐船,基本上就是寸步难行,百姓们大多都习惯了颠簸周折的船行,可这一次东去,都半个多月了,船只就没有在险滩上转过什么圈圈,经常是夜里入睡时在一地,舒舒服服,只感受到微微的轻晃,好像船都没有往前走,然后早起一看,已经是换了一个地方,说是夜里不敢扯帆,就是随波逐流,也走了二十来里地呢!
不过是半个多月,他们已经过了三峡大半,也就是在三峡这里,才找到了一点从前的感觉,有些险滩还是觉得水流比较湍急,可即便如此,走上几日也有一个船闸建立在原本最险的地方,原本一船人提心吊胆,在旋涡里打转,等待着转弯时机的航点,现在……风平浪静,石头都被淹在下头,就等着开闸放水他们跟着往下走就是了,这样的体验,改变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虽然船闸也就建好了两个,但不得不说,给人的感觉是极好的,让人们都不禁兴起了对未来的向往——倘若有一天,整个三峡都变成一个大船闸,船只再也感受不到一点险峻,就好像仙画里演的那样,天地一画境,人在画中游,可以于平静的水波中,从容地欣赏着两岸的锦绣河山,那就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神仙享受感!
“反正啊,有了船闸,有了这电报线,这三峡,以后就是天堑变通途了,所以你说,沿岸的那些村镇,哪有不下死力去帮手的?”
船夫也是感慨道,“船闸和发电站那都是相辅相成的,有了发电站就可以给电报站供电,甚至可以做到家家户户都通电,都免费用电,多余的电力还可以输送去别的险滩,搞电力拉纤……一环扣一环,你说,就是云县,也远没有做到家家通电吧?用的也还不是水电,而是人力电、畜力电吧?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来么,我们蜀地和外头交通不便,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还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和买地联络就很周折,但现在看,嘿——我们巴蜀果然是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好地方,这不是,靠着一条大江,怎么倒比云县的日子还过得好了?”
家家户户通电,免费用电?
别说这船工的话里透着羡慕了,就是吏目们也都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他们在叙州自然更是视电力为最珍奇的奢物了。有个叫黄超的吏目道,“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还看过讲水电站和船闸的仙画哩,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方密之的,他现在就是搞这一块的专家,过得非常得意,唉,他曾写信给我,叫我去买地读书的,我当时一念之差,没有过去,而是留在叙州做了个吏目……”
他话里透着十分的惋惜,众人听了,也都为他唏嘘,又有人为他出主意道,“你调动去哪里?其实你还不如就弃官去投奔你那个朋友,现在只要是理科上有才能的,做什么都容易。你们可知道,复兴会搞的那个锦官城药火案,其中操刀做药火的那个药师,居然都活下来了,没被处死——就是因为他的药火搞得好!甚至没有送入矿山服役,而是把他打发去矿山边上的药火作坊了,据说,我这也只是听说,倘若他能改进生产线的话,还能减刑呢,不十几年,又能重获自由了!”
众人听了,半点不怀疑真假,而是一起感叹起来,都是遗憾自己没有理科才学的。因为买地这里对于理工人才的重视,已经完全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共识,若说买地有什么人有特权,那绝不是达官贵人或是门阀世家——恰恰相反,如今这些幸存者是见识过买地对付这些人的狠辣手段的,唯独会有特殊待遇的,只有理科上有特长的人才,一些小打小闹的罪过,都是允许戴罪立功的,只要能出成果,就算是谋反的大罪也能既往不咎一笑了之,当然,这或许会影响到待遇的上限,但至少来说,他们的生命安全也得到了保证呀!
“不瞒老兄,小弟也是再三思索过的,只是奈何脑子还是没那么好使,也因为我家不过是毛黄村那个黄的远亲,平日往来不多,我是受了少许连累,就被调任去夷陵下头的黑津渡,辅佐主持那里的船闸修建,离家毕竟也不算远,想着也就舍不下这几年的工龄了!”
黄超也是答得坦诚,“我再有半日,到夷陵就下船了!也祝愿各位哥哥一帆风顺,仕途通达,能再做出一番成就来!”
这话在愁云惨淡的船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大家听了都是勉强一笑,那舟子却插话笑道,“你这话我爱听,也在理,做人就是要有这样的精气神!本来么,你们既然被留用了,也明说了不带根底的,买活军说话一向是算话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绩,这也是给你们这些选拔出来的尖子,施展身手的机会!”
买活军说话真的算话吗?还有些人犹犹豫豫的,想要相信却又有些不敢,不过,大多数人都还是很愿意听好话的,船舱内的悲观气氛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仔细想想,他们算是么,买活军犯得着欺瞒他们么?本就是一句话就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存在,既然给了机会,也说了日后升迁不受前案影响,那恐怕还真如舟子分析的一样,之前的考试,为的是把叙州的清白吏目选拔出最优秀的一批来,保留一点人事上的火种,也让叙州百姓不至于在官场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了一些余地吧……
这样的话,前方的天地,似乎便又大有可为起来了,舟中的气氛也振奋了不少,逐渐多了笑声,人们对于三峡外的生活也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不知不觉,舟中没有人再说家乡的土话了,大家都开始换用官话交谈,在船行平缓的闲暇时分,说笑话、看闲书,张罗着打山东扑克的人少了,写日记,写分析报告,看报纸,看专业书,议论着天下局势、政治新闻的声音也变多了。
虽然船上起居的条件艰苦,但这些吏目们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旦有了盼头,人积极起来了,便把困难转化为言笑的谈资,彼此互相鼓励,互相学习,相帮着查缺补漏,等到下船的时候,反而结下了深情厚谊,搞了个同船会出来,都各自留了地址和姓名、职务,约定虽然天南海北,但也要保持联系,互相关照。这样走了一个多月,等到周老七下船的时候,和他一样还要在丰饶县转船,去云县码头出海任职的,仅仅就还只有两人了。
余下那两人,一个是去南洋,还有一个好些,要去鸡笼岛任职,说远那没有比周老七更远的,他要去的虾夷地,连买地都不是随时有船过去的,如今一年仅仅是三趟船的来回,错过了一次船期就要等三个月,倘若夏天有飓风,那就更不好说了。一等等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周老七在云县这里等了大半个月(期间自然也是大开眼界,领略了云县的繁华),这一日便接到了上级的通知,道,“你错过了上一艘船,可能得等半年,老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这里有一船的补给,是要送去通古斯的,正缺人押运,你跟着走一趟,到了通古斯之后,他们应该也有货要送到苦叶岛,从苦叶岛南下回买地,你可以把东西押运到港口后,在那里等我们往虾夷地的船——虾夷地和苦叶岛是定期通航的,到那里船就多了。说不定你到苦叶岛之后,等到的就是预订半年后从我们这里发去的那一艘呢!”
这……才横跨了大半个华夏,从川蜀到云县,舟车劳顿感觉还没休息过来呢,又要动身去不毛之地?当然本来如果顺利,他现在也在去不毛之地的路上了,但关键现在是还多加了一个不毛之地,那通古斯、苦叶岛、虾夷地,感觉全都是充满了不善之辈的苦寒之地,叫周老七心底畏惧得厉害,也是全靠着船上大家互相打气时的那些话自我鼓励,这才没有索性弃官不做,只是心想道,“从前的朝廷,贬官都是往川蜀、岭南贬,到底买活军手笔不凡,偏远地方都是什么虾夷地、袋鼠地,倒是比岭南远多了——等等,川蜀是我老家啊!”
想到这里,也是哑然失笑,倒减弱了不少对于通古斯的畏惧,当下四面托人指点该如何预备行囊御寒,收拾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并一个大木箱,一起送上海船去——这海船有一点好,那就是比河船要大得多了,舱房也比较宽敞,住起来是要舒服一些的。
这船上虽然载货为主,但也有好几个客舱,都是住满了人,周老七安顿好之后,忖道,“礼多人不怪,从云县到狮子口,至少是大半个月的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交上朋友,有说有笑,日子也好打发。虽说这些旅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建贼……嗯,建州人,不过,和夷人打交道我也是熟惯了的。”
这的确是他的本职工作,周老七在跨民族交往上是很有经验的,并不怯场——一想到虾夷地也有很多土著,他隐隐也感觉到为什么要把他派到那里去了。因此,虽然建州女金在华夏凶名赫赫,那几个旅客看着也并非善类,他胆气却也还是雄壮,成竹在胸,带了一个油纸包,去敲了对方的舱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个短发男子把他迎进舱内,只见舱中围坐了几个脸上文身的辫发男子,一声不吭,盯着他看,周老七不以为意,依然是从容进门,笑道,“几位兄弟,一路同行,托赖你们照料了,我这里带了几块雪花糕,大家一起吃杯茶,都认识一下……”
这几个女金汉子,见了他的表现,彼此也是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不无诧异,那个短发汉子哈哈一笑,对他们用建州土话说了些什么,这才以娴熟的官话招呼周老七,“老七兄弟!来来,坐坐坐,一看你就是汉人里的豪杰好汉,相逢就是有缘,这些日子,咱们得好生结交一番!我拿大,来两边介绍一下,我叫艾黑子,女金人,如今在卫拉特那里过活,这几个是卫拉特草原上的兄弟,还是第一次坐船,心下有点儿害怕那,这是卫拉特和硕特部左旗台吉的长子吉祥天,这是准噶尔部右旗十八部的老台吉之子,勇毅图鲁,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买地来,还有点儿害羞,汉话也说得不好,老七兄弟你多包涵,这些日子,正好也多教他们说些汉话,哈哈哈……”
第914章 北面边蕃
这要不是之前废寝忘食地准备买活军的吏目考试, 周老七这会儿还不得坐蜡啊?什么卫拉特鞑靼、准噶尔鞑靼,对于川中一般的百姓来说,听着和欧罗巴、黑非洲也没什么两样, 都是八辈子打不着交道的地方。多少人能在地图上把这两个地方标注起来, 又或者, 退一步说, 多少人能看得懂买活军的新式地图?连旧式地图且不会看的人还有大把呢,也就难怪买活军把吏目考核的标准定得这么高了,各方面倘若没有相当的知识和能力, 想要离开家乡, 去到一处新的地方做吏目, 这是不容易的。
“原来是外鞑靼的兄弟们!”
得益于之前的准备, 包括平时阅读报纸的喜好,这会儿,周老七就很从容了, 他甚至还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简易的大陆地图, 把两个鞑靼部落, 包括通古斯的位置都标注了出来,“咱们现在在这, 两位兄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就算在整个天球来说, 也算是远路啦!”
这小露一手, 立刻得到了两个外藩的尊重,艾黑子也对周老七刮目相看, 也用手蘸了茶水,在周老七的地图上添了几道轨迹,道, “正是,我们来的时候,本来想走陆路来着,但要经过敏朝的地盘,着实有些不便,再加上么,科尔沁、土默特那一带,对于外来的游牧人也不算太友好,所以我们索性还是去通古斯的亲戚那里,折道往苦叶岛走,在苦叶岛上船南下,只要能赶上船期,又不晕船,其实相当的省事、舒服!”
这么一说,他是建州老四那边的人了,是从卫拉特带了和新落脚的建州女金亲善的部落贵族,一起出发来买地‘朝觐’的,所以才会把通古斯那边称为亲戚,艾黑子也不避讳,笑着说,“是,我虽然跟随黄贝勒,但我父亲是南下落脚的大贝勒,这一次我也是来探亲的,因此多住了一些日子。”
他又有些遗憾地道,“卫拉特那里,什么都不差,就是距离买地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倘若能把科尔沁、土默特的商路打通,从云中直接入关,再从云中有一条水泥路能通到山阳的莱芜港口上船的话,至少能节省两个月的时间,那么,卫拉特和云县的买卖也就好做了。”
倘若不是很明白地理的人,在这话也不好接口,如果只知道地理,对政治也不熟悉,那就更茫然了,因为和鞑靼接壤的州县有很多,艾黑子为什么特意提到云中,认为云中应该修一条水泥路呢?原因是云中有很丰富的煤矿,而山阴现在是在向买地、京城供煤的,且也出现了产量被交通卡脖子的现象。
这是周老七在云县这里才了解到的‘北事’,现在听到艾黑子这么一讲,顿时觉得书上的漠北风霜化作现实,吹拂到了脸上,不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又感到眼界为之一开,虽然人还没到北边,但视野似乎已经从家乡往上,越过了途经的那些州县,俯瞰着整个北方,再远甚至都看到了罗刹国去了,心胸也为之一畅。心道,“怪道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走得远了,好像脑子都跟着清楚起来,我现在看事情,好像比在叙州还清楚多了,若再回到从前,说不定就不会那般浑浑噩噩,被张女子他们蒙在鼓里了。”
当然,在云中修水泥路,目前来说,还只是空谈,这条水泥路要修到哪里去呢?倘若说打通和莱芜之间的商道,那就基本上是在敏朝如今的核心区横穿过去了,而且也等于给草原众部打开了一条直接前往山阳的快速通道,就是从边防的角度考虑,也不会修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的,哪怕就是修了路,那也得层层设卡,而且更现实的还是草原上的局势,虽然如今科尔沁、察哈尔等和汉人政权接壤的所谓‘内鞑靼’,也在疯狂的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之间就会因此亲善,卫拉特诸部的商队,别说借道过境,直通山阳了,就连到延绥边市做买卖的许可都还没拿到呢!
“这些内鞑靼的牧民,傲慢得很,和我们说不上话,瞧不起我们,这且不说,还来侵占我们的草场!”
说到这里,准噶尔和卫拉特的两个王子都愤然起来,周老七因此,才多知道了一些买地人漠不关心的边蕃局势,甚至包括内鞑靼、外鞑靼这两个生词儿,也是他今天才有所了解的——所谓的内鞑靼,从科尔沁算起,土默特、察哈尔等地,凡是能从自己或者盟友的领土中,发展出一条商路前往延绥边市,或者是新营建的肇州边市,那就算是内鞑靼,倘若不能直接和边市有接触,那么,对于这几年间生活翻天覆地的鞑靼牧民来说,你就算是老土的外鞑靼,是他们眼里的蛮夷啦!
“肇州边市,才兴建起来不过几年,地位就如此重要了吗?”
周老七也是有些吃惊——本来,辽东最大的边市肯定是在盛京的,但因为盛京还是归给了敏朝,买活军得到的是盛京以北,和苦叶岛连成一片的广袤土地,因为那里也是建州女金本来被封的故地,被童奴儿送给了买活军。说实话,这些地界,本来都是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是敏朝不屑要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天候不好,一年怕是有半年冰封,就连原来的野人女金,海西女金都在迁徙,而买地这里当然不会有人跑过去生活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土地上还兴建起了生意兴隆的边市,相信就连科尔沁的牧民也更愿意去延绥——肇州在边市定址之前就是个小镇子,谁愿意往这里走呢?
艾黑子讪笑了起来,“这个……我们通古斯往买地做生意,就是走肇州去狮子口更方便一些,再说,肇州法理上完全是买地,得到的扶持力度当然又要比延绥强得多了呀。”
哦……原来这是通古斯往买地的交易集市之一啊,难怪要特意提一句了,因为从内外鞑靼的标准来说,通古斯有一条商路到边市,那就是内鞑靼,这点是很重要的——内鞑靼的标准还有一点,就是能从盟友那里走商路去边市,这么说来,准噶尔和卫拉特只要和通古斯联盟,不就也能算做是内鞑靼了吗?
当然了,做内鞑靼是否一定就是这样的好,周老七是不敢讲的,因为他来自叙州,一个也曾经自豪地号称自己和买地关系亲近,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被掀桌子的地方,他有切身的体会,当然,他是逃过一劫了,虽然脱了一层皮,但从别人的下场来看,周老七认为这些小王子一心倾慕买地,那属于想得简单了的,只看到了买地的繁花似锦,却没看到他们惊人的同化能力,别看双方距离遥远,好像下辈子都打不到草原上……叙州曾经不也是这样想的么,结果呢?一觉睡醒,川蜀易帜,全川的州县加在一起都没抵抗超过三个月!
但是,目前来说,小王子们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就像是从前的周老七一样,对于川蜀的事情漠不关心,完全被云县的繁华给迷得找不到北了,迟迟不愿意动身回老家去,这已经不是说买地的某一东西让他们特别嗜好了,对于这些长期在荒漠草场地区放牧的乡巴佬来说,买地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想要!不但自己想要,还想给族人带上,目前来说,他们能想到的,对族人,对自己都好的做法,就是不顾一切地靠近买地,把买地的好东西,能学的多学,能带的多带,带回自己的老家去。
“也不单单是为了享乐,从军事上来说这也是完全必要,否则他们怎么能和被边市滋养得健壮威武的内鞑靼抗衡,想要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内鞑靼手里保住自己的草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内鞑靼……”
周老七独自一人时,也是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思考落实到了文字上,他又一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北方边疆的草图,在上头虚虚地用石墨笔连着线:“不想和以前一样,就要把目光放长远,去的是虾夷地,是岛,这不假,可虾夷地又不仅仅只是虾夷地,从现有的信息来说,虾夷地和苦叶岛首先就分不开,距离接近,船都要在苦叶岛先中转补给一下,这被人为链接起来的航线,就是相连的血脉,就把虾夷地和苦叶岛、通古斯,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卫拉特、准噶尔都联系起来了……”
也是随着今日的一番闲谈,虾夷地、苦叶岛,在他心中的印象也逐渐丰满,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小镇,甚至包括整个北方,都给周老七很不一样的感觉,也是之前他在叙州、云县,实在是接触到太多北方流民了,难免有种北方人都在逃荒的感觉,今日接触到了艾黑子几人,才有了真实感:固然这些年北面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可能大家都逃走了,依然有无数人生机勃勃地居住在北方,过着自己的日子,虽然艰难,但他们依然活生生地存在着,也有自己的欲求。
被两个王子带回去的大量马口铁器皿,就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他们也还是想要过好日子,想要拥有一些好东西,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那么,尽管北方这几年气候不好,但谁说他们就不能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顽强地生活下去,顶着严酷的气候,把日子越过越好呢?
在此之前,周老七从未意识到,他似乎仗着自己一直生活在湿润丰饶的南方,对于整个北地都存了轻视——不是对于北地的百姓,而是对于这片区域的将来,因为买地对小冰河气候的宣传,以及北地干旱苦寒、天灾频发的现实,他下意识地认为,这片土地是没有前途的,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早日离开。可现在,登上了前往北地的船,了解了北方的局势,他才知道,原来仅仅是关外,就还生活着那样多的牧民,他们正准备为了换取马口铁器皿,换取买地的好东西,往买地派遣一些学生,请商队过去,教他们怎么在他们的草场上养羊那!
女金黄贝勒一干人,能在卫拉特顺利立足,并且结交下盟友,也和他们掌握了和买地沟通的途径有关,他们也是运气好,恰好选了一个好时机过去,周老七这也是从艾黑子的话里推测出来的——黄贝勒等人动身过去的时候,正好,卫拉特已经感受到了内鞑靼的挤压,并且意识到了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正在打探其中的原因。
这会儿,黄贝勒带着新鲜的消息一到,卫拉特台吉们顿时恍然大悟了,也瞄上了黄贝勒的人脉,就这样,只是在几次试探性的交战后,卫拉特台吉们便接纳了黄贝勒一干人等,把草场匀了一些给他们,当然,这也意味着卫拉特的中小贵族,普通牧民承受了一次残酷的挤压,失去了自己的草场,恐怕只能沦为奴隶,在帐下和羊共眠,苟延残喘,在寒冬中慢慢地死去了。
当然,这样的变化,在草原上是很正常的事情,弱肉强食就是草原的本性,周老七在今日的闲谈中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去批判什么的意思,他也是个苦出身,明白有时候不是人心坏,而是粮食真就只有那些,养得活自己就养不活别人了。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到来,道德对于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是奢侈。这会儿,周老七思考着这些,主要还是试着把整个北方边蕃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
“从卫拉特到通古斯,通古斯到苦叶岛,苦叶岛到虾夷地,这是一条已经被打通了的路。而虾夷地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人口,是愿意去虾夷地开拓建城的人口……”
周老七在笔记本上画了两条横线,“我原本蔑视北方气候的想法,在南方是非常普遍的思潮,南方的百姓,就算要迁移也一定会顺着六姐的经略重点去南洋,这就是所谓的,上有所好下必……下必什么?下必加倍?反正就那个意思,六姐更看重南洋这是可以眼见的,所以虾夷地一直抱怨找不到人去拓荒,甚至还向六姐索要重刑犯……”
“但是,习惯在北边荒野生活,又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坚韧汉子,卫拉特不也有很多吗,鞑靼人不适应南面气候的还不少哩,如果把这两者之间拉起一条线,虾夷地这里是不是就有第三股势力,这样,我所代表的买地衙门,就可以左右逢源,稳坐钓鱼台,看着他们一面合作,一面明争暗斗,同时借机做一些事情了……”
第915章 周老七笔记
既然存下了要打通这条商路的心思, 周老七便觉得去通古斯走一遭也不算是什么苦差事了,更是用心和几个同乘结交,十几日下来, 对船上的情况也更加了解:这艘船主要就是往通古斯运送补给的, 因为货物多, 所以要从狮子口上岸, 先借敏朝的道前往盛京,再从盛京跟着已经趟开了的商路前去位于西面的‘通古斯地方’,从盛京出发还要走一个多月, 到了通古斯地方开辟出的建新(建州新城)之后, 卫拉特的两个王子再南下回到自己的草场, 大概还要走一个月的光景。
其实, 从地图来看,船只如果直接到海参崴,再从海参崴去建新, 至少直线距离是要短很多的,因为把更多的路程都花在了安全安逸的海路上, 而且海参崴是不冻港, 就算在大冬天也能靠岸,这么走对于行人来说会更合适, 小规模的驼鹿、驼马商队也能这么走, 但要运货的话, 就不是这么个说法了,运货的商队, 只要是动用大车,那就只能顺着官道走,或者再把范围缩得更窄一点, 最好都是跟着水泥路走。因此,即便现在整个北面奴儿干都司,都被建州女金送给了买活军,并且在法理上也得到了敏朝的承认,那片疆域完全属于买活军了,但货船还是宁可在狮子口靠岸,借道去建新,即便没了战事,狮子口也一如既往的繁盛,就连东江岛的集市也还是热热闹闹的,一点没有衰弱下去的趋势。
“虽说是借道吧,但和咱们自己的地方也差不了什么。”
船上的海员是这么说的,常跑这条线的海员以辽东人为主,南人尤其到了冬天,是不喜欢往北面来的,他们耐热不耐寒,北方汉子反过来,耐寒不耐热,所以,虽说海船到处都能去,但仔细去探寻的话,南洋航线南人多,北边的琉球、高丽、东瀛,包括现在的苦叶岛、虾夷地航线北人多,终究是客观事实。
“基本上,从狮子口靠岸,再到进了盛京,通行的其实都是买地的规矩,咱们买地的船只商队去做生意,就和自己人是一样的。”
这些海员多半都是见多识广、能言善道之辈,和从前那些被捕来锁在船上卖力,半是水手,半是奴隶的船员不同,买活军的船员,吃好喝好,报酬也高,一般都是最优秀的人去当兵,次一等的才能来当海员,现在跑近海的,都是新手,累计几年经验,能跑远洋贸易,那真是,跑一趟下来,所得的好处就足够在羊城港买房安家的了,有这样的厚利等在前头,吸引来的人手素质也不会低的。
这些能登上官船的新水手,绝大多数也都是从海员学校培养出来的,卫生习惯,平时举手投足所展现出的纪律性,叫人看了叹为观止——这还不是海军,只是一般的官船,水手已经比敏朝水师不知要齐整多少了,可想而知,如今买活军拥有的水师力量是多么的强盛,远洋不敢说,在买地近海这片广袤的水域里,应该来讲,买活军可以轻而易举地击退任何一个胆敢来犯的敌人,并且嘲笑他的轻佻不智!
理所当然的,官船力量强大,海盗就会少,正邪之间,自古以来便是这样此消彼长。周老七等人在十几天的航行中,靠岸两次补给,两次都在近海见到战船出海——这是在搜寻附近的海盗,清扫可能存在的私港。虽然做这事的时候,已经到了敏朝的海域,但由买活军来维护敏朝海域的太平,居然已经成为了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惯例。
而战船清扫私港,目的和敏朝当时禁海也不一样了,之前的海禁是不由分说,禁绝一切交易,此时买活军的战船巡逻,则是为了制止私港中存在的非法交易——往往是人口贸易,因为这是买活军明令禁止之事,也导致所有的港口都没有人市,但又的确有利润,因此很多沿海地区的小群岛,还会有人偷偷摸摸地开黑市,买卖人口也好,销赃也好,这会儿的私港是真的不做什么正经买卖,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了,用水手们的话说,几年前买活军的力量还没这么大的时候,沿岸的私港都是在买卖布匹盐巴的,那时候私港是物美价廉的象征,这才几年,这词语的含义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了。
这的确是个变化得让人头晕目眩的世界,尤其是沿海地区,一直在飞快地发展,从江南道北上,停靠的两处港口,都让周老七颇有感触,深刻地体会到了在这个时代,靠着海岸的州县是多么的‘得风气之先’,这说的当然不是买地的奢物,这些东西叙州也有,万州也有,并不缺乏。周老七感到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信息上的东西,在叙州,很多东西是新的,但他可以感觉到,一些思想上,内核里的东西,反而非常的旧,仿佛是从来没有被触碰到,总给人一种闭塞和一成不变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些神奇的仙器可以改变的。
可与此同时呢,在这些名义上还属于敏朝的港口州县,周老七所感受到的却是和云县很相似的一些气质——这里的报纸非常多,除了《买活周报》之外,还有自己州县发的,临近州县发的小报,在港口到处都有得卖,而且大众对于报纸上的内容也普遍很关心,相当热心地参加讨论,这里的人,哪怕还穿着敏朝的服饰,也非常的‘活’,他们心中是没有安稳这个念头的,整个群体的观念就和叙州不一样。
叙州的百姓,本土的那些其实思想还是很简单的,他们就是想要搬掉平时总是无理由欺压他们的那些‘老爷’,一旦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换上一个好的老爷,能让他们继续安安稳稳的种田,他们便觉得日子很好过了,他们所追求的还是把原本的生活好好地延续下去,没有太多改变的愿望。但在松江港和莱芜港,这里的百姓更感兴趣的,却是通过怎么样的改变和学习,去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让自己过上比原来更好得多的日子。
这样的不同,是因为巴蜀的百姓更懒惰么?周老七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巴蜀离买活军,离大海还是太远了,在如今这个世道上,大海就是最变化多端,最快速的变数,远洋航海会越来越常见,沿海地区的变化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各地的民风因此适应地理,也是很自然的事。务农为主的地方,要求的就是一成不变的恒心,而沿海这里以工商为主,要求的就是学习的欲望和改变的决心了。
没有走这么远,永远也不会发现地理对民心的影响,便是周老七自己,都感觉出海之后,随着眼界逐渐宽广,他的思维似乎都跟着大海一起,变得更加开阔灵活了。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调任已经完全不再抗拒,而是欣然接受,认为此生能有一次这样的远行,可算是无憾。周老七开始每天都写一篇日记,讲述自己远行的感受,有时候甚至还异想天开——“之前看的徐侠客游记,也是在报纸上刊载,真是精彩万分,见他游历名山大川,我自己只有羡慕的份。没准将来我的日记也能刊载出版,来个北地见闻,又或者是《虾夷地开拓纪实》呢,这可是在叙州时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不过,他虽然想学徐侠客,但文采有限,笔记里描绘景色的部分还是很少,就那点子溢美之词,很快就用完了。周老七感兴趣的多是琐碎的事情,譬如每天的食谱——他这趟东来,饮食上真没吃过什么苦头,说来也是受了前人的遗泽,从三峡出川时,航道比以前好走多了,并不颠簸周折,这点就很重要,胃口一直是很好的,否则,从前的乘客,在险滩激流里日复一日的挣扎,哪里还有心情吃饭?不被吓病了那都是好的!
三峡两侧都有渡口,他们身上也有积蓄,只要有胃口,吃得自然不差,准备好的路菜,配上打尖时买的干粮,在江心汲水煮个青菜汤,就是有滋有味热腾腾的一顿,从丰饶县上岸,往水路去云县,那更不必说了,都到了买地,吃的用的,还不都是洋洋大观,物美价廉?别的不说,就光炸物就吃得周老七满脸生疮——这辈子没怎么吃这么重油的口味,上火上得厉害,痛饮了三四日凉茶才好。
在云县上岸这一路呢,海船上吃得就更不差了,这里他是赴任公差,艾黑子也是有级别的外藩重臣,官船供餐是定了的,每顿三菜一汤,菜是一个大荤,一个坛子菜,这往往是半荤,再一个青菜——虽然靠岸补给就是两次,但在近海地区航行时,经常会有人打旗号问要不要买菜的,若是要,那边便把小船划近了,拴上绳子,这里缒人过去挑选,拿绳子拉回菜筐,一买就是一大筐子,有时候还有一筐一筐的西瓜卖,都十分新鲜,周老七问了价格,居然也不特别昂贵,不由得在笔记里感慨道,【买地百姓的口福,是真的没法说的,货物的便宜,也叫人想不出他们的赚头在哪里!】
实际上,赚头仍然是有的,而且并不少,这些菜蔬种起来是不费什么事的,从前不多种,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吃得完,那么,除了那些适合做咸菜的菜蔬之外,其余菜蔬多种了也没有用,就算是能积咸菜的菜蔬,因为盐是难得的,因此也不必多重,就是这样,每年都还有吃不完的菜随手扔,或者是拿去喂鸡喂猪的。
至于说进城卖菜,那个量实在不能说多大,总之不便之处实在很多,城里要吃鲜菜的人还特别少,一千个人里,大概三四百人吧,其余人要么根本吃饭都是对付一口,能把主食吃饱就不容易了,要么自家里有田庄,用不着去外面买。三四百人的量,算下来,城郊十几户菜农就足够供应上了,这样只要稍微离城偏远一点的农家,根本就没有多种菜的动力。
可现在,城里用菜量比以前是增加了十多倍,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之后,首先就是要在饮食上找补,而以前吃自己农庄的那些人,现在也没有庄子了,一些可吃可不吃的人家,受了报纸上健康宣教的感召,知道自己原本吃菜的数量不够,也开始大量买菜,这么此消彼长一下,大家都开始种菜,几乎是不愁销路,又因为路修好了,还有专门的菜贩子拉车到地头来收,自家只要播种施肥,扒出来称重就行了——再配合田师傅,把每年套种菜蔬,‘元素归还’养田的计划那么一规划,家家户户都发觉,这种菜的买卖实在不差,本来是为了肥田种的,怎么都是种,种出来的菜,哪怕十斤一文钱,不也犹如白得的一般吗?至于说那点体力,他们实在觉得都不该算入成本里的,因为体力就不值钱!
自然了,菜价十斤一文钱,那也是夸张了的,到了丰收期,三四斤一文钱是很正常的,大白菜一亩地就能收个两千多斤,这里就是四百多块钱了,收完了之后,翻地种一茬大豆,到开春大豆收了,地也肥了,又可以种田……
一亩田以前就一季的庄稼,能出息多少?在买地这里,南方是双季稻再加上同时期套种的大豆,犄角旮旯的地方拿来种菜,一年至少三收。到莱芜,一年就一季主粮了,那就是红薯、土豆、玉米和白菜萝卜大豆换着种,各地的村老还争相托关系,从买地找田师傅回来给他们设计‘菜谱’,看一年的作物该怎么搭配怎么种,才能把地越种越肥。丰收期的蔬菜,窖藏一些,一些卖给菜贩子,菜贩子这里四斤一文收了,一部分拿去晒干、腌菜,一部分进城叫卖,还有一部分就运到海边,卖给海边的船贩,三斤、两斤一文的,船贩这里,一斤一文钱卖给过往的商船,他们也是大大的有利。
所有人都是赚的,就是船客也不亏那,你说在海上漂泊了这么多天,一文钱一斤买两斤大白菜,就是水洗了生切着浇点酱油醋,那也觉得爽口去火不是?当然周老七等人吃的是官船的饭,不用他们自己出钱,可就是在普通旅客来说,这也是最合适不过的。因此,凡是繁华港口附近,种菜养猪养鸡这些‘农副产业’也很发达,光是做船贩一年都不少赚,百姓的日子可不就越过越好了,他们又怎么不求新求变呢?——这些新型的产业,可都是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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