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自然是不像的,赵家你也去过,便是在自家院子不远又建了个院子,都是木造的房子,一间房子里两三架织机,很拥挤,这里便不同了,都是水泥房,造得很大,便很宽绰,而且是玻璃窗,光照就好。做活的时候还要戴口罩,免得棉絮乱飘,激得人打喷嚏,考虑得是极周到的。”
周小娘子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她仔细地说着观察到的不同,这些话题只有去过她前夫家的吴老八能理解,“规矩也是多的,进出管得都严的很,每日都来登记劳动量,实在是偷不得懒。不过班长、组长对我们组员都很关心,生活中处处都过问着,还帮我们识字——中午吃得也很好。”
吴老八笑道,“必定是她们也想加政审分,你们这些组员从扫盲班毕业的速度越快,她们加分也就越多,若是要竞聘车间主任,这些都是有用的。”
“可是了,总之还有许多我想不到也看不清,却觉得有道理的规矩,这般下来,咱们厂三百多人,只要棉花足够了,真能保证本县城内的日用棉布供给。”最后几个字虽然新式,但周小娘子几个月来听着组长天天说,也早熟悉了。“按我说,就这个价,农家也不必自己织布了,来买布真费不了多少。”
“可不是?我在港口还听说,现在就愁棉花不够,来多少棉花都能织了。”吴老八也笑了,压低声音说,“我猜过不了多久,或许就又要往外吞并了——现在是真缺人缺地种棉花!”
这话是真的不假,周小娘子也觉得厂子的‘产能’尚未完全释放。她道,“来了那么多人,进咱们厂的就几十个,其余人也不知道都去做什么了呢。”
“做什么的都有,搞机械的,种地的,上山看林子伐木的,造船的,进印刷厂的——还有当警察的,做吏目的,嗐,现在是只有缺人。”吴老八道,“便比如说海船,开口要造,那便需要许多人去铺垫,这叫‘上游产业’,倘若咱们能有几艘专门的客船,来云县这一路也就不至于那样辛苦将就了。”
这是确实的,还有临城县的地也没有完全地种出来,人手还是不够,依旧可以引入,周小娘子笑道,“秋后你若还去诸暨,那边的日子又不好了,你便为我捎个信,让我爹娘哥哥他们都来。”
想到在诸暨经历的危机,她的笑容变淡了,有些愤愤地道,“那就不是个好地儿,远不如咱们买活军这里!——便他们一时不来,你也带一册教材过去,我爹我哥哥都认字的,很可以自学。”
她说一句,吴老八就应一声,应道,“全凭你的吩咐。”他望着周小娘子,止不住的笑,就连庄掌柜也在厨房里贴着门偷笑。
周小娘子先没觉得异样,被他笑得倒脸红起来,又垂下头去,望着手指尖喃喃赔罪,“我……我吩咐了你,可莫怪我专横。”
吴老八忙道,“怎么会呢?我便专喜欢有主见的小娘子,难道你不知道?”
他的脸也红了,讷讷道,“先我们讲定了,等你扫盲班毕业之后,再议婚书,你现如今……可有了新的主见?”
其实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已很明白了,但吴老八仍很羞涩,周小娘子面上也是红的,不过这确实是要紧的事,她如今已完全明白为何吴老八不肯在船上签婚书,也不愿她去寻下家,辗转请了黄太太强来劝她了。
不肯乘人之危,这人品便比金子还宝贵。她若要和他在一处,便也不肯让他小看了去,因此她害羞了一会便很快地说道,“我是这样想的,先一个,人身权,这自然是平等的了。我不打你,你也莫来打我。”
“这是自然。”
“第二个财产权,这个,我想的是,既然已是一家人了,生活上,花不了太多,也不必分得太清楚,计较着你多吃了一口肉,我多吃了一块饼子——若是从前,或许是要计较的,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便好说了。如今你我收入十分悬殊,便不用说比例,而是走数字为好,譬如我一月出六百文,你出一千文,充作咱们家的公账,除了吃喝之外,置办些家具、孝敬长辈、人情走礼,都从这里头出。倘若还有剩余,置了产业,这产业便属于你我将来的子女。”
寡妇带了子女要再嫁,便难在这家产上,尤其是吴老八还比她更能赚钱,而却是光身一人,平时在家吃用自然是少的,家用都是周小娘子和两个孩子花销,一个月一千六百文,若只是家常日用是十分宽绰了,但倘若还要日常走礼、置办大件,那也不能乱花的。两个孩子的生活质量会有提升,但也有限,不算是越过了那无形的尺度。
周小娘子对此事已思忖了许久,有很多想法是她慢慢萌发的,也有些是参考了同屋那些寡妇的婚书,她的要求在几个月前来看几乎是不可思议,但一旦进入了脑海,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很有道理——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呢?她似乎真可以这样想,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反对她。
她越说越是顺畅,“而我将来下剩的那些钱,便归我自己支配,或是积攒,或是做买卖,将来要分的时候,不论有多少子女,一律都是平分。有大宝、二宝的一份,却也不会亏了将来的孩子。”
吴老八下剩的钱要如何支配,这就由他自己了,这样的分配算是合理的,又要比在船上的要求更进了一步,将来不论丰厚还是微薄,也保证了如今这一对儿女的继承权,但也不忘照顾还没出生的子女利益。若是这样的婚书,新媳妇在婆家也可以直起腰做人。吴老八道,“这样便很好。”
——他是见多了恩怨情仇、人情冷暖的,此时便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反而挤占了将来自己子息的好处。可见人品端方之外,处事亦精明,他虽怜小怜弱,或许也会慷慨解囊,但亦不会因此便将自己的大利都舍了出去。
周小娘子心道这样也好,在外行走才不会吃亏。她虽有微微的失落,却也知道理想中那将她解救出苦难,又有万贯家财,且将她一双儿女视为亲生的如意郎君,终究只能存在于梦里。便是吴老八,实在地说她也是有些高攀了,他大可去寻那些姿容出色又没带孩子的俏寡妇,签旧式的婚书——新式的婚书虽然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但却也让她不能再想着占旁人的便宜,钱上是真的只能靠着自己,便是结婚了也没有高枕无忧,一心依靠着丈夫的。
“至于忠贞,那自然也是双方平等的,”因为她并没有多占了什么值得说嘴的便宜,所以说这话时也就有了底气,“若你我任谁不忠贞于对方,那便净身出户,连之前归自己支配的私蓄,置的产业都要交给对方,如何?孩子归无过错方。”
以眼下两人的收入来说,这还是周小娘子占了便宜,因为她如今一个月就六百,交完了生活费便没有积蓄了,而吴老八每个月都能剩下许多工资来,但从抓奸的难度来说,那当然又掉了个,周小娘子带着孩子,还要上工,本就难以有偷人的空闲,若是在许县定居,邻里等于都是吴老八的耳目,现在买活军治下是没有皮肉买卖了,可吴老八常年的走南闯北,他在外头有什么勾当,周小娘子哪能得知?
吴老八毫不犹豫地道,“你放心。我从不曾沾这个,这你也是知道的。”
周小娘子抿唇道,“我暂便只想到这些了,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若要离婚,财产的分配了,两人的意见倒没什么出入,那便是倘若不是因为移情别恋而导致的离婚,财产便将共同财产分一分便好了,吴老八意思是不论谁提出,他赚得多,会给周小娘子一些补偿,周小娘子却觉得自己并不需要。
彼此还在谈结婚的事,又是这样也算是经过考验的婚约,对离婚的事项便不会约定得很仔细,三言两语,大略已定了下来,彼此心里都十分喜欢,周小娘子冲着吴老八笑,道,“倘若你在临城县上学,我就在临城县再读几个月的书,若你是去许县上学,我便调动到许县去。”
买活军这里婚书是最繁琐的,婚俗反而简易得多,大概也因为此时的婚姻多数都是寡妇走道,没有什么仪式,两家合在一块请亲朋好友吃顿饭便罢了,再醮的寡妇也不像女儿家那般矜持,周小娘子以为二人都回了许县,请吴老八的亲戚吃顿饭,再做两身新衣裳便可以算是礼成了。
吴老八也觉得如今人人都朴素,他结婚若是大操大办,经了众人的眼,等他离家以后会生出事端,周小娘子这般安顿颇是妥当,两人便商谈定了,正好庄嫂子也把酒菜买了回来,庄掌柜出来一叠声恭贺二人的喜事,又教两个孩子喊叔。
这两个孩子,大宝三岁,二宝才一岁,不懂事的不必说了,大宝对吴老八印象是很深刻的,晓得他是自家的大恩人。小孩懵懂,父亲去世已久,祖父也去世一年多了,如今也不太记得奶奶,念叨的都是托儿所的某老师,对吴叔叔并不排斥。
吴老八也很会带孩子——不知是不是这两年在外带孩子带出来的经验,他请庄嫂子、庄家两个孩子一起都共桌坐了,周小娘子也上桌,两人一人抱了一个孩子,吴老八将大宝抱在怀里,一边和庄掌柜闲聊一边哄他吃蛋羹,大家吹着晚风,吃着下酒的花生米、卤味双拼,慢慢地饮着酒,说些吴老八在外头的见闻。
庄掌柜是做生意的人,天然地便对外间的消息感兴趣,吴老八走过的地方极多,见闻广博,有见识的人在本地是相当受到敬重的,他说了些自己在外的经历,譬如驿站遇尸、水路遇匪等等,连一心惦记着看小说的庄长寿都惊得张大了嘴,听得极为入神,又说起外间的民生,庄掌柜、庄嫂子都是连声叹息摇头,又庆幸道,“好在咱们在买活军这儿,这些年来都得太平。”
危险距离他们是相当近的,百姓们因此很惜福,说到此处都不由念诵六姑的尊号,一顿饭吃了许久,直到外头喊了八点半,周小娘子担心再晚回去房东要闩门,这才抱着孩子告辞。吴老八一手把熟睡的大宝托在肩头,另一手提了灯笼,周小娘子抱着妞儿,心下也是感慨:倘若没个男人,这会儿她连两个孩子都带不回去。
还是要有个男人更方便,她想着——倘若吴老八一年能在家半年那便更好了,但也知道这个并非他能决定,只得如此奢望,也不好说出来。二人在巷子里并肩走着,吴老八时不时提醒道,“留神脚下,这青石板有些滑。”
老城区还有地面是青石的,难免凹凸不平,走得就慢,从北门巷出来还有个下坡,两人手都占满了,吴老八怕周小娘子滑倒,便走在她略前方,道,“不怕,你只管走,若不稳了也是撞在我身上,我支撑得住。”
周小娘子心里骤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甜意,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男女的交往中尝到了喜悦——现在要她回顾来到买活军治下以前,所有的记忆都似乎是混沌的,既没有喜,也没有怒,只有糊糊涂涂的随波逐流,还有那追蹑着的焦虑与恐惧,她早就不大想起亡夫了,他们之间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么?
似乎是没有的,他们结亲以前都没见几次面,她总被关在家里做活,成亲后便是换了一个家做活,而丈夫成天到晚都在外头,他也要忙活家业,白日里不大能见到人,到了晚上,灯火又总是不够亮,她的公婆是很持家的。
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昏暗的烛光下,一个人影凑过去噗地一声吹了蜡烛,这就是要睡了——就这样她生了两个孩子,而关于怀孕的一切似乎都还是蒙昧的,也谈不上舒服,更像是一种该做的事情。妹妹还在肚子里时他很突然地便死了,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危机,后来她思念丈夫还在的日子,多数都是在思念那时候的平淡与安全。对他那个人,她已经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甚至连争执都很少有,因为家里的事当然是男人做主,她能说得出什么呢?
但现在这个男人——即使最开始是绝望中唯一的希望,现在也是她自己喜欢的,她自己牵挂的,她自己选择的。
一切便似乎因此而不一样了,哪怕现在这样的黑,她仿佛依旧能看见他的面孔,看见他急切中透着无奈的神色,看见他暗藏的精明和挑剔,也看见他的善良。
周小娘子在过去的几个月滋长了不少力气,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抱住女儿,左右看了看——屋舍都几乎黑了,天地间除了他们便只有夜空中的弯月亮,时间很晚,邻舍们都睡了。
“没事。”她的声音像是蚊子叫,但仍伸出手挽住了吴老八的胳膊。“我……我挽着你走。”
他的动作顿了一瞬间,肌肉也僵硬地绷紧了,片刻后才恢复了脚步,虽然看不见,但声音里能感到他现在一定正在脸红。“行……行,这样稳当。”
他们便这样在温驯的黑夜里静静地走着,伴着脚步,听着彼此那响亮的,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一道走向前去。
第101章 新来的农民们
“快快, 咱们这还有新来的农户吗?都种过了牛痘没有?快给登记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千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起居习惯,买活军这里, 由于白日里回家的机会不多, 因此许多家务必须找时间来干,白天的时间便更紧了,人们往往在日出前就起了,女娘们借着曦色洗漱做饭, 男人们则扛起锄头下地去, 干了一道活再回来吃早饭——城里人的早餐多数是粥面之类,但村里人的早饭, 在农忙时分也是实实在在的干饭, 甚至还有直接用猪油来拌的, 这是因为早上没有太多时间做菜,而要干活的人必须吃得有油水。
日子诚然是好过起来了,好过就好过在饭上, 在往常,哪怕是农忙, 也不过就是干饭尽量吃饱而已,与此同时, 家里其余不做‘全活’的人便只能节衣缩食,喝些稀粥来混个肚儿圆,孩子们则成天在田里野外疯跑, 逮着一切有肉的东西来解馋, 田鼠、蛇、蚂蚱, 就没有他们不吃的。只有青蛙因为是益虫会被家里人呵斥着不敢吃, 偶尔还去田间偷菜——现在倒没什么人偷菜了, 不仅因为日子好过了,也因为孩子们也忙了起来,五岁以上的孩子,半日帮家里做活,半日便要去村头上课,六七岁的大孩子抱着弟弟妹妹在村口听课,这已经是众人都习以为常的景象了。
而且,现在孩子们也没有那样馋了,现如今做活的大人在农忙时分可以吃干饭,吃炒鸡蛋,吃猪油——孩儿们虽然只有土豆干饭和咸菜,但只要去上学,一天也能吃一个鸡蛋,而且下了晚学以后,母亲会较有时间做饭,便可以掐了新出的小青菜,用猪油和冬腌菜炒上一碟来下饭,全家人都能将干粮尽力吃饱,这在从前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除此之外,对疾病的担忧也减少了一些,孩子们的记忆是较模糊的,不太会去留心疾病的消息,就更不会恐惧了。但大人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三不五时就要面对同龄人的损失——发天花痘、发水痘、得了疟疾、肺痨、百日咳,掉到水里或是冬日洗澡感了风寒,得了搅肠痧、大肚病……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到能成亲的年岁是不容易的,福建道这里,十个孩子生下来,或许只有五个孩子能被养活,其余都化作了婴儿塔中的尸骨,而这五个孩子里只有两个长大成人也再正常不过了。
买活军倒也没有带来什么灵丹妙药,倒是带来了一大堆的忌讳,譬如要防止肺痨便不能随地吐痰,要防止大肚病便不能吃钉螺,要防止疟疾便要防蚊子咬,要用艾草时不时地熏屋子。现在扫盲班要毕业,第一个考的是语文,第二个是算学,第三个便是常识,除了防疫的常识之外,还有一些在买活军治下生活要明白的常识,譬如说对筹子的使用和分辨,对纠纷的处理,以及买活军的一些律条,不能私自斗殴,不能私自买卖人口,不能买卖田地,不能收二重租子等等。
——所谓的二重租子,便是将自家种不完的地分给新来的农户耕种,在买活军的租子上再收一点,在农户们来说,这不算是地主,地主的租子没有收得这么少的,便犹如是借钱给的一点利息,毕竟生田和熟田的出产也有相当的区别,把一块好熟田借给人,难道除了人情就不能再获取一些别的什么好处吗?
但买活军既然不许,那便也没有办法,阳奉阴违的事情在买活军治下是做不得的,他们的吏目下乡的次数太多了,人员还经常更换,压根没办法买通,甚至办出案子来还能加政审分,是以村里每年都有人因为违规被捉走,村长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地换着,直到今年开始才逐渐地稳定下来,因为所有想做村霸的人几乎都被抓完了。
地今年也理得差不多了,买活军有一批吏目这几年专门地在各村厘定田地,划分田等,这是很艰巨的工作,艰巨的点不在于测量,而在于由此产生的纷争。这和上户口簿册基本是同时进行的,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许多和从前的簿册对不上的田地,很多农户的地是租的,或者是私下开垦,多吃多占的。
虽说现在所有的土地名义上都是买活军的了,但既然买活军还会请地主们吃饭,买了他们的地,那么自耕农便觉得他们家的那些地仍可说是他们家的,还有些没有田地册的地也可以混水摸鱼地登记成他们家的——佃户长工们却对此很不服,因为他们的地全只能靠分,很看不得自耕农因此占了便宜去。
这种纷争也大大地加剧了宗族的瓦解,不少陈年的冤仇又被翻了出来,双方都气呼呼地想要争取吏目们的支持,不过吏目们一般并不掺和,不管农民们试图怎么地渗透他们,他们都是一门心思地厘定着村里可以耕种的土地,把如今的权属情况忠实地登记上去。而后由县里出人来给农户们开大会——大多数村子都有不少耕地处于半抛荒的状态,而如今的这些人口是不够种的,因此买活军准备从外头引人进来种这些地。
这是大部分农户不愿见到,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有不少好田因为疏于养护慢慢地荒了,这确然是有的,而且天候越差便越是容易荒了好田,这道理粗听很荒谬,但的确是如此:大多数好田都是地主的,地主自家耕种不完,只能分给佃户、长工耕种,而如果天候不好,一亩田一年的出产连佃户一人都养活不了,那地主的佃户越多便越亏本,他们只能把田荒了几年,只做最基本的养护,任由许多佃户在此期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变做了流民,让剩下来的少数佃户种更多的田,虽然总的产出减少了许多,但支出也会因此变少,之后等天候和治安都慢慢地平复了,再开始找新的佃户,收留新的流民来为他们精耕细作。
这是很缺德的,有些宗族规矩严谨的村落,时不时就闹出沉塘、私刑这样的事情,但公认最缺德的荒田,虽然摆明了里外里便是许多条人命的差别,但却始终难以受到一丝遏制,因为宗族的主事者往往就是地主本身。买活军来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继续下去,光这一点就让很多农户暗地里称愿了——但他们很快发觉买活军的严酷不仅仅针对地主,也针对农户们,他们不但要拿走地主的地,也要拿走农户们所占有的那些‘额外’的地,他们既不承认地主对土地低效的占有,也不承认农民对土地本能的贪婪。
“如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两个半劳力,那么你家便算是有4个劳力,四个劳力十亩地,这十亩地,一亩一年交三百斤谷子便得了,余下的多少都是你们的。但倘若你家的地在十亩以上,便不是这样交了。”
“倘若你家有十四亩地,这余下的四亩每年谷子是要翻倍的,还要上报产量,倘若一年却只种了一季稻,连冬小麦都没种,或者双季稻的产量没有达标,那么便是一种浪费,还要额外加你的地租。这笔帐可能算得明白?”
现在一家一户中,至少也有一个人算学学得很不错了,甚至于聪明的农户自己就能算——种田是很看天时的,譬如前些年还能种双季稻,但如今冬日天气太冷,便只能种越冬的小麦。一般的来讲,三十多岁的父母,领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下头还有两三个未成年的弟妹,这一户人家种十亩地,精耕细作也不吃力,套种了大豆、菠菜,又种了玉米、土豆,吃口就很丰富了,而如果有些地还能种一季的越冬小麦,一年下剩的粮食,连大豆、玉米、土豆、水稻、麦子都算在一起,那便是六七千斤甚至近万斤的结余。
这样的结余是往常不敢想象的,从前一年一两千斤的粮食结余都有,匀在一个人头上,六个人,一个人一天只能花销一斤多的粮食,将将是只够吃的。不要说任何之外的消费,便是布都很买不起,只能靠家人额外地匀出时间去种麻,从嘴里抠下钱去买棉。至于治病,那更是不可能的事,遇到了病痛便只能听天由命,哪怕看病看得起,抓药都抓不起了。
买活军来了以后,又发新的稻种,又来人教他们种田,甚至还要考试,三年下来,一年的结余从两千斤变成了七千斤,布也便宜了,甚至棉花都便宜了,而粮食的售价和收价也都稳定了,农家甚至也敢割肉来熬油,自己灌香肠做腌肉吃了,这已是农户们难以想象的好日子。而唯独的瑕疵便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多余的积攒该如何去花用——
第一开始,自然是买各色各样生活中的必需品,如铁锅、火炉、衣物针线、锅碗瓢盆……第二便是改善居住条件,虽不说是全水泥的房子,但至少也把土屋换乘砖房,再用水泥抹面了,三年下来,有些勤谨的家庭已经完成了这两步,他们便很容易地想到了第三步,那便是把自家的积蓄买了新的田地,给未成年的儿女预备起来。
这也是勤奋的好农民在好年景时扩大家业的必备步骤,但如今买活军治下的农户便发现自己在这一步卡了壳——自从他们来了以后,便冻结了农田的买卖,也就是说,以前农田的买卖是可以到官府里去上档的,但现在官府不办了,想卖田的农户只能卖给官府,而想买田——现在没有买田这个说法,买活军的田是只买不卖的,他们倒是给户均亩数不足的农户、佃户们分田种。
这对于大多数被分了田的农户来说都是好消息,但对那些较有远见,身份介于农户和地主之间的富裕农户便是很大的打击了,他们中有些趁乱、趁着亲戚的关系,占据了不少无主的田地,五个壮劳力却有二十亩田——若要把二十亩田都精耕细作,进行套种、多季耕种,那是忙不过来的,一般都是精心耕作其中的上田,而中田则只种一季水稻,另一季便用来种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菜也好,甚至还有种猪草的,并给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说这般是为了作养地力。
这样一来,对小家庭来说,所得自然是比只有十亩田更多,但对买活军来说,余下的十亩田便是浪费了,因此便要用地租来调节,一亩地一年要收了六百斤的谷子,这样才能弥补他们的损失。而这个地租足以让很多农户望而却步了,额外的田,一年还要打出九百斤谷子接近是不可能的,而倘若剩余的谷子一亩地一年只一百多斤,那么为此花费的,要压榨自己身体才能得到的体力,便非常的不划算了。
他们开垦新田,重新养蓄荒田的动力因此大大地减损了,而这些无人认领的田地也丝毫没有浪费,从外间来到买活军治下的流民源源不绝,很快就重新占领了那些因为人口损失而荒废的村落,就连毫村这样的地界都被分配了好几户新农家,地怎么会少人种呢?既然买活军想要治下的地都高高地产粮,他们自然是能找到人来种地的。
新旧融合,若是在往常,不闹出几场血案是无法收场的,不分新旧,农户们都会抱团,有时是切实的利益,如争水、争肥,有时是口角意气,譬如你多看了我一眼,也能酿出械斗血案。但买活军这里,这种抱团的风气被减灭了不少,因为他们往新老融合中添加了不少利益——新老结对子,若是老人对新人有帮助,是可以加政审分的,而若这村子的风气正,争斗少,整村也都能加分,这对于村里子弟考城里的岗位也好,甚至哪怕是应聘去城里为私人做事也罢,都有不小的帮助。
政审分是由下乡教书的先生每次换值的时候,带回县城里去登记的,而现在县里很多人在和新人发生关系时,会很习惯地想去查查他的政审分,这也是个人前途很有力的表现,因此现在只要是对自己的前程有打算的人家,都很在乎这分数——而因为买活军的新政策,农户的后代也不能永远都务农了,他们必须要为孩子的将来做打算,如果不想让孩子被分配到百十里去种新田,那就只能是提早打算起来,积攒好政审分,后代中留着一定的比例种田,余下的那些便要去读书做工,自谋其余的生路。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思维方式,但人们仍在努力的设法习惯,并以天然的乐观开导着自己——“种地有什么好?若能进城吃皇粮那才叫好呢!”
“实在不行就出去闯一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
“咱们老徐家世代都在县里,也着实是该让有些后生出去闯一闯了!”
一般的农户大约便只能想到这里了,富农们从中看到的却是传统晋升道路的关闭,他们再也不可能晋升为地主了,在村中的势力也完全无法通过买田、聚居而扩大,给你的地是多少,便永远都是多少,后代们成丁后要被分配到远处去做活,事实上便等于是分了家,再也没有能靠着地租完全脱产念书,靠科举提升门第的后代了。他们才刚摆脱了对战乱的恐惧,又要迎来对未来的忧虑,唯一的对策只是尽量把孩子往城里送,积攒的家底在城里置办房产,否则简直再没有花钱的去处了,‘至少城里的机会总是比乡下多’!
因为想把孩子送进城,所以富农们对来分田地的新户,虽然心中或许本能地排斥,但面上却多数还做得热情,此刻吴兴县深处的泉村田头,便有人站着喊道,“张兄弟,你们家种了牛痘没有?快,没种就去登记,否则下回要种就只能去县里了!”
“哎哎,来了!”五月初正是插秧时分,几个披着蓑衣的汉子正在田中缓缓移动,听说了这话,连忙操着还不熟悉的官话跑到田头,先作揖谢了,‘徐老兄,麻烦你照应了’,这才掬水冲了脚,穿上草鞋急匆匆往村头去。
“张大乙,家中六人。”
村头站着的正是买活军的吏目,戴着草帽,面膛被晒得很黑,站在社树底下,身旁栓了一头驴,他身旁是扫盲班的学生们,十几个零零落落地坐在那里,年纪有大有小,都好奇而又敬畏地看着‘买活军的军爷’,军爷们是常来村里的,而且面目不一,有时是凶神恶煞地来抓人,哪个村子没有被抓去了的农户?从此便再不见回返了——还有些是来给他们种痘的,有些是带了赤脚医生或者货郎来宣布新习惯的,前阵子甚至还带了书来,在村里开了个拼音租书铺,只要是会拼音的人都能看得懂其中租的书。
今日的军爷是来登记牛痘人口,进行第二波接种的,张大乙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照本宣科地说了些话,“你自家要知道,种了牛痘也要发烧的,而且或许会高烧,虽然不至于烧死人——目前都还没有烧死人的,但倘若烧傻了也不好埋怨什么,若是不情愿可不种的,可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
“你家有人出过天花没有?有人得肺痨没有?其余重病有没有?”
一一都问答过了,吏目这才给他登上了名字,也并不急着叫他走,而是一边核对着另一本册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最近地种得可还好?插秧机用了没有?什么感觉?”
买活军实在是太喜欢出机器了!他们什么都用机器,脱粒要用脱粒机,而插秧机竟也要用插秧机!这是去年起新出的一种机器,当时在泉村隔壁的水村搞了几亩田做‘试点’,已引来许多人看热闹,而今年才刚开始在泉村这里推广,也是因此,泉村的官爷来得特别的多,时常会有一些‘田老爷’——许县的村民这样尊敬地称呼着来教他们种田的吏目——到泉村来,视察着插秧机的使用。便是急着回去做活的张大乙,谈到这插秧机也不着急了,连忙说道,“好用是极好用,只还有些顾虑和想头,想向田老爷们请教哩,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来呢?”
第102章 筹措买牛钱
田老爷们是经常来的, 他们的工作便是在各村之间走动着,一面考察各村的农耕进展、禽畜蓄养,以及村落的天候水文, 并协调着各村的用水,还要往上汇报, 请买活军来兴修小水利,当然了, 农闲时分他们也来组织修路,甚至就连村落的搬迁都要参考田老爷的意见——这些田老爷很多都是临城县和许县人, 受到了吴兴县民的极度敬重,因为他们的到来,吴兴县的农户们学说官话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因为田老爷们是听不懂本地土话的, 而那些搬迁来的新户头倒也因此得到了沟通上的实惠。
“这几年雨水都还挺好的, 天气虽然时冷时热, 但到插秧的时候也总能暖和起来, 这都还算是老天保佑了。”
过了三数日, 田老爷果然又来了,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 随意地趿拉着泥污的草鞋, 在土路上踏踏地走着, 裤腿也高高地挽了起来, 时不时就跳下田去, 查看着秧苗的深度, “插秧机在最后几株秧苗时往往会出差错, 不是插得太深就是插得太浅, 还是得拔一拔——张大乙, 是你吧?上回你说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说来听听。”
“对对,便是这秧苗在最后几株时往往轻重不一。”张大乙连忙说,“这秧苗不是长不住,便是被水给淹了,小的之前试着使时便有发觉。再有一个,便是这插秧机是否每次使完了都要里外的擦干呢?若是都要擦干,便费了些功夫,也不好安排,可若是不擦干,便怕它锈蚀了,不好用了,可不就糟蹋了材料?”
因为还在农忙时分,跟着田老爷看热闹的村民并不多,但听到张大乙的疑问,也都不由得点头称是,因为村里并非是按户发给插秧机,而是若干户共用一个插秧机,大家轮着按时间来排——农户恰恰是最需要合作的,从播种插秧的时间,再到收成时大型农具的分配,都需要老练的村长协调,既然大家用的都是一个种,那么插秧的时间分了早晚,收成的时间也就有了早晚,分出几天的空档来,就可以很有效地防止收成时争稻桶、争脱粒机和争碾磨的冲突。
也因为如此,这时候各家的手脚要格外的麻利,机器在交接时也要双方认可,张大乙一家天还没亮就起了去捆秧苗,刚露出曦色就将插秧机准备好了,两个壮劳力轮流上阵推车,闲着的人便捆扎搬运秧苗,如此忙了一天半就将十亩地的秧苗都插好了——确然省力得多,若是以往,一个人一天能插一亩地的秧苗便算是好的了,十亩地非得两个人忙个五天才行,而且每天下地时腰背那酸痛就别提了,到了家什么活也做不了,只想躺着喘口气。
虽然如此,但他想的是若还能再省力一些便好了——第一天忙完了,他媳妇拿了布里外地插机器,抠土块儿,点着蜡烛忙了一个多时辰,第二日起来还担惊受怕地一再检查,就怕锈蚀了。张大乙心里便想着,眼下是免费地用,用完了就收回去了,将来若要几户合伙买,他恐怕未必愿意出钱,因为倘若插秧机如此容易锈蚀,那么只要一户人家疏于养护,这机器便不能用了,而这实在是很说不清的事,到时损失又该如何来分配承担呢?
再者还有一点,便是和最多数日的插秧比,张大乙觉得若能在耕田上有了新式的犁铧,那对农户的帮助是更大的,或者若买活军能引进些牛犊也可以,他来自丰饶县,那一带牛不少,而吴兴这里不知为何牛却相当的贵,人们往往是靠人力拉犁,那就要两人合作,一推一拉,才能带得动一架犁铧,不但辛苦,而且耗时也久,想要多次深耕的困难也就高了。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田老爷和几个同村都嗯嗯地点着头,田老爷笑着说,“倒是了,我们临城县的牛也少,吴兴这里的牛也少,都是因为山路难走,牛贩子不愿来的缘故,既然现在许多路都修好了,那是该赶些牛来卖的,村长今日统计一下购买需求,我们回县里禀报了之后好讲价。”
这个插秧机,给他们免费用用还可以,若是要买,各家都要仔细斟酌,但说到牛的话,家里只要有余粮都再没不愿买的,村长拿了铁皮喇叭,沿着土路一路地喊了过去,送走了田老爷,他也赶紧地去做活,到了半下午,他家的插秧机用完了,村长便洗洗手拿出几个本子来,在社树下头拿教书先生的桌椅坐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登记了自家的购买数量,以及能接受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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