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据说,这些马都是前些年洋番商人设法贩来的好货,有大食马、汗血宝马,甚至还有人不知怎么从欧罗巴弄来了他们的国王马‘安达卢西亚马’,敬献给天家,得了非常丰厚的赏赐。这些好马,平时都是养在皇家御苑,最多是在西海吃吃草,放着跑几步,根本不可能随意骑乘到民间,倘不是这一次护卫南下,哪有机会见识到这样多的好马,被马监的健壮骑士轮流驱策,在河堤边上的官道放蹄的大场面?!
不得不说,跟从御舟南下,这眼界是当真开了不少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名贵御马还在其次,首先众人见识到的就是那华贵的龙舟,虽然在幻灯片中,有些人也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风景,但这和亲眼所见那还是不同。就说那岛船好了,在京城还很难看到,需要托关系额外花钱,才给私下里播一场——毕竟有为敌人扬威的嫌疑在,那些想方设法走门路搞了买地幻灯片放映机的人家,宁可多放一下《新绘移鼠教经文第一章》的配图(据说城里那些移鼠会的教士对此很恼怒),或者干脆再露骨一点,放那《绣像金萍梅》做的幻灯片,也不愿意放这些可能惹来事端的东西。想看的人只能千方百计地钻营,混成自己人了,才能看到一二呢。
可是,这样费劲巴哈看到的岛船影像……那都是啥啊,要么就是茫茫大海上一个小黑点,看着和小木船一般,要么就是黑乎乎的高楼里有一两个人在对着观者挥手,瞧着非常的模糊,似乎是要营造岛船之大,但看了一点真实感没有,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说这施展神通摄取魂魄来描绘仙画的‘摄魂使’,实在是漫不经心,活儿糙得让人生气,哪怕就是老农随便摆弄,效果说不定都要更好得多了。这如何能与眼见着的龙舟相比?
这龙舟是眼见得着的庄重气派:层的楼船,那精雕细琢就别提了,还胜过千工的花轿,虽然囿于河道,长宽有限,但在精细上真是做到了十二万分,雕梁画栋、彩带缎幅,便连二层的栏杆,到了夜间都要围上丝障,若是有女眷出来甲板,更是煞有介事,都有屋里人跟着张开锦障,一路遮蔽,这样用来遮挡身形的罗帐,民间用的青布就算是很不错了,可天家呢,用的却是璀璨光华、灿烂辉煌的锦帐!
居中的龙船,巍峨庄严,天子安居其中,真有几分代天行道的气派,前后导游跟随的官船,清一色都是新漆的桐油,虽然规格有异,但外观上却还是抱持了一定的统一。到了晚上,官船上缀着绣球彩灯,倒也热闹,那龙舟更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诸多珠灯洋洋大观,简直就像是在水上缓缓行动的鳌山,里外都是灯火通明,鲁老二等人在岸边帐篷里歇宿,都不需要特地起火,就靠着龙船的灯火都能照出二里地去。饶是他们已经跟着走了大半个月,每每晚间若是能隔远见到龙船亮灯,也都还是要赞叹一番,认为所见的这番热闹,已经好像进了仙界,回去足够好一番吹嘘了。
“就是可惜了的!这样的气派,却没多少百姓能见得着!”
这也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受,因为他们这些厢军中,除了为厢军收、张帐篷,垒灶做饭,洗菜烧火,去沿岸州县运送补给之外,重要的工作就是警戒四周,呵斥来看热闹的百姓。这龙舟虽然在河中行,但这般的气派除了少量官员之外,根本没人能见到,因为大多数百姓都被阻拦在河边一里地之外,除了些船顶的大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每日里正兵披挂上阵,戴着红缨斗笠,暖热的天气里还穿着棉花甲……保持着整肃军容一丝不苟地往前行走,配合着将军、龙船,营造出好一副严整景象,如此卖力地表现着,却没有一个观众,一切全在寂静中进行,除了时不时两岸发生帮喊的“肃——静——”之外,沿岸的百姓压根就不知道御驾从州县经过……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又可惜又可笑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何在,难道就为了做给那些前来觐见的州县官吏看的么?可这样的访客一日大概也没有十几个,为了十几个看客,摆出这样的阵仗,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固然了,到武林码头的那一刻,应当还算是威风的……可就为了这,上万人要辛劳一路,别的不说,就光我们六千厢军,完全就是为了体面找来的,很可以完全裁撤……”
这是他们上路之后逐渐得到的结论:厢军可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的,实际上沿岸并没有什么土匪需要正兵出动去剿,正兵所有的工作内容,就是光鲜亮丽地整肃前行,而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正兵以这样的一种形象出现。如果没有厢军,正兵分出若干艘船来装帐篷、铺盖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推出一些人来装运炊具等等就行了。当然,这样的话他们要背负自己的包袱,很显然军容就不会这样齐整了。大多会和现在的厢军一样,着短褐,高绑腿,肯定不能穿甲。
这样的话,可就不威风了……不威风的话,为什么不坐海船南下呢?这样一想,大家便容易得出一个很丧气的答案,那就是整个河运南下的仪仗,所谓的不过是片刻的威风,而在此期间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毫无意义,只是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进行的无观众的,荒谬的表演,大家在其中都十分的疲累,耗费且还巨大,但在整个旅程之中,这样的表演居然还在公然地进行着,谁都没有出来戳穿。
倒说不上是心疼银子,毕竟这银子也是天家的私蓄,这些为了见世面而出京的厢军,远远没有什么‘天下为公’的觉悟,认为皇帝的花销他们也能指指点点,在他们心里,皇帝花自己的银子来维持天家的体面不算是多么昏庸的决定。可正因为这决定并不错误,理性的认可才会和感性的反对发生激烈的冲突,产生极强的荒诞感。
他们虽然彼此不讨论这样大逆不道的感想,而且途中的吃住也还算是说得过去,至少一切都井井有条,的确没有吃苦,也没有发生什么担忧的变故(譬如天家出尔反尔把他们捉去做纤夫),但是,对这一趟行程所开的眼界,他们在每每再见那瞬间的震撼后,厌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不由得开始思索一些相当务虚,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甚至连兄弟伙里最夯的鲁二哥,有一日都居然发了感慨说,“龙舟船队是天家的气派,这是诚然不假的,可谁说买活军没有买活军的气派?要我说,咱们一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这样顺畅,每天能够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收好帐篷,去找到谁跟谁走……这种心中有数,做的每件事都有用都管用的感觉,那难道就不是买活军的气派了?这样的气派倒更难得些,而且见识到的人还不少,我觉得可比咱们的花架子要来得上算得多。”
他的论点是很难反驳的,因为这些京城的乡巴佬,在汇入厢军大潮之后,就非常迅速地认识到了,当人多到一定数目的时候,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基本的要求,都将变得难以实现,而且正因为这些资源相当的少,对其的争抢很容易造成秩序的混乱,所谓‘乌合之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乌鸦居多了都散飞呢,一支队伍能做到鲁二哥所说的,醒来时心中有数,知道该干什么,哪里可以吃,哪里可以拉,一会跟谁走,这就说明负责协调衔接的人,水平相当的高啦!
“啪、啪、啪!”
鲁二哥发感慨的时候,他们就正在为正兵收拾昨夜的帐篷,捆扎帐篷的手法已经比刚出行时娴熟多了。而这些时日以来和他们很熟悉的买地官员,已经拍着手大踏步地往营地前方走去,“班长过来报数!”
班长们登时一溜小跑,殷勤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去了,这是起身的前奏。每次班长点名之后,便会四散去寻找归拢到自己的班组员,再以营为单位进行内部报数,点到全到的班,报数之后立刻上路,先到营地的虽然要干点体力活(挖厕所),但也能吃上相对来说的好菜,个把时候甚至会有蛋。所以现在班长们归拢组员,组织干活的热情非常的高涨,有时候正兵还没动身,来给他们收帐篷的厢军就已经虎视眈眈地等候在一边了。
“14!”鲁二哥这一组的人手都还算是利索,每每都能第一批次动身,大家挺胸凸肚,得意地挑着担子从众人身边经过,将比较沉重的帐篷、炊具撂上驼马之后,便解下缰绳,马在前方领路,人跟随在后头。前面后面都能看到班长头顶的黄色小旗,以及他们的班号,这样就算一时失散了,也可以凭着班号找到自己的班组。“前头好像要到大城了,今晚若是到得早,我们的卫生内务检查得好,没准能有肉吃!”
众人听了,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到最后,南下仪仗还是有买地官员参加管理,也就免不得带了买地的痕迹,对于卫生内务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甚至连早起后要刷牙漱口,睡觉前要烧水洗脚,拿针挑水泡等等都细致地规定了出来。
鲁二哥虽夯,但因为他是个粗货,反而可以理直气壮的不讲情面,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因此内务都是整洁,因此已经得了若干次包括了白面馍馍、青椒炒蛋的奖励,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也不多吃的好菜。大家对他的信服是与日俱增的,再一个,他虽然不懂人情,但行事一板一眼反而得到买地吏目的喜爱,再加上和卫主任有一定的关系,辗转和分管他们这一营的营长,买地来的刘长智——卫主任叫他小刘二的,也搭上了关系,彼此还挺说得来的,也能搬弄一些买地的新鲜见解说给大家知晓,让大家明白一些讲究背后的道理。
譬如说,这卫生细务虽然看似是无关紧要,但却能起到一个遏制疫病流行的作用,因此凡是买地组织流民南下,对此都是抓得非常紧,以至于在莱芜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卖刷牙的柳树枝都成产业了,家家户户种柳树不说,还有人专门搞船,从南面到莱芜来卖。又说起这种结班点到,人齐先走的政策,都是流民那里现成的经验,买地这边的官吏之所以如此在行驾轻就熟,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知搞了多少次人口转运,甚至刘长智还笑言,‘我们买活军就是天下第一牙行’等等,这些掌故对于班里的弟兄来说,都是颇为新鲜,他们也常怂恿鲁二哥和刘长智多套近乎,哪怕是听些故事回来传说,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这份亲近,得到了刘长智的赏识,这一日走了二十里——御舟在河上可不会扬帆走,他们那船很重,走得本就很慢,是岸边人能靠步行跟上的速度,但,人力差不多日均也就走这些是极限了,说不上太轻松,因为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收行李摊行李穿甲卸甲上。大家支帐篷垒灶烧火,打开铺盖歇下之后,又怂恿鲁二哥去和刘长智耍子。
鲁二哥也不计较两人身份的差别,欣然前往,不久袖了一个册子回来,拍拍手拿起灶台里馏好的杂面窝窝头,打开行囊中的臭腐乳罐子,夹了一块出来配,又喝了一大口热糖水——这样的饮食差不多就是厢军的标准,也足够让人满意了,和京里平常俭省人家的饮食不差什么——把册子丢给众人,笑道,“刘营要去开会,刚好新得了一本买地的《醒世菜根谭》话本,听说还是他们军主六姐御批的版本,让我们自己看了说笑耍子。他原话说,‘已入江南道地界,从彭城这里开始,市面上卖的就全是我们买地的话本了,什么样的本子都有,你们若有脚力就去城里逛逛,买些书来看’,我说我可舍不得这钱,他就把他刚得的一本书甩给我了。左右无事,趁着天光大家一起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吃饭,那腐乳汁顺着窝窝头往下淌,大家是珍惜字纸的,连忙把册子挪开,也都道,“什么!彭城这里还在金陵之北,怎么就已经和买活军的地盘一般了!”
当下有一半人七嘴八舌考虑是否要进城见识一番,又觉得囊中羞涩,难以拿定主意,也有若干人走了一天路根本懒怠动弹的,准备到金陵再去看大慈恩寺——皇帝再怎么样赶路,到了金陵也要停留几日祭拜先祖的,这样他们也才有时间从容游览,否则这样漏夜来回能见识到什么热闹?要知道,一路的劳务费可是要到武林再给的,现在大家身上都没什么钱。
这些人比较热心于看话本——走了一天的路,只是谈天,那真是谈无可谈了,大家对于新奇的娱乐都非常热衷,不止他们班,别班的也聚过来要一起看册子,又有人更加无知一些,一边督促拿册子的人翻开扉页,一边问道,“且何谓《菜根谭》耶?”
“这是老有的书了,就是劝人向善的因果册子……你供奉了佛祖,那些和尚偶尔也印一点来发给你的!”
这是要家里比较殷实,能有余钱体面供奉的人家才会有的见识了,不过,醒世菜根谭是什么,大家便不知道了,都七嘴八舌地问道。“《醒世菜根谭》,还是御批版本,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和老版有什么区别?六姐也要出什么圣谕书来,指教百姓向善么?”
第963章 大刀落下
皇帝出书, 不算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普及,历来凡是有些要强的皇帝, 登基之后, 大致把朝局归拢之后,便都会示意翰林院编纂文集,以自己的名义出版,作为自己雅好文学、善事教化的政绩。
把附庸风雅的后妃也一起计算在内的话,本朝的帝后基本没有一任是不出书的,就算是当今这一朝,眼看着就是末代了,到底也出了几部书, 只是多为特科的教科书, 而且其中抄袭买地的部分很多, 有些学科完全就是照搬后加以增减,用皇帝的名义出书罢了。还有一本讲述管理学和算学的论文集, 在民间也有些名气,被叫做《王妃册子》——是如今已经出宫的王良妃所写的, 虽然是离婚后出版, 但民间哪里在乎这个,依旧叫她王妃娘娘, 还把她和皇帝看成是一家人。
当然了,对于百姓来说, 这些书本,他们是完全用不上的,只是听说而已。日常中比较多接触的,还是各种劝善册子, 这也是如今民间话本册子的一大品类,自有其广泛的受众,而且因为僧道也爱印出来到处分送,传播得特别广,他们还爱在佛道经文中参杂一些皇帝文集的内容,算是自己的护身符,且也有一些人是迷信皇帝身份的,看到这样的内容,也爱留下来,因此也能多读一些他们自己的经文。
再加上皇帝的文集,在各种官府印文发放的活动中是经常占据主角的,譬如祖宗所出的《孝顺事实》、《为善阴骘》,就一直到现在都在书铺中占据有一定的份额,民间对此也并不陌生,听说《醒世菜根谭》有六姐的批注,还以为都和这两本书是一样的行事,讲述一个故事,之后有皇帝的批语和论断——还有人笑谈,买地的试卷中,语文科里‘概括中心思想’这个考点,其实就和这种劝善书里的批注是一样的!
可笑这帮粗人,没人真正看过《菜根谭》,只是因为前面加了醒世两个字,又有批注,还以为菜根谭也是这样的劝善故事集子,六姐对此加以批注,分析其中的道理,便是‘醒世’两个字的来由。这样想当然地猜测了一番,便乱哄哄翻开扉页,看了序言,先是一喜:“是白话文,有拼音标注!”
知道这两点,便根本懒得再细读序言了,又翻了几页,把目录跳掉,先看了第一个故事,大声读道:“卧冰求鲤——噫!这是二十四孝图哩!”
“嗐!老生常谈的东西!二哥你别不是被那刘营给捉弄了!”
“且看看画图,这画图倒很精美,是买地的版画!看那线多密,色彩倒分明的!”
大家挤着看,个人看个人的,注意到的点都不同,也有人看了一眼图,就大声去读下头的白话故事了——这《二十四孝图》,在民间是非常广泛流行的,而且必须带上后头的‘图’,单单是其中的故事文字,流传得远没有图画这么广,因为二十四孝图行刊之时就是带图的,而且是民间各种建筑最不会出错的壁画、雕刻题材,就像是佛龛一样,这有钱人家修庙也好,自家画个彩墙、雕个照壁也罢,凡是有不知道弄什么的,那就来个二十四孝,绝对不会出错,而且工匠也一定是对的,你要来个佛经的本生故事,人家可能还不知道是什么,刻都没法刻,但二十四孝——这就和北方馆子里的蒸饺一样,手拿把掐、叱咤立办,完全就不是个事儿。
因此,只要是去过寺庙,二十四孝图多数都是看过的,四个字的图画名肯定都能知道,望文生义也猜得到一些内容,但真正要说故事,还是在这本书上完全看到白话文的版本,这样的人也不少,听到故事的内容,还有惊呼叹息的:这卧冰求鲤,讲的是有一个高官叫王祥,年幼时母亲去世,继母进谗言,因此父亲对他也并不喜爱。但这人依然对父母十分孝顺,有一次继母天寒地冻时生病了,想吃活鱼,王祥便解衣卧在冰上,想要用体温融化冰块,后来冰块突然裂开,两条鲤鱼跳了出来,继母食用后果然痊愈——颇有一些人还不知道这王祥是为继母求鱼,这时候都道,“原来如此,这要是亲妈,如何舍得这般为难孩子!”
热闹地议论一番,又去看六姐的批注,叫拿着书的人读出来,那人面色有些古怪,犹豫再,才读道,“纯纯有病——这个不是我自己加的啊!六姐就是这么写的!”
“啊?”
“这……”
“????”
倘若是那种文绉绉又千篇一律的赞颂,大家倒也不诧异了,因为所有类似的批注故事,批注大抵都是如此无聊的,哪怕就是冯老龙出的话本子,最后的点评也有点矫揉造作的感觉,这会儿突然来了个‘有病’,搞的大家都有点踏空了的感觉,前面还加了‘纯纯’两个字,这就更难理解了,有人便道,“啊?这?这别不是印错了吧?还是说这二十四孝图的作者叫‘纯纯’?”
这个大家都答不上来了,那人又读下去道,“以逻辑来说,这是虐待儿童与谋杀未遂,该故事作为孝道故事传扬属于作者脑子不清楚,未能明白原作者的深意,继母在不提供充足预算购买活鱼的前提下,要求食用活鱼,有诱导儿童处于危险之中的强烈嫌疑。儿童不论是前往河流自行捕鱼还是在无钱的情况下前往市场偷窃,都将使自己身处危险环境。这故事流传的目的如果是渲染并攻击继母的不慈,使其在家中惴惴难安不敢闹事还情有可原,用来宣扬王祥的孝顺属于纯纯有病行为。”
“啊……这……”
‘纯纯有病’,再出现一次之后,其意思大家大概是理解了,不至于在书里去找纯纯这个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拗口的表达,大家也能勉强明白六姐的意思,但这份批注依然让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就连朗诵者都有点发虚,清了清嗓子读道,“初编者将这个故事纳入二十四孝,存在歪曲故事原义的嫌疑。本故事对活死人的启发意义应当在于一点:孩子有权利勇于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你说要吃鱼,我还想要个慈爱的母亲呢,咱们谁也不能如意,这不是满公平……啊?”
“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非常的不对味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对卧冰求鲤的故事多么的推崇,真要细说的话,也觉得王祥为继母这样做实在不值得,这要不是感动了上苍,寒冬腊月的,小孩卧在冰上这不是找死吗?但……但,怎么说呢?‘孝’这个事,在这帮北面百姓的生活中实在是太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了,哪怕有些围绕它的产物不是那么合理,但看到一国的军主,这样肆意且公然地攻击着孝顺之道,还是让他们感到非常的陌生和不适。好像生活中天经地义的道理被颠覆了一样,什么叫做‘孩子有权利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孩子倘若还能驳回父母的意,那么费力巴哈地生孩子养孩子,为他们操劳又算什么?
虽说这些人家平时也未必就对父母多言听计从多无微不至了,但这是他们自己做得不好,当孩子的要孝顺父母,这标准他们还是认可的。这第一个故事的点评,就直接把众人的认知给直接颠覆了,他们有些人想辩驳,但却又不敢:这可是六姐的批注!那是云端的人,哪怕他们是邻国百姓,也不敢乱说。只好憋着不出声,实在不赞成的,走到一边去不听了,但大多数人实在是无聊,一本新书对行军生活来说太宝贵,因此哪怕不完全赞成,也还是忍不住要听着那边继续往下读。
“第二个故事,孝感动天,这说的是虞舜孝顺父母,得到天地感应和唐尧禅让的故事……”
这故事也是二十四孝中大家耳熟能详的,和卧冰求鲤不同,因为这故事里,身为反派的继母和继母所生弟弟,戏份比较重,大家是知道虞舜也有继母的,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点预感了,果然,读到批语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孝子总要继母衬托?套路真重复。换句话说,父慈子孝,既然继母总是不慈为什么还要宣扬孩子的孝顺?强盗逻辑?”
啊……这……虽然不赞成,但却也很难反驳!大家难受得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不禁就抓耳挠腮起来了,但这还不是全部,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谁说虞舜孝顺?谁说唐尧是禅让的?强行把上古时期部落领袖编到自己的道德体系里,儒家脸真大!虞舜那年代孝顺这个概念可能还没有产生,有没有婚姻这个概念都不好说!如果虞舜来自群婚制部落怎么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啊!直接开骂了!”
很多人差不多意识到的那个点,居然被批语直接挑破了,哪怕别的术语更拗口难懂,明白了这一点,大家都感到了相当的震动,读书的那人,甚至赶紧把书本合拢,塞到了怀里,左顾右盼一副做贼的样子:虽然如今特科流行,但敏朝的道统还是儒家啊!这本书的批语直接就骂儒家厚颜无耻,还有那什么‘强盗逻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都是强盗了,还能有什么好话?这……私底下偷偷看看就得了,还当众读出来,就在皇帝和诸儒生大人眼皮子底下!这……这……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也有人试着想辩驳,但怎么都找不出新的道理来,很显然在完全理解对方的观点之前,想要反驳也很难,急得结结巴巴,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这样说的!”
鲁老二倒是听得兴致盎然的,哈哈笑道,“有些意思啊,读呗!要有那犯忌讳的话咱们就小点声——这反正是刘营的书!俺们不也在南下吗?”
也是……这都走到彭城,听那刘营的意思,便算是买地的地盘了,这书既然敢在彭城卖,他们读得小心点应该也没什么……
看戏也难得,多日没听说书、读报,新鲜故事的诱惑力太大了,又有刘营长做靠山,一帮人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却又还是忍不住还是重新掏出书本,但这一次朗读声音很小,众人都是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能听得明白:前面的小故事大致都来源于《二十四孝图》,而且多是贬低挑刺的,很少有肯定的态度,还有一些言语莫名其妙,说不出贬低还是褒扬,很难懂其中的意思。比如说《扼虎救父》,评语有一段话就有点费解,说是:人和人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我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掐住了一只老虎的脖子……
说是贬低不像,但细品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之后的段落还好懂一些,大致是说老虎的脖子的确是身上相对脆弱的地方,但绝不可能被一个少年的虎口环住,不要因为看到这个故事就误以为自己也能掐死老虎,建议还是采取滑铲好些,可以直接滑铲进老虎嘴里……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滑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之后也肯定了杨香为了保护父亲奋勇斗争的精神,但总觉得这评语有点不正经……
《恣蚊饱血》,傻子逻辑,轻视百姓,如果百姓不懂得燃艾草驱蚊,早就被叮绝种了,而且蚊子永远不会吃饱,把肚子吸大之后,再要进食会直接把血吐掉,再去吸新的。《尝粪忧心》,这医生逢人就说尝粪可以知病情早被人打死了,而且要知道病情根本不需要品尝,没有任何一种情况粪便的味道会是甜的,再说医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尝过几个病人的粪?为了宣扬孝道胡编乱造侮辱智商;《乳姑不怠》,透露编纂者变态的癖好,把他牙齿打掉就知道没牙老人能不能吃稀饭菜泥肉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想吃奶,挤出来用调羹喂着喝两口不行吗?
……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被六姐点评之中似乎漏洞百出了起来,怎么说呢,抛开点评中让人读不懂的部分,余下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很多人也逐渐习惯了这种不适感,反而觉得六姐的这些话也颇为新鲜,从中品出了一个新的重要标准:“哎,你们发现没有,傻子逻辑、神经病逻辑、强盗逻辑,似乎六姐非常注重逻辑哎!且不知这逻辑是什么意思!”
“逻辑嘛,买活军的报纸上常有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和道理一样的意思。”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都觉得非常的新鲜,他们逐渐意识到了,买地的不同,并不只是表面的不同——那些仙器、城建,还有百姓的富庶,是可理解,可眼见的不同,而制度、特科、服饰、法规,这些是生活方式上的不同,这书中所传递出来的思想则是更深层的不同——很难去概括,大抵来说,是对某件事情的评判标准,是道德要求的不同。
敏朝所注重的和民间讲究的一样,都是‘孝道’,而买活军似乎也不反对孝顺父母,就如同六姐在《弃官寻母》这故事之后所说的一样,寻亲找生母,是人之本性,孝顺父母也是好来好去,回报之情,也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美德,但,如果把孝顺父母压过一切,成为所有逻辑之上的逻辑,那么,这份倡导本来就不合逻辑。而买活军所鼓励的并不是无原则的孝顺,恰恰相反,他们所鼓励的正是‘遵循逻辑、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好像他们报纸上是常常提起这个的……”
有些人一知半解,有些人干脆完全不懂,只是听着点评中风趣的言语发笑,还有一些人——往往是自己也有孩子,而父母又较为慈和,疼爱他们的人,对于六姐耻笑二十四孝的做法则是大摇其头,完全无法接受。鲁二哥坐在一边,静静听人念完了《二十四孝故事》的点评,才刚把另一本《孝顺事实》开了个头,这里就有太多故事是大家没有听过的了,大家兴致更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着火光没法念了,他才起身道,“算了,别把书烧了,我拿去还刘营!”
大家依依不舍,把书还给他,也有叫他明日再借来看的,恰好刘营开会回来,笑道,“你们这些莽汉子,倒是喜欢上看书了!一个个的文雅起来,行啊,今晚我拿回去熬夜看完,明日随你们来借。”
大家忙都起身叫人,面上显出钦服之色来,平心而论,比起老派的大老爷们,他们当然更喜欢特科和买地的官吏,这刘营也不骑马,也不穿甲,每日和大家一起步行,不但吃得苦,而且为人处世,叫人挑不出毛病,在众人心里,简直算是文武双全的俊彦典范,很多人不赞成这书的,也不责怪刘营,认为他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看,就借给鲁二哥了,倘若他看过了,一定皱着眉把这本书丢掉,绝不会让它流毒其余人的。
可这会儿,他们的设想完全落了空,原来刘营还真看过,而且对其中的观点一点都不陌生,甚至也不反对,面对大家的询问,笑着答道,“现在民间这样的《新编》、《再评》、《醒世》、《点明》编本,很多见!大致都是这样的观点,把二十四孝这样的故事批倒批臭,是我们民间最新的风潮。我们都早习惯了——也很赞成!”
“至于说是不是六姐点评……十本里九本都拿六姐点评这样招徕,这要都是真的,六姐除了点评,也不必做别的事了,最多就是点评了一个故事,其余都是别人按着她的口气仿写的罢!只要挂了六姐点评,都好卖得很,尤其是在买地之外这些地界,按道理我们买地也没有管辖权,因此他们最喜欢跑到这里来印这些,再夹带到买地境内去卖了。”
原来如此,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个,现在什么书流行,什么文人墨客当红,便以他为招徕出文章集子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大家也不觉得道德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多的人是惊骇于买地的风气——在此之前,从未听说买地的活死人,居然都是这样没人伦的家伙!不但有人出这样的书,而且在民间还广受欢迎,甚至要把‘二十四孝批倒批臭’,这,这和颠倒纲常、跌破金瓯有什么区别?
改朝换代也好,刑法新律也罢,对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京城百姓来说,似乎渐渐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但今日这一本书,却让他们再度燃起了非常强烈的异域感,感到前方的买地,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买活军终于脱下了画皮,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原来他们此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过去属于敏朝的一切都完全毁灭——
而这原有的一切,它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皇帝,不在皇宫,就在这刊行天下的《二十四孝图》上,哪怕是触动皇帝,触动读书人,都没有触动这一张张图,这一个个故事,让旧社会的百姓来得难受,他们终于切身地感到了战栗,感到了威胁,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窒息——买活军是终将取得天下的,这一点,一路来已成了大家的共识,可他们如今也逐渐地发现,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和好处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别扭又难受的新典范,‘逻辑’作为六姐的圣谕教化,已经开始对‘孝道’发起了强烈的冲击,当这样的话本在天下传播开来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了若干年前,文人墨客面对买地新道统时一样的,共同的寒意,好像有一把大刀已经冷不防地砍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更难受的是,还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眼见着那把刀开始,慢慢地在厚重的旧俗之上斩磨!
第964章 夜不闭户
这《醒世菜根谭》, 算是给这些京城来的乡巴佬开了个好头,叫他们从此留意到了运河沿岸的书籍,哪怕都不算是银钱多宽裕的人家, 竟也商议着托请着刘长智去给他们弄点南边特色的书来看, 也好叫他们对南边这边的风尚多了解一些。刘长智听了,很是高兴,对他们道,“你们这样的风气,正该在厢军营里多多地推广起来,要比别的班组歇下来之后,只想着找酒喝,拿纸壳子自己做了土扑克打——且还要来钱, 好得多了!真不知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笨人, 上赶着给旁人送钱。”
这说的是土扑克上做记号, 由是算牌赚钱的,这是最粗浅的千术, 便是一般人也很容易想到。鲁老二等人焉能不知?听了都是暗笑其余几个班组发蠢,又夸鲁老二, 说他这个师门拜得好——一般来说, 沧州的武学宗门,对于入室弟子都有行为规范的要求, 不赌、不饮酒,这是最基本且普遍的, 鲁老二修的童子功,他师门就额外还要求不进花楼,不票唱,得了童子功真传的更上一层楼, 就要求不能和女人同房——至于自己做点针线活这允许不允许,倒没人敢问他。
这是一种难捱,还有一种是要求要茹素,也说不出谁更难些,总之武师虽然有一身的限制,但日常起居的限制也很多。鲁老二又不是和光同尘的性子,他自己不玩牌,任何赌博形式都不参与,他这个班也就都是跟着如此,这要有谁不服,捏着拳头上来和他干就是了。
这班上也都知道他的性子,每日半下午扎营之后,闲极无聊,宁可拔草根相斗,都不去玩牌,甚而自己不玩,跟着人群后头看一看也是不敢,也正是因为无聊,才托人找了书来看,因此得了刘营的夸奖,又还免了自己的花销,刘营从他自己的奖金里拿了一部分出来,去城里给他们弄了十几本书,道,“有想看的班组都可以来我这里借阅,三日内是免费的,多了以后按天算租钱,还不上的班里凑钱还我,我又去买了书来大家借阅,有想看的都可和我说,我来弄。”
他如此仗义,居然自己出钱买书,而且买回的都是有意思的闲书,并非京城里卖的什么课本、报纸,众人焉有不感其情的?于是鲁老二班上要看‘买地特有的书’,其余班有的要看玄幻话本,有的要看‘带些色儿的’,有的要看游记,不过是二三日,刘营真抱了一捆书来,让各班去借阅。所有书籍全都是白话文带拼音,非常符合这些厢军的知识水平,这些人无论怎么样,一个班里凑出一个能读拼音的还是不难,于是各班歇宿之后,便推一人来读书,其余人听着一同议论噱笑,只还有少数两三个班里,仍然有人约着暗地里看小牌。
要说这看小牌,先一个营里十几个班都有人去,只鲁老二班里清白,刘营也不狠管,大家还以为只要不耽误了正事,刘营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买活军那里的人——虽然没有明言,但看做派、发型、服饰,还是很明显的。这本就是隔锅的饭,大面能熟就行了,是否夹生有没有糊底,关他什么事呢?
却没想到,刘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见大家都流行读书了,看牌的人少了,便痛下杀手,一日抓了两个赌摊,人赃并获,当即就开革出去,所有赌资全都充公,其余厢军所属的班长,报酬扣了三成,要一直到地头再无事了方给,倘若再犯,那就一文钱也没有了。除此之外,还把那几个带头做牌出钱的扭送到下一站州县的牢狱里去。
在异乡被收押,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按道理,看小牌哪怕出千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上几日,打几板子也就放了,接下来对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凑钱回京城。可按厢军这里私下流传的说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州县的父母官,很流行卖犯人,就算是本地的犯人也要当心,进狱之后,很容易被报个瘟疫身死,然后私下被远远卖到买活军的新番地去——这死法也是报得有讲究的,必须是瘟疫身死,这样家里人都见不到一面,为了防疫的要求就要直接烧掉,死无对证,你想见死人一面,那见了以后你也别出来了,牢房里住去吧,倘若你也染了瘟疫,回家传染了邻里,那可如何是好,你该当何罪?
“那些个轻罪是如此,重罪不消说了,从前论斩的罪,现在多是流放,流放去哪里?远的去山阴,近的去义乌,都是有矿的地方!还有的走了一半,直接稀里糊涂就上船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被卖到建新去了!你说呀,现在到处都在开矿,人手哪里来的?不要一直抓人去填补的?这些州县的老父母,也不敢直接往买地卖,不就是卖到远番去了?还有鞑靼那边好像也有矿,更远了说,买地的虾夷地,不但开矿还缺人种地呢!现在江南比从前七八年都要太平,为什么?就是因为开始往出倒腾人,这牢里常年开始流行瘟疫了!”
这都是那些接受州县辎重的厢军,和当地人套磁儿打听出来的,众人你传我,我传你,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凝重,嗯嗯连声,顺带着连前些年的纷争都了解了,原本在京城还真不知道:“哦哟,买地取之江道之前,之江道,我们江南道,乱来兮的!那些流民,蝗虫一样,来一趟乱好多天,还凑成帮派团伙在街头呼啸而过,动不动就打群架,百姓们一听到风声只能关门闭户,县里那些衙役,一点办法没有!有个儒生叫黄德冰的,还在报纸上写信,叫六姐出面来管管!”
“好了么,现在凡是闹事的,全都抓起来!牢里关了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的!哪怕是小罪也好,进了牢房得不得瘟疫,那就是听天由命了!往昔,那些老父母,抓了人又没他们什么好处,还要加派人手看守牢房,现在呢?把人一卖,大概总有些好处的!再加上买地也严管迁徙流民,不许滋事,也放了话说,那些聚集群啸,扰乱治安的流民,就是到了买地也不接收!
这些人没了靠山,岂不是要把皮紧起来了,就是本地的百姓,也更加规行矩步,生怕被抓住错处,一收监就和家里人天人两隔了!我们这里,倒是重新有点夜不闭户的味道了,便是那有世仇的人家,见了面也都是笑笑的,不敢起什么纷争,就怕两家人争吵起来,对方倒霉不要紧,自己也跟着倒霉,那就笑不出来了!”
连本地的人家都是如此,这些外地的厢军,就算原来是班长又如何?十成十是要被卖到矿山去做苦役的了。且不说这话是否真假,总之对于厢军营的军纪,是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现在这些厢军别说滋扰地方了,自己玩牌都不敢,先先后后闲来就是看书评讲,别说,还有很多大老粗,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斗破乾坤》这样一度红得发紫的话本,并且新发掘了一个爱好,一门心思投入进去,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这些爱看仙侠玄幻话本的人且不说,鲁老二等人,看的都是买地有而京城没有的书,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谭》类书籍,以及《旧事新评》,这样把流传已久的故事,按买地的风俗和倡导进行新点评的书籍,他们越发是认识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买地,那里通行的规矩和民风,与京城实在是截然不同,颇有点儿光怪陆离的味道:要说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担忧,在买地似乎也还是存在的,比如说人口拐卖,京城妇孺单独出门,都怕被人拍了去,这接近买地的所在,也有被卖到新番地去做矿工的恐惧,至于在买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矿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担心。这么看买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说旧呢,那就全然不是这码子事了,买地这里,和敏朝不同的认知并不仅仅是一个孝上,于男女之事,邻里之间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对一些老故事,看法简直让人咋舌:比如说《董永遇仙记》,也就是俗说的‘七仙女嫁董永’,还有《牛郎织女传》,都被买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认为故事本身的逻辑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实。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说董永卖身葬父,孝顺感动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后和董永男耕女织,后被天帝发现,被迫分离。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逻辑,认为所宣扬的孝本位逻辑罔顾事实,妄想自己因孝顺感动仙女,实则女子即便赞赏孝行最多也是赏赐金银珠宝,并指以旧社会农民的贫苦程度,男耕女织连饭都吃不饱,更勿论应付劳役。这传说只是为了麻痹男性,只要孝顺便什么好处都有了。实际上,孝顺父母这完全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人哪会因为孝顺多给他一分钱云云。
再有《牛郎织女传》,所用的也是晚近流传的牛郎为金童转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点,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饰,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织女青眼的故事版本。买地的批驳则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属于创作者低俗趣味的反应,且牛郎偷窥仙女洗澡,这是犯罪,偷衣服且属于偷窃罪,牛郎竟被改编成罪犯了!还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证明这个版本的改编者着实心思猥琐,还介绍了牛郎、织女两星的天文学距离,以及两星出现在文学创作的开端为诗经,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这些点评,其中有一些不能说错,但很打消人的兴致——这谁不知道书里说的是假的,生活里根本没这些,只是故事而已,也要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兴致盎然,譬如说牛郎织女居然典出诗经小雅——这基本上就是厢军营中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诗经》里真正的诗句,也叫他们和这一直以来所说的‘诗书传家’中的《诗》,好像发生了一点关系,让他们心里颇有些触动呢!
又是不舒服,又觉得有意思,因此这书吧,读了不太得劲,不读又心痒痒。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中,他们断断续续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评》,把《醒世姻缘传》和《拍案传奇》系列都读了,总结出几点:第一,买活军是不鼓励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缘传》里,几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这么多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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