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哈!艺术品行当!——你可真能往他脸上贴金!他那叫有罪印刷业!”
“但不得不说,他卖的‘有罪经书’的确精美,别告诉我你没卖过那玩意儿,那本经书在欧罗巴简直就是硬通货,贵族们肯付出一整袋子银币来换上一本收藏——”
“他去了羊城港?那他在美尼勒城的牙医诊所还开着吗?不对啊,我在美尼勒还去那里搞了牙齿,整治我的还是他女儿啊!”
“那间诊所他当然舍不得关了,那可是他会走路的金山!我们这些水手满世界的跑,就为了把钱花在他的诊所里!不过那里现在管事的是他的女儿鲨鱼小姐了,他在羊城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机会去住,大概也是为了在羊城港开个牙医诊所吧,那里的洋番也很多,个个都有牙病。但我知道他来绍兴是做什么的——有个身毒土司,愿意用拳头大的钻石换来一副真丝挂毯,上头要有他和妻子的肖像,他想把这副肖像作为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吧,大概,死后披挂在他们的棺材上——他要的是真正的肖像,用仙画为蓝本织出来的那种。”
“哦!这可的确难办了,能做这个生意的人不多!”
“的确……”葛林特的声音里满是艳羡,他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火腿竹笋汤。华夏的饮食对这些洋番来说绝对是精美上等,他们很少想念家乡的美食,主要是因为这时候会跑这么远的洋番,毫无疑问在家乡过的不算是什么好日子,食物和华夏饮食简直算是猪食。很多洋番餐馆在买地叫做‘修道士菜’,这是因为新来的洋番很多都是进入修道院的贵族,他们出家前吃得还算不错,有理由怀念家乡的美食,也有能力复原出来。
对葛林特等人来说,接受华夏饮食口味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还倾向于认为欧罗巴和华夏食物品类的重叠,是欧陆对华夏的拙劣模仿,比如火腿——毫无疑问,华夏的火腿要好吃得多了!他们会给火腿脱盐,使其保留了浓郁的鲜味却不那么问一味死咸,吃多了齁嗓子。火腿和竹笋的搭配是葛林特的最爱,他几乎每顿都吃。
莉莲坐在酒馆墙边,借着电灯的光亮心不在焉地翻着卷子,口水直流,不断地吞咽着——葛林特对这些女孩的吃住很苛刻,他不会付额外的照明费,女孩们只能蹭着酒馆的灯光来做习题,要么就只能忍受昏暗的蜡烛,哪怕蜡烛在她们老家已经相当奢侈,至于饮食,莉莲今晚吃的是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和一些咸菜——足够吃饱了,放在老家是穷人的盛宴,毕竟玉米面窝窝头要比黑麦糊糊和黑面包好吃太多,但既然她能闻到‘腌笃鲜’的香味,看到一块块发红的肉消失在葛林特厚实的嘴唇中间,也就由不得在心底咒骂着这吝啬的老鬼:活该他一辈子发不了大财!只能羡慕别的传奇船长!
“老鲨鱼可是赚够了钱,他和知识教算是搭上线了,我听说他是张坚信大祭司的朋友,这些年,知识教在南洋的发展,完全依靠张坚信发展出的教产……第一批帮着把生意做去老家的就是老鲨鱼,就像是我说的,这几年他靠着艺术品可算是赚够了下辈子花的钱,没想到他还不知足,还在兜揽土司生意!”
“按照我的猜想,这肯定是他背后靠山的主意,知识教如果想去身毒传教的话,拥有一位大土司的好感,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帮助。除了知识教之外,谁能把一部仙手机带到身毒去,给土司摄像,又用仙界的手段印刷出来,给纺织厂打样?老鲨鱼不过是在纺织这个环节出面跑腿而已,不过他能抓住这条衣带,那也是他的运气来了。”
老鲨鱼正在运作的大生意,无疑让这些聚在一起谈天吹牛的船长们异常向往,同时思绪也跟着奔放了起来:“印度的国王无疑是极为富裕的,我想知道我们的国王愿意付出多少金币来获得这样的一副肖像织锦,我是说,不是油画做蓝本,而是真正的肖像,仙画等级的那种,其实就算不能做成壁画挂毯,仅仅是一张彩色的真人仙画,印成真人大小……拳头大小的钻石换不来,这东西我们的国王自己都没有那!但一箱金币……我觉得问题不大!”
“上菜了!”
梅干菜炖杂蔬‘碰’地一声被放到了桌上,这道菜是老爱尔兰的做法,用了大量的洋葱和胡萝卜,店主别出心裁地加上梅干菜之后,得到了船长们一致的好评,大家认为这道菜比老家的口味丰富太多了——其实或许还是因为舍得放盐的缘故,船长们纷纷去争抢公勺,他们的讨论声也被咀嚼声冲淡,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
“但你可要知道,一箱金币对买活军来说不算什么……”
“你说的有道理,唉,我们的老家实在是太穷了,那些贵族的购买力远远不如身毒土司……他们的宝石在这里是更走俏的商品……”
“说实话,你几乎可以说,欧罗巴除了敢于拼命的疯子之外什么都不盛产,贵族们穷得叮当响,想要什么只能靠抢,做买卖不是我们的强项……”
夜色已经深了,散发着甜味,额外加了白糖调味的米酒已经上了三轮,船长们明显都有些醉醺醺起来,这种华夏的土酒入口很柔和,容易被普遍有饮酒习惯的欧罗巴人轻视,但莉莲知道它后劲很足。这会儿,这些老剥皮们就不太会分心注意到她了,她谨慎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酒馆里客人不多了,本地的华人逐渐开始结账离开,这里的土著让人吃惊地,简直是难以理解的勤谨,他们的生活在莉莲来看已经非常富裕了,但可怕的是这些人居然还能自发地拼命干活,并且把享乐看成是一种犯罪。他们一般日落前就回家了,倘若不是为了补习,晚上八点之后还在外逗留就是一桩大罪——莉莲刚来绍兴的时候,就见到他们居住的客栈里,老板娘正把她的孩子按在膝盖上,一边用一根竹扫帚惩罚,一边厉声数落着他的罪过。
至于剩下的洋番客人,老船长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和莉莲差不多处境的,各个船长带在身边的少女,有人在非常认真地做作业(莉莲对于这样故作清高的同行是非常看不上眼的),有人在偷偷打盹,还有些人试图和餐馆伙计眉目传情,这是一件好事——她们占据了大多数闲人的注意力,没人留心着在角落缩成一团的小莉莲。这样,她就一步步慢慢地顺着墙根溜出了餐馆大门,往设在后院的厕所走了过去。
出来上厕所,这不算是什么很有嫌疑的事情,就算是被注意到了也很好蒙混过关,不过,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人留心到她的动向,莉莲在院墙周围的柴火堆里摸索着柴刀柄,一边紧张地看着室内,祈祷着一切顺利:在绍兴这里,逃走的洋番少女是很容易被抓捕回来的,因为她们的身份文书都在船长那里,而且还有欠债文书,大家对她们的来历也都比较明白,并且不怎么支持她们逃跑赖账的行为——葛林特对她们强调过好几次呢,得意洋洋的说着华夏的百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里是文明世界,大家都是讲信用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们的外形是很容易辨别的,且一般不会说汉话。所以除非是在有聚居区的大城市,否则就算一时能逃跑,在没有本地人接应的前提下,她们也很难站得住脚,没几天就会被抓回来。
但是,那是因为她们相当的愚蠢,而且拥有醒目的色发,莉莲就不一样了,莉莲是黑发姑娘——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虽然棕得有点发绿,但不算太明显,这大概是因为她祖上有犹太人的血统,这就给她提供了相当的便利,葛林特给她染了一头红发,这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加醒目而不好逃跑,船长对这些不值钱的货物都会如此处置。
不过,那是在刚下船时候染的了,现在新头发已经长了出来,莉莲只需要摸黑给自己理个寸头,而不要割到自己的耳朵,就足以混到人群中不会被马上发现——至于她缺失的文书和不流利的汉语,她也想好了解释的理由——她可以说自己是买地深山里下山的蛮夷!谢天谢地,她的听力一直很不错,她在羊城港远远地看到过一些打扮、长相明显和汉人有些不同的人,在隔壁船上和他们擦肩而过,南下行驶,而葛林特当时正在和大副在上层甲板谈论着这些蛮夷的事情,让她知道了一个宝贵的消息:买地对于内陆的蛮夷是不会查验身份的,很多流民从山里下来,跑到买地这里来,都给免费管吃住,教汉语,并且给介绍工作!
这不就正是莉莲所需要的吗?逃掉一大笔债务,并且还有人能管吃管住。现在,她距离这光明的未来只有一步之遥了!按照预先的计划,她抖着手割掉了自己的头发,踩着茅厕后头的柴堆翻出了院墙,顺着墙根的阴影,脚步越来越快,转过墙角时她几乎奔跑了起来——
“哎哟!”
“小贼作死!”
额头一阵剧痛,和硬物撞了个满怀,莉莲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撞到了一起,她刚想爬起身继续逃走,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呵斥声听起来还有些熟悉,“刚才就见到你翻墙了——小贼,撞到你鲁爷爷手里,还逃得走么?!”
第975章 莉莲奔向自由
“别别, 别——”
“啊,是你!你的头发!”
两个白天刚见过的异乡人,在黯淡的灯火中再次相逢, 场面的混乱三言两语道之不尽。正义的‘鲁爷爷’一边要照顾着被撞翻了因而熄灭的灯笼,一边还紧抓着小偷的手腕,严防她乘机逃跑,而等到灯笼再打起来的时候, 莉莲也因为这份巧合而吓得放弃了挣扎, 刚才她一直狂暴地试图挣脱钢铁一样的抓握, 毕竟, 距离自由她也就只有这一步之遥了。但是, 这女孩心中到底犹存了对主的那份敬畏, 这个男人再次出现, 似乎对她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暗示了主对于她的盘算那份隐晦的不赞许, 也让她一下就灰心丧气,放弃了挣扎。
“是你呀!”
她拖长了声音,仅仅是出于习惯,半真半假地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好像灰心丧气, 下一刻就要大哭起来似的。“既然,你认识葛林特, 又相信他的话, 那, 你就把我送回去吧!”
如果她还挣扎着要逃走的话,或许这个华夏壮汉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回酒馆去,把她交给那暴躁的监护人兼债主, 但是,莉莲胡乱剃掉的头发和她万念俱灰的表情,似乎也发生了一定的作用,这个下午差一点点让莉莲免于被责罚的莽撞汉子,拥有过剩的正义感,这让他自然也显得有些愚蠢、轻信,很容易遭人利用,他的语气犹豫起来了,“你……你会说汉语吗?你的头发……怎么了?”
莉莲的听力比表达能力强,她也听出了自己的一线转机,立刻就开动起脑筋来:她当然不能回去了,但要强迫这个人放她走或者收留她也不容易。她可以……或许她可以撕破自己的衣服,做出一副狼狈的样子来,威胁他,如果他多管闲事,她就要指控他想强/奸自己,诱惑了她和他一起翻墙逃走,实际上怀了邪恶的目的。
莉莲知道,强迫他人发生亲密关系,在买活军这是重罪,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都会被严肃治罪。这和欧罗巴老家是大相径庭的,在莉莲生活的乡村附近,初夜税还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倘若有些农民或者匠人出不起这个钱,赎回初夜的话,他们的新婚妻子就得进城堡去接受领主的检阅。
要是领主看得上她的话,就会行使自己名正言顺的权力——事实上,这是完全合法合理的,而唯一应当被治罪却常常被糊弄过去的,就是领主把这权力赏赐给手下的骑士,严格来说,这才触犯了法律,不过,农民们也很少去状告领主,本地的座堂很少会公然和领主冲突,他们可付不起去首都的旅费,而且,对于国王或教会的公正也没有丝毫的信心。
但是,在华夏这里,事情就非常不一样了,在这里追求女人是要格外小心的,买活军这里就没有合法的娼妓,如果没有拿到盖了指纹的同意书,那男人就应该避免和妇女私下独处,极端时候这种情况甚至要扩展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因为买活军这里有一种专门迎合这种规定的骗术,叫做‘仙人的陷阱’,这种骗术把很多人的钱财勒索一空,倘若不从的话——它也为矿山增加了很多苦役犯。
葛林特还绘声绘色地说了很多人因此丧命的故事:仙人跳勒索的数额太大,找的目标又太棘手的话,很多原本只是想要寻欢作乐的海上汉子,会被激发凶性,干脆杀人逃跑。这倒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骗子们压根就不懂,敢于跑远洋的水手,远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种凶杀案,一度曾经是买活军大州县主要的凶案组成,但是,葛林特格外强调的是,除非这个人就这样远远地逃走了,再不回到船上来,否则,只要被他发现了一点踪迹,那么,对不起了,为了大家的安全,大家只能当成你在半路上就已经病死了,就从来没有到达过港口。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在半路上病死呢?葛林特的语气,暗示着他们有得是办法。而莉莲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买活军这里抓这些事情一定是非常严厉的,她把这一点记得牢牢的。并且刚才还使出来威胁这个壮汉,“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说你强.奸我!”
但是,或许是她的汉语还说得不好,这个汉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莉莲现在可以在这条路上贯彻到底,但她很害怕这个莽汉愚笨到不知妥协,大家只好闹到更士署去,而有这个人在,她的来历是瞒不过去的。莉莲最害怕的——还不是被送回葛林特那里,而是他们立刻让她再参加一次检定考试,那样的话,她只能背负重债,被送去做苦工了!
“他们……他们欺负我……”
威胁大概行不通,那就来软的,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了,莉莲发现自己可以很自如地运用技巧来给他人泼脏水,却还不落人话柄,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可以让人浮想联翩,但她却因为‘汉语不好’、‘性格羞涩’,完全没说出真切的指控,也就不会有诬陷他人的罪名风险。她察觉到那汉子的眼神似乎有点同情了,便伸手摸了摸凌乱的短发,“我不愿意,他们就……”
这个壮汉举起手中的灯笼,把她完全笼罩在光里,上下地打量了起来,莉莲任由他去看,她心底是很有把握的,因为她的衣服本来就因为爬墙而有点凌乱,对方似乎也相信了她的话,同情地叹息了一声——但他的手可丝毫没放松,语气甚至更坚定了。“那就更要去告官了!这里是买地,更士们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我也能给你做证!”
不是,你就不能先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呵护一下,给我倒杯热茶吗!真到更士面前对质的话——葛林特可是有其余船长、酒馆老板还有其余‘货物’做证那!难道她要对更士老爷解释说,‘他们欺负我’,指的是葛林特强迫她学习?
莉莲已经早就知道了,华夏的居民对于学习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和狂热,任何与学习有关的虐待,似乎都相当的正当,反而是不愿学习的人很难得到他人的宽容。她慌张失措,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挣扎了起来,只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压根无法撼动这该死的男人,“别别别,你等等——我告诉你实话,我告诉你全部实话行不行!”
“原来你刚才真没说实话啊!”
男人有些惊叹地说道,但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莉莲对于这个笨得无法利用的男人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在心底把他全家诅咒了个遍,才结结巴巴,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还有整个女巫贸易的来龙去脉: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女孩子,为了一条遥远的生路铤而走险,和海盗打交道,想方设法地登上了可怕的海船,忍着风浪、眩晕和呕吐,在大海上飘荡了经年累月,来到了自由的——天堂一样富饶的华夏,但是,她们每个人也都因此欠下了巨债。
“船票的价格非常贵……”
“有多贵?”
他们已经暂时离开了那条危险的后巷,在绍兴随处可见的小河边坐了下来,这男人的手还非常警觉地钳在莉莲的手腕上,他是对的,因为莉莲会游泳——既然还没有得到逃开的机会,她就老老实实地继续对这个人诉说着,放弃去编谎话了,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聪明到能把谎话圆好的地步。
“用你们的计算方法,一个人一千两银子。”莉莲说,“船上人越多,单张船票就越便宜。如果我们都活到了华夏港口,为葛林特换来了积分,那么均摊下来,未抵扣的情况下,一个人是八百两。葛林特说,每个船长带人的预设利润都必须和他们选择运货的话,同等重量的货物能得到的贸易利润相当,否则他们就没有带人的动力。”
这段话用汉语来表达是困难的,就算用母语也不容易,因为利润、贸易、抵扣都是很复杂的单词,不过,莉莲还是设法让这男人听懂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后,也吃惊地吸了一口凉气,“八百两!做苦力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八百两!”
“如果一辈子都是苦力的话,那就是一辈子……”莉莲有些凄凉地说,而男人已经计算了起来,“不会说汉话,不会拼音,一天20文,一个月600文,一年七两二,八百两……不吃不喝一百年都还不清!”
会说汉话和拼音的话,就要好一些了,一天二十五文,再加上她们是去偏远地方做活,还会有五文到十文的补贴,如果她们干活努力,得到提升,日薪到50文的话,再加上20文的偏远岗位补贴,一个月的收入到达2两左右,那就只需要三十年左右能还清了——但不要忘记,合同是始终有效的,日薪能到达50文,至少会被归位B类检定结果,船长就可以得到一笔政审加分,这样她们的运费也会被免除一半,只剩四百两。
在这么多的前提下,她们才能在十五年后还清这笔巨债。如果她们一直拿最少的工钱,那就一辈子都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做活,一直到死,莉莲认为,这怎么能责怪她们想要逃债呢?任何人身处她这样的境地,都会想方设法地逃避债务,而任何一个有基本同情心的人,都该松松手,让可怜的莉莲奔向自由,而不是沦为船长的私奴,为他工作到死。
“就因为弄到了一艘船,每趟走船,他至少至少可以拿到多少个八百两作为报酬,他说自己风里来浪里去,这是他应得的!可难道我们这些乘客不是陪着他一起冒险?!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才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受一辈子的罪帮葛林特挣钱!”
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来在道德上支持自己,如果一件事连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壮的话,那么它一定就邪恶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莉莲的心虚随着述说而逐渐褪去,她变得越来越自信,越发相信她逃掉的是一笔不正当,不应该发生的债务,她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罗宾汉式的女侠盗了。她甚至敢于再一次挑战这个愚钝得就像是一堵墙一样的男人,向他再一次发出了交易申请,“我听到你和你身边的女人在分析你们厂子里的窃盗案了……只要你放了我,让我获得自由,我就告诉你破案的关键,能让你赚到一大笔赏钱。怎么样?你愿意帮帮我,让我自由吗?”
男人沉默了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钳制着她手腕的掌握也放松了一些,莉莲觑准了机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握里把手腕往外褪,放轻了声音幽怨地说,“我听他们说,去做工的C类姑娘,很多都只能在当地和工人结婚,换一笔钱来还债,我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结婚,为了生计和男人睡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个做伎女的朋友告诉她,男人很吃这一套,总会情不自禁地心软。莉莲便出于本能熟练地应用着这一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钢铁般特殊的对手,壮汉的手突然一下又收紧了。
“你的话有点太多了,听得我眼花缭乱!”
他说,“我也说不出你的道理对不对——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如果你在家乡能找到活,干到老,那你就不会上船。既然你口中那个讨厌的船长,让你平平安安地到了这里,能有个工作的机会,能吃得饱饭,看得起病,还能结婚生子,平安活到老。我这个人很笨,只知道一个道理——买地的苦工,在我们敏朝地界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你们欧罗巴化外莽荒之地,连敏朝尚且不如,买地的百姓说那里是偏远之地,是苦工,敏朝的流民可有那个脸?我敏朝和华夏还是同气连枝,本为一体,将来迟早归于一家,你们这些外来的野民洋番,在老家饭都吃不饱的,有什么资格来挑剔买地的工作,说这个苦,那个苦?嫌苦你就不该上船才对!”
他的话,理所当然,让莉莲难以入耳,感到极为不中听,立刻涌起了反驳的冲动。不过她居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因为实在要较真起来,就该说到检定考试的事情了,而这个壮汉居然看透了检定考试和女巫贸易的本质,“听你说,考到A级只需要付八十两路费,这对A级人才来说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这价格也才合理嘛!那按我想来,这说明买地衙门只想要A级的人才,其余人可有可无——是啊,我华夏富有万物,人口众多,又何必特意从远方欧罗巴找人来做苦力?”
“那B类的人才四百两银子,已经是用钱弥补学识缺陷的极限了,C类以下的人才,本来就不该占了运力,船长本该多搜罗紧缺物资,如有A类的学者搭载一两个,这般是最稳当的,收你们八百两银子,的确是很应当的,因为你们就是挤占了他们运货的地方。”
“当然,要说他对你有什么恩情,我看也未必,大家不过是公平买卖,他运货还能立刻拿到回款,运人过来,回款漫长还没有利息,万一你们半路死了,他就是纯亏,你说他从你身上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未必。你如果对自己的学识水平心中有数,就该知道,这八百两,不是你被逼无奈付给他的不合理的价钱,你是在买自己的命,自己的将来,如果你觉得你这一辈子不值得八百两,就配在老家活活饿死,那你确实可以不付这笔钱。”
“如果你觉得你一辈子不能晋升,不能赚更多的钱,只能在一个苦力岗上做到老死,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那……你本来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你倒是说说是谁把你的好日子给夺了去了?”
这话说得让人听了很难受,而且,尤其是因为莉莲没有一句话能立刻反驳得上来,就更让她不开心了。最后一句话,更加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想说她当然不该去过做苦力做到老死的生活,但她在另一个人面前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她,莉莲,没有姓氏,一个勉强靠着姥爷和舅舅过活的农家孤女,生在稻草里,长在牛粪中,别说什么去偏远地方做工(她不敢说那是做苦工了),是被夺走了好生活,就是能找到个管吃饱白米饭的工作,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提升。她想方设法给自己粉饰得光鲜亮丽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在逃债,这在道德上似乎的确站不住脚,它是错的——
但是,仅仅是这样的认识,可不足以让莉莲放弃逃跑的决心,尽管它是错的,可它对莉莲非常有利呀,这就已经足够了。她的舌头下方已经储存了无数恶毒的弹药,以自己艰困的前半生作为武器,来攻击这男人高高在上的道德立场,但是——她愕然地转动着手腕,发现这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松开了。
“虽然说了这些,不过……咋说呢。”
这男人憨憨地挠了挠头,显得更加蠢笨了,他甚至傻笑了一下,“做几十年的活,一直得还债,也不能换工作,不能离开当地,好像听着也有点不落忍……算了,由你自己吧!”
“我就是想说——姑娘,你看,现在你还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这一走,可就说不好了。我是不懂你打算怎么去再弄一个出身,就觉得……你年纪也不大,恐怕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看,这里虽然是天堂一样的富饶,但却也有这么老些案子,我也要破窃案,你也要去给自己弄个出身……这么好的地儿也一样有黑路子,有见不得光的人那!”
“如果是在你我的老家,就算是白路子的日子也苦得厉害,和黑路子差不多,那我也就不劝你了。哈——我虽然不知道你老家如何,想着和敏朝也差不多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可好不容易来到了买地,你也瞧见了这白路的活法是多么的好,姑娘,你自个儿想清楚吧,不过八百两,这钱是不算少了,如果是八两、八十两,那我一定告诉你,有一天你压根不会觉得这笔钱太贵,根本就不值得……嗐,我自己也混得一般那,也不好多劝你什么,你自己啊,瞧着办吧……”
这男人……
莉莲揉着发麻的手腕,震惊地望着他——这男人简直蠢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下子,她倒可以肯定了,敏这个地方的日子,的确一定比她老家好得多,一个傻成这样的平民还能活下去,长得这么茁壮,还跑到买地这里来,证明他们那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养傻子。在她的老家,一个农民如果学不会狡诈、自私和吝啬,早就死在饥荒和寒冬里了。
对于这傻子的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立刻站起身来溜进了黑暗中,去投奔她向往已久的自由——这傻子甚至忘记向她询问窃案的窍门!活该他亏损一大笔奖金!就该给他上一课——永远别在她和她这样的女孩中去奢望什么感恩和良心!
但是……但是他的确把她给放走了,而且……并非是被她骗出了廉价的同情心,他知道了一切,也看穿了莉莲的自私,给予了她一点儿(可怜的,基于自己那点见识的无用的)规劝……却还是松开了手,让她自个儿去选择了。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姓鲁的男人,大概和她一样也混得不怎么样,只是出于生在华夏的运气,比她的境况要稍微好一些,这份运气,本该让莉莲对他十分的敌视,但他又给了莉莲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是,这种新奇的感觉,还是让她的脚步略微迟疑了瞬间,她回过头在这男人耳边急促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随后便轻松地、顺畅溜进了黑暗之中
——就让葛林特亏到家吧!就算之后他再也不运人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至少此刻,现在,莉莲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
在这块富饶而又和平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人能逼迫她做什么,她自由了!
第976章 失踪案与风月场
“哎, 对了,把孩子户口登记上了,回家去好好帮着你媳妇带半年的娃娃, 孩子六个月就能放托儿所了,到时候再回来上工,难道厂子还不要你了——若是不要,凭你常师傅的手艺, 还怕找不到下家?到时候你来找我, 我负责帮你介绍!”
“说难听点, 这怀胎十月也怀过来了, 九十九拜都拜了, 难道还少这最后一哆嗦?刚生下来的小孩弱得很!凭你外找的保姆怎么样, 怎会有你自己尽心的?妇人又要她好好休息, 她夜里起来三四次喂奶,白天难道还自己做饭吃, 自己带孩子换尿布?便是那些一年几百两的大匠也都回家休产假的,未必见得他们就请不起保姆了。”
“哈哈,这好笑!我们牛更士才多大,满嘴就已经是父母经了,以后你这老婆是好找的, 怕不是孩子生下来那半年,全都大撒手, 都交给你好了!”
“还真别说, 我们这做更士的, 累得要死,每天到处奔波,水都要喝七八大杯, 不是嘴皮子磨破,就是脚后跟磨破,我是巴不得我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我好泡产假去!”
“这要是再找个开厂的姑娘去做赘婿,那就更妙了是吧,反正也不指着你挣钱,生几个都行,你就好把产假长久休下去了!”
“哈哈哈……那可也得先要有人看得上我啊!我有自知之明,就我这张脸,这些痤疮,就说明胃气十足,吃不得软饭!”
更士署大衙堂内,顿时又响起了一阵会意的笑声,牛均田把手里的表格盖了章,放到文件堆里去,又直起身子逗了逗父亲怀里的小婴儿,拿住了她的小手,沾了一点印泥,格外留了一张手掌纹的小卡,和表格夹在一起,叮嘱道,“小孩满周岁以后,愿意的话还可以来加一张,这样就算将来走丢了,也能通过掌纹来分析寻亲,算是多加了一重保证!”
刚才的表格里,已经登记了孩子的胎记,这些都是买地这里作兴的规矩,为的就是预防儿童走失或者被拐卖后无法认亲的事情,有些家长还会在医院特意花钱去分析孩子的‘血型’,这笔钱是不便宜的,因为这也是最近才偶尔在几间医院普及开来的技术,这些医院都有在极端危急时刻输血的能力,为了避免出现凝血事故,因此也配备了新制造出来的本土显微镜。
这东西花了不少钱,医院为了回本,也为了培养医生分辨血型细胞的能力,这才对外开展了验血的业务。结果,一开放出来,在本地报纸上才登了告示,本地的殷实家庭集体出动都去验血,倒很快就把本钱给赚回来了——要说用处,还真不大,只是各地已经养成了追逐新技术的习惯,一有新技术则疯狂追捧罢了。
很显然,被牛均田抓来登记的这家人,是没有查血的经济实力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拖延着不肯报妇女产育——同休产假这个事情,经过大概十年的光景,已经在买地老城深入人心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地的农民,或者自雇的业主之外,凡是雇工都不再普遍拖延申报。尤其是在一些外来雇工居多的州县,基本男工也都能主动休产假——
其实道理也是很显然的,就和牛均田说的那样,从前产育妇女在家带孩子,男人出外做工,除了男女都特别能吃苦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女人一般都在男人老家坐月子带孩子,家里人多少能帮把手,但现在分家成风,这些进城做工的夫妻,能把父母带在身边的少之又少。一是没有人帮忙,二来,生活条件也显著提升了,除了那些手停口停的人家,真的是要穷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就只能和从前一样由女人挣扎着来吃苦做事之外,一般能有条件休产假的都休,女工怀孕十个月还要干活,已经感觉是强弩之末了,生完之后倘若还要独自带小孩做家务,那实在是吃不消,也都会要求丈夫在家里帮忙。
收入少的,请人不如自己休产假的是这般,那收入多的也不太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这样的人是相当少的,周围人都盯着呢,在官营的厂子里,这条绝对红线谁也不敢跨过去,只有私营的厂子是个漏洞,私营的厂子大家都想着赚钱,犯不上为了一般的男工违反这条规矩,但高级工不论男女,都不是说可以轻易取代的,甚至很多厂子不单单希望高级男工不休产假,也希望高级女工出月子就来干活,宁可在原本的薪酬基础上多发一些产假津贴,也不能让生产线停下来。
所以,绍兴这里,产假问题就成了重点,更士署花了不少功夫在抓这事情,反而对于那些普通男工休产假后去干日结的苦力活这种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休产假的男工去干嘛,这是管不住的,产妇出月子后闲不住,跑去打零工的事情也有,越是苦出身,就越是会做,越是不惜力,人家还觉得能坐满月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以前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呢!
这种人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也抓不过来,反而和高级工是可以说明白道理的:本身,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就已经花了不少成本在里面了,十个月的怀胎,苦都受了,孩子已经平安地生下来了,就再多付出六个月的本钱去精心照料一番,免得小孩夭折了,这十个月的本钱还要再付一遍,那不是更不划算吗?
之江人是喜欢算账的,这笔帐能算明白,他们也能听进去,更改自己的主张,欣然从命,所以这工作还算是可以做得下去,牛均田之前就是听他的线人说起,里坊常家的孕妇,算起来这周该生了,门口却迟迟没有挑出添丁的红鸡蛋篮子来,给街坊分发,也不见他们家的孕妇露面——
这一听,牛均田就知道是他的活来了,常家他也是早就上心了的,其实很多时候,有没有打算逃产假,里坊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说常家,两夫妻都是本地人,却没见娘家来送催生礼,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想逃产假,孩子的外家早该吹吹打打,挑着肉、鸡、年糕、白糖来送礼——体面的娘家这几年还要加两团毛线,给外孙外孙女打毛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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