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张卿子一路走,一路心中想道,“这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可交之处,不算是浪费了票子,但有些人的毛病也真是大,只是因为异日或许有借重之处,虚与委蛇罢了,实在不可深交。方镇之也是一样,这人不知轻重,一味实心豪爽,不懂分辨里外忠奸,对他说得太多,一转头无意间把你卖了他都不知道。”
“要说可以信赖托付,这样的人压根提不上来,也就是靠着那巧手混饭吃,他们方家的人,也算是生而逢时吧,在机械、数学、物理上都有长材,先出了个族兄方密之,在工程领域是有名的,几年时间,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又有几个寡居的姑母,也都精明强干,甚至投稿画起建筑设计来了,中稿的风格,虽然还在施工,但大兄给我看的图,我是很喜欢的,优美严谨而不乏诗意——不知道这些人的为人处世,是不是和方镇之一样,差一灶火了。”
倘若不是看在方镇之的家世份上,张卿子也不会和他往来得这么密切,要说他算计势利,倒也不至于,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和人来往,除了言语投合之外,总得图点什么,他和他大兄张宗子又不是一个性子,大兄跳脱天真,如顽童一般,张卿子则严密精明,天生会计算这些得失,也因此,他是张家少有在数理化领域有天分的后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机械系后,亲人都对他高看了一眼——你看,这不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宗子的族弟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能要来这些票的。
“要我说,倘不是男女有别,名声上不好听,我倒是更愿意和顾师妹这帮女同学结交,这女子天生便识得拿捏分寸,知道进退。别看顾师妹那帮姐妹,年纪比这几个兄弟小,但不知道比这几个傻子沉稳了多少,和她们比起来,这些男学生虽然学科上专精,但人情世故上有时候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本来打算是明日把票子送去的,既然托辞而走,张卿子走出校门之后,便索性跳上路边候客的自行车,花了两块钱车费,去了大图书馆——和大学城草建之初不同,那时候大家要去大图书馆都得腿着去,如今,大学城附近的房子,早就住满居民了,凡是提早在此处盖房买房的人,都是大赚一笔。也有自己经营些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小生意的,也有干脆把房子隔断出租的,像是张卿子一行人,除了张卿子是自己住在张家的院子里之外,其余人几乎都是租房住,这样至少自己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学校的住宿虽然免费,但是四人间,条件终究艰苦一些,有些家底的学生都不愿意将就。
这校门口到大图书馆的一段路,除了中间上下坡的山路没什么摊位以外,两端全是各种摊子,以及载客去大图书馆的自行车,这条路人烟稠密,畜力车体型太大,经常被堵住,速度非常的缓慢,历来是不怎么现身的。张卿子坐在后头,一路看着两边摊子上摆着的货物,忖道,“这阵日子货郎比以前似乎还要多些,但都不肯卖吃的,看来现在进货的确是难了!”
大概骑了一十分钟左右,自行车便停了下来,张卿子熟门熟路,也有些得意地掠过了大图书馆外排队的长列,在另一个入口掏出了学生证和借阅证,径自进了大图书馆:自从定都大典要办,城里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来这些高楼大建筑见识一番。大图书馆便立刻更改了规则,除了早就办好借阅证的人群之外,其余游客没有借阅证的,要排队候入,进入之后,不得说话,只能屏息凝声,在导游的低声介绍之下,匆匆游览一圈,离去之后再放别人进入。因此,图书馆外大排长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大家也早习惯了。
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否则,图书馆也就完全失去意义,不用在这里读书,变成菜市场了,收藏的书籍丢失污损会更加普遍。不过的确,大家都排队,自己直接进的时候,那份优越感带来的愉悦也是难以抗拒,张卿子走进图书馆,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书本的芬芳香气,这才熟门熟路地去找顾眉生——这顾眉生是语言系的学生,那在洋番书籍区找她是一定能找到的。果然,她和几个女学生都在那里俯首用功,彼此对着一卷鞑靼文的长卷,还有下头对照的汉语译文喃喃念诵,时不时还互相低声谈论着其中的疑难。
张卿子轻轻咳嗽一声,顾眉生抬头见了是他,顿时菀然而笑,起身和他一道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张卿子从怀中抽出十张票,递给她道,“如数买来,请君收悉。”
顾眉生也不推迟,眉开眼笑,一把攥在手心,又从身边小囊中掏出了钞票来,递给他三张大钱,笑道,“人情另算,票钱先收好!”
这就是男女之别了,博览会门票官价是三百文,不高不低,起到一个门槛作用,免得过于便宜,大家天天去,那人数上实在是安排不过来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多,但张卿子那几个男同学,没一个想着给钱的,顾眉生这里就很直接,人情领了,钱上是要清爽的。
以张卿子来说,他更喜欢顾眉生这般的做派——虽说按老敏地的想法,这样做有些小家子气,不是那‘仗义疏财’、‘君子不言利’的体面做派了,但如今买地的民风,和从前渐渐迥然有异,也不知道是否受了各种婚书、合同等制度的教育影响,又被‘实事求是’这种格言熏陶,朋友相处时,不再耻于言利,体面人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维持和气——这样的人现在只有被讥笑的份,往往被嘲为‘某大傻子’,譬如那方镇之,便在大傻子的边缘徘徊不定了。
虽说这顾眉生,哪怕留着短发,肤色也是羊城港这里常见的晒黑,却依旧姿容过人,惹人瞩目。但张卿子也丝毫没有就送她十张票做羊牯的意思,就算两人彼此有意,甚至是私定终身,他也最多是免了顾眉生的票钱,她帮朋友买的,依旧是要收钱的。毕竟如今这情投意合的两人,商议婚书时不成分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他一伸手,便把票取了过来,又和她谈笑了几句,便告辞离去,顾眉生也不在意,回去低声把喜讯告诉了众姐妹,大家都喜道,“多谢姐姐了!这票可是不好弄呢!”
又问她打算如何偿报张卿子,顾眉生道,“早准备好了,他大兄喜爱收集各种书画,之前我仿董先生的山水画,在坊间发卖,被张兄撞见,认为有一一可取之处,便买下来送给采风使,采风使拜访董先生时,又被董先生讨去了。我已再仿了一副,你们见我前阵子画的那个条幅便是了,虽然不大,只好做个扇面,但也还算清雅,过几日找庆元馆出来的一位师傅,请他裱糊上扇子送去,不是十分恰可么?”
众女一听,都笑道,“还得是姐姐想得周到!”
又道,“这画扇面的功夫,倘若拿来做西洋小像,也能添上不少进账呢!如今这山水画可不比西洋画赚钱。”
原来顾眉生诸女,有好些个家道都不算富裕,为何这么轻松都有余钱去买博览会的门票,丝毫也不心痛?便是因为她们虽然暂时还没有做通译的能力,但也都各有赚钱的门路。譬如年岁最小的杨爱,如今方才十七岁,而且家境也是最普通的,但却通过写话本而大赚了一笔,顾眉生则是善画,不但能画山水,而且她对于西洋画也素来注意,从小就喜欢利用铅笔模仿所见油画的光影效果,拜入买活大学之后,在大图书馆见到了洋番的绘画理论书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还不会画西洋油画,但已能通过铅笔,画出和洋番《经书故事集》类似的效果。
这种小像,笔触细腻,介乎于版画和仙画之间,又有强烈的光影对比,和一般人物扁平,瞧着似乎千篇一律非常写意的华夏人像比,很显然更能还原画主的容貌,顾眉生又善于修饰,蕙质兰心,往往让雇主觉得自己在小像中甚至比在仙画中更加中看,这一来不要紧,光是学生之间请托约画,得的润笔便令她衣食无忧了。
顾眉生交游广阔,成为了大学中颇有名气的‘顾姑娘’。扬名之后,偶尔出大学城登门作画,每出门一次,得赠的都是厚礼,倘若不是她有意游历天下,便是靠着这个本领就能发家致富,她和张卿子之所以相识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貌相当,但彼此做朋友而交,并无他念,这一次博览会的事情,顾眉生便托他寻票,果然这是找对人了,因此自然要在过后若干日补上恰当的礼物,这才算是有来有往,把这君子之交逐渐加深下去。
张卿子为顾眉生办得了这件事,也令一众女学生对他发生了相当的好感,认为他和一般男同学不同,没有那种轻狂嚣张之态,是可以信赖与结交的朋友,令他自己的择偶,比大兄还更顺当得多,这未曾想到的好处,也都是后话了。
这里顾眉生得了门票之后,也不需张卿子多说什么,先叮咛众姐妹不要声张,其次便立刻筹划起来,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在学校门口买了一些当地的小报,回到众女一道租赁的一个小院子里,根本不提什么聚餐庆祝的事情,而是大家聚在堂屋之中,展开报纸道,“来!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六姐不是说了么,女子最冷静,深具理科头脑,我们做事自然都要先有计划的,先来研究一下展位可能有的布局,把逆人潮而动的道路规划一一,争取最短时间内看到最多展位,再去品味自己最喜爱的那些个!”
“这样难得的门票,看展万不能随性,必定要把每一分钟都发挥价值!大家说,我们是先从一楼敏朝展位看起,还是怎么说?”
她这一问,比大热天吃冰饮还让众姐妹们兴奋,众人面上都是立刻发出了光辉,七嘴八舌,道出自己的安排来。“先看敏朝的,人必定都去买地展位,我们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第一日最早进去,直奔一楼,从一楼往下看,这样多数时间一楼都没有什么人!等一楼的人满了,看了第一轮了,我们再往下走,去一楼细看……”
“我却觉得,如果都彻夜排队了,那还是要把握精华,第一时间先看一楼中央我们买地的展位为好……”
“可买地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看呢……在羊城港机会还是多些的……”
“我都还好,我就是想看看洋番的背板,看看他们的历史文化……”
“我是必要去看油画的——”
七嘴八舌,做了至少四个方案,全都建立在彻夜排队,第一波入馆的基础上,可让顾眉生等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头天傍晚,大家有说有笑,带了煤油灯准备在附近吃个饭,去排夜队的时候,一到展馆附近,立刻掉头就走,所有计划全部作废:这才是头天的四点半,入馆处已经有人开始排队了,那队伍已经长得见不到头。得,干脆回家去,第一天日出过来,随着人潮拥挤,能看到多少就看多少吧!
第998章 大型展会不好开
“什么!这个厕所满了?!”
“快快快, 快到下个街口去,那里也有个厕所的——我就和你说了,叫你少喝点, 别吃冰的, 这下好了吧!这里是大超市!又不是家门口,人这么多, 你怎么敢吃冰饮的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哎!那我们走快点——哎哟,我这个肚子!”
展馆是早上八点开门, 羊城港的冬日, 日出时间大概是六点左右,顾眉生一行人虽然说是日出动身, 但实则一干姐妹兴奋不已,个个都是黎明起身,大家互相一问, 便提早出发,虽然对入场时间不敢奢望了,但早来一刻,也比后头的人早进去一些时候。
不过,这会儿不论是马车还是自行车,都不能进入往常的街区了,快到地头的时候,就只能腿着走,只见这六点刚出头, 街区内便是人影幢幢,大家各有各忙,有来排队的, 也有来卖吃食的,还时不时可以见到从排队处小跑过来的客人——这是来上厕所的,这不是,这两人中,有一个人夹着腿扭扭捏捏,用一种怪异的脚步扭曲地去远了,远处还能见到本来设的一间公厕中,有人正在往外搬粪桶,给本就混杂的气味多添了一股臭气。
众人见了,都是身怀戒心,彼此告诫道,“要少饮食,这处人太多了,公厕坑位不够,外设的马桶也必定很快就满了,那气味可真不好说!”
的确,买地这里的公厕,倘若在其余落后的州县,一般也就是设马桶,羊城港这里,新城区是最为与众不同的,设有‘雨污分流’的下水管道,因此有部分公厕用的是抽水马桶,一般来说,坑位是女六男四,倘若是抽水马桶的话,不知为什么便是女七男三,据说男厕还会设一种专供解小手所用的尿斗,反正大多数时候都还算够用,但此刻这里排队的人这么多,上厕所的人也大排长龙不说,便是管线也不堪重负,因此人越多反而抽水马桶越是经常封堵,只能重回用木马桶。这会儿还是清晨,就已经满了,可见过去一段时间内,聚集在这里的人数有多少了!
人这么多,倘若没有公共厕所,岂不是随处便溺,臭气熏天了?垃圾、排泄物的恶臭混在一起,这样的环境还能放心吃下小贩卖的吃食么?顾眉生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暗道,“这样想来,开这样大型的展览会,对城市的功能实在是极大的考验,难怪以前在敏地,大家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想看那时候走百病、看灯节什么的,估计热闹之下也是如此一片狼藉,光是卫生上的讲究,都让人不想出门。”
“这人的朋友埋怨得也有道理,冰饮这东西,和如今的天时本就不合,毕竟也是入秋了,虽然这几天又热得穿短袖……而且,不是自己熟悉的靠谱商贩,怎么敢买冰吃的,这制冰的法子要用到硝石,这东西来路可多了,还有些是从茅厕里刮土练出来的……这种热闹地方的游荡小贩,买点什么瓜果都得自己用清水反复濯洗,还敢吃他们卖的冰饮,闹肚子真是一点也不稀奇。”
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有怪胎奇葩,眼看着盛会在即,居然因为吃了冰饮,可能会丧失自己在排队中的序列,这也是够愚蠢的了,顾眉生摇了摇头,倘若不是这见识万国风物的机会难得,看到这么多人,她简直都要打退堂鼓了,此时也是在人群中游目四顾,寻找女眷,心道,“若是排队时能分男女就好了,人这么多,便和母亲她们提过的大庙会一般,那样的大庙会,女子被人臊皮最是常见不过了,便被拐带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被臊皮的危险,的确是人多的场合,女子特有的不便之处,也和前往外番任职,包括在买地之外游商,或是去内陆的新进之地寻找就业机会一样,女子的危险的确比男子要大得多了。买地的女子,除非一些特有壮志的英才以外,几乎是不愿离开买地腹心的,这样当然也带来了一个好处,那就是羊城港这样的地方,女子较多,顾眉生她们去排队时,虽然男女没有分排,但前后均是女子,这也让她十分称心,少了个担心的地方。
她们这时候排队的方阵,根据告知已经在四千人上了,按每天最多一万张票的规定,也就是说,有四千人都比她们起得早。这里到处都是买地的更士,她们被告知了好几次:离队去便溺饮食,需要领牌子,以牌子为凭证,半个点内回来,还可以入队,过了半个点,那就要从最末端重新排起了。
这也就难怪刚才那两人,一副着急的要命的样子,往外跑过去了,这大超市前方,广场很大,走到第一个厕所便要花接近七八分钟,他们的时间的确是很紧张的。顾眉生认为他们很大可能会来不及,那就不论如何着急埋怨,也只能排到队伍后头了,这样的小冲突,队伍里处处都有,三不五时就有人被更士从队伍里拖出来。
“随地吐痰?你是哪里来的蛮夷!番族都知道我们买地的规矩!”
“都说了,保持距离!贴上去做什么!再这样遭打了!”
“这是我第三次警告了!还要拥挤队伍?我看你是想臊皮妇女吧!拉出去!”
“就是!男女有别,都说了彼此保持一米间距,你都快贴我背上了!还拿什么东西乱戳!呸!若不是太短如那方寸钉,我还以为是你那阿物儿了!”
更士的呵斥,当事人的告罪、求情、辩驳以及另一方的叫骂,这是三不五时偶有发生的,在排队的入口,还不断有抱孩子前来的观众被拒绝入内,要求他们要么把孩子带回家,要么把孩子带到看管中心去,否则不得入内。“票上写得很清楚了,十岁以下是不能进来的,你当是一纸空文不成?”
的确,买地这里的规矩虽然是严格的,但人一多起来,不看规则以及想当然、天性愚笨糊涂的人,总是难免,就算在羊城港也比应有的要更多。但买地的规矩,极其严明,从不存在什么‘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破坏规则,一经指出便立刻改正的还好,倘若还要胡搅蛮缠的,一声口哨,立刻锁拿起来,可不讲丝毫情面——也就是在这样极其严格的看管之下,还有那清洁工三不五时就拿麻袋来队伍前装垃圾,如此,这广场上虽然排了这么多人,但却还能基本上做到秩序井然、地面整洁,不然,哪怕大人忍得住,那孩子便溺,这么多人吃东西,男女如此大规模的杂处,早就是脏臭难免,口角处处的局面了。
对顾眉生这些青春貌美的女学生来说,生活在买地,尤其是羊城港内,得到的安全感的确是最多的,只要遵守规矩,便能把什么事情都办得很顺——别看着好像是废话,对于她们自小从外地逃来的人家来说,这一点就已经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了。见识了这大会的阵仗,她心中便下了决心,日后倘若鼓起勇气出外游历,对于类似的盛会,也只会旁观而不参与,连羊城港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了!混乱肮脏之处,只怕是十倍百倍的增加。她生的貌美,比旁人还要多承担若干风险,很容易惹来麻烦。
还好,在羊城港这里,遵守秩序还算是主流,大多数人还是安分守己,看别人的热闹罢了,排队无聊,一开始大家闲话,等到七点左右,人群中多了不少报童,这下大家有事做了,纷纷淘气买报纸,第一个可以缓解无聊,第二个,席地而坐时还可以垫吧一下,第三个,又能折成帽子,稍后遮挡日光。还有人来卖馒头、卖清水、卖咸菜的,价格都比往常高昂几倍,那些卖冰饮、烧烤、汤水之类的,却是不见了,大概都是有点儿违逆规矩,于是夜中悄然出摊,天亮后却不敢正大光明地来兜售。
除此之外,还有人租赁马扎的,顾眉生一行人都租了,不然就这么干站着,人没入内,已经疲倦万分。有了马扎坐,偶尔喝口水,读读报,时间还算好打发,这样到了八点,前方开始进人了,一会儿就进去了一个大区域的观众,等到人去完了,这个大区域的出口一封,后续又有人来就排在这里,这样每个方阵交错入内,每个方阵是一千人,隔半小时再放一千人进去,这样放到三千人后,便开始暂缓入内,要等前方出口处,走了大概四五百人了,方才再放人进去。而且每个人手里的号牌都保存好,从入场时间算起,三小时内离开的话,上缴号牌还能发还五十文票钱。这就可见衙门为了让大家尽快离开,有多么的殚精竭虑了。
顾眉生等人,便在第四个方阵的尾巴,这么算她们可能足足要等到十一点左右才能入内,大家虽然唉声叹气,但却也觉得这不算久了,想想那些还排在后头的人,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恐怕排一天的队进去,也只能看两三个小时,就要出来了。
“如此,还不如以后就下午四五点过来,赶最晚一班,那估计可以随到随进了。”
“但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都是那时候过来,若还秉持这个规矩,那排在后头的人可能就根本都无法入场,宝贵的门票也要作废了。看,门票上写的规矩,如果因为排队人数过多场内无法承载,导致不能入内,票钱不退的。”
这门票上的规矩可真不少,也难为了印这么多清晰小字上去,大家经过孩子无法入内的第一关之后,也知道其中规定并非虚言,也就低头细读起来,缓解了少许无聊。这样戴着报纸帽等候了四个小时,到上午十点半,几人站起身捶捶腰,把马扎归还。周围那些前后队友聚在一起,在报纸上画线下五子棋的,偷偷掏出扑克牌来顽的,还有些居然自带了卤味、黄瓜等蔬菜来,席地而坐开始野餐的,也都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入场了。
果然,不到十一点,前方人群往前拥挤,分了四队,前去验票过关,在这个当口又有很多人因为票被看出是假票而滞留下来,被带到另一个柜台去验看真假,说明来路。还有些人带的包袱、提篮不得入内,需要寄存。此时可以看出,买假票的人实在是为数不少,也让顾眉生摇头道,“见识短浅,何其不智,这门票的印法和材质,哪里是能假造的?和钞票也只是略低一等罢了。”
买地这里的钞票,迄今都少有□□,便是因为材质和套印技术,都不是外间能够掌握的。这门票也是如此,就算画得一模一样,只要拿手一搓,就知真假,这些人无非也是心存侥幸,浑水摸鱼罢了。顾眉生心道,“一个大会,对衙门来说全是花出去的钱,殊不知多少百姓,□□白道的,都因此得了数不尽的好处。定都大典办下来,就是一般的小贩,心思灵活点也能赚好几百两银子了。”
不过在她来说,虽然意识到了商机,但她自有技艺傍身,也并不心动。这里验票之后,姐妹们汇聚一起,前后踏入大超市洞开的门扉:这大超市之前当然也来过,算是熟门熟路。但为了举办展览会,可想而知内部装潢也是改动极大,一进来,就发现眼前一空:前方本来是大货架鳞次排比,似乎通向极远处,这会儿,货架全部撤掉,只有相对而言较低矮的展位,顶部空间就扩出来了,四周的灯光与超市中庭天井投入的日光混在一处,让这里比外间似乎还要更明亮几分,再往下看,则是蚂蚁般拥挤的人潮,按照铁链圈出的轨迹往前缓缓挪移,期间几乎毫无空隙,这种顶部的绝对空旷和下方的绝对拥挤,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好多人啊!”
顾眉生身边,杨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她身边则有人催促道,“这是要去我们买活军展位的队伍,你们要去就快排进去,不能逗留的,只能这么走着看啊!”
原来只是要去买活军展位需要这样在铁链里排队,众姐妹目光交接,都是当机立断,立刻道,“那我们去别的展位!”
当下便果断绕开了占据最大份量,基本把第一层占了一半,里面用铁链圈出展览路线,人们只能依序前行观看的买活军展位绕开了。从外圈走到买活军展位背后,靠近中庭的地方,发现这里人潮果然稍微疏松了一些,至少不像是刚入门那会儿,感觉拥挤到呼吸都困难,至少人和人之间,还能保持一定距离。不过,纵如此也是人声鼎沸,时不时便可听到,“走,去老家展位看看。”
“什么啊!怎么关陕的背板写的不是‘凤鸣岐山’呢!真当荒谬,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是多么轻浮的艳诗,怎么能拿它来代表我们古都长安?!不好,不好,就算是钱受之写的都不好!”
“就是了,而且展品怎么尽是些毛衣毛线啊,不说别的,就说吃的,啊,我们米脂的小米,洛南的核桃,啊,临潼的石榴,整个陕北的狗头枣、关陕都喝的稠酒,还有那火晶柿子,韩城的花椒,这都是多少年的名产了!还有陕南的丝绸呢?这些难道都不是好东西了吗?非得搞烟草、羊毛,这些特产哪里能代表关陕!”
“垃圾!垃圾!”
很显然,并非每个展位都能让老乡,尤其是有些根基和眼界的老乡满意,关陕的展位就让好多观众大摇其头,倒是有些洋番客人彼此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反而被‘毛衣毛线’勾起兴趣,一转脚步,往不远处的关陕展区走去。顾眉生等诸女,多是从江南道来,这样彼此互相一看,也都默契笑道,“去看看江南道展位是什么。”
由于是小宗的关系,敏朝的展位也是按道而分,每个展位并不算小,如果砌墙的话,都可以算是大厅了,彼此之间还有不小的空地,展位处或用木板,或者临时砌墙,作为隔断,有的还临时牵起了电灯额外照明,或者在门前做了纸糊的彩塑,这就要看各道的巧思了。众人走到江南道(此时或许可以改叫江北道了)的展位前方,便见到许多人围着展位前方的彩扎啧啧称奇,都道,“这就是大琉璃宝塔么?当真是厉害!”
却是用竹子扎了个一人多高快两人的宝塔,糊着绿纸,里头大概还有灯泡在发亮,把宝塔照得内外通彻,骨架必现,好像真如琉璃一般,众人都道,“好看!犹如见到真塔!”还有些有年纪的人,已经是跪拜下去,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了。
这宝塔下方,还有一个纸桥,也是形制宛然,有广陵人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是我们瘦西湖的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姑苏呢,姑苏怎么没有?”
江南道本也是文华荟萃之地,当然最有名的也就是金陵、广陵和姑苏了,此时金陵、广陵都在,不免有人问起姑苏,又有人笑道,“姑苏是北寺塔和寒山寺吧?但它的展区在前头——如今它是属于买地的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了这一点,顾眉生、杨爱等人,彼此一望,都是笑道,“琉璃宝塔,若不是这样看到,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好看是好看,而且的确要胜过关陕道的展位,但这些人在买地已经生活有年,又多是稚龄到此,对于江南道的风物已没有多少缅怀了。看过了稀奇,又信步走到展位内部,也是人头攒动,每个玻璃展柜旁都围满人指指点点,道,“啊,这是雨花石吧!当真好看,真和山水画一样。”
“唷!这石头好大,不知道要卖多少钱——哎,这雨花石有没有卖的呀,大的虽然不敢想,但小的买点回去,在玻璃缸里用水养着,好看是真好看。”
“哈哈哈!这是广陵的扇子,当真精美,我说你们千万别提‘卖不卖’了,这才入内多久,见了什么都想买,我从前不觉得,被你们说得感觉自己很穷了!”
的确,虽然想不出规模大大缩水的江南道,有什么农产品出售,但毕竟底蕴仍在,这展位的展品,每一件都让人不由点头,雨花石、扇子这都是较为贴近民生,百姓也能想着买的东西而已,还有一个展柜,里面陈列了一匹云锦,上头额外还挂了一个灯泡,那真是,光辉灿烂,虽然明知这织物的脆弱,但看了也是移不开眼。叫人兴起一种想要拥有的念头,顾眉生看了之后,立刻受到吸引,围着叹道,“真是宝贵之物!”
她是善于绘画的,对于美感自然敏锐,其余展位的东西或许还好,那云锦、雨花石、扇子,果然也击中了顾眉生的命门,她身边杨爱也天真地道,“真好看!倘若我们还在敏地,怕都没有福分饱个眼福了,这云锦在敏地,只怕只有一品诰命夫人才穿得起。以我们的身份,做夫人身边的奴婢都不足,也就看不到这样好的料子了!”
顾眉生被她这一说,回过神来,笑道,“可不是!若还在敏地,咱们呀,怕不是只有那话本里什么大能使出‘倒反天罡’的招数,才能做个一品夫人了呢!”
众女虽然各有专长,但青春少艾,哪有不喜欢华服美饰的,这和自己穿不穿,买不买完全没有关系,就光只是看看也非常受到吸引,身边也有不少观众和她们是一样的,大有共鸣,和她们一起挤着看了一会,因笑道,“你看!云锦这里围的全是女眷——其实我们又买不起,真正买得起的洋番,挤不进来急得跳脚,在那里和管事的商议呢!”
果然,有两个洋番商人便在远处对着云锦指指点点,和管事沟通,那女子笑道,“展览会展出这些,还是为了方便生意,我们也别做恶客,让开少许吧——我和你们说,京城的展位那里,好东西才多呢,不但有好料子,还有人现场穿着衣裳展览,好像叫,叫什么……”
还没想到字眼,展柜周围的观众已经走了一多半,虽然还有不少展柜没有细看,但展物太多而时间有限,大家也顾不得细看,都捡自己喜欢的领域,一听说京城展位的服饰更多,一窝蜂又都跑过去了,彼此道,“早就听说,京城张九娘想的衣样子最巧,今日既然来了,那是要见识几分!”
第999章 天子荒唐不能成事
这羊城港的大超市, 占地之大真不逊色于大图书馆,甚至还犹有过之,不过, 大概是考虑到了建筑上的难度, 它只有两层——这种中空天井,四周回廊的建筑形式, 和大图书馆是不同的。顾眉生等人,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大学中听闻建筑系的学生分析, 它的力学原理要比单纯的四层楼更复杂一些。大概是第一次尝试的关系, 只做了两层, 而且是异形顶:顶部是有坡度的,如同歇山顶一般,只是没有瓦片, 如此它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北方常见的四合院,只是四合院的天井大,四周厢房相对小,而超市的天井相对较小而已。
这种建筑, 和大图书馆不同,看着和传统房子, 似是而非, 虽然根本来说不同, 但从外形上还能感受到一丝联系。也就是所谓的‘美学传承’,这点民间百姓一无所觉也毫不在意, 但在大学里是人尽皆知的概念。什么‘美学传承’、‘严谨对称’……都是买地的新词儿,其实在旧式的语言中也未必不能找到对应之处,只是新的说法更为白话一点罢了。
言归正传, 既然是严谨对称,那么,其实一层楼也可以被分为两部分,买地的羊城港展区,和敏朝的京城展区其实就是隔着天井的两对面,这都是半层中的核心所在,也体现了本为一家的大小宗理念。所区别者,是买地自认大宗,所以占据了进门方向,也就是朝阳升起的东面,而敏朝在背阴的西面,仅仅是如此而已。当然,在买地的百姓看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觉得,买地待敏朝还算是相当友好客气的——这要是把京城的展位划分在一个歪歪扭扭,犄角旮旯的地方,岂不是让使团很下不来台么?这皇帝都亲身前来道贺了,如此对待,似乎也有些苛刻了。
虽然如今逐渐日薄西山,但毕竟是从前旧主,从人潮的走向也可以看得出来,敏地、京城的地位,在众人心中还是更特殊一些。京城展位规模很大,仅略微逊色于买地少许,前头有许多人都在排队,也和买地一般,只能轮流走过,不可随意停留,众人也都觉得有几分可惜,隔远了便踮着脚议论不休,道,“那些机器,真是京城运过来的么?”
“是!从天港到我们羊城港,走海路二十天的光景,这会儿入秋了开始刮北风,他们顺风而下就更快当了,这都是要办展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从京城运来的——所以你看,京城的展品也多,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都是顺着一船下来的!”
的确,和那些或者自身特产的确比较贫乏,只能从文化历史下手的展区不同,京城这里,物产丰富,就没有扎什么景点出来,而是简单地把展位划分为几个区域,第一是京城自产的机器,看着好像也颇为精美——这不是顾眉生诸女感兴趣或精通的领域,她们也看不出这机器和买地的比相差在哪里,只是暗暗点头道,“倘若都是自造的,那可见毕竟都是华夏子民,心灵手巧,竟也能仿造得如此精美,算是用了心的。也只有如此,方才像点样子,否则,偌大的山河,不乏英才,难道在敏朝都只能投闲置散,只有来买地才能发挥聪明才智不成?”
只要上下同心戮力,毕竟还是能做出点成绩来的。这机器之外,还有一个大展区,里头是不少精工木模型,还有教材等物,也在玻璃展柜中放着——这却都不是无的放矢。并非是拿皇帝的木工出来敷衍,细看之下,这些木模子,几乎都是融合了买地那种呆板单调的新式水泥房,与老式华夏建筑风格的作品。
前后议论起来,都道,“久闻这水泥房虽然是在我们买地兴起,但如今京城也颇有巧匠,能建得很漂亮,别的不说,这屋子瞧着倒是有趣的,如今羊城港流行的这种多层高楼,手笔太大了,我们自家建一栋那是不敢想,而且也住不过来,倒是这新式的小院子,看着惹人喜欢。”
“这木工模型也是做得精细,听说彼方的圣上,从小就是爱做木工的,天赋也是极佳,自从买地兴起之后,就从造木房子,转移为造真房子了,你们瞧,这些屋舍下头也有签子,注明了其真实存在的地点,有不少都在行宫之内,可见多数是那位亲自主持建造的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工匠,肯不肯出来做私活的!”
“哎,你们看哎,这个楼宇,没有注明地点,倒是很高,瞧着很像是我们羊城港站前大街的意思,你们看是不是,这种四方大楼的感觉!那个……那个外墙——”
“那叫外立面——你不说,的确很像!这怎么有个模型放在此处,难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些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是在人家的展位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别看入买这样久,众人心中,对于敏朝皇帝也还是犹存敬畏,有点儿‘为尊者讳’的意思。当然,这也是合理的,就说顾眉生诸女,虽然自视甚高,但只要不是目空一切的狂生,自然也要对各方势力的领袖予以相应的尊重,莫说敏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南洋土司、虾夷地城主,别看是蕞尔小城,他们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必然也远胜于自己,当着人家展位的面,大声非议嘲笑,丢脸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就算有什么小话,那也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一直以来,敏朝皇帝在买地的评价反而颇是不恶,大家都认为他在历代皇帝中,算是很像样的,倘不是遇到了六姐这在世真神,说不准还能弄出点中兴气象来——当然,荒唐事不是没有,也闹出过一些乱子,但至少在他主持下,北地虽然天灾频频,但却没有大饥馑,没有灾民闹事动乱,各地的秩序能基本维持,灾民能被转运出来到买地干活……不要以为这都是应该做的,实际上除了他以外,各朝各代哪个皇帝能做好?只是这些功绩,就抵得过他治下的那些丑闻和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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