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8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这样的传说,让船长们延揽艺术特长人才的热情, 在不断上升, 也给这些在欧罗巴身份低微, 大多数人艰难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艺术特长生, 带来了一条全新的出路。也因此, 在欧罗巴和华夏的交流中,音乐和绘画是走在前头的,从绘画来说,如今民间已经出现了不少富有华夏特色的西洋油画——或者说,随着油画在华夏的传播, 它从一种富有地域特色的艺术形式,变得更加大众化了。

  就像是火药、灰姑娘、小美人鱼等发明、故事,随着散播,逐渐失掉了自己的地域头衔一样,现在,于华夏提到油画,它已经不算是全然属于洋番的东西了,会画油画的画匠,不止是西洋人,华夏的画师不少人也学会了这种新技法,并且和自己习惯的笔法结合在一起,创作出了水墨油画。

  ——这是完全新生的东西,用油画的技法,来表达水墨的笔触,所出的作品,兼具了两种画派的长处,着色更加生动,但韵味悠然,虽然画师不算名家,天赋有限,这种画法,在画坛名家之中,也没有得到完全的认可,但在民间,已经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

  用这样的办法来画人像,所出的作品,又比原本的条幅更像本人,但也有老式画作的痕迹,还比真人好看些——这样的油画,偶然也有一两副佳作,在市面上一出现,就都被高价买走,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匠,其声名也逐渐显达:这些画匠,很多都是从民间做壁画、家具画的画匠中转行过来的,他们不是读书人出身,很难在画坛闯出什么名号,画作也往往被抨击为‘匠气’,没想到的是,这匠气在油画上反而发挥了作用。

  因为油画的创作,是比较烦难的,算是体力活,颜料味道也刺鼻,这个苦一般读书人也经受不住,而且,如今读书人有太多事情做了,沉浸在书画之道的人数很少,一来二去,倒是给这些画匠空出位置来,让他们逐渐也成名成家了,靠着绘画的本领,都能过上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和从前比起来,画家是赚了大钱的,西洋乐师的日子也过得不错,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去给戏班伴奏了,或者在买地大城市里,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的高级餐馆中串场演出,同时当然也从事乐器教育,个别语言天赋好的,已经开始尝试翻译西洋的音乐理论书籍,在买地这里教授乐理学,从事音乐研究——当然,这是在收学生、串场演出的间歇,基于个人兴趣而从事的活动,目前来说,买活大学还没有开设西洋音乐教学的计划,这让很多乐师感到有点着急了——尤其是在博览会上,法兰西的油画引起极大反响后,洋番中就有了传言,据说买活大学的美术系,可能会增加西洋画这个专业方向呢。

  由于乐理的严谨性和逻辑性,其和数学本来也就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再加上欧罗巴的贵族,家中为他们从小聘请的家庭教师,往往博学多才,会几门乐器是很基本的,他们中有很多人也算是半个乐师了,对于西洋音乐在买地,发展落后于绘画的现状,的确有点儿在意。这会儿,听到了人生合唱版本的好几首歌曲之后,他们的的反应都是类似的,一开始大受启发,神色带着隐隐的兴奋,很快,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了:本来以为,算是看到了西洋音乐在华夏这里的发展方向,的确啊,合唱类的表演,是大场面的不二之选,在买活军崛起之前,超过五百人以上的观众席,就只有采取合唱的形式,来进行乐曲表演了,这里的道理,是不言自明的。乐器的话,最好也要有一些声量大、穿透性强的乐器压阵。唯有如此,才能照顾到外围的观众,确保他们听到的声音不会太过含混。

  比如定音鼓、大提琴、管风琴,都是为了大场面发明的,华夏这里,也有唢呐、鼓、号这些乐器,买活军崛起之后,虽然有了喇叭,但人声经过铁皮喇叭,虽然得到扩大,却丧失了音色,广播喇叭又有严重的干扰。在表演活动上,还是要回到人声合唱这个路子来——而这无疑是华夏文化的弱点,这些洋番来到华夏之后,还没怎么看到汉人进行分声部合唱呢。

  不是说一群人一起唱,那就算是合唱的,一群人一起大白嗓地喊唱,那叫寻欢作乐,合唱是一种需要训练的表演方式,就洋番们的观察,华夏百族之中,只有一些鞑靼人在吃饭的时候,会有点儿半主动地把自己的歌声分成高低两个声部,但声部之间,有点儿各唱各的意思,不能通过和声、速度、节奏变换等等技巧,进行主动融合。

  这种声部的区分,更像是一种本能,远没有欧罗巴的理论那么丰富。他们的合唱团,尤其是各种教会培养的唱诗班,在这方面可算是出色当行——这不是,一在文艺汇演上看到合唱班上来排位,很多人就意识到了,这可谓是西洋乐师的一个机会啊!从买地这里,衙门和中枢的威望来说,凡是被谢六姐首肯的东西,就没有不流行的,这合唱都在国宴的文艺汇演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民间必然很快就流行开来,到时候,不论是借此开设西洋音乐这个专业方向,把合唱声乐,作为重点专业来建设,又或者是在民间传授合唱技巧……对乐师们来说,都是很好的机会。

  然而,听完了《鲜花调》,这些人的如意算盘,立刻就落空了:他们发现,《鲜花调》的改编,对声部的编排,还要超过自己的水平,同时,这些歌手的表现也半点都不业余,一些耳朵灵敏的音乐爱好者,可以明确把声部的调子给标注出来,并且震惊地发现配谱的严谨、合理,以及演唱者的高超素质。

  所有的音部几乎都找准了自己的调子——不要以为这句话非常简单,一个歌者,如果在合唱中始终能找到调子,不被自己的耳朵带偏,那么他就有很大的可能被提拔为声部长,因为这实在是很难得的天赋。

  同样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另一点是,所有的声部都保持着融合的节奏,这种节奏非常的稳定,音色也极为融合——这不是勤奋的练习就能得到的效果,音乐爱好者们对《鲜花调》合唱团采用的技巧一无所知,目前来说,他们采用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人主唱,其余人为他和声,以主唱的音色和节奏为主,像是这种没有主唱,声部融合的唱法,至少如今的欧罗巴还没有一个系统的办法去帮助合唱团掌握,就算有些唱诗班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但他们也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哪怕没有逐渐流行起来的阉伶,这个合唱团的音域也是宽广得让人印象深刻啊,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这么说的话,在声乐这块,其实华夏这里掌握的理论知识,也远远比乐师们更多了,而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学习能力和组织力……

  在《鲜花调》唱完之后,伽利略就活跃起来了,他跑去找了他的华夏朋友仔细询问,带回来一个耸动的消息:这支合唱团组建的时间果然不久,就是在博览会开始之后,受到弗朗基展厅的启发组建的——法兰西搞了油画,英吉利搞了个戏剧班子,等弗朗机人收到消息的时候,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移鼠会的教士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总算在展览会开幕之前,被他们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这还要得益于移鼠会在本地的多年深耕——他们的教堂虽然早就被挪作他用了,但毕竟履行过一段时间的职责,有弥撒,就有唱诗啊!

  虽然不是如今刚开始流行的‘清唱剧’,一种有伴奏,有独唱和合唱的复杂圣咏,仅仅是简单分声部的清唱……但有这样一支合唱的队伍在,就算当时的信徒,现在很多都已经改信了别的,但现在大家维护的是国家荣誉,于是经过紧急排练,还在羊城港的那些残余成员,居然也拼凑出了不错的效果,每隔一小时他们就演唱一次,为弗朗基展位招徕了不少好评。

  “就是六姐看了之后,觉得很不错,所以在我们的戏班中,找了那些声音条件好,演唱技巧好的,培训了大概几个月吧。”

  大家听到这句话之后,桌上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有些对于音乐不那么在行的学者,不免低声询问着这代表了什么。而被简单地类比,‘就像是普普通通的中级班学员经过个月培训,熟练掌握微积分’之后,他们也一下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威廉.哈维才自嘲般地说,“其实……我们该习惯的,不是吗?这就是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啊!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不可想象……”

  的确,伽利略的朋友叶仲韶,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和他介绍的,好像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句话背后所折射的,衙门的行政效率,学问储备的丰富,华夏百姓的灵巧,那种学习能力和组织能力……一般人可能没有感觉,顶层的人才怎么会发觉不了?

  这不是如鱼子酱一样的‘神食’,大家都能猜得到,无非就是六姐从自己的仙库里颁赐下来的,是由上而下的恩赐,这一首悦耳的《鲜花调》,体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那是自下而上的执行能力!

  而任何能意识到这首歌背后所需要的底蕴的精英,怎么不会随之兴起一股深深的绝望感,甚至对于自己的想象能力,感到悲观呢?如今的买地,已经让他们接受得很艰难了,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对买活军的了解,似乎还是管中窥豹,甚至不能说是一半,可能只有个两成!

  且不提买地拥有的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就说买活军的百姓,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恐怖能力,也让人完全不敢料想他们的极限会在哪里……几个月的功夫,经过恰当的培训,合唱团就能展现出这样的效果?他们是怎么学,怎么记住的?知识真的能让人变得如此可怕吗?学什么都是飞快,把所有周围国土上的百姓都对比得蠢笨至极……从小就接触知识,在极大的知识洪流中浸泡着长大,能让人的智力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知识……知识的力量,原来是如此的恐怖,恐怖到了甚至是被他们这些学者低估的程度?

  在洋番的区域,许多学者迟迟早早,都达到了逻辑链中同样的推论点,随之涌起了极度复杂的心绪:他们中有许多人,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对知识教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触动,在此之前,他们好像还基于惯性,保留了对移鼠教的亲善,但,神的行迹始终是遥远而模糊的,知识的代行者,以及知识本身的威力,却是如此的简单粗暴,直接用这一场豪奢的,甚至可以说是浪费的呈现,重写着他们的世界观!

  作为中年人,他们不免感到根深蒂固的东西被动摇的不适,而作为学者,他们也不得不为自己从前的骄傲感到羞愧——曾经,他们因为自己掌握了超出常人的知识而沾沾自喜,以博学者自诩,认为自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前进方向,但现在,他们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他们的出众或许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优秀,而是因为更优秀的人没有接触到知识的机会……他们不过是无知而自大的幸运儿罢了!对真正的知识,他们知道得实在还太少,甚至无法认知到它的真正威力!

  人可以通过知识,把奢侈品变得不奢侈,通过知识,越过天堑,把参差不齐的人声合唱变为天籁,人类可以通过知识,搭建天梯,轻而易举地到达前所未有的高空,缔造一个又一个在前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奇迹!这就是贤人六姐在玩弄的所有把戏的本质——对此,冷眼旁观的人,心中大概都能有数。

  假如她利用这些把戏,不断地吹嘘自己,将自己神化的话,或许她的人质,这些被贩卖来的天才奴隶们,对此会报以心照不宣的嘲讽冷笑,同时致力于揭穿这背后的诡谲,但正因为她从来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群众们这一切的真实,甚至不惜为此创建一个‘反教派’,这些思考者们,才更加受到她的震动,无法不为她动容——用伟大来形容一个活人,似乎总有点儿讽刺,但这个词用在她所带来的改变上,或许是恰如其分的。谢六姐和她的买活军,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最重要的改变,站在历史的角度来讲,或许甚至不是这位女士在演讲中所提到的那些数字,而是她在人们的思想中烙印下的,全新的,深刻的,不可忘怀的认识——

  知识很重要!知识非常重要!知识才是人类改变世界的通道!

  谢六姐的一切神威,就是展示这个认识的窗口,人类掌握更多知识之后,他们的能力,将极其接近神,他们举手投足,可以给世界带来的影响——

  “哇!”

  在驻筷不语的笛卡尔身后,一个非洲使臣发出了快乐的叹息声,远处天边,隐隐有隆隆声传来,天空中,乍然亮起了一团极其巨大的焰火,点亮了大半个夜空,这是所有本世界的人类,都没有见过的景象,它让所有的诗歌显得局促,仿佛它们的想象力突然消失,变成了对现实的如实描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你看看,这简直就是在给这一幕写实!”

  从他们身后大步经过的谁,如此感慨着,成为了最好的注脚——拥有知识的人类,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就是有这么大!

第1037章 烟花盛放

  “砰————”

  悠长的回响声, 划破了平静的夜空,皎洁的月光照耀下,隐约可以看见, 似乎有什么黑黝黝的东西,被喷吐到了空中极高远之处, 而当人们的视线不自觉地追寻着这隐秘的轨迹时, 从空中再次传来了清脆的响声, 刹那间,就仿佛是有一根通天的树木, 在空中短暂地绽放了自己的点点火花, 那巨大的华盖,刹那间便占满了半边天空, 火花下落时,在半空中倏尔又砰然大绽,犹如天花朵朵, 并非转瞬即逝, 而是维持着光亮,往下方落来,竟让人有向着花落之处奔跑而去,把它接在手中的冲动呢!

  大概到了两三人高的低空,这花朵才逐渐消逝, 隐于虚空之中,但这时候, 高空之中, 又有彩花绽放,花色和之前截然有异,刚才是红蓝汇聚, 这会儿便是五彩缤纷,让观众禁不住大张着嘴巴,方才能表达心中的激动之色——不管是来自何地,对眼前的盛景,他们都有吃惊的理由:非洲人不必说了,他们还远远没有掌握药火技巧,单单是普通的烟花技术,就很难得了。

  到了南洋诸番,他们的见识就比较多了,也大概掌握了一定的烟花制作技术,但那都是近空技术——最多也就是把烟花用竹竿挑起来,拿火源往上凑罢了,一般来说,最精巧的烟花还是‘火蛇’、‘火老鼠’这样,在地面滚动不休,就算是很令人赞叹了。

  但就算是欧罗巴和东瀛、高丽,乃至包括了敏人,这些拥有火炮的政权,也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火炮来发射烟花弹,因而勉强能够理解这种高空烟花的原理,但这些国家的烟花,毫无例外,都是火之本色,这样五彩缤纷的烟花,不单单从没有见过,也想不出应该如何能把火染上颜色。

  当然了,除了颜色之外,烟花到达的高度,下坠后二次燃烧绽放的技术,也让学者们心痒难耐,政要们如痴如醉,除了有些身份特别的要员,在仙画中看过更为美轮美奂的烟花表演记录(比如绝对不能对外播放,免得激起新一轮迷信浪潮的‘天梯’),毫无疑问,这连放三晚的烟花,哪怕在全世界范围内来看,也都是首次呈现,划时代意义的表演,甚至可以说,它为整个烟花行业都指明了方向:染色烟花、发射高度、滞空时间、二次引爆……这里头又蕴含了多少技术难关,需要整个社会生产力怎么样的进步,都足够行业专家钻研沉淀个数年的时间了。

  就算没有别的表演环节,就光从烟花来说,也足够让各国使节赞叹臣服的了。当烟花绽放时,屋内的灯光也随之暗下,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三三两两,或者是簇拥在玻璃窗边,或者是推门而出,在露台上仰望夜空,沉浸在了美景之中。远处江边,隐约也能听到人群发出的赞叹和惊呼。——这三晚的烟花,注定要在一代人的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就像是六姐现身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给这个时代带来的震撼一样,他们的眼界,又再一次地被拓宽了。

  谢二哥站在玻璃窗边,仰望了一会夜空,也听到身边父母传来的感叹声。他偏头看了看身后:虽然在观礼台上,只出现了老大和老五,但每晚的宴席和文艺汇演,标准就没这么严格了,谢家人到得算是比较齐的,劳累得早生华发的老大,现在退下来担任闲职,又重新回到学校开始进修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在本职行业上干得不错,老七不知道跑哪去了……第三代年纪尚小,没有来占晚宴的位置,只是给安排了一个特别观看区,和其余高官家属一起看烟花,现在,想必也正冲着天空指指点点,惊叹不已,更接受着自家长辈不失时机的教育吧。

  想到成婚未久的妻子,以及刚满半岁的女儿,他眼中也不免掠过一缕柔情——同样是从军,在少年时候,彼此还有些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但,奇迹不回经常发生,没有那么多破例,如今,陆大红那边还根本没有成亲的迹象,但谢二哥和她不同,作为谢双瑶的亲卫队长,他上升的空间几乎为零,这个职位也是稳如泰山,在婚恋上的顾虑,要少得多了,再者,年岁摆在这里,也的确不好再拖下去。

  在江南战事结束,谢双瑶从川蜀返回之后,她外出巡视的计划比以前要少,在家中的介绍和安排下,谢二哥很快就把人生大事给办完了,定都大典前,他刚好休完半年产假,回归岗位。现在,除了老六、老七之外,谢家几个男丁也就都成亲了,不过除了闲人谢老三之外,其余有工作的子嗣都并不多。

  谢老大就一个儿子,没有再生的计划——就这个都已经足够耽误工作了,他是谢家在官场上走得最远的人,现在是组织部部长,如此的高度,根本一天都离不开人。

  就这个儿子,还是数年前生的,直接就把职位给空出来了,半年后他回归工作,被调岗到组织部任部长,这明确是谢家人的特权待遇了——亲大哥,又这么能干,属于‘简在帝心’,不可能让他就此赋闲的,所以回归得这么顺利。其余重要吏目,很多都不敢生,即便成亲了,膝下还是空虚,就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一天也离不开人,一旦因为产假离开半年,回来很可能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陆大红、庄素、金逢春、郑财气、谢要好、王无名……这么一大批吏目,不论男女,也都三十多岁了,就算有结婚的,也基本没有生育,就是因为这个,他们的亲妹妹可不是谢双瑶,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不考虑更往上一步,仅仅是维持现有的地位,不被底下如狼似虎的新进冲击,都不容易了。谁经得住左一个右一个的生孩子?一个就是极限了,而且时机也很难选。

  这种事,还不像是敏朝的丁忧制——虽然从丁忧制来说,敏朝大臣,不巧的话,一辈子要离开政坛两次,合计六年,时间更久。买地这里,生一个的话,就是半年而已,但丁忧的时机,这是人力不能做主的,产假却可以控制,只要有选择,就不免犹豫拖延,一拖再拖,再往高处一走,回头一看,其实当时好像是个合适的时机,但这一错过,也是无法,只能徒呼负负,再开始新一轮的犹豫了。

  反而是中层吏目,职位相对稳定的,要好一些,如今很流行一个科室,或者是两个同岗吏目,‘计划生育’,轮流休产假,这样可以彼此帮衬,也不必担心回来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不过总的来说,买地这里越是高官,家里人丁就越少,已经是逐渐成形的现象了。

  谢家这里,如果不是老三一家撑场面,也是一样,老五现在是农业部首屈一指的技术专家,专门负责各地的特性种子培育基地建设,重要程度仅次于谢双瑶,那真是一举一动关系万千民生,一天都离开不了,谁敢让他多休产假,那对饥民都交代不过去。他家里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也不可能再生了。至于老四,在各地搞盐场的,没那么离不开,但他自己比较上进,自己不愿生,也只有一个女儿。

  老三那里,断断续续生了五个,这么屈指算来,谢家第三代是八个,之后最多是再来一两个,九个、十个就算是极限了,这明显违背了父母的喜好,不过,如今谢家是谁做主,这是不问可知的事情,二老的意见,已经不再重要了。

  甚至连第三代的培养,他们都无法插手,谢家第三代只有一种培养方向,那就是搞研究,谢二哥可以完全肯定,除了自家孩子因为年纪尚小,没有来看烟火之外,现在观看区的那些侄子侄女,必定是在被母亲教育,“烟花这样好看,想不想把它在本世生产出来?那就要多读书,若是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必定青史留名!”——这些从小衣食无忧,奢物供应也丰厚的小孩子,能让他们心动的,利是不管用的,也就只有荣誉了。

  第三代、第四代,不论是从商还是从政,处境都很危险,倒不是害怕他们给六妹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担心他们被人利用,卷入风波之中,因此自误。谢家几兄弟一点也不想考验兄妹亲情,他们并不愚蠢,就算有人生出过什么心思,兄弟之间彼此提醒,也能打消——这六妹是异界生魂借体,本来就不算是完全的兄妹,关系如何,就看怎么处。端看她为了达成自己心中的目的,对自己都能这么狠,那任何人也都知道,最好还是不要去挑战她的原则了,指望谢双瑶对自己的亲戚网开一面,把纯粹被利用的后辈捞出来?抓住这个例子大办严办,杀鸡儆猴倒是很有可能。

  还是搞研究,进则名留青史,退也能衣食无忧,哪怕没天份,去一些勤能补拙的专业,做个普通教师,也比游手好闲或者做生意要好,对不缺钱又不能发大财的人家来说,从商其实是次选。父母这边,也只能把家族繁茂的希望放到第四代了——第二代身居要职,第三代都去搞研究了,总能多生了吧?

  因此,他们倒也比以前更积极地养生了,算是多了个长命百岁的盼头,尤其是对父亲来说,虽说如今在物质、精神上的享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好像刘太公思乡一样,别的都无所求了,就还是落叶归根、传宗接代的那套东西,才是最根本的执念。

  父亲想不到的是,如果第三代平庸到多休产假也无关紧要的话,那第四代的人数虽然多,却也代表着谢家最终又归于平凡了,到那时,谢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就犹如此刻的烟花一般,璀璨过后,再无后续。

  不过,也不能说这就是什么坏事。谢二哥收回了眼神,重新看向满天绚烂的花火,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能归于平凡,对谢家来说,或许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自古以来,和至高权力扯上关系的家族,有多少能步步登高?离散丧乱,这才大多数最高家族的下场。在烟花绽放的极盛时光里,尽情地沐浴在光辉之中,烟火消散后,默默隐入黑暗,也不失为是体面的退场。

  至少在这一刻,所领受的盛景,那是当真辉煌灿烂,这成就的伟大,足以折服所有人。谢二哥注视着宴会场内外,形容各异的宾客,注视着来自五湖四海,肤色、长相截然不同的面孔上,那统一的赞叹之情,清晰地意识到,烟花绽放的这一刻,光辉有多么的明亮。用多少形容都显得浅薄,它是如此的璀璨,几乎让所有人都疑心自己正身处于幻觉之中,必须要紧紧地掐着双手,用疼痛来告诉自己,自己的确正生活在这个奇迹的时刻,这个奇迹的年代之中。

  他不由向主桌走去,来到了六妹身边,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的妹妹——这个无数人的信仰、爱恨、关注所凝聚的对象,承载了无数尊名和骂名诅咒,在如此的重担之下,以至于连健壮身躯似乎都显得有些单薄的年轻女人,正坐在主桌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宾客们为烟花而狂热的模样。她的表情相当的亲和,但谢二哥认为,她暗地里或许是有些无聊的,这种为先进生产力狂喜赞叹的表情,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她早就看得腻味了。

  就比如今晚,一些库存的廉价罐头,一些普普通通的烟花炮,甚至连数控技术都没有,只能算是二三流货色,就已经让全世界最顶尖的一群人发狂,这样的事如果能让她乐在其中,那她也就有点儿太好取悦了。

  有时候,谢二哥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也会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很多人可能都会觉得,以她拥有的条件,哪怕是统治整个世界也是轻而易举,他们不知道她还在犹豫什么,等待什么,脚步为何如此的缓慢。但只有他知道,为了眼下的局面,她究竟要忍受多少,日复一日的劳心、永无止尽的博弈……他不知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只是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可思议,原来有人能为了这样遥远的目标付出这么多,坚持这么久。

  “怎么跑过来了?”他妹妹亲热地问他,他们在过去多年间几乎是朝夕相伴,谢二知道,他算是她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虽然他远不能说自己真正的了解谢双瑶,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或许一个都没有,但在他面前,她往往是十分放松的,偶尔也会说些真正的心里话。就像是这会儿,她也透露了一些真正的情绪:让无数人沉醉了小半年的定都大典,对她来说也无非是一些额外又必要的工作,现在,她还是在上班,能有个自己人来陪一陪,可以稍微缓解她的无聊。

  “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感想。”他说,有时候谢双瑶也需要一些身边人的肯定和赞美。“定都大典办得非常不错——现在,全世界都会为我们震动,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哈哈!”

  谢双瑶被逗乐了,她的双眼闪着有趣的光。“很好的问题。”

  可以有资格陪坐在主桌的高官,都被她打发去看烟花了,此刻在玻璃前聚成了一排,亲亲热热地说笑指点着夜空,也呈现出了偶然的,和年纪相符的朝气,谢双瑶站起身,和谢二哥一起并肩而立,望着前方一排又一排散乱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

  “现在,要说什么全世界为我们震动,还有点为时尚早。”

  她说,“华夏故土,还没有全取,就是敏朝的地盘,也还没有完全归为我们所有。等到真正的立国大典,场面还会更大,一切还会比现在更好——”

  谢二哥万万没有想到,当所有人都还沉浸于眼前的烟花时,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已经看到了更远更大的画面,当所有人都认为,眼下毫无疑问,已经是极盛之时,女军主眼中,这却根本不算什么,未来一定还会比现在更好——

  一时间,他也不由得失语了,只能默然注视着昏暗的光照中,那张刚强的侧颜。

  ‘砰’的一声,远远的声响传来,映亮了她的脸庞,给她的眼中增添了流动的色彩,谢双瑶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等到那时候……”她说,谢二哥形容不出她的表情,太过于复杂,期待、骄傲、自信……或许也混杂了一些感慨、无奈和疲倦,好像在这一刻她已经看穿了未来,却决定任由其发生,接受了其中的遗憾与残缺,同时仍期待着它的到来。

  谢双瑶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她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等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这一刻我在想什么。”

第1038章 犯罪天才

  “阿娘, 呜呜,我要找阿娘,阿娘——”

  “爹!”

  “更士姐姐, 我叔叔是不是不要我了,把我给丢了?那你, 呜呜呜,那你把我送回我家去吧, 我叫太婆拿钱谢你好不好?呜呜呜,别把我送到孤儿院里去,囡囡不要去孤儿院——”

  “我饿了, 我要吃烤玉米, 呜呜呜,烤玉米!”

  “你别碰我!你坏!”

  “更士姐姐,我要上茅房,屙嘘嘘——哎呀!这下不用去了!”

  江对岸,璀璨的烟花, 在空中留下的印痕仿佛还没有完全消散,空中隐约还能见到一团团白烟, 在江水上空缓缓的移动着,引得江边观看区的观众,争相招引,想要沐浴在这吉祥的雾气中,仿佛也能沾染上不少喜气。但更后方临时支起的长棚,却又很快喧闹了起来:虽然居委会早就到处晓谕,告诉那些来看烟花的百姓,孩子是不许入场的,但依然有不少百姓把孩子带来了, 问着便说是不知情、忘了。

  如果把他们赶回去,只会让更多人钻空子,偷偷地把孩子抱进去,或者是去一些危险的礁石区站着,于是更士们也只能开辟出临时看管区,把孩子集中在长棚里看守起来,并且让他们互相监督,别让父母之外的人,来偷偷抱走了去。毕竟,买地这里拐子虽然少,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仅仅只是十几年前,被拐走依然是妇孺单独上街需要考虑的切实风险呢。

  这些孩子,大的也有七八岁了,小的甚至还有几个月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长棚里自然是哭声震天,那小婴儿离了亲眷之后,哪有不哭的道理?大孩子还好,一开始闹上一会儿,等到烟花开始,便光顾着伸脖子眺望了,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场面有多么的珍贵难得,但被美丽的画面吸引,也是人的本能,为了安静的看烟火,不少大孩子甚至还主动把小孩子抱在怀里哄着,这也让长棚内,总算是得到了少许的安静。

  但是,这静谧的时刻,在烟花结束之后,便立刻又消逝了,见到江边人群逐渐散去,很多孩子都生出无谓的恐惧,害怕长辈们把自己抛下了,不来接他们,还有那些饿了馋了,想上厕所却一直憋着不敢说,直到最后尿了裤子的。再加上那馋奶的小婴儿大哭不止,长棚内简直是沸反盈天,令更士们脸上,都出现了一种麻木的厌倦,直到家长们陆续来领人,这才上前对号牌:要有号牌,能叫上名字,孩子也能辨认得出来,这才能把孩子带走。至于带小婴儿来的那些人,更是有记忆力超群的更士专门来记过脸,如果不是抱来的人认领,肯定是不能叫他们抱走的。

  “这做家长的也是心大,观看区那么多人,孩子还矮,怎么想到带进来的,挤了碰了都还不算大事,走散了心里真就不慌?”

  眼看着孩子们逐渐被接走,只留下一地的混乱,长棚一角,陶珠儿也忍不住和身边的女同事抱怨,“按理说,这都是产假规定落实后出生的孩子,按说该看得很金贵的,怎么还这么不上心?你看,前面人都走了一多半了,这里还有七八个孩子没人来接,这叫孩子怎么不着急呢?人都走了,还不过来,自然觉得家长不要自己了。别看人小小的,心里也知道难受!”

  “可不是这个道理。现在的孩子,又和从前不同,吃喝得好,从小往托儿所那么一送,一个个灵得很,哪和我们似的,七八岁了还傻傻的,话还说不清楚的都有!”

  “如今,那两三岁的孩子规矩都学得很好了,不打架、上厕所要喊,和小朋友要友好,有东西要分享……还有能把自己的名字,家里的地址都背的清清楚楚的。一个个小大人似的,倒把大人衬得没魂儿了。”

  几个更士也都是撇嘴,比着前方道,“你信不信,还真有人会忘了接孩子的,到时候,还得抱回更士署去照顾一晚上。你真别不信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浑忘了,就为了这,还得留个人在前头值班,告诉那些丢东西的、丢孩子的,都上哪找去!”

  一说到值班,大家都是浑身疼痛,头皮发麻,陶珠儿锤了锤发麻的腰,“还好!还好明日就结束了,我们再辛苦个十天,估计也能回原处去——都说这支援首都是美差,之后晋升表彰一个也落不下,可谁知道这都是当得的?真当咱们是在这享福呢?!命都快熬没了!偏偏越是这样的时候,还越多事儿!”

  的确,每一次人员聚集,都代表更多的意外,以及更大的工作量。陶珠儿一干更士,别说休假了,要说一天能只工作个八小时,准时下班,那都是奢求,基本每天工作时间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虽然许多工作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维持秩序、巡逻执勤,但自己干起来才知道有多累。

  这几日都还算是好的,之前参加阅兵式的兵丁,因为要排练,每天只工作六小时的时候,多余的活计还不都是陶珠儿他们这些同事来补上?那才真是大家累到一块去了,你累你的,我累我的。那些参加阅兵式的军士,累得倒是心甘情愿,能代表自己的队伍被六姐检阅,这是多大的荣耀?陶珠儿他们,怨气就重一些了,因为他们很多人都在外围执勤,一样是辛苦,却看不到什么热闹,这入宝山而空手回的感觉,也的确令人幽怨。

  今日还算不错,他们轮值到江边,也能跟着看烟花,这也算是上头给他们的福利了,江边烟花、海军晨操、阅兵式彩排时,维护秩序的岗位基本都是轮换的。陶珠儿和牛均田都来自绍兴,因而被安排在一起轮值,这也是十几日来两人第一次碰到一块。

  陶珠儿见到江边人散得差不多了,果然还有两三个孩子没人来领,都是伤心得大哭起来,便借着去找牛均田叙旧,溜得远一些。她对孩子的哭声是深恶痛绝的,就为了这,简直不想成亲,暗自抱怨道,“虽说这孩子也是可怜吧,但真是家长怎么样,孩子就怎么样,也不知道在哭什么,落在这样不靠谱的父母手里,倒还不如直接去孤儿院呢。”

  虽说她从小受宠,对于孤儿的心思难免失了体贴,但陶珠儿平时还是蛮能体谅人的,只是连日辛苦,脾气难免暴躁。走到牛均田那里,本来是想图个清静的,却也未果——牛均田那里也有不少人围着,都是丢了钱袋的,这些人虽然不敢冒犯更士,斥责他们执法不严,但却也都在央告不休,还有些声泪俱下,说着自己钱袋里有多少积蓄,对自己又多么重要,这笔钱要是找不回来,自己阖家都得去喝西北风云云。

  世上哪来这么多蠢人!陶珠儿对此简直匪夷所思,要说从前,在敏朝那里,吃不饱穿不暖,又没有书读,愚笨些倒还情有可原的,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身在羊城港,还有闲心来看烟花,而不是来摆摊做小生意的人家,日子不可能过得很差,就这样还蠢得令人发指——三令五申,还要把孩子带来,更甚至于把孩子丢了的,还有说了别带太多钱财到江边来,还一定要带来,且果然失窃了的,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什么?若是蠢算疾病的话,这都已经是无可救药,只等着熬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