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29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也因此,这会儿,虽然她的目标是初步达到,但谢双吉心中的焦虑是丝毫不减,和线人沟通时,不自觉都是皱着眉毛——这线人带来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宽慰效果,居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嗣中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筹码,这就很难受了,虽说需要的时候,筹码是可以被制造的,但如果已经存在一个可以栽培使力的对象,也能省不少事儿。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小中人说得也不算错:对于敏朝后宫的变化,谢双吉是很了解的。她第一次来京时,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和性别,比较广泛且频繁地加入到敏朝的后宫活动之中,甚至还参与了敏朝后宫的扫盲运动。第二次进京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见面次数有所降低,但人头还是很熟,对于敏朝皇嗣后裔乃至妃子的动向,也都掌握得很清楚,见了面也都能搭上话,这也是她进行宫驻扎的重要理由。

  敏朝的皇嗣,在这一代算是一反常态,完全不窘迫,甚至可以说备选者很多。一直以来,民间都有声浪,把皇嗣的繁荣,和皇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绝嗣对于一个王朝来说,似乎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但说来也是巧合——大多王朝到了末尾,子嗣还真的都比较艰难。只有本朝算是个例外,算起来,皇嗣有十几人了——就算不计算皇女,皇子也有七八人之多,对于皇位继承来说,肯定都是够用了的。

  皇帝的生育,有一个集中爆发期,在几年内,他一口气制造了很多小孩,那之后,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消息的刺激,他的兴趣就转向了养生、练体去了,明显在女色上淡薄了很多,之后只是陆续有两三个皇嗣出生,这些后来的孩子,年纪尚小,虽然跟随母亲住在皇帝行宫内,但对于局势毫无影响,他们的母亲也都是没有名分的选侍,只有被摆布的份儿。

  至于说头一批含太子在内的皇嗣,如今大概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不到婚龄,也没有封王,朝廷每况愈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藩当然也是没影子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藩王按道理都是大婚后就藩的。如果按买地的规矩来,二十五岁成婚就藩,到那时候……还有朝廷吗?或者说,朝廷的土地还剩多少?还能封到哪儿去呢?

  很丧气,但这的确是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的事实,皇嗣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都要为未来做好准备。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说是完全不闻不问:太子后来舍给西林党做交换了,其余的皇嗣,在教育上他是上心的。

  不像是自己和弟弟信王一样,都是由阉人启蒙,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就上位,虽然识字,但缺少政治和文化素养,在大臣面前几乎算是个半文盲。皇帝从小就安排皇嗣们由特科启蒙,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皇嗣都是在特科教育的背景下长大的,可以这么说,即便是敏朝覆灭,倘若皇帝一家没有被严格清算治罪的话,那么,皇嗣们靠自己的学识,至少也都能谋到一些诸如账房、教书先生之类的工作,也有一些有天赋的皇嗣,谢双吉知道,在理科上是可以胜任高级工人或者工程师的职务的。

  当然,和皇嗣比起来,这些职位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但这些至少都是可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总比什么都不会,去卖苦力来得好吧?再加上他们各自居住的所谓行宫——当时都是皇帝挪用的一些官邸,包括皇帝现在使用的行宫也是如此,叫行宫,其实就是一个个大院,地方有限,住不了太多人,所以才需要大家分散居住,而一旦分散之后,被分出去的妃子其实也就自然的和皇帝疏远了。要把这些行宫当成皇帝提前分配给孩子的财产,或者也并无不可。

  不敢说百分百会实现,但是,这是可以去梦想的前景——等将来买活军入城之后,如果运气好些,是和平交接,他们还能保留手里的行宫,或者退一万步说,交出去大多数,留下一两个跨院给自己,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宽宥,再找一份工作,手里多少也存了一点积蓄,这些皇嗣依旧能过着体面的生活。相对于绝大多数亡国后裔,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比这个结局更惨的皇嗣,翻开史书一看,那是不是比比皆是?

  一个,是大家都受了教育,包括皇嗣之母,也都能读书了,眼界大开就知道对比,知道对比,就知道知足,再一个,也是因为眼界大开,懂得去透过报道的表面看实质,知道去到处收集消息,观察社会现象了。

  这些皇嗣和他们的母亲,估计也是被这些年藩王的下场吓破了胆,又看到了田任丘对付京中大户的酷烈手段,知道在这样的时势中,一时出头得意,恐怕还未必是好事,早就歇了心,根本不敢轻易干涉政治……他们的眼界都是普通人的眼界,想过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子,这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但这会儿就让人有点为难了,想要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傀儡皇帝,有点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甚至连有野心做太后的皇嗣生母,都是难找。

  没办法……有点野心的,早就和王顺儿一样,离婚去走特科了,也不会在宫里苦熬着……本来,后宫内眷(含宫女、阉人),就是特科人才的一大来源,也是因为出身的特殊,皇帝才能如臂使指地去差遣特科。

  谢双吉虽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但也是知道,内眷出宫考特科分了好几波:第一波就是王顺儿那批,除了几个后妃之外,大多都是得知自己可能要被精简掉的内眷,为了找个新差事,因此积极准备应考。第二批的妃嫔人数就很多了,基本被分到其余行宫居住,或者还在紫禁城内住的妃嫔,有些心气的也都试着想考一考了——这分到别的行宫之后,想要再得宠也难,日常的供给,当然不会说是艰难,但也绝不够奢靡的。也就是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姐妹几个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孩子们到点还能去上课上学,每日离开行宫,她们连再上课的机会都少了,随着内眷人数减少,也不再补充,再开扫盲班的意义不大了,她们也都有了相应的知识水平,要想再进修的话,在宫中是很难的,得离婚出宫,考特科才有机会了。

  都是妙龄的年纪,就这样在大囚笼里一辈子关到死吗?门都开了,想出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诱惑下,还能留下来的妃嫔,性格有多么的温顺,也就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这几年甚至有好几个前妃嫔移居到南面去了,甚至连京城都不愿意多呆,还有偷偷摸摸把自己生的皇嗣一起带走的——这都是住在行宫里,时常可以接触到民间实际的,明显是不看好京城的将来,预测要比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后母子悲观得多。

  耳目闭塞就是如此了,报纸上看到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的日子还在继续,或许很容易就会以为,外头的天地,还和自己搬迁前一样,虽有大患,但也还算红火。这几年的紧张气氛,对他们的影响依旧很小,谢双吉认为皇后是主动把自己装到了套子里,思维也就逐渐越来越钻牛角尖,比从前要颟顸愚钝得多了,和这些常常接触外界的妃嫔比,好像有点儿格格不入——指望她能突然奋发觉醒,承担起皇帝之前的职责,把京城情况理顺,再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压榨出一点余力来处置延绥边患,恐怕是不太现实的。

  “那就只能看田任丘了……”

  她轻轻地嘀咕着,“还有什么能伸手的地方,他比我们还要清楚……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

  “你是说?”

  对讲机里传来了谢春华的询问,谢双吉在会议上表演完毕,又接触了一轮线人,回来当然是要做报告了,她也不吊胃口,“西林跌倒,锦衣卫吃饱,特科这边廉洁度虽然相对较高,但那也只是相对,锦衣卫派系这些年来到处抄家,也必定是肥了一波人。如果他敢向自己人挥刀的话,我估计还是有油水可榨的,就是不知道能榨出多少了。这些事,估计只有田任丘自己清楚,但这也等于是动荡了特科和锦衣卫的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皇帝这样疯狂的魄力,往自己的根基去挥刀的。”

  她指的是皇帝挥刀向藩王世系的动作,事实上,这一行为虽然有效地缓解了敏朝的财务情况,却也直接造成了皇嗣和父亲的离心,甚至可以说,也直接让皇帝再也不敢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比他更铁杆买化的信王除外),天家亲情因此荡然无存。如今看来,谢双吉也不由感慨,别看皇帝的工作似乎完成得总不算是太优异,但自己想想,他也是够有本事的了,以至于现在要给他找个继任者都是很难。

  如今这局面,就算皇帝还在,估计都是难解,偏偏他还倒了……谢双吉这一轮接触下来,预期不算太好,她如实告诉谢春华,“虽然我已经是尽量施压了,他们也的确吃了这一套,颇为殚精竭虑,但也要做好他们拿不出方案的准备。”

  “这……该如何做好准备?”

  谢春华也难得地显出一些茫然了,谢双吉指出,“这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问题了。”如果要调整预期,或者启动后续资源,来为辽东边军补足粮草,那都是中枢衙门的决策。使团也不知道中枢到底还有没有为大军供粮的能力,问题的关键还是时间,现在储存在南洋或者羊城港仓库的粮食,运到天港至少要两个月,没有补充,京城是肯定不敢开库的。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决定供粮,辽东出兵也还要两个月,等大军走到延绥,敌人会乖乖在延绥等着被打吗?到时候整个边境都要被打烂了,甚至更现实一点想,集中力量保卫京师,根本不去考虑边境问题,或许才是最优解,要知道,所谓天子守国门,京城距离前线也并不远!

  两个月功夫,足够鞑靼人打到京城来,之所以要保住京城库存不敢乱支出,就是因为这条生死线——如果粮运出去了之后,鞑靼人闪电奔袭,京城被围困且无粮,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境,京城的数十万百姓要死多少,就不好说了!

  如果供粮都不能缓解困境,那……似乎除了调整预期以外,能做的也不多了,打起仗来,最短缺的就是时间,行政命令想铺开需要的却又就是时间,这就是最大的矛盾——如果电报线能铺遍全国那还好些,至少能让百姓提前迁徙,逃开兵灾,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离开传音法螺,消息传递速度就是极慢。京城这里已经知道了延绥的情况,并且为之行动起来了,可那些和延绥相聚百里左右的城池乡镇,有很多还蒙在鼓里呢!

  在等消息的同时也要做好两手准备,这是极沉重的思考,但除了面对之外,别无他法,谢双吉说完这句话,频道内也陷入了一阵沉默,谢春华似乎几次想要说什么,都无从开口,对讲机内规律的滋滋声,显得特别刺耳,过了一会,又突然响起了一阵杂音,有人隐隐在说话,但似乎是因为频道干扰而并不清晰。

  “能听得到吗?能听得到吗?延绥分机报告,报告,边市陷落,我们在转移途中,观察敌人规模……线路……”

  延绥方向的新报告?谢双吉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那细弱杂乱的声音,可——你说巧不巧,偏偏事儿都赶在一块了!就在这时候,头顶又是一声巨响,几乎让人以为有什么重物落到屋檐上,谢双吉吓得一颤,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又打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一阵雷的影响,对讲机内的声音突然全都消失了,她贴在耳边开关了几下,这才不得不承认,通讯是暂时中断了。

  “气人!”

  真是摔机器的心都有了,她压着心中的火气,小心翼翼地把仙器放回了锦缎盒子里,这才站起身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就这么一会功夫,天边风云际会,已经是显著地阴沉了下来,浓云中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之隆隆,一股狂风吹得窗框作响,这是又要下雨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得天边乍亮,谢双吉猛然一回头,却见雷声中有人站在门边冲她招手,面色十分急切,一时间毛骨悚然,差点惊叫出声,还好她已颇有城府,勉强掌住了,这才认出来是王至孝的干儿子,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王化学。此时雷声已过,王化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殿下,七殿下——快去主殿——皇爷有转醒的迹象了,这事儿,其余人还暂不知道那!爹爹第一个就差我来给殿下报信!咱们——快去主殿吧!”

  皇帝要醒了?他还能醒的过来?命这么硬?

  虽然言之凿凿,好像买地的医疗团一到,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皇帝可以立刻痊愈,但说实话,谢双吉自己都不相信皇帝还能恢复。闻言也是一怔,忙收拾心情,和王化学一起,在阴霾天色中匆匆而去。

  那雷声追着她们的脚跟,一步一步,几乎是如影随形地打着,豆大的雨滴直往面上砸,几乎要让人以为一场急雨就在眼前,缓解京城数年来累积的焦渴,但这几滴雨洒完了,久久又没有后续,只有那阴云依旧盘旋在京城上方,大风一阵一阵玩命儿似的刮,直到当天深夜,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叫人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呼为咄咄怪事。

第1123章 皇帝的遗言

  “九边急报到了!”

  “怎么样,可有新消息?”

  “没有,也就是几句话,还不如传音法螺里说得仔细,还是等今天的电报吧……不知道使馆那里什么时候送信进来——已经是三五天光景了,倘若鞑靼大军一路前行,只怕距离京城已经不到三百里,沿路的卡口不知道如何——哎!这没有电报就是不便,哪怕现在陷落了,消息也得几天才传过来,叫人好生心焦也!”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别惊扰了皇爷!”

  沉闷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着,似乎又是要撒些雨滴的样子,细细密密的对话声,从碧纱橱后头传过来,犹如老鼠在偷粮一般,悉悉索索的,令人有些不耐,但却又懒得呵斥——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呵斥了也没有用的关系。谢双吉收回视线,又打量了一下床榻上的病人,听王至孝向使馆派来的大夫汇报道,“昨日到今日,解大溲一次,小溲三次,清醒了四五次,逐渐能吞咽了,吃了些米粥肉汤,眼珠两边也都能转动,只是尚还不能说话,浑浑噩噩,吃完了又睡过去。不过,对人声——”

  皇帝对人声的反应,是大家都能看在眼里的,之前闭目昏迷,面如金纸,只有一息尚存,对外界完全一无所知的皇帝,这会儿已经会因为有人在床榻边说话,而呈现出睡得不安稳的姿态。大家也随之默契地远离了床榻几步,也把对话的声音压低了,谢双吉道,“确实一日比一日好了,每天来看,进步都是明显的。”

  “嗯,就是左边还呈现明显的不便,完全没有力道,你每天可以测试几次他的抓握,再抬抬左腿,看看是否还是完全脱力的状态。这关系到后续他是半瘫、全瘫,还是最后可以慢慢恢复到拄拐走路的状态。”

  虽说比不上武子苓名声在外,但使馆的大夫平时也是常常被王公贵族请去问诊的,对一些富贵常见病很有经验,王至孝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仔细聆听着,更示意身边的养子仔仔细细地把医嘱记下来,也包括了今日开出的新药方,这才举手一让,示意三人出去说话,避开墙角始终端坐着,时不时往小册子上记一笔的史官。

  ——这史官是昼夜值守,不曾稍离的,也算是敏朝最后坚持的礼制了,按道理,起居注史官是不会离开皇帝太久的,只要是处置公务的正式场合,必须跟随,这些年来,

  由于皇帝搬到行宫居住,治理范围也一再萎缩,治理手段更加丰富随意,和特科有关的很多会议,史官没有参加,但在这样敏感关键的时刻,礼部就发挥作用了。

  在他们的坚持下,很快史官就进驻了寝殿,严格地记录着皇帝的每一次用药、探视,当然也包括至关重要的节点——他何时撒手人寰,以及是否留下遗诏,这些信息的正当性,都是要靠史官来背书的。

  在这些事情上,的确也可以看出敏朝的一些积累,谢双吉也是看到了史官出面,这才意识到,买地的历史似乎一直来也缺乏系统的记录和整理,或者说,六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很淡薄的,谢双吉倒是认为,有些事情该记还是要记,免得日后产生什么争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系统且完备的历史,对一个国家来说,虽然无形,但却是最宝贵的财富,买活军可不能把华夏数千年来的传统给弄丢了。

  她在心底提醒自己记下此事,给姐姐写信时提上一笔,又集聚精神,听王至孝和她报告这一日以来,各方的动静,“皇后并辅政大臣早上都来探病侍疾……之后便去商议政事了,行宫中一切如常,并无异动。夜中也无人窥视皇爷。”

  按道理来说,这事不该由王至孝亲自来和她说,王至孝本人的立场,也就一览无遗了——虽然在特科开展之后,京中阉人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的确培养出一批只听令于皇帝的势力。但买活军在阉人中的威望,仍然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王至孝的义父王知礼,早都在敏朝使团中谋了个闲职,其实就是在南方养老了,王至孝虽然在皇帝身边做事,但他的真实倾向,皇帝也是心知肚明,或者说,他之所以得到皇帝多年的重用和信任,正是因为王至孝和买活军坚固的联系,很多时候,王至孝充当的就是双方沟通传话斡旋的桥梁角色。

  而在这样一个时候,王至孝比谁都要清楚,能保住皇帝性命的,恰恰不是皇后,而是田任丘和买活军。因此,在他隐隐的倾向下,这两方在行宫办事,明显要方便得多,至于皇后一方,他虽然也不至于落了话柄,但私底下不掣肘也是不可能的。

  这几日来,他也实在是辛苦,一方面大量时间花在皇帝这里,日夜值宿,一方面还要抓牢行宫上下内外,震慑宵小,以免有小人作耗。不过是七天功夫,王至孝显然瘦了,黑眼圈快有眼睛大。谢双吉不免也宽慰了几句,又问了问王至孝会议的进展,王至孝摇头道,“没有什么进展!目前就是卡在粮草上。西林党也不肯把山阳道划为特别区,就只能卡在那里了。他们是指望鞑靼人吃下边市之后,总要消化整顿上小半个月……所以还有些时间。”

  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怎么能只是指望着这个呢?谢双吉心下有些沉重,暗道,“田任丘不肯冲特科开刀,在我意料之中,西林党不肯划山阳道就更合理了,特别区是他们最恨皇帝的地方,这几年来都围绕这一点口诛笔伐,山阳道倘若要划出去,这件事是要算在皇后头上的,千辛万苦才盼来的摄政贤后,刚一上任就背个大黑锅,他们脸面如何下得来,而且,违背了自己宗旨理念的政治派别,哪有好果子吃?做鸟兽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她看待这些问题,视野已比较宽广,不再只是简单地感慨某个团体的执拗执迷,而是能看到其背后无可奈何的利益逼迫,以及有可能采取的妥协之策,谢双吉推测最后这个黑锅可能还是会甩给皇帝:就说是他在任期间就已经做好的移交山阳道的决策就行了。以山阳道来交换买地的粮草,他们是有把握买地会点头的,毕竟,山阳道是谢家老家,都会猜姐姐对此地有特殊的感情。

  在买地这里,能得个山阳道,也好对下交代,不至于算是浪掷了宝贵的粮草。其实本来无论如何可能都要出粮的,就算敏朝什么都没给,只是派人来乞讨,该出的也得出,现在还有个山阳道,感情上可能会更好受一些。谢双吉想这个结果或许也还不错,总比最坏的强些,只是眼下还要耐着性子等——等细节撕巴清楚,等敏朝达成一致,买地这里再走流程……明明都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情况了,但却还是要等。

  等待真是这世上最磨人性子的事儿了,这几天,谢双吉是领教得够够的了,她感觉自己简直已经被行宫中阴郁缠绵的气氛给完全掳获了,每天都活在一种钝性的折磨里:永远在等,永远没有积极的消息。苦候了许久,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对方舍命传来的,却还是重复简单,对事态没有一点帮助,他们早就知道了。

  北面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哪怕因为这几日京城的雷阵雨天气,无线电通讯质量降低,但电报的通信是不受影响的,草原方向的无线电往南方总台只要能呼通,经过有线电报的中转,最多半天,京城这里也可以收到一手消息。这样要比一站站的八百里加急快多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等电报,也就造成敏朝渠道回传的消息,往往很过时,人们已经无法习惯这种跑马传信的效率了。

  可是,无线电报的前提是,要有人在前线侦查,随着边市陷落,通信员撤退转移,边市的消息也中断了,现在整个西北方向,敌人的动向就像是笼罩在迷雾之中。京城好像又一次陷入了骑兵带来的阴影里:骑兵的速度可能比驿站传信的速度更快,或许在消息传来之前,突然有一日,土木堡下又是大军压阵……这些年来久不修理的关卡,如何能抵御洗劫过边市,铁器不缺,或许还有火铳在手的轻骑兵?

  还好,御营方面已经在整顿九门军备了,最坏的情况下,坚守京城,粮草武器也都还是有的。不过,倘若都打到京城来了,这一路沿线的治安要被败坏到什么程度,也真的不好说。关键在于察汉浩特也只是鞑靼一部,还有诸部鞑靼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察汉浩特吃到肉了,他们会不会也……

  只能指望草原的消息别这么灵通了,再有就是买地这些年间,在这些草原上布下的线索,能发挥一定作用,谢双吉眉头深锁,和王至孝低声交谈了几句,预备回屋去写日报了,这几天下来,唯一的宽慰就是,她和使馆的交流是越来越顺畅了,并且也成功接收了皇帝的医治,这样她心底至少还有个依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大珰近日也是辛苦,也要善自保重,这个当口,你若再倒下,宫中就真要乱了。”

  她不免也要勉励王至孝几句,王至孝一听她这样说,双眼顿时红了,拭了拭眼角正要说话,屋内又起一阵骚动,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粗哑含混地呻.吟道,“水、水……”

  两人顿时对视一眼,都是惊喜交加,不等屋内人出来招呼,先后钻进屋子:皇帝能说话了!也知道了饥饿焦渴,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皇爷,皇爷,您总算醒了……”

  “都别围着,让一让,让他呼吸新鲜空气,把他扶起来一点儿,靠着床边,腰下塞好枕头……陛下,我现在和你说话,你可听得清?你看我手指比的是几?”

  本就没有走远的大夫,立刻被请了回来接管局面,屋内外都是一片喜气,尤其是当皇帝含混却坚定地表示大夫比的是二,还做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并且嚷饿之后,更是几乎要沸腾起来了:很多人都念诵着买活军的神奇,就说吧,皇帝是不是交给使馆的大夫照料后,就一日日见好了?

  其实,脑溢血病人如果能康复的话,大概也就是这个过程,总是要给点时间的……谢双吉有点无语,不过也没有纠正这种认知。她始终站在角落观察皇帝——左边腰以下还是不能动,嘴角也撇着,两边脸不是完全对称,不过思维是逐渐清晰了,不知道对性格和记忆有什么影响,目前看日常沟通至少不是问题,已经可以自己吞咽了。

  固体食物还是不敢给吃,但汤水是可以喂的,大夫也不敢让皇帝多食,喝了些汤水后,又叮嘱众人让他好好休息,稍后他会过来看着喝药。众人听了,便也不敢演得太过,依依不舍都退出了内间,谢双吉见状,也要告辞离去,只是她一转身,身后就传来呜呜之音,是皇帝挣扎着想要说话——他还是有点被影响,话是说不清的了,尤其是复杂的话,好像说不出来一般,急了就呜呜叫,倒像是一条可怜的老狗,又或者是一种怪异唐突的野兽。

  “陛下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谢双吉试了两次,见皇帝果然不愿她走,面上也有着急之色,便干脆回身走到榻前等候,见皇帝欲问,又问不出,急得面色发涨,也有些于心不忍,寻思片刻,便道,“要是问北边的战事,我说说进展。”

  果然就是要问这个,皇帝昏迷之前,就在商议此事,也难为他有点儿鞠躬尽瘁的意思了,醒来后不问妻儿,不问自己,最关心的就是此事了,谢双吉心下有些感慨,嘴上却不容情,也不虚言安慰,也不危言耸听,平平实实把这几日的发展说了,总结道,“眼下大军暂无音信,京城警备已肃,大政方针辅政大臣还在商议,您可要召他们来,有话叮嘱?”

  皇帝费力地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理解消化谢双吉话里的意思,见谢双吉似乎要后退,他一阵着急,忽然扬起还有些无力的左手,一把搭在谢双吉手上——王至孝惊喜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叫道,“有力了,有力了,左边有力了!”

  谢双吉眉头微微一皱,她觉得皇帝的手潮湿柔软,耷拉在自己手上,犹如一块肉破布,没有半点筋骨,令她有些不适,她勉强忍耐着,凝视着皇帝,等待他的下文,这几日功夫,皇帝的面相都是大变,左边面孔的一些纹理好像都跟着消失平滑,看着很是怪异,曾经非常熟悉的面孔,现在居然陌生到她有些辨认不出了。

  “我……我……”

  他的话声也是,含混颤抖,充满了喘息,“我不成了……”

  这不是才醒吗?为什么做这样的不祥之语?大家还指望着你神速恢复到可以主持大局,或者说可以承担责任可以背锅的地步,重新出来发号施令,让北方渡过这一次危机呢……谢双吉忍耐着没有反驳,而是凝神听着,等待着他的后续——不管皇帝之后能否恢复,眼下的话可能是他自认的遗言了,要让他不受干扰,好好说完的。

  “我……最后……”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又响起了隐约的闷雷声,不知是谁默不作声地打亮了电灯,屋内的一切骤然笼罩在黄橙橙的光晕中,地面上又投下了无数张牙舞爪的阴影,谢双吉沉默地在病床前充当着雕塑,屋内的呼吸声好像都跟着她一起被收敛到了极致,屋内只有皇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他断断续续,含混却又坚定的短促话语。

  “最后,一个、皇帝——”

  他说,用尽全力收缩着左手,终于轻轻地握住了谢双吉的手腕,谢双吉屏住呼吸,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和皇帝对视着,看到的是一双病态地猛瞠着,大小不一的眼睛,皇帝喘着气,又重复了一遍,“让我做,最后、一个、皇帝——”

  “六姐,告诉……不要,再有,皇帝,了……”

  “不要,再有——”

  他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了,突然间瘫软了下去,好像是呛住了一般,发出了呃呃之声,大夫吃惊地喊了一声,从谢双吉身边跑过来,一把抱住皇帝,开始给他做检查,“别说了,别说了,你现在不能激动——”

  在满屋子的木雕泥塑中,他的着急显得特别显眼,反而衬出了其余人的木讷,大家似乎都被皇帝的‘遗言’给震得魂魄出窍,站在原地一声也不得出,天边又是一个炸雷,谢双吉被震得双肩一跳,本能地往窗外看去,恰好和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双眼——皇后还维持着着急迈步的姿态,站在门边,她面上极致的茫然,似乎倒映的就是片刻前的谢双吉。

  是知道了苏醒的消息,匆匆前来探病谢双吉还想再多看几眼,可就在此时,大概是被雷雨影响,电灯滋滋闪烁几下,猛然黑了,屋内众人的面孔,一下全都融进了阴影之中,皇后也成了门框中的一个剪影,谢双吉眨了好几下眼,烙在眼帘中的,还是刚才那一瞥之中,一闪即逝,不知真假,来不及收敛的,一丝恨意……

第1124章 暴雨终至

  人的意识,到底是寄宿于□□,还是寄托于某种虚无缥缈,可以用灵魂来形容的东西呢?人死了以后,没有了□□,所余下的东西,真的能前往所谓的宇宙黑洞吗?还是说,从始至终,所有宗教都只是对于残酷事实的逃避:意识只是□□的产物,而当人们意识到了□□的脆弱之后,便难以接受自身意识也注定消散的宿命了?

  谢双吉毕竟还挺年轻,工作也忙碌,平时很少有时间思考这样形而上的问题,但今日,皇帝的表现,让她也不得不深思起此事来:皇帝的表现,毕竟是大不如往常了,明显还是受到了病患的影响,思维没有之前那样明见而全面,明显是局限且执拗了不少。他所说的‘我不成了’,若是指做不成皇帝,那的确不假,尽管性命没有大碍,但从他残存的思考能力来看,已经无法再胜任决策者的职责了。

  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感慨,人的路途终究是性格决定。见多了在权力面前丑态百出、恋栈不去的人,皇帝撒手的痛快,的确是相当罕见。谢双吉甚至觉得,如果皇帝继续执拗地想让大家相信‘我能行’,那么他好转的速度说不定还能再快些,人的意识,对于□□有时候的确也有强大的影响,是个精妙的系统。

  但可惜,识时务一直以来都是皇帝的特点,这个特性,让他在皇位上多坐了若干年,拥有买活军的强力背书,同时果断起抛弃了那些早该被埋葬的累赘,但也正因为这个特性,健康上遭受重大打击之后,皇帝已经是斗志全无,谢双吉甚至在想,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成了,深信自己将死,那说不准病情还真会恶化下去也说不定。

  不过,也未必‘我不成了’,指的就是性命,也可能是‘皇帝……我不成了’,‘北方大政,我不成了……’,对一个语言能力还没完全恢复的病人来说,不能要求太多。就算他的几句话,把局面一下搞得更加尴尬,本来还在推进的御敌工作一下又陷入停滞……可你还能怪他什么呢?口水都要旁人帮着擦的病人,和他计较太多有意思吗?

  甚至,在买地的指示下达之前,谢双吉还要尽量保住皇帝的性命,以便让姐姐拥有更多的选择。皇帝醒过来了,而且可以勉强发号施令,太子监国和刚成型的顾命大臣班底,身份就有点儿尴尬了,买活军斡旋的余地也就勾搭,它可以继续存在,也可以让买活军这里出具医疗证明,把大政夺回,让田任丘掌握更多权力——

  如果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想要继续监国,那就可以以此做交换,让西林党放开对太子的严密掌控,重新接受买地的特科教育——你说太子真的就对特科全然陌生吗?也并非如此,他从小是特科启蒙的,但是,对于太子来说,接触不到的支持,等于没有,他或许也需要新的选择,一个基本长成的年轻人,不能预设他和母后完全是一条心,只是如今西林党选择的是太后,太子的声音完全被压制住了,可有可无,也没人去琢磨罢了。

  “发表完这段高论之后,他还有醒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