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醒来了几次,每一次都比之前见好,估计是脑部瘀血在慢慢吸收了,出血量可能不大,李大夫说可以试着放放血,或许能更好。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暂时维持现状好些。”
听说皇帝醒转,进宫探望的大臣,都在屋外院子里跪着磕头,侧厢房里,谢春华和谢双吉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一边低声对话。谢双吉反问谢春华,“团长,羊城港给回复没有,什么态度?”
谢春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说知道了,也在开会,我们这里也不好催,这种事太不好说了,这毕竟是个病人。”
的确是这个道理,再等等看病情,免得胡乱表态,反而错失了最好的机会,这也是谨慎考虑。也就说,又是要等,谢双吉的心,好像泡在慢慢加温的滚水里,有点儿喘不上气,却也无奈,只能这样煎熬着。
阴沉的天气,压得她胸口发闷,总想长叹一口气——在人前,她要装得威风八面、满不在乎,把买地使者应有的威风和派头摆出来,有叹息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会儿在谢春华面前,她不用再憋着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对谢春华苦笑了一下,谢春华也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西边,“那边怎么样?需要仔细提防着。”
“王至孝也这么说,里外里都是派人盯紧了他们的院子,他自己把铺盖都搬到堂屋来了,晚上就睡在病床脚下。”
谢双吉不免又想到了皇后的剪影,以及在灯暗之前,所有人面上的晦暗之色,她摇了摇头,“别说皇后了,就是王尚书、田任丘,对他那话也没什么好反应,所以我说,人病了是真的不成,这话一说出口,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反而说不定会促成田任丘和西林党的联盟,真把太子给捧上位,倘若是那样,就算王至孝等有限几人忠心耿耿,他也是真的活不久了。王至孝自己都想到了这一层,昨晚派义子来找我,请求庇护,说如果皇帝殡天,我们不出手的话,他必死。”
谢春华也是略微动容,征询地看了谢双吉一眼,谢双吉点头道,“那我自然是答应了。他和我们也是老关系了……现在大家也都是在等,一来,西林党和田任丘需要时间谈判媾和,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在等武医生他们——如果皇帝能悉复旧观,大家也就若无其事,都在等着看,我们买地这里有没有神仙手段,真能把这样的顽疾给治愈。”
皇帝的心愿是做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还活着,且能视事,这个愿望和其余人的利益就没有剧烈的冲突。所以,现在大家都是在等,等他好,或者等他死,毕竟他自己也说了‘我不成了’,或许有人也就理解为他命不长久了呢?弑君,对于老思想的人来说,毕竟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会自己死,相信所有人也都愿意再等上一段时间,看看皇帝的表现。
“偏偏,他的病床前,现在又是个完全公开的礼仪场地,不能完全隔离起来……那就成隔绝中外了,至少在羊城港明确指示之前,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谢春华也认为眼下的局势很棘手,皇帝作为政治生物,从生到死都是‘大礼’场合,这是敏朝的礼制,使团必须予以尊重,更重要的是,羊城港没有态度之前,他们也必须严守中立,不能擅自表达自己的倾向——从前的谢双吉就是个好例子,没有严守规章,自己灵光乍现,私自下了决定,看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在大政的场合,使馆就是个喉舌工具而已,大脑没有下达指示,他们只能继续维持现状。要保住皇帝的性命也是如此,不过都是为了让中枢多些选择,如果中枢有指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皇帝抛弃。只要顾命大臣能继续起到皇帝的作用,谢双吉想那其实也没有继续保他的必要了,当然,多年合作下来,不能说没点香火情分,但如果牺牲皇帝能让新盟友放心的话,她认为姐姐也会这么选的。
姐姐……在想什么呢?局面已经很紧急了,鞑靼方向的信报全断,也不知道科尔沁草原和建新方向是什么反应,如果台吉们要反,第一件事,就是要对付买地这里过去的吏目,谢双吉不由得想到了孛儿只斤.瓶子,这个胖胖的小姑娘经过京城时,还和她打过几个照面,台吉们倘若决定和察罕浩特联手,那瓶子不是被杀,就是被抓——这就要看她平时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如果有群众基础,有声望,以她的血缘关系,被囚禁的可能性大些……
也不知道多派从前的贵族去草原,是不是就考量到了这些,如果是奴隶出身的吏目,谢双吉毫不怀疑,被抓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被立刻酷刑处死,以此宣泄一些被压制台吉的怒火——这可是个吏目极度紧缺的时候啊!每个有实务经验,能做事的吏目都那么宝贵,如果折损在这次叛乱里,对整个草原的消化都是个大打击,不知道要倒退多久……
想到这里,谢双吉是真的牵心牵肺的肉疼,好像有一口戾气,在脏腑中滚来滚去,酿成变换不定的幽怨,时而怨怪这天候,时而怨怪察罕浩特,时而甚至大不敬地怨怪起罕见迟缓的中枢。她和谢春华告别之后,回了自己的院落,却也因为这口气而不得安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又悄然前往皇帝居住的正殿:和王至孝待在一起,至少能第一时间知道各地驿站送来的急报,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多知道一点,或许也能多缓解一些压力。
但是,今日送来的消息,并无大家都翘首以盼的西边急讯,尽是一些丧气且常规的消息:某地有疫,某地报旱,某地报大波流民云集,问询说是来自关陕方向,受战乱影响,背井离乡……察罕浩特入侵带来的第一波影响,正在缓缓扩散,估计之后数月,各地都会有类似的消息报过来。
“这天!不过是四点,就暗下来了!到底何时才能下场痛快雨!”
到了下午,又有雷响,又是风云汇聚,又是时不时几滴雨,气压低得让人更是难受,因为王至孝要代皇帝用印(皇帝苏醒后,政令由原本加太子、皇后印,增加了加皇帝印下发,其实都是王至孝在用印),谢双吉暂且避出了厢房,在后院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嘴里轻轻地嘟囔抱怨着,见左右无人,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本闲书想看,却也无法集中精神,要看报纸,又受不了上头一惊一乍、胡乱渲染的闲言碎语,还有各种故作玄奇的广告。
正是百无聊赖、浑身做痒时候,突然听到皇帝正屋内传来问候,谢双吉心中一动,走到后门踮起脚一看,透过玻璃窗,正看到电灯辉光掩映之下,一群人插烛般拜了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病床前坐下,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又伸手在皇帝脸颊上擦拭了几下,便从托盘上取过一个碗来,舀了一调羹,要往皇帝口中送去。
这是……皇后来侍疾了?谢双吉立刻想到了那日她面上的阴影,她心头一跳,警讯大作,仓促间也顾不得讲究许多,直接示意把守后门的两个小阉人打开门。这两人其实也在偷偷窥看屋内动静,都是王至孝的徒子徒孙,知道厉害,忙为谢双吉开了门,百忙间还唱喏道,“谢副团长到!”
谢双吉给了他们一个赞赏的眼神,高声笑道,“倒是巧了!娘娘——这喂药的事儿,还是让李大夫来——”
皇帝吞咽还没有完全恢复,喂药喂食其实都是危险,病人都怕呛,这也是事实。不过,以皇后的身份,她来探视、侍疾,那是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谢双吉的行为实则非常失礼,尤其她还是从后门进来的,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窥视禁中’,换个人早就被问罪处斩了!
也就是谢双吉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她在背后打着手势,示意众人去叫王至孝,嘴上挂着有些夸张的笑容,大步绕过碧纱橱,走到床前,细看皇后神色,果然见她双目通红,面上犹待泪痕,明显刚刚哭过,谢双吉心底一突,更增猜疑,脸上却是不显,不由分说,劈手把药碗夺下,回手递给中人——这碗药是不能要了,再熬吧。
皇帝昏昏沉沉地躺在枕上,虽然半身被垫高了,但意识并不清醒。两人的眼神看过去一瞬间,又在床前碰到一处,皇后胸膛剧烈地起伏,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只是试着用气势压倒彼此,可皇后又如何是谢双吉的对手?她嘴唇渐渐颤抖起来,眼神飘开了,往皇帝那里瞅了一眼,突然垂泪道,“如今难道我这做娘子的,来探视我丈夫都不行了?你又是什么名分,如何能管我家的事?”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打倒在地,道理的确如此,皇后与太子是皇帝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不论是王至孝也好,谢双吉也好,隔开皇后太子,那就是在离间血缘亲情,记在史书上都不光彩!
谢双吉当然也可以蛮不讲理,但如此,就等于是完全和皇后翻脸了,羊城港或许将因此失去某一个选项,眼下还不是如此大作威福的时候,她在心中掂量着词句,又不能把皇后往死里得罪,又要寻找借口拿住皇帝身边的安保权——皇后侍疾这个口子不能开,一开了,什么敌人都能往皇帝嘴里灌东西,他自己又反抗不了,死生岂不是完全操诸他人之手了?
还是要从医疗方面入口,她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想到了那个被她呵斥过的太医,灵光一闪,立刻暂时抛弃自己的立场,从‘中人无阴无阳,不会冲犯药性,由中人喂药最合适’来入手。
虽然扯……但好用就行。思量停当,她咳嗽了声,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屋外好一阵扰攘声,好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大家都是诧异扭头看去,谢双吉借此机会,把皇后簇拥到门前,道,“殿下说得对,陛下倒了,你是当家人,如今这来者不论善与不善,你要站出来——我也在旁陪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大夫和王至孝带着几个健壮中人匆匆赶来,把病床前后守住,这才暗松了口气,知道一场可能的危机算是化解了,这才和皇后一起,略带好奇地看着院门:也不知道是何方来客,居然没有通报,一路畅行直闯进来了,是西北急报?那动静不至于这么大吧,或许——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谢双吉猜或许也是买地医疗团到了,才有如此声势,她和皇后并肩而立,在阴沉天色下望着紧闭的院门——这院门平日里都是常闭,尤其是皇帝病了之后,更是难得开,大家都从侧门出入,王至孝一溜烟从侧门跑出去,大概也是在查看来人,过得片刻,有人进来传话,两个内侍忙取了门闩,一左一右,把正门大开。
伴随着吱呀呀的摩擦声,朱门大开,乌压压的人头顿时现于人前,谢双吉都不由得瞪了瞪眼,皇后身躯也是一颤,看了谢双吉一眼,又把胸脯挺起,似乎是谢双吉反而给了她一些心气儿,叫她坚强了起来。
“来的……是什么人那!”
她坚强地问着从侧门小跑上台阶的王至孝,声音轻颤,但架子是端住了,王至孝牙关咯咯作响,却是激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而是谢双吉反应更快,大叫一声,却是立刻跑下台阶,迎向了在一群寸头簇拥之下,大步入内的高壮女人。
“姐!”谢双吉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愕然,“你怎么——你怎么也来了!”
被七公主以姐相称的——普天之下,岂不就只有一人?!
皇后的双眼,顿时瞪大了,极度的讶异让她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微张的双唇,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双手不自觉的颤动,透出了她真正的心情,她的双眼本能地跟随着那匆匆的身影,目睹她毫不犹疑地和自己擦身而过,直入内堂,这才双腿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
其余中人,有些反应敏捷的,也早已是大惊失色,不由得脱力跪地,反而有些愚钝侍者,还没想明白此人的身份,因而行事如常,忙左右扶住皇后,和她一起目送这人走到病床前,将皇帝打量了几眼,把手一挥,顿时有数人上前忙活了起来。而她自己,这才一个转身,大马金刀,以主人姿态般,一双眼将屋内众人缓缓看过,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能不来吗?”
“我谢双瑶不来,谁有能力收拾京城的烂摊子?”
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一般,震得扶住皇后的宫人都吃惊卸力,皇后自己已是没有丝毫力气,立刻失去平衡,一干人狼狈地跌成一团,可此时却早已无人在意,说来也是巧合,这话声刚一落地,只听得天边一声大响,仿佛是有什么锐器将天都击碎了一角!
金铁交击之声不绝,随后便是细密之声,从天而降,建成哗然,如注大雨,顷刻间有无到有,充塞了天地间所有的空余,那雨点被风吹得斜打进来,廊下人立刻也是湿了半边身子,可此刻又有谁在意这些?院里院外,从谢双吉到几个仓促赶来的大臣,全都呆呆地望着屋内的买活军女君主,目眩神迷,做声不得!
第1125章 就这么简单?
“这么说,竟是真来了?”
“那还能有假!事前竟一点风声没有!连使馆上下都慌成一团,我们在使团内结交的朋友,都是战战兢兢的,到处打听,深怕是自己平日里口风不严,遭了嫌弃提防,这才特意未得知会,对我们这些老朋友,也不比平日那样亲切了!
倒还要我们反过来安慰,知道连团长都半点儿不晓得,方才逐渐安心下来。”
“这事儿耐人寻味……看来,对使团私下的交际,他们上头心中或许也有数么!”
惠抑我仔细寻思了一会,也不由得一笑,似乎对于买活军一向是神秘莫测的中书衙门,以及他们内部运转的那一套东西,又增加了少许了解:买地驻京使团,也在京城驻扎了十几年了,必然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在收集京中信息的时候,也不可能一点儿消息不往外漏。
用买地的白话来说,‘信息的交流永远是双向的’,使团在京城的情报活动,敏朝并非一无所觉,他们也同样有一些途径能收到使馆内部的消息,惠抑我之前就认为,这种程度的消息泄露,应当是上层所知道且默许的,这也可以看出买活军管理的极限——
大概十几年前,谢向上那批人刚来的时候,使团那真是铁板一块,个个英才,可如今,使团的人换了几批了,团长都换人了,随着买地的地盘以及吏目的不断膨胀扩大,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使团的纪律性也好,吏目的素质也好,都没有从前那样齐整了。即便是在使团这个要紧的岗位上,也难免管得不如以前那样细致,毕竟是退步了一些。
就不知道,那位六姐,是打算暂时搁置此事,日后再来整肃,还是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惠抑我咂摸着这些年来买活军的施政风格,以及这一次谢六姐出人意表的决策,一时也是痴了,半晌,这才捻着下巴上细细的几茎胡子,又问道,“可知道六姐歇宿在哪儿?就在行宫中么?如此,行宫上下该听谁的吩咐?若是歇宿使馆的话,朝廷可要派出亲卫净街戒严?六姐抵京之后,都做了什么事?”
自从六姐抵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整个京师可以说都是为之震动,凡是还有些份量的大臣,纷纷都去阁臣那里拜谒,衙门中的中下层官吏,也是奔走相告。
使馆附近的街头,挤满的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小厮,混着那一等来看热闹的百姓,把西城挤得是水泄不通,香烟处处——又有一等愚夫愚妇,来看稀奇也就罢了,也不知道是打哪听了什么传说,深信不疑,还带了黄纸香烛来,找了个街角就开始烧纸跪拜,祈求自家的康健富贵云云,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仓促间大家竟也无心制止,可以说,自打‘鞑靼出兵、延绥陷落、皇帝急病’以来,便是浮躁不安的人心,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已经是慌乱到了极点,倘若不是京城百姓,素孚王法,又颇开化,如今御营也在城头镇压,真不知会不会自己先大乱起来了。
“这大雨憋了多少天了,昨天六姐一到,立刻就全下出来了,酣畅淋漓,必然是未家龙脉最后的龙气已泻!陛下怕是已不得好!六姐是来接位登基的!”
这样的说法,合着昨天开始,下了足足一天多的大暴雨,听着就让人不由得信服,已经是城中百姓中流传的主要论调了。而惠抑我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他对宫中的情况知道得多些——皇帝当然没有死了,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比之前要更加向好。谢六姐是带了医疗团来的,这些大夫一到京城,摆弄出的那些家伙事,真叫人大开眼界:什么吊瓶、打针,心跳、血压等等,哪个不比把脉开方要让人目眩?一通摆弄下来,据说皇帝今日早上清醒的时间都要比之前长,大夫也下了诊断:只要不二次中风,好生将养着,努力复健,也不是没有下床的可能。
对于卒中之人来说,如此的结果,已经令人喜出望外了,这是个让西林党非常失望的消息——虽然没说神志恢复的事情,很可能皇帝也不具备长期理政的能力了,但只要能长时间清醒着,并且表达自己的意思,皇帝就有收回大权的可能。倘若他收回权力之后,禅位给谢六姐,在法理礼制上,这也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皇帝本人的意愿呢?从他的‘遗言’便可得知了,他是铁了心不愿把皇位往后代传承了:如果说买地的使节团,是消息有纰漏,那么敏朝的宫廷消息基本就是个漏风的箩筐,什么都能往外露,搬到行宫之后,比之前要好些了,可大消息也还是瞒不住,皇帝的遗言,早就不胫而走,让京城上下议论纷纷了。
惠抑我简直都能想到西林党这几日的焦灼,先是狂喜,随后则是大惊,之后又从遗言中发现了和田任丘联手的机会,他们必然是最不希望皇帝恢复的一群人,至于说谢六姐,更是痛恨至极了,如今,这个恨不得能寝皮食肉的大仇人,居然不声不响地来了京城——惠抑我都怕西林党有人会禁受不住诱惑,去行刺谢六姐,杀了她和皇帝,‘拨云见日,重现青天’!
不过,想都是这么想的,还真有人敢动手吗……这一位,且不说她的惊天权势了,就说她自己,那也是如这些年来流行的话本子里所说的一般,乃是‘行走的凶兽’啊!这些年来,她深居幕后忙于理政,很多人说不定都忘了,真要较真起来的话,这位可是一人能灭一城的存在,行刺?别说行刺了,你当着她的面反对她试试看!
这些年来,西林党隔着千里之遥,日思夜想的都是要对付谢六姐,可现在,谢六姐来了京城之后,惠抑我却惊讶地发现,西林党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说谢六姐人在南面时,他们还可以用一些举动营造出自己正在和谢六姐博弈战斗的幻觉,随着距离被拉近消除到近乎于无,这种幻觉也完全破灭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反对不了,谢六姐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这京城恐怕不会有什么人有勇气来反对她!
当然,御营是个变数,这也是京城这里最主要的武装力量了。但御营直接听令于皇帝,而皇帝和谢六姐在此刻的利益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惠抑我心想:“贼不走空,买活军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现在的南边也是一摊烂账,六姐逼不得已,抛下南边的千头万绪,跑到京城来,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一次她不接下未家的皇位,我看她是不会满意的……是么?”
这点猜测,他不算是拿得很准,但惠抑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皇帝绝不会下令御营去反对谢六姐,恰恰相反,他现在如果还有思考能力的话,肯定在积极安排手下亲信靠拢买活军,去获得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结果——想要维持北方的秩序,特科和西林党都不能乱,如果西林党必乱,那该做的肯定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退而求其次,确保特科的人心稳定。
现在六姐人都到京城,其实也就很好谈了,只要她一个表态,说明以后特科官吏前途照旧,没有被清算的危险,田任丘不好说,其余特科一系,立刻就会投靠过去,根基中的一大半也就稳了。特科稳,则和特科同气连枝的御营,也就彻底安稳了,再无被策反闹事的可能,不论是从忠君的想法出发,还是从自身利益来讲,立刻就会被皇帝移交到六姐手中,让她成为京中实际上权力最高者,掌握了城中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只考虑对君王的忠心,那是不涉世事的雏儿才有的想法,惠抑我已是古稀之年,只有把利益上的逻辑给盘顺了,才能真正去判断和预测,他心中暗道,“御营一归顺,接下来有能力影响到京城局势的,也就是三支军队了:一是辽东边军,二是现在延绥的察罕浩特鞑靼,三是科尔沁、察哈尔诸部鞑靼,这都是能在十日内行军到京城的军队,最躁动的是林丹汗,不过,另两支队伍也不可忽视。不知六姐打算如何与他们打交道……今日看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大致就能猜出一些了。”
他虽然没有官职,但身为《国朝旬报》主编,地位也是逐年上升,惠抑我的表态、站队,一定程度上对局势也是有影响的,因而他便更加慎重,自从皇帝急病的消息传出,便闭门谢客,没有出外走动,只是差遣小厮四处钻营消息。
谢双瑶一到京,惠抑我就意识到,破局的转机已经到了,只是比起立刻前去拜见讨好,他心中也自有一番傲气,总想着要有一篇拿得出手的策文,才堪做拜帖,能得女军主的重视。因而,对此事他又比别人更加牵肠挂肚一些,让小厮把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来。那小厮说了些使馆附近的新鲜事儿,又道,“不过,六姐昨晚好像没有下榻使馆,是去看了一会儿,绕了一圈就又走了——是入皇城去了,说是去看了皇城内外,还去奉先殿转悠了一圈。”
“这也难怪民间都拿龙脉说事儿了——她去奉先殿做什么?”
惠抑我也是吃惊,如今皇帝不在皇城,他都几年没去过外城了。六姐跑进去,还去了奉先殿,这难免不让人和龙脉联系在一起!
“呃,这就不知道了……奉先殿那年烧了,不是在修吗,可能是去看修葺也未必……再有就是也去内宫看了看,不过也没让人拜见,转悠了一下,又去了四边城门……”
“整备军事,这倒是合理。”
小厮挠头道,“也没有上城墙去看,转转就走了。之后就回行宫去了,许多大臣已经去请见了。”
这么看,六姐昨晚应当是歇宿在行宫中,惠抑我还在咂摸她的行动轨迹,他小儿子跑进来了,一边擦汗一边道,“爹,你今日很该去行宫请见的!真是好一番景象!”
小厮打探的是民间的消息,惠少爷的交际圈肯定要更高些,至少行宫内的消息,他是一手的——去行宫的大臣家中也有子弟,他们也完全有理由要和掌握着敏朝最大报纸的惠家打好关系。惠少爷形容得是绘声绘色,犹如眼见,“今日一早,六姐就叫人来开会了,喝,好家伙!从特科到西林,田大人、温大人,齐齐整整,就是皇爷议事,也未必到得这么全!”
“六姐也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坐了最上头,下头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惠抑我神色一动,胡子差点都被拔断了,他急切道,“皇爷——皇后,太子呢?”
这个问题显然事关重大,惠小郎也心知肚明父亲为何如此重视,也是慎重其事,慢慢地点了点头。“都没来——也没人问,内阁也一声没出!直接就开始议事了!”
一句不谈,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此后接手北方治权了?!
以惠抑我的城府历练,亦是忍不住双手微颤,有种国家大事,轻描淡写间已翻过沉沉一页,那感慨万千,几乎不胜唏嘘的复杂与迷惘,不由道,“竟就这么简单!”
“可不是,竟真就这么简单!”
惠小郎也是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显然对父亲的心情极为了解,激动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告诉我的淳平兄,也是双目赤红,感慨不休——这数百年的基业,不说轰轰烈烈,到最后,竟就断送在这片刻之间,连一点眼泪,一滴鲜血,一声细问都无!”
“西林、特科、内侍、宗亲,就这样全都和六姐议起事来了!说来,也真是颇有些叫人不齿!”
不齿的,自然是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全为自己,靠着皇权得了好处,为了自己的那点东西,倒比皇帝还维护皇权,结果,到最后,见事不可为,摇身一变,从前的道理竟是全不提了,也没个‘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一个个又活得实际了起来。惠抑我看了儿子一眼,见他有些上脸,不免微微一笑,叹道,“你也是还年轻血热,这种事……人之常情,不必苛求了。”
“倘若个个都活得高风亮节,殉了前朝,谁来为六姐做事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延绥军情,六姐和他们都能想明白,你啊……还是有些着相了。”
这个儿子不是能进官场的性格,好在事到如今,这也不再是什么遗憾了,如今按买活军的规矩,一家子能出一两个高官算是极限了,其余的孩子,能自食其力就很好。惠家有了惠抑我,惠小郎本来也不能做官,因此,惠抑我也不过是淡说几句,惠小郎也不在意,听了随意叹息几句,又忙转述道,“此番议事,果然也都是在说延绥的事情。六姐说要做好受牵连的流民迁徙的主持工作,如果没有人手,就把京里六部冗员,让特科培训几天,撒到地方上做事。”
“那些人都答应了?”
“没二话!”
这下,惠抑我也是摇起头来了,好一个谢六姐,一张嘴都是近乎匪夷所思的安排,却还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这六部冗员,也是个老问题了,随着敏朝领土萎缩,六部中很多阁、司,已经没有那么多事做了,官吏空耗钱财,皇帝想要裁撤精简不止一日了,也提出让他们转入特科,但这事儿不但西林党反对,特科也不乐意,这样皇帝也就一直办不下来,只能任由这么多人几乎是吃空饷不干活儿——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为西林党维持声势,提供一些后备人才,如此而已。
皇帝办不下来的事,六姐一句话就通过了,这就是军主的魄力么……惠抑我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他有点儿没意思的感觉:京城错综复杂的官场,就如同一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任谁都没有信心从其中安然无恙地趟过去,可六姐一到,犹如煌煌烈日,水洼全被晒干了,坑洞一览无遗,再没有作弄狡狯的余地。这叫人不免对从前的日子,有井蛙之叹,感觉自己花了大半辈子,在这些浅水中打转,犹如竭泽之鱼,难以想见海中鲲鹏之大了!
“会上可说了粮草没有?六姐是带了粮草来,还是说粮草马上就到?要出动御营去打延绥吗?还是调动边军?”
他有些不愿再听内务的处理了,好像听得多了,所受到的打击也就更大,惠抑我觉得自己需要缓缓,便问起了最至关紧要的外战,“她总是带了粮草来的吧——没粮草,她来了也没用哇!”
如果只是守京城,谢六姐来不来影响的确不大,怎么都能守住的。可倘若她的目的,是把骚乱限制在延绥,那么粮草就必不可少了,有了粮草,才能调动边军,当然时间没那么快的话,凭她亲自到此,先动用京城粮草也行,人都来了,城中上下还是有这个信心的,事情会比之前要好办得多。
惠抑我昨天听说谢六姐到京后,第一件想的就是此事,并且猜到了谢六姐可能的一些考量:运她自己的兵,没那么快,调边军是最现实的,她人都在这里了,可以先动用京城粮草,到延绥边乱平息之后,用得少,不补也可以,用得多了,用多少补多少,没有被贪墨的风险——能省一点是一点,听说这些年南边也不宽裕么!
如此,也是一举两得,如果边军服从调遣,也就等于是归顺买活军了,收服北方阻力也就更小,可以集中精力应对鞑靼诸部。惠抑我现在只想知道,六姐声称的粮草有多少,何时能到,这也大概可以窥出南方的粮草支应是否宽裕,利于他写策书。
不过,他一问到这里,惠小郎的面色也就古怪了起来。
“这事儿,淳平虽然也说了,但我还不敢信得太实在,我就这么姑妄一说,您且听着——这一回,买地不运粮草来支援了。”
什么?!惠抑我一时不由失色,惠小郎又紧着道,“也不出动御营或边军去平定延绥——六姐说她明日就要出城,只带着同来的几十护卫,我们这里出个百来人的随从队伍带路就行了。”
不是……等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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