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一边说,一边看宋老太爷的脸色,宋老太爷无奈道,“你怎么不把家安到云县去!”
原来宋玉亭自从押船去了一次云县,便屡屡在云县逗留不归,对买活军的一切物事都极为着迷,把世交雷家的小老弟拐去了不归不说,还搬弄回了那所谓的自行车。带回来也就带回来吧,还非得在亲友中夸口,当下便引起轰动,全城士绅都知道他弄了个‘铁驴子’回来,口耳相传,不知多少谣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几位大人都表示关注,传话让宋家将这自行车带去一观。
宋家为了这自行车本身就花了两千两银子,这倒也还罢了,但后续打点各方的大人,又是数百两银子流水价孝敬了出去,最后到底是将这自行车献给了他们家的老根底,百年来世代有人在京城为官,高祖更曾入阁,如今家住浮桥的李家,这才平息了事态——这还是后来传了消息,连宫中都用了买活军敬献的自行车,为宋家免除了最后的隐患,否则哪怕时至今日,只怕仍是睡不安寝,深怕什么时候就被人以私通反贼的罪名给抄了家。
饶是他家在海外也有船队,这几千两开销出去,最后手里什么没落着,宋老太爷也觉得肉痛,此后便不许宋玉亭再去云县,唯独只有牛痘出来那段时间,雷轻写信回来,宋玉亭便又带着雷家子弟去了一次,学习种痘,并且带回了一批痘苗。
由于这是买活军治下传出的东西,宋家也不好大肆宣扬,但又无法阻拦人们种痘的热情,总之又不免破财消灾,为雷家打点关系,雷家的药铺子里这才多了种痘一项。虽然定价极廉,不过五十文一剂,但半年下来,雷家还是乍成豪富,这里头宋家白搭了不少金银财宝,却空坐着看雷家发达,便是宋老太爷也知道,人情无价,嘴里不免也埋怨几句,“此一去,不知又要花销多少。这些新生意赚来的也不够你花的。”
宋玉亭不敢和父亲顶嘴,只一径微笑,见宋老太爷不再说嘴,便知道他已是默许,这一遭云县是可以走的。
当下二人埋头看报,宋老太爷先拿了第一期来看,这报纸已被熨过,十分平展,头版也做好了标注,第一篇文章是谢六姐的亲笔,解释了报纸的概念——“为面向我买活军活死人的文章合集,凡是活死人必须认真阅读,如此,便可更清楚地明白家主谢六姐的意思,也可明了谢六姐的家规,使活死人免受恶人欺凌。那些吏目倘若有狐假虎威、招摇撞骗,与谢六姐的规条有抵触的地方,看了报纸便可明了,并设法往上汇报。而此报纸中也会对六姐的种种家规做出解释,让民众更容易趋利避害”云云。
这样看,这并非和邸报一样,是汇合了官员奏章以及朱批的合集,实用性似乎要更强。这也让宋老太爷兴趣更浓——生意做得大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地找邸报来看,其实就是为了第一时间了解政策的变动,并且分析其中的风险和机会。朝廷节选奏折,其实也是为了解释自身的施政理念,但他们刊发邸报的对象是外地衙门,这些读者默认了便能明白奏折中的潜台词,并且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也就意味着邸报对大部分商人来说都晦涩深奥,并没有什么阅读的趣味。
而买活周报,便要平易近人得多了,反正他们也是活字印刷,字体可以很小,又无须顾虑抄写书吏,因此周报完全摒弃了文言,一律使用白话、拼音标注,哪怕就是老农,只要会拼音也能无障碍地朗读。而且所写的几乎无一不是民生相关,在宋家这样的商户来看,每一页似乎都写满了商机——教导防疫,那就说明云县方面需要药材,提倡农事,那就更不得了了,其中写的关窍哪个不能指点自家的农庄?
“他们很需要牛啊!”
宋老太爷连看了三期报纸,然后把三期都折在了连载笑话、小说,以及趣味算学题的第八版上,准备稍后再仔细看。抬头对宋玉亭说道,“接连三天,都由买活军官府的口吻,发了通告来求牛。”
宋玉亭忙道,“正是了,儿子和您想到了一块,咱们在晋江的那个庄子,因这几年水文不好,屡遭洪灾,收成一向不怎么样,刚好背后又靠着山,儿子想若不然便改为养牛了,今日唤了管家来问,也是知晓,若是今年都放开了配,那一年至少也有二百多头小牛犊子,从我们这里直接上海船运到云县,路上花费的时间倒也不多。”
海运便是这一点好,若是走熟的路,又是地头蛇,不必担心海盗,那么运输本身的费用实在是不高的。老太爷笑道,“这倒也还算你有些聪明在里头,我再说一句——你便不妨先买些牛来,就这一船试着运一运,若是可以,解了燃眉之急不说,也能加一加你的政审分,说不定还能早日再买一辆自行车孝敬给你老子骑骑呢。”
买活军对牛的需求,只需要熟悉他们治下的民生,便可以分析出来,一定是稳定、长期、大量的,哪怕从生产到贩卖要消耗一两年的光景,在宋氏父子来看,这生意也很可以做得,况且养牛是怎么也不太亏的,便是买活军用不着了,杀了制牛肉干贩卖也不会折本,赚多赚少的问题而已。宋玉亭脸皮厚,只当听不见父亲刺他,笑着应了下来。
因又要发一船去云县,二人不免细读报纸,钻研着云县的需求,盘算着该带什么货物前去贩售,此时便越发感到报纸的好了,纵然传递上也有个时效的差别,但有些长期的大宗商品需求,却不可能有太大的波动,由需要的人来刊发,比靠自家的掌柜打听要更全面得多。很快几份报纸上已用朱笔圈了几个圈,都是父子俩觉得可以在市面上搜罗的商品,此时卡着宋家脖子的不是钱财,也不是对销路的担心,而是运力的有限。能卖的东西太多了,但船舱却只有这些,便连一个麻袋都要仔细衡量才好。
宋玉亭在云县处也学会了制表,当下正拿了竹纸来打格子,往上列品名时,外头忽然有人来禀报道,“老太爷、老爷,李家来人了,是二少爷亲自来,还带了两个管家,将自行车送了回来。”
宋家父子均是大奇,不过因为李家只来了二少爷,按礼该由宋玉亭出面招待,宋玉亭忙回房换了见客的衣裳,将李二少爷让到内书房,二人谈了半晌,这才回来寻父亲回话,道,“李家言辞很客气,说之前收那自行车,不过是外头风声紧,由他们取走动静小些,既然此事已经平息,自当完璧归赵,除此之外,也没说什么别的。”
宋老太爷奇道,“吃进嘴的还能吐出来?这可不像李家行事,其中必有缘由。”
二人正计议着要去亲友处打探风声,又有人进来回话道,“老爷,外头又来了一波人客,是榕城府尹胡家的管家,手里拿了胡大人与福建道镇守太监郑大珰的门贴,还带了几样表礼,我看他们神色颇为和煦,表礼也十分丰富呢。”
宋氏父子当下也是惊得都站起身来,丝毫不敢怠慢,宋老太爷回房换衣,宋老爷则连声吩咐,带了自己长子过来,大开中门将胡管家迎了进来,双方彼此见过礼,又密斟了许久,胡管家方才告辞离去。
事已至此,虽然李家并无只言片语提到阉党,但宋家如何能不晓得?李家归还自行车,无非是受到了阉党的压力——李家上一个阁老已是数十年前,正所谓人走茶凉,虽然在地方上还是大有面子,但要说和阉党这样的新贵作对,那是痴人说梦了。既然阉党要挖角,那么不论宋家还是李家,实则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接受宋家定位的变化。
于宋家这里,郑珰的延揽令人又惊又喜,也是顾虑重重,而李家方面也要做出解释,令双方关系能持续圆融交往,莫要落下了怨恨,这种仕宦家族,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出了一飞冲天的俊才,是不能往死里得罪的。两父子诧异之余,漏夜密谈,虽也有忧心,但宋玉亭还是对父亲笑道,“大人,这自行车买得到底也还值得——若无这自行车,郑珰可知道我是谁呢?”
宋老太爷此时也不好嘴硬了,默然半晌,还是叹道,“可见这政审分的重要了,既然如此,牛还是重点,不能因其利润不高便不卖了,买活军这个政审分的制度是好,你送了雷家郎中过去,得了加分,买了自行车回来,才有了咱们家后续的这些因缘。如此,也该感谢雷家。”
宋玉亭道,“可不是这个理?”
既然要加分,那便要仔细琢磨了,买活军在报纸上列明了大量急需的,除了牛之外,还有棉花,以及各种高精尖的人才,棉花这东西,也是要讲收成的,仓促间实在是难以筹措,宋玉亭既然存心要多加分,便很不择手段,翌日起来,借着送报纸的机会,又往雷家拜访,想着若是能从他家再带走一两个郎中,那也是好的。
谁知刚走到雷家府门前,便听到里头一阵吵嚷混乱,又有一个小子直冲了出来,差些惊了宋玉亭的马,后头直追出几个人,叫道,“拦着三少爷!别叫他跑了!三少爷!码头无船,你今天去不了云县的!”
第117章 宋家人读报(下)
“还是小宋有心了, 这报纸我们原也有几份,只是子重那孩子到底年轻,不似你老练, 心里少了成算, 只各色带了两份回来, 这如何够分的?老四、老五正在里头抄着哩,好热的天气,汗都湿了,倒也还算他们有些求学的心。”
雷、宋两家本属世交,从前也曾结了一门亲,虽然雷家人对雷郎中北上之举, 私底下或许不无恼怒, 但如今他们家那雷除病堂的郎中, 日日夜夜都在泉州一带奔走, 甚至还得了官府给的一块匾额,含混地表彰了雷家‘药泽父老’的善举, 又得了钱,又得了体面,这也是因为雷郎中捣鼓出了‘牛痘’。
因此雷家对宋玉亭相当热情,雷老太爷亲自款待他吃茶,又示意小婢女将刚炸好的麻粩放到宋老爷手边,笑道,“来,尝尝我们家的新味儿,用的也是六姐处新产的药材所制。”
他半点不提刚才被捉回去的三孙儿, 但宋玉亭也知道, 自己把雷家最有出息的二房大孙子雷轻拐带到买活军那里去, 迄今两年多雷轻也不肯回来,而眼看这三孙子怕也难留住,一心要去买活军那里闯荡,说来都是因为自己,当下也是打点着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在椅上,笑道,“老太爷厚爱包容,晚辈愧领、愧领。”
说着,便将那炸得金黄酥脆,上头还撒了红粉的麻粩捻起,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然口感香酥蜜甜,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的辣味,反而更显出了糯米与芝麻的油润香甜,不由赞道,“果然是太爷家的名点,令人回味无穷,这辣味恰到好处,微咸而更显甜味……嗯,这似乎不是雪花糖,而是添了蜂蜜?”
在座几个陪坐的耆老都笑了,也道,“不愧是宋家人,你们走南闯北,是真的吃过见过。”
这麻粩是泉州一带流传已久的茶点,富裕之家往往常备,用糯米与槟榔芋泥做馅,虽然这二者都是顶胃的东西,但麻粩的馅心却偏偏酥脆蓬松,外头再裹一层麦芽糖衣,这糖衣又要粘牙,最外层沾一层芝麻,也有沾花生碎的,再入油慢炸而成。
闽南一带探望病人、孕妇,往往也有称半斤麻粩带去的。而雷家的麻粩又是一绝,时常大量制作分送亲友,宋玉亭从小吃雷家麻粩吃到大,自然能吃出不同来,此时因笑道,“从前用麦芽糖,是前些年买活军的雪花糖贩来了之后,这糖衣就变了方子,添了雪花糖在里头,滋味更足而口感又更轻盈了许多,当年小侄头一回品尝,便觉得比往日更加美味,如今几年过去,现下市售的麻粩也都添雪花糖了。”
这番往事款款道来,其中都是两家多年世交的情分,雷老爷子十分欣慰,连道,“可是如此,外头的麻粩,如今反倒是雪花糖添得更多,粘牙糖添得少了些,这全是因为雪花糖卖得便宜——还是你们怜恤乡里啊。”
泉州的盐糖贸易现在几乎都被宋家包了,盐价、糖价还不是宋玉亭一言可决?他不赚父老的钱,图的便是这民间的一点声誉,双方这样互捧,彼此都觉开怀,雷家几个爷们又道,“这蜂蜜也要归功于你们这些雪花糖,若不是糖价下来了,蜜蜂没那样容易越冬,这蜂蜜的产量也上不来。如今我们泉州一带,蜂蜜比往年要增产了五成,对我们这些药材铺子倒是好事儿。”
此时养蜂早已是相当普遍的行业,除了蜂蜜之外,蜂蜡也很能卖上价,只是这一行颇难做大,利也有限,便是因为在无花的季节,蜜蜂只能吃糖为生。因此养蜂人多是四季迁徙,逐花而居。饶是如此,到了冬日也还是有大批蜜蜂死去。
而泉州这里,由于雪花糖卖得便宜,蜜蜂过冬的耗费便少了,一个糖价下来了几年,竟连养蜂业都跟着发展起来,让药材铺子也跟着得了好处——不但蜂蜜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药铺卖的药丸许多都是合蜜来滚的,蜜价低了,不但雷家的麻粩能用蜂蜜来做,且雷除病堂的药丸子也能跟着降些价格,不论多少那都是百姓的实惠。
宋玉亭本人是看了三期报纸的,对其中一期上刊登的文章极是认可,其中正解释着为何商业贸易如此重要,而泉州糖业的变化,以及后续一系列的改变,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为商者利润不必一味追高,细水长流,维持一定的收益,一样也能厚泽百姓,倒是比一般的吏目更见好处哩。
此时听雷家说起这些事,他心中的欢喜更胜于赚了多少钱,只恨不得要写一篇文章,也刊发出来,叫《买活周报》的百姓们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因他宋玉亭而发生——便是因此要给周报厚礼,也都是极愿意开销的。只是此事一时也操办不得,只能强自压在心底,眉开眼笑,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安溪铁观音。
众人因又品鉴起了这辣椒粉和麻粩的配搭,按雷老爷子所说,这是在试验辣椒的药性、食性,雷家一向推崇食药不分家,并且很热衷于引种新鲜药材植株,因此雷轻也常常请宋家船队捎带盆栽,如辣椒、西红柿、玉米等,如今都在雷家庄子里种着。雷老爷子道,“这样东西都是很可吃的,不过只有辣椒或可以入药。玉米一说产量极高,可惜本地农户愚钝,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的那些,都不愿学种玉米,也就我们家的庄子勉强种了一些,几个逆子还老大不乐意。”
似雷家这样的人家,在本地根深叶茂,乃是大族,主支以雷老太爷为首,膝下六房已经分家,但还时常到主宅来请安走动,刚才所说的老四、老五便是别房的子弟,至于其余远近亲戚,也多有从医的,虽然不算富可敌国,但多数各有安稳营生。这种人家也不抱能青云直上的希望,只想着安稳传宗接代,是最盼着国富民安的,所谓忧国忧民的那些士大夫,便多数都是从这样的家里出来。
除此之外,若说雷家人还有什么欲求,那便是在医道上有所进展,若能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再出一个在杏林中名声广博的名医,恐怕雷老爷子也就无憾了。不过此事也已被雷轻完成了大半——此事最可惜的便是由于买活军是反贼,牛痘和雷家的关系不能大肆宣扬,否则只怕雷老爷子早就敲锣打鼓地祭祖去了。
宋玉亭知道雷轻还曾托人给雷家带回了《赤脚医生手册.一》,雷家暗中研读了很久,而且还在民间散布删改后的抄本,这抄本以一些疾病的诊断和颜芳为主,并没有人体图这样过于激进的内容,但之后历次包裹中便没了后续。雷老爷子每常念着雷轻,只怕也是念着后续。
此时因就投其所好,先和他谈起报纸上关于寄生虫病预防的文章,“那里头言之凿凿,也不知真假,您老看呢?”
雷老爷子肃容道,“这是不敢有假的,如今外头都传言那位是天妃娘娘转世,以我看,天妃娘娘这或许还不好说,但曾为老药仙做了采药童子这是不假的,她口中凡和用药有关的,言必有中,再无虚言。只看一个牛痘,便什么都知晓了。我们这些侥幸窥天之秘的劣医,怎敢胡乱评议她的金口玉言?”
以谢六姐反贼的身份,这言论可谓是极为大胆的,不过在座众人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而且谢六姐究竟是不是反贼,官府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定论,连京城都和他们做生意。是以厅中众人也不诧异,反而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究竟是天妃转世,还是采药童子,这实在是不好说的。我有个亲戚在长溪县,前些日子写信来,说是长溪县一带,现在信奉六姐的人很多,都当她是天妃转世,还有说要在今年的天妃大祭中多添一尊六姐这转世身的。”
闽南这里凡是走海的人,便没有不信奉天妃的,宋玉亭一听立刻就上心了,忙追问道,“果真?”
“真真儿的!这事是怎么传开的?还有故事呢。听说是长溪县的一支私船队,和六姐旗下一艘辣椒号在之江海域撞见了,彼此都有些提防,辣椒号便驶向远海,这艘私船队也不敢靠近了,便远远地追在后头,跟了一路,到后来也不敢调头了——那走的根本不是任何一条已知的航道,要回头恐怕真要迷路了。”
“就这样跟了十数日,居然真被他们跟到了海宁港,这也没得说了,只能赔礼道歉,又奉上金银,这才让买活军息怒,双方不打不相识,交上了朋友。”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长溪县船队抢劫未遂,还跟着目标跑迷了道路……又到了人家的港口,这不花钱买命是很说不过去的。不过海上的事便是如此,船坚炮利者自然而然会获得余人的服膺。辣椒号倒也不为己甚,收了钱便让长溪县的船队靠港补给,又透露给长溪县的船队知道,他们之所以能航入深海,是因为六姐掌握了一种新的定向技术,可以‘堪星舆、分海域’,将莫测的大海,化作自家的后花园般闲庭信步。使华国的船队,也能和那些白肤蛮船一般,航入远海,去向世界的每个角落。
“当真?”
“可哪有假的!真真是往远海开了两日的光景!”
如今的船队,一般都是靠着海岸线行驶,很少有完全脱离视界的,从前所谓的牵星术,如今是久已失传了。有些拥有航路图的海盗,会敢于驶入外海,在已堪明的航路中行驶,像辣椒号这样,因为被追踪而直接航向远海的船队,那是绝无仅有,也可见其的确是拥有随时随地出入远海的能力。
宋玉亭听得一腔热血几乎沸腾,忙道,“这可不就是天妃转世么?若非如此,哪有这样的能为!”
“这话可说着了,长溪县如今不知多少人私下祭祀六姐。便是泉州这里,前回我去给许、王两家扶脉时,亦是听其暗中谈起此事,只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不在今年的天妃大祭中做些表现,只怕会惹来六姐不喜,就怕今年的船队,或许颗粒无收呢!”
眼看台风季将要过去,众多渔夫即将开渔,天妃大祭也是近在咫尺,这是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宋玉亭也十分上心,和众人议论了许久,方才告辞离去,走到门口,见到三少爷跪在檐下,便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年轻人,万事莫冲动,得闲了常来找老哥哥泡茶。”
他这次登门,虽然未说来意,但已明了雷家各方的态度——雷老爷子显然想再派一个子弟去学艺,但雷家主支已经出了雷轻,主支要再送人进去便过于冒险,非得其余几房情愿出人才好,这三少爷自己是想去的,只怕其父母不许,若暗自跟随他北上,雷老爷子应当也乐见其成。
在宋玉亭而言,只要雷老爷子与雷轻和宋家肝胆相照,其余旁系便略微得罪了也是无妨,将来自有修复的机会。他现在担了郑大珰给的任务,正缺政审分,拐带三少爷实在是顺手而为,一拍即合。三少爷当日受罚,回家禁足了几日,便偷溜出来寻宋玉亭密斟,央求他将自己捎带上船。
宋玉亭等他久矣,当下慨然应了,又和他约定了见面的办法,见三少爷期期艾艾,仿佛还有话没说,料是还有朋友也愿去买活军处闯荡——自从买活军的货在泉州港铺开了,想去见见世面的年轻人实在是在所多有,小孩子以为这是天大的人情,实则在宋玉亭来说根本有利无害,当下便笑道,“咱俩谁跟谁?还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是我……我家里的妹妹。”三少爷虽然和宋玉亭绝对算不上‘谁跟谁’,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她久欲学医,也懂些医理,只是如今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母亲强给她说了一门不相配的亲事……”
宋玉亭对三少爷家这一房的内务不太清楚,闻言也是暗叹三少爷大胆——拐带三少爷去云县,与拐带一个姑娘家去云县,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前者只会让雷老太爷会心一笑,后者则可能令两家翻脸成仇。
他本要严词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暗道,“我正是缺政审分的时候,买活军一向看重女娘,也看重医生,常听子重老弟说女医生太少。若能送去个女医生的好苗子,定能为我加许多分。”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被政审分这制度给影响得不轻,但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东西狠就狠在哪怕明知其中的算计,却依旧是不由自主乐在其中,故此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不必和我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横竖你当日可带一两名小厮上船,我也给你两间房,旁的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你们家里人来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其实就等于是答应了,三少爷感激极了,再四道谢,又从怀里掏了一份报纸送给宋玉亭,低声道,“这是我从祖父书房抄来的《吏目参考》,也不知世兄是否得了,眼下也没甚好回报,只得暂请世兄看看这个,来日再行厚报!”
宋玉亭对这吏目参考,是久仰大名了,但这份报纸受到严格看管,据掌柜所说,市面上并没有卖的,三少爷居然能有,定然是雷轻暗中传抄——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很可能会危及雷轻的前途性命,也难怪雷老爷子只字不提。宋玉亭伸手接过报纸,心跳都加快了几拍,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感激不尽的雷三少爷,回到书房,迫不及待便展开看了起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短暂的卷首语后,第一篇头条文章便是谢六姐撰写的政论,宋玉亭喃喃念诵出来,只觉得这话新鲜无比,却又仿佛揭露了如今敏朝社会上的许多现状背后的道理,一时不由得又是新鲜,又是亢奋,连忙架起水晶眼镜——他尚还不够专门配玻璃眼镜的,这是敏朝本地产的货——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下去。
第118章 徐大人读报(上)
“《买活周报》、《吏目参考》……”
松江府畔, 华亭县外,黄埔港中,乔家路上一间小小的三进院子里, 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架着水晶眼镜, 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信件,转而捻起了包裹中额外附带的一叠厚实麻纸,“看来朝野之间,传闻不假,这买活军确有些奇技淫巧,颇值得琢磨一番,光是印刷之术, 便胜过了我朝廷不知凡几……嘿, 造纸术也颇有进益。”
时值盛夏, 黄埔港热得来往的苦力都赤条条地, 只在腰间围一条兜裆布,这老者却仍是穿了一件竹布道袍, 不过是将扣绊略微解开了几枚, 依旧神色安稳, 可见在静功上有很深的造诣。他将报纸来回翻看了片刻, 先用手在纸面上揩了一下,见指头上沾了些墨迹, 微微点头, 又起身出屋, 回到内眷住的里进,片刻后回到书房里, 手里已拿了一枚铜火斗, 里头装填了满满的煤炭, 身后亦跟了个大丫头,口中不断地说道,“老爷,小心则个,便由春兰来为您熨罢!仔细烫了手!”
徐子先挥了挥手,示意她勿要说话,将报纸展开,自己拿火斗在上头烫了一道,待到余温散去,又用手揩了一遍,这一次便没有墨迹沾染,再看报纸,依旧字迹清楚宛然,和其余几页对比,不见任何模糊。徐子先便不由点了点头,道,“这活字取墨极好,印得也深。他们的油墨也调配得好。”
只看这一点,便可知道买活军处的技术的确远胜其余地方,连印刷都是如此,更遑论别的了。徐子先又取来尺子,在报纸上量了字长、行距、字距,低声道,“字模大小如一,略无参差,这是怎么做到的,令人费解……”
活字印刷的字间距,实则是由字模的余量决定的,许多印刷本,会给人以字体忽大忽小,字距忽宽忽窄,有时某行还少了一两个字的观感,这都是因为字模铸造时不能维持同样的尺寸导致。徐子先本人极擅机巧工造,从这份报纸中能看到的,自然比王知礼那样附庸风雅的大太监多得多。
他又撕下报纸空白一角,扔进水中,看它什么时候被泡烂。一旁的春兰则早已见怪不怪,只见徐子先不用火斗了,便将其取走,免得老爷格物入神,又烫伤了自己。
“纸浆也是从前未曾见过的,不过的确适合刊发报纸。”
来回试验了不少细节,徐子先又提起毛笔,在自家的笔记本上记了几条心得,又好好地洗过手,这才拿起报纸,回忆着族侄孙女婿在来信中介绍的细节,略一犹豫,还是先拿起《买活周报》看了起来。“先看看新东西。”
“还是这样直接……”这是他看到了第一期的刊首语,徐子先会心一笑:这和他对买活军的认识很一致,这支义军做事很讲实用,文字一概以通俗明白为主,绝不卖弄文采。刊首语讲述‘报纸’这一词的来龙去脉,面向的读者大众,而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倒很是谢六姐的一贯风格。
随后便没有太多感想了,徐子先完全投入到阅读中,时不时还要在报纸上做些记号,预备一会儿摘抄下来,买活周报上刊载的文章,投合了徐子先各方面的胃口,他极为擅长农事,而买活军也非常重视农事,那些被王大珰等人跳去不看的头版文章,徐子先却是一字一句都看得极仔细。尤其是其中记载了农田套种大豆、菠菜,冬小麦套种土豆等等技术,还有堆肥技巧,都令他耳目一新,如获至宝,决心摘抄下来,汇入他自己的资料中,为翌日编制农书做准备。
此外,第三期报纸上还动用了不小的篇幅,解释了如何蓄养地力,以及土地中各种元素的转换,为何大豆可以肥田,为何土豆和冬小麦套种不会耗用太多地力。该怎么动用人畜肥进行堆肥,在堆肥中该如何饲养蚯蚓,而这些蚯蚓又能对鸡鸭的产肉率有多大的提升。
这文章虽然用词浅白,但大多数读书人看了恐怕都觉得肮脏污糟,不会细读,只有徐子先看得聚精会神,在整篇文章上画了几个大大的圈,又反复看了数遍,对各种元素,更是加以重圈,若不是现在乃是盛夏,恨不得现在就返回法华汇老家庄子里去,要试验堆肥法与蚯蚓喂鸡的循环了。
且不说那玄而又玄的元素,桑基鱼塘、稻田养鱼、堆肥喂鸡,买活军非常喜欢推行这种小家和村落都可实行,而且不需要太多资源的农桑之法,这也是最对徐子先胃口的一点,他本人是农事大家,也深知推广新农具的艰难。这些农桑法只需要教导即可,对产量的提升却是实打实的,若按侄孙女婿的说法,买活军治下的识字率几乎达到九成,那么在教化上的难度也就很低了……
哪怕他自家还没去看过,但想到这里,徐子先唇边也不禁浮现笑容,这才去细看这几期中的其余资讯:识字率但愿是真的,哪怕只有五成,也是好的……
除了第八版的小说之外,《买活周报》上的内容几乎全都是极其实用的,全如刊首语所说,总是在宣讲政策,指导百姓该如何在新政策中维护自己的利益。譬如给女娘确田,鼓励女娘农闲出外做工,这件事便在好几期上都有体现,第二期上是算账,告诉大家要去做活买牛较好,而且还特意指出,由于现在运输不便,牛的产量是有限的,所以更要早买,否则随着买活军疆域的扩大,想买牛的人,上涨速度要比牛更快得多,那就更买不到了。
这支义军,和所有反贼不同,实在是很喜欢做数学的,几乎所有和政策有关的文章里都在算账,这一点更是投合了徐子先的胃口,因他不但精善农事,而且是天下知名的算学大家。比起农事,他的兴趣还更多在算学上,买活军对算学的重视和精通,让他并未劝告侄孙女婿的选择,甚至勇敢地尝试了牛痘,并且在自家的农庄中也设法搜罗病牛,想要自己制造牛痘干苗——献给朝廷,只怕朝廷暗弱,难有后人,但至少可泽被老家亲友,让他们少了对天花的担忧。
自然,以他宦海沉浮十数年的经验,也能预料到推动女眷出门做工的种种问题,对报纸上提到的杀妻案以及后续的处理,并不惊讶——但也不怎么关心,仔细观览一遍,微微点头而已,并未摘抄评价什么,因他由始至终,都还是对格物更感兴趣,与‘救国救民’这些天下大事,则多少有些敷衍塞责的味道。
“小冰河时代……”
倒是第三期放在第二版的一篇文章,引起了徐子先极大的重视,他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只觉得满心都浮现了不祥的预感,在这篇文章上做满了标注。这篇文章主要介绍的是此时天下气温的变化,并且号召有条件的百姓自制或购买酒精温度计,记录本地的年均气温变化——甚至还指点了该在什么地方放置温度计,并且向买活周报来信汇报,方便他们统计全国气温的变化。
买活军这是早预料到报纸会被带出自家的地盘……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天下间所有的读者对话了吗……
不知为何,徐子先伸手擦了擦额头,哪怕上头并没有汗珠,但他没有因此停止阅读,依旧仔细地看着买活军的叙述:按买活军的说法,小冰河时期从数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而且还将持续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气温正在逐步变得极端,夏天更热、冬天更冷,年平均气温也会随之下降,在春季容易出现干旱,而夏季容易出现洪涝,这种‘极端小气候’都是小冰河期的表现。这和皇帝修不修没有任何关联,纯粹是自然变化,而百姓们则应该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根据其来调整生产生活。
这样的天候还要持续数十年,甚至还没到最高峰……哪怕徐子先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依旧看得心头狂跳:这样的话,完全是妖言!买活军怎么敢将其刊发出来四处散播的!就不怕百姓们惊慌失措,反而生乱吗?
但他很快又自失地一笑:是了,买活军现在的地盘都在南面,而且粮食丰产,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着呢,又怎会闹事?会害怕的该是北面的百姓们才对——但北面的百姓,又怎么能看懂这份报纸呢?
也就是那些北面的官宦人家,若有一二开明的,又肯相信买活军的说话,那见了这份报纸,应当便是要收拾着变卖家产,南下安家了。因文章中说得很清楚,越是南面,受到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便越小,由于年平均气温的降低,还会变得易于垦殖,因此买活军的经略重点将来预备放在南面——这也就是在暗示读者,北方将变得民不聊生。再加上建贼的威胁,不管是否真的人离乡贱,在完全没命的危险面前,总还是会有人家选择迁徙。
那么,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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