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徐家以格物而知名,徐子先怕是此刻天下第一有名的格物大家,虽因对朝政不满,年前辞官赋闲在家,但多年来的故交旧友,往来信件仍是极为频繁。时有信件来劝说其谋求起复,却都被徐子先婉拒。以他如今的心境,只愿蛰居在这拥挤朴素,前后三进的‘上下九’小院中,修书立说,再不愿返回官场中去。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是华亭府士绅中广受尊重的领袖人物,消息也比旁人要灵通,两年前起,徐子先便陆续听说有些中层读书人家——家中出过小官,或正有门人在外地为官,家里在本地也有些体面,但远远不算煊赫的家庭,正在陆续往南搬迁。
个中原因他也很清楚,如侄孙女婿通信时所说,买活军需要一些识文断字,而且在算学上有专长的读书人去为他们做事。而且他们手里有一些神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至少能治愈肺痨这样的绝症,侄孙女婿便是因此冒险撞到了买活军的领土中去,而很快便也着迷于为自己增加政审分——若是介绍了可靠,符合要求的朋友到买活军治下来,他们也会有一笔不菲的政审分奖励。
其实,便是没有肺痨这个诱饵,愿意去买活军治下碰碰运气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就以徐家为例,徐子先自己是庶吉士出身,这且不说了,但他的族人中,读书有成的毕竟不多,这些年轻的男丁,都受过不错的教育,识文断字是肯定有的,算学由于徐子先的缘故,也都很精通。
这些没有功名的男丁们,留在本地无非是打点家业,艰难地经营些小买卖,到了买活军治下,若是扫盲班读得好,算学学得好,表现出过人的算学实力,便很可能如侄孙女婿一样,被特聘进吏岗办事,一来是好歹有了出身,二来这些子孙们多少也都有些见识,若是看好买活军的将来,那去做个吏目,将来的可能总比在本地经营一间小铺子来得多。
每逢国难则多面投注,这是大家大族的特色,真正泥古不化的人家,虽有但却并不多,更不会是买活军招揽的对象。因此去年以来,和一些算学同好的通信中,徐子先也就陆续听说了他们膝下的一些得意子弟‘去山区谋生’的消息。
今年起,则陆续有举族搬迁的消息,还有些人家低调来访告别——要去义军的地盘,还是要谨慎从事,只能假借探亲礼佛离家,不能大操大办。徐子先这样的知交好友、士林领袖,也只能单独登门话别了。不少人来道别时,话里话外也都在打探徐家的动向,大有以其为马首的味道,却都被徐子先委婉推挡了过去:这些好友多数在宦海并不显赫,如今也无人在朝廷五品以上的位置为官,他们收到的关注自然是更小的。
徐家的情况和他们并不一样,徐子先是正经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将来是可以入阁的。虽然暂且辞官,但起复的希望犹在,他不得不爱惜羽毛,和侄孙女婿的通信已是极限,尽管对买活军治下的一切都极为好奇,甚至还讨了买活军的稻种,在自家田庄里试种,并研究自留种的性状分离,但他始终没有对侄孙女婿的劝说和招揽有丝毫的回应。
是还没被打动么,却也不是,只是这决定难下,以徐子先的地位,他要向买活军靠拢便只能是阖家投靠,没有别的办法,派子弟去买活军治下谋生,便等于是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锦衣卫的铡刀之下。徐子先目前既没有看到买活军官府的诚意,也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离开敏朝的政局,他本意虽不喜政治倾轧,但越是看到报纸上对北方前景的不祥预测,便越是感到自己仿佛承担了道义上的责任,不能一走了之,在时机得当的时候,还是要复出回京——买活军可以往南发展,而他徐子先虽然是华亭人,但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了呀,若连他也不管了,北地百姓们可该怎么办呢?
越是看买活军的报纸,便对他们治下的景象越是好奇,别的不说,光是水泥房便让人很向往了。徐家这处宅邸,内院可是上下九间房,都住满了家人,不便之处甚多,只可惜徐子先宦囊有限,又多花在了格物之上,想要再置办宅邸,也很难办到……
抱着极大的遗憾,他看完了三期《买活周报》,将其慎重折叠起来,又打开了《吏目参考》,这是一份半月刊,因此只有一期。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照例简短直白的刊首语后,头版头条文章依旧是谢六姐撰写,徐子先刚读了标题,眉头便是一挑,又修正了自己心里对买活军的看法:看来,买活军非止奇技淫巧,连政论都颇为成熟,是当真不能以一般的草头王视之。
成熟的施政理念对于贯彻统治有多重要,这都是杂念,且先不想,仔细往下看去,又扯上了周报上提到的黄富杀妻案,提到了周报上没说的一些细节,即之后刘十七的死,以及刘十七之死带来的余波,还有吏目因此产生的疑惑,“由此我们的确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若是将国民陷入了对未知的恐惧中,其便迫不及待地会让渡自己在生存之外的全部权益,换取自身的安全感,而吏目们的工作也会因此变得容易得多。因此,产生这样的疑问是正常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以好心去散播迷信与恐惧,并在实际上改善他们的生活呢?这样似乎于他们并无害,而于我们的工作便是很大的促进。”
“同样的问题也出在我们对外扩张的脚步上,实际经验告诉我们,倘若我们在对外交往时首先散布关于我个人的迷信,那么任何举动都会便变得更为简单轻松,从江西道、之江道再到广府道,关于我的种种信仰正在自发的流传……许多吏目免不得会想,如果我们再加把劲,再努力地加以宣扬,或许我们扩张的脚步会不会更快呢?”
“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我将从历史和科学两个角度向吏目们说明,为何恐惧和迷信永远不能成为统治的主流,甚至应当成为吏目极力避免的两个要素……”
“……这……”
若说刚才看周报时,徐子先是聚精会神,那他现在简直可说是正襟危坐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不断从他额际滚落,但他却顾不得擦拭,而是贪婪又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帝王心术’——这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地对旗下所有吏目宣讲帝王心术,这和儒道不同,乃是赤.裸.裸的王道!
别想那么多了!他按捺着心跳,抓起茶杯大呷了一口,往下看去。
“首先让我们从历史谈起——便从周朝以前的殷商时代开始说起……”
殷商!
徐子先手里的茶杯落到了地上,他一把揪住胸口的道袍,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谢六姐竟知晓商王世系的历史!
她怎敢反对宣扬迷信——她竟知晓商代历史,还说她不是真神在世!
第119章 徐大人读报(下)
三皇又五帝, 夏商而至周,这是金石学中极少人涉及的领域,自然由于《史记》的关系, 凡是读书人均不怀疑在周以前,有这么一些远古的朝代,但此时学界关于周代的金石文章还偶能流传, 却从无人考证夏商历史, 这自然是因为相隔了数千年, 一切遗迹均已灭失不传的关系, 甚而在敏朝回望汉唐,也觉相距遥远,许多历史的细节难以考证,唯有《二十四史》等流传史书之中,可以想见前人的一些风采。
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 史书记载的多是政治风云, 但对于前人的生活细节乃至社会风气,敏朝人所知的只有史书上的寥寥数语,便是此时的金石学, 也还是以器物考证为主, 学界对于敏以前的民众生活所知甚少,甚至在本朝立国之处的许多民生往事,如今也已经失传。在敏以前,可以说直到周朝, 于政治得失, 众君子是烂熟于心的, 《史记》毕竟也是四书五经外必读的一本。此外还有更艰深的《左传》、《公羊》等等, 其中的确也提到了不少商周交际时的大事。
但除此以外, 周朝以前所有的历史,便都藏在蒙昧之中,人们既不清楚夏商之人是如何生活的,也不清楚他们采用何等政体,只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与人名传说。这些传说在民间敷衍出了不少话本小说,如《东周列国志》、《全相武王伐纣平话》等等——前些年又出了一本《封神演义》,将这些民间的传说捏合在一起,虽然也颇为畅销,但在明眼人看来,这都是托辞上古,讲的实则还是今日的故事,要说真实性那是半点没有,也从未有人如谢六姐一样,自如潇洒地谈论夏商的政治制度,言之凿凿,仿佛眼见……
“凡是读过一些通俗小说,又或者爱去茶馆听书的吏目都清楚,商似乎亡于帝辛,即商纣的倒行逆施,而苏妲己在其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谓的倒行逆施,在话本中被描述为花样百出的酷刑,还有奢侈的游乐,似乎这便是亡国的根本。但周人对此的看法不同,在周人的叙述中,商纣灭亡最主要的原因是远贤臣而近小人,这里的小人是什么意思呢?是道德品质低劣的人么?并非如此,商纣想要提拔的是出身平民与奴隶的臣僚,于是他原有的大贵族与巫觋拥趸顿时背离了他的权力体系,商的内乱,使得周人有了壮大自身的机会,最终完成了周代商的壮举。”
才刚刚是读了几句话,徐子先已有些呼吸困难了,他不得不解开了道袍的系扣,又连喝了两大口凉茶,这才勉强冷静下来,谢六姐所说的,她所说的……
他不知该如何概括,甚至不知道吏目参考原定的读者是否能看懂这篇文章,眼下只想着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探索殷商灭亡之秘。商人好巫,这一点的确是史书上有明确记载的,但究竟是如何好巫,而巫觋在商人的政治生活中又占据了怎样的地位,典籍中最多也只是只言片语,徐子先专长不在此,仓促间难以引经据典,但谢六姐看待历史的方式让他耳目一新,甚至可以说被完全吸引。
“以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的政权,以殷商为巅峰,商人将迷信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结合在了一起,他们也随时随地都在面对神权的恐惧,商人不分大小事,不是占卜,就是贞问——这是两种迷信的方式,占卜可以理解为摇骰子,以此来在几个选择中做决定,贞问则是询问巫觋,通过对日影和龟纹的观测,对于将要询问的事体做出倾向性的判断。”
“在如今的我们来看,我们已经知道了日影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并且划分了节气,也知道了骰子和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在我们看来,商人的迷信是很可笑的。但2600年前的先民,他们对于变幻莫测的自然,对于那种未知所感到的恐惧,却是今日的我们依旧可以通感和共享的。未知产生了恐惧,恐惧产生了迷信,迷信又产生了对于神明的敬拜和服从,这种服从甚至无须暴力的胁迫,深植在人们心底,让他们自行服从政权的管理,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权益,只为了通过服从来缓解自身的恐惧。”
“这个现象在彬山,在我们买活军的地盘也在不断的重演,许多吏目都可以感受到,和他们手头的权柄相比,利用迷信而诞生的权力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好用。因此你们便自然地想要扩大这样的模式,想要将对谢双瑶的信仰扩散到全国,通过恐惧收割权力,最终达成势力的扩张。这种尝试在开始是极有效果的,能够立刻消灭反对的声音,让我们的敌人望风而逃,我们的子民越发狂热,也让你们越发热衷地想要复制这样的模式——吏目们,当你们把我看做真神的同时,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如今的巫觋,你们掌握着诠释我的权柄,便自以为对百姓们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而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答案便完全写在了2600多年前的历史中了。凡是围绕着迷信确定的政权,都一定拥有神明-巫觋-平民-奴隶的社会结构,巫觋通过祭拜神明获取权力,平民因为恐惧而信仰神明,服从巫觋,奴隶则是那些信仰之外的百姓,他们既然胆敢不信仰神明,便等于是天然拥有了罪孽。连平民都不把他们当做同类,而是视为一种可以随意消耗的畜牲。甚至就连盖一处普通的屋舍,都会为了祈祷稳固,宰杀年幼的奴隶,埋在屋舍四角的地基之下。”
“那么,如果我们随意地推广恐惧和迷信的话,吏目们,你们准备让谁来当奴隶呢?那些曾作奸犯科的人?那些曾和买活军作对的人?当奴隶一再消耗的时候,你们会不会想要一再地扩大奴隶的范畴呢?”
“而当你们稳固了自己巫觋的位置之后,你们还会让出这样的位置吗?你们能容许平民和奴隶来分享你们的权力吗?迷信的逻辑一定是敬拜神明的人能得到极高的报酬,你们准备让我这个神明如何来支付这些报酬呢?或许在几十年后,你们会发现所有巫觋都认可的结论:沉默的神明才是好神明,才能方便巫觋们攫取更多的权力。”
“自然了,你们会大谈特谈对我的忠心,而我也相信你们绝对没有这样的坏心眼,只是我更相信的是结构的稳定,凡是科学的结构必定稳定,人们会在无形间到达结构中自己所在的位置,即使这种结构有朝一日也会顺应科学迎来自己的崩溃。商的崩溃宣告了巫政合一的瓦解,但依旧在我们的历史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哪怕是现在,天人感应的‘天子’也可以视为是神明,所以由读书人组成的新‘巫觋’,对他最高的期望是垂拱而治,做一个沉默的神明。”
“人们只是在结构上做了小小的修正,增添了一定的流动性,这正是帝辛想做而没有做到的,经过无数的战乱和朝代兴替,权力在慢慢扩散,现在,因血缘而产生的贵族反而受到限制,平民中不断涌现了新的官员和巫觋,传说中的贤臣比干、微子如若看到这么多平民当上了官僚,还热情地歌颂他们的贤德,一定会气死的,这些官僚的出现,以及藩王被禁锢的现状,完全说明了血缘贵族,以及贵族出身的巫觋终究是完全输掉了这场战争。”
“但在买活军兴起之前,读书的门槛依旧很高,依旧是有产者的特权,只有有产者才能成为巫觋,无产者只能安于平民,随时沦落为奴隶,这便是我们如今的现状。而在买活军到来之前,正处于窘境的你们,无疑是这种结构中的牺牲者和受害者,你们最能看到这种结构的不公平之处,看到它不能持久之处。我在此慎重地提醒你们,不要陷入前人已经趟过的漩涡里,恐惧与迷信是一种落后的管理结构,它只能成为迫不得已时一种辅佐的治理手段,绝不可能成为时下的主流。你们都是我的活死人,而我的活死人彼此间完全平等,谁也不能窃取我的权力,凌驾在另一个活死人之上,任何滥用手段,想要成为我的巫觋的活死人,都将会面临最严峻的处罚。”
这是一段很短的导语,不过一千多字,徐子先却来回看了十几遍,依旧是百感交集,他有受到了冤屈的愤怒——读书人被评价为新‘巫觋’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有一丝困惑,在徐子先来看,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以上叙述的恐怕百中无一,他不知道为何谢六姐会突然从殷商开始谈起,她的吏目们有多少读过史记,能够写下朝代表?占卜、贞问、巫觋……这些词他们真的都懂是什么意思吗?谢六姐为何如此肯定殷商是巫政合一?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凭据?商人竟曾如此残忍地大量使用活人祭祀?
他想要探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儒生,徐子先很想为自己的流派辩护,但这就要求他要对谢六姐的立论逻辑有相当的了解,他甚至渴望拜访谢六姐来一次‘当面论道’,这个在世活神仙对于神仙本身的认知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
但文章还没有看完,接下来的篇幅才是重点,在徐子先来看,这才是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的文字。
“这是在历史,以及人文、政治角度所做的分析,以下篇幅则从科学角度进行分析——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定义什么是科学。科学,反映的是不受人类意志、情绪、念头影响的客观道理。它发生时自然就会发生,不论人在场不在场,在乎不在乎。可以说科学与如今的‘心学’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心学讲究的是心外无物,而科学所讲究的则是‘无不可分析之物,无不可预测之物,受到限制的只有我们的知识与我们的能力’。”
“举例说明,太阳东升西落,这在迷信中是某种意志力的结果——因此便诞生了种种与太阳有关的神明传说,但以科学的解释来说,太阳东升西落不过是地球自转的表现,这与任何意志都无有关系。认为意志力可以不通过任何媒介影响物质,这就是典型的迷信,迷信无助于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只有助于提供给人类一种虚无的安全感,在迷信的世界里,所有的不可知,并非是因为人类的愚昧和无能,而是因为神力的作用。”
“就譬如说,人类总是要死,而对死亡的恐惧就催生了相关的迷信,人们相信死后也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一切没有任何证据,纯粹来自于自己的想象。而这份想象会反过来束缚人类对死亡的研究——迷信正是发展生产力的一大障碍,农户对于蝗虫的膜拜,甚至称为虫神,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蝗虫明明是害虫,但在农村若有人研究灭虫,甚至还会因为迷信的缘故遭到反对,因为农户把减产的恐惧运用迷信进行包装,通过膜拜、敬畏蝗虫而缓解,他们一旦深信不疑‘皇虫’降世是天罚,便没有了灭杀蝗虫的勇气,只能在迷信中坐视自己走向灭亡。”
这件事徐子先是有听说的,尤其是在西北,农户遇蝗灾则只顾着敬拜、畏缩、恐惧,莫说灭虫,甚至连逃荒的勇气都没有,认为皇虫兴起是天要收人。他不得不赞成谢六姐的说法,这确然是农户愚昧的表现。
“农户们是这样,读书人们就不是这样了吗?”但下一句话又让他不快了起来,谢六姐的文风相当的简洁平稳,“我认为凡是仍发自内心相信天人感应的儒生,都是把自己对自然的恐惧寄托在了对天人感应的迷信中,即凡是有灾殃则必定是天子不修德行,凡是发生在自身的坏事都是自身德行不够圆融的表现,将对外的恐惧转化为责己,相信可以通过修自身而影响到天地灾变,因为自身是可以影响和改变的领域,尚可做出努力。这种对恐惧的转化成为较高级的迷信——负面作用没那么大,但依然是迷信,而且这种经过让步的,温和的迷信,由于其经过了精心的包装,在逻辑上有很强的诡辩性,对生产力的桎梏还要更大。”
“儒家经典提炼成一句话,即是‘君子’们通过对自身的德行与手段的修持,令朝廷上下政通人和,减少政治系统的内耗,而达到风调雨顺,连年增产的结果,从而天下大同,不分贫富均可居者有其屋,贫者有其食。我们从中提炼出的逻辑链是,君子修身-朝廷所有人都是君子,众正盈朝,所有人修身——自然环境因此改变,完全符合农业生产的需要,风调雨顺。”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深层的迷信,相信人类的思想活动能够改变自然规律。这种思维模式的极致反映在生产中,便是对匠户和工造技术的轻视,所有的先进技术都是奇技淫巧,当天时不利时,没有总结测量气温的变化,而是一味地以此为把柄来攻讦政敌。算学是奇技淫巧,工学是奇技淫巧,唯有对文学和政治学的追求是‘治国大道’,这是逻辑自洽的,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也一文不值,因为这不符合世界的客观规律!”
“世界的客观规律只有一点:自然的运转不因任何意志力而转移,人类只能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研究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达成对自然的驯服,不断地提升生产力,提高土地和矿产、人力的单位产量,才能让不断扩大的百姓群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才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人类只有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
不知什么时候,徐子先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他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拿不稳轻轻的报纸,他还只是研读过亲戚寄来的物理、化学教材的第一册 ,知道了一些浅显的物理常识,但此刻却依旧仿佛被这句话一下戳到了心尖,在此之前,徐子先从未想过此世间还有统治者——不论她现在的地盘是多么的小,谢六姐诚然算是个统治者了,而徐子先从未想过还有一个统治者会发出这样的言论:迷信无用,儒学无用,数学,数学才是真正能够救苦救难,真正能‘提高生产力’的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对生产力这概念的介绍,谢六姐此时又渐渐地回落到现实之中,她行文的风格变得很可亲了,“所谓的生产力,便是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在一块土地或是一台机器上所能得到的成果。生产力并不是通过迷信而提升的,而恰恰是通过迷信的反面——通过知识的传播,对自然的钻研而提升。只是有时能让生产力提升的知识,会被包装为一种迷信,譬如民间种地时的许多讲究,都有科学道理在背后支持,只是由于民众无智,不得不以迷信的名义向外传播。”
“譬如说,许多村中在稻子灌浆时不喜外人来访下地,说是会惊了稻神,这实际上是因为外人,尤其是其余农民到来,可能会传播病虫害。又有民间对节气的神化传说,譬如立春冬娘娘移位等等,实际上都是对自然的认识,转化为民俗,而民俗在传播中又被神化。不能因为神话中的确有对生产生活有帮助的部分,便忽略了其中占比更多,更为禁锢生产力的糟粕。”
“以这几年的天气来说,如果依旧迷信冬娘娘移位,准备春耕,便会受到这些年异常的天气影响。生产力的进步极为艰难,所需要的人才永无止境,买活军正是因此才在不断扫盲,培育出更有可能提高生产力的人才。但所有提高生产力的道理都伴随着失败和艰难,唯有克服了恐惧的百姓,才能在遇挫时继续勇敢前行,因他们怀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那些迷信的百姓会将所有的困难归于‘神罚’,所有的无知归于‘神的领域’,迷信将成为他们的逃避,他们会失去晋身的机会,而吏目们会发现自己的管理变得更为轻易,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人才的减少,他们的竞争也变得更加微弱。”
“或许这对吏目本身来说是有利的,但对生产力的提高是极大的拖延,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思索的大脑越多,生产力的进步也就越快,买活军正依赖于超出外界的生产力在不断扩张,我们无往不利的原因并不是群众对我的绝对信仰,而是我能让他们吃饱饭,吃得好,我们能在一亩地上种出六百斤粮食,将来还有更多——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是无数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结果,高产稻是理性的结晶,蒸汽机是理性的结晶,而迷信则只是生产力的绝对反面。”
“是以,我在此郑重要求,买活军吏目针对内部的统治中,绝对禁止采用恐惧与迷信作为统治手段,各吏目必须耐下性子,反复做工作,始终以开启民智作为自己的第一工作目标,如此才能让买活军始终掌握最先进的生产力,长治久安,甚至不断扩张,让普天下更多的百姓过上不愁粮食吃的好日子。”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不论是什么形式的宗教,只要阐述其与现实生产的关系,散播诸如‘气候不好是遭遇神罚’之类的传言,在买活军境内均为非法,人类的思想活动无法对自然规律产生任何影响。即使自然规律将带来极为严酷的将来,唯一有效的做法也只是冷静务实的应对,而非被恐惧主宰,逃避到信仰之中。即便我是神,我也绝不会保佑膜拜我的人,所有神都厌弃只知逃避与恐惧的懦夫,唯独会令我赞赏的,只有面对现实的勇敢。”
文章至此结束,徐子先久久无语,热泪从他的双眼中不断地涌出,哪怕是这篇文章用语直白浅俗毫无文采,结构混乱,说理更不算清晰——但哪怕是这样蹩脚的一篇文章,依旧令这个老者,这个学贯古今的天下第一格物大家心潮起伏,他不会说这篇文章完全征服了他,哪怕这其中的确有些话让他忍不住反复阅读,‘人类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通过知识研究自然,改造自然’……‘人类的思想活动永远无法改变自然规律’……‘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
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他尤其喜欢这句话,他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仙宫之中,也存在着的苦难与无奈,看到了那血与汗中始终孕育着的,不屈的、自由的生机,而他又因为那指责儒生是新巫觋的语言而战栗。
他仿佛要为自己辩解,为儒学辩解,为他所信仰的移鼠辩解,或许他也不是那样的怯懦,或许他选择信仰移鼠并非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基于对儒学的失望,儒学无法指导生产,无法将敏朝从灭亡的宿命中解脱,而或许拥有那些‘奇技淫巧’的移鼠教士能带来一条新的强大的道路……无论如何,那时尚没有人用如此强烈的言语,如此断然地宣布,“若无媒介,客观永不受主观的影响,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也一文不值,因为这不符合世界的客观规律!”
谢六姐一定拥有另一套极其完善的法理道统,才能如此自信地做这样的宣称,而徐子生愿付出一切,求法统一观。他闭上双眼,用深长的呼吸调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压抑着心头的躁动:除了求法统一观之外,他还欲求见谢六姐,指出文章中存在的太多问题,她不该这样写,太操切了,而且看得出来,买活军政体中缺失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譬如此刻便很缺一部简明的法典,她实在需要一个老道的能臣来做她的谋主,为她查遗补缺——
但他不能去,他人虽仍在乡间,但随时有可能应诏起复,他依旧受到了极大的关切,若不能将全族带走,他的离去会为族人带来泼天的祸事。眼见宝山就在云县,但他却不能去!
徐子先缓缓睁开眼,拭去腮边泪痕,他站起身,用一种陌生而漠然的眼神打量着内屋供奉的十字架,这是他受洗皈依不久的宗教,其时茫然的徐子生,相信或许来自西方的神祇能带来一种新的学说,形成新的道统,摒弃了儒学中种种的弊端,至少摒弃了对算学的轻视——明明算学对于这世界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明白!
西方的教义,不论如何,总是鼓励人们四处的探索,所以他们才会来到敏朝,当是个尊重数学,尊重科学的道统……他第一次便是在从传教士那里见到了世界地图,西方的传教士掌握了太多新鲜的学识,相对于陈腐的敏朝来说,他们的知识是如此的渊博,他如饥似渴,想要学习更多……
但他现在遇到了更博学的人,他遇到了在世的神,而这神祇更说出了这样的话语,‘我绝不会保佑膜拜我的人’,她所渴求的是知识的散播而非是局限,她所断言的是思想无法干涉现实,她有世界地图,她有高产的水稻——更重要的是她有这样科学的态度!
买活军将会征服这天下的,徐子先想,而他也不再需要移鼠了。
他已触碰到了更深奥的,几近源源不绝的知识的宝库,死亡曾是他暗中向往的,逃避的归宿,他不愿目睹着天下的倾颓,如果他足够虔诚,或许他能进入死后的天国。
但现在徐子先不这样想了,他希望自己能多活一段时间,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知识没有学习,他相信,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可以改变。
他敲磬去唤自己的儿子们来。
第120章 京城的报纸
“报纸?”
“这是个什么阿物儿?”
“南面那蕞尔小山究竟是有多少宝藏, 经得住他们这样的抛费?”
“阿爹,您可知道,买活军那处除了怀表之外,还新出了报纸, 花费倒是不多的, 上头也有许多的新鲜事体, 又有全新的平话故事呢,一份倒也不贵,不过是百文钱……”
《买活周报》一期印刷十万份,真正内销的不过是九万份不到, 余下的一万多份,几乎都被商人们你数十份, 我一百来份地包完了,到了第二期,各处反馈回来都是不够卖, 来得晚了真有买不上的,要说抄写,那字数又太多了些, 因此第二期便多印了一万份,等到第三期, 印量才在十三万份一期上稳了下来。
光是卖报那都是净赚的,邮政也因此多赚了不少——乡间各村子,合伙请邮递员为他们送报, 至少一期也要买一份,多是五份十份, 甚至还有二三十份的, 越是扫盲班上得好的村落, 便订得越多,农民们一旦学会了识字,阅读的热情其实比城里人要更高,只是从前很少有适合他们的读物,话本子又太贵,这报纸不但用语浅显,他们都能看懂,而且谈论的都是百姓生活中的事,农户们是极感兴趣的,也愿意通过报纸上的文章去了解远处城市中、码头上正在发生的事。
报纸这东西,只能依托于合金字模才能大规模地发行,而一旦发行了开来,上上下下能感受到的便全是其中的好处。从云县码头往外,商船开到哪处私港,报纸便在哪座城市中流传了开来,一份卖数百文钱也是丝毫都不稀奇的,如泉州宋氏一般,看了一期便想要期期加购的大户人家绝不在少数。
其中目的各自不同,商户想要关注买活军处的求购信息,安排自家的生产,士大夫家庭则本能地关注买活军的政体政务、吏治民风,哪怕连地主家都是要看报纸的,因为不少商户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们,买活军的报纸会指导本地农民种植,而且在防虫害、灾病上有自己独到的心得,甚至还提到了气温的变化与作物选择的关系。
沿海的城市中,自然也有商队往内陆的城市去,从买活军的领地往外,西面有江西道,这里就搭上了长江水域,往正北是之江道,京杭大运河一路上停靠的也有河港,又有沿海路往各处去的私船。每个城市一百多户有钱人是有的,光光是这上百个城市便是一万多份,还有他们的亲友,又如何不想要花个数百文来找些新鲜的乐子?
一两个月的功夫,从南到北,报纸便这样悄然无声地在民间渗透了开来,大量原本对买活军一无所知的富户,记住了南面新起了一支草头兵,还颇生发了些新东西,宣扬了些新的思想——有了从前心学泛滥的经验,这些思想虽然新奇,但却不会引起太多的反弹和恐慌,人们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新鲜。
而那些生活在大城市里,原本便对买活军的奢品有些认知的中层富户,他们是买不太起怀表、手表的,对香水等物的需求也不大,但看着广告上琳琅满目的求购信息,又有五花八门的供应信息,也不由得对买活军更为好奇了。“这毛巾是什么东西?和手巾又有什么不同呢?”
“棉布背心裤衩,噫!如此不雅之物,也能广而告之?这棉布胸衣又是什么?”
“还有这劳保手套,毛衣毛裤——毛衣也就罢了,你瞧,同一版还发了求购绵羊毛,或许就是羊毛制成的,但劳保手套又是做什么的,便让人很不明白了。”
“开门七件事,他们倒是包了三件去,现在连穿的都不放过,越发要来挣我们的钱了!”
买活军的盐、糖和煤都是好的,报纸辐射的范围内,大多有钱人家都吃用起了雪花盐、雪花糖,而那蜂窝煤也是从京城开始往外迅速蔓延的好东西,只要是海船能到的地方,蜂窝煤都卖得不算非常贵,二十文一斤,商人有得赚,有钱人家也还算能承担得起,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么划算下来,岂不是包了好几样去?
这些有钱人家对买活军的产品质量有很强的信心,凡是报纸上刊登的销售广告,他们看了都想来上一点——好在精明的商人们也预料到了这点,他们是按报纸来划定自己的进货范围的,等这些朋友们看过了报纸,便托人往城里某家铺子传了话,很快便能买到他们好奇的货物,并且附赠使用说明。
棉布背心和裤衩是半个里衣,在外缘用了一种新的锁边技术,干爽透气,很适合在夏日时当做家常起居的衣服,听说现在买活军治下的农户,夏日干完活,便穿着背心和裤衩,既遮住了羞处,又非常的凉快,很能适用于现在这一年比一年更炎热的天气。而到了冬日,把背心穿在里头,扎在裤衩里,又能护住脏腑,暖和躯干,也有相当的好处。
而棉布胸衣,则是给买活军治下的女娘穿用的,这些女娘一般都从事较多的劳动,是以肚兜并不很适合她们。文人墨客们在买活军那里是见不到‘小衣微露,玲珑金纹’的美景了,将大红水缎满绣肚兜取而代之的是这种简单的内衣,棉布缝了两个三角,联缀在一起,后背做成了活结,可以把下缘系得很紧。这样一些不幸胸前臃肿的女娘,哪怕奔跑跳跃也都可以行动自如,再无障碍了——此时敏人中意所谓鸽乳,盈盈一握而已,因此胸前若太丰满了,的确是一种遗憾。
胸衣在中层人家中不算太畅销,因为买得起报纸的女眷不愿意尝试也用不上,她们一般不太需要做粗活,而真正需要的女娘又接触不到,不过棉布做的套头里衣和绑带长裤却非常受欢迎,买活军的纺织业似乎掌握了一种新的技术,可以用棉花制成一种很有些灵活的布料,遇小则小,遇大则大,用在领口、袖口、裤脚,穿着非常舒适,可以想见在冬日里也能非常挡风。
此时已进了八月,天气正在逐渐转冷,有些远见的主妇都在为家人打点冬衣,因为这些年来,和夏天越热搭配在一起的,是冬天越冷——而且冷的速度很快,春秋天变得很短,这时候天气刚转冷,便可以开始置办冬衣了,不至于在降温中惊慌失措。这种棉质的秋衣裤不但相当灵活,可以搭配在道袍内穿着,而且对于毛衣、毛裤来说简直就是必备的配搭。
买活军贩卖的这种毛衣裤,保暖效果的确是好的,稍微一试穿就能感觉得出来,但摸在手上毛楂楂的,一般的绸缎里衣会被毛刺直接扎透,而普通的棉布里衣在领口等处又不够服帖,这些毛衣裤都是扎袖口的,从前那些棉布里衣穿在里头,便会觉得袖口处无法服帖,鼓囊囊的,既不舒服也不雅观。因此但凡是买了毛衣,便要买配套的秋衣裤,许多人家都是先给男主人买一身,再给半大的孩子们买一身,女主人则出于习惯,要等这一个冬天过完了再看看效果——一套毛衣毛裤要一两银子,秋衣裤一套五百文,但毛衣裤总是一套搭配两身秋衣裤来换洗,这里便是二两的支出,虽然不算太贵,但也着实不能说是很便宜。
有些善于经营的主妇便早已发现了,买活军的货都是这样子,倘若是在市面上还有别家的货,譬如盐、糖、煤这样的东西,随时还有别的货买,只是质量没那么优良的,买活军的货便绝不会很贵,总是贵了一些,但有家底的人家也能承受得起,不觉得很值得一提。但倘若是市面上找不到别家卖的那些货,价格便要高了许多了,它要高到你觉得有一点心疼,但却还不是很心疼的程度才算完。
就譬如说这秋衣裤,一身五百文——用的无非也就是棉布而已,没甚花样,市面上一匹这样的布能做两身衣裳,也就是三百文,这里两身衣服要一两,差了足足七百文呢!抛开商家的赚头,买活军还不知道要净赚多少!
又好比那毛巾,就叫棉纱毛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来历,只是用的织法确实不同,不知怎么地便软绵厚实、蓬松吸水,用来擦手擦脸,比一般的面巾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就胳膊这样的一长条,售价200文,概不还价,小方巾也要一百文起,而还有那做得尺寸特大,可以将人包住,叫做浴巾的,一条便要卖到二两银子,若是觉得贵了,大可以不买,那是不许还价的。
一条浴巾便要二两呢!哪怕是中档家庭,听着也觉得奢侈了,不过这浴巾对他们也并非是很常用的东西,因家里人洗浴的次数是有限的,不像是买活军那里,淋浴室大行其道,百姓们很多都攒钱自购浴巾,他们在本地买福利浴巾是合适的,一条才五百文,便宜了四分之三,有些家庭条件很好,又喜欢享受的年轻人,多数都会买一条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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