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碍于大汗的明令,他也不敢杀了一个人,反而给大汗留下了话柄,所以,在边市时,他放过了她,本想带在路上,让她一路被拖行而死的,可讨厌的斋赛,却派出了自己的侄子来警告,更是因此,负气离开了延绥,让锡尔洪陷入了被动——延绥的使者飞马来报告此事时,锡尔洪就知道,这个女人杀不得,也不能过于虐待了,否则,察罕浩特违背誓约在先,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斋赛离开延绥,也就无可指责了。大汗在这件事上,陷入理亏,如果惹来了他的不悦,那还不得发作在锡尔洪身上?
杀不了,但刁难一下总是可以的,这一路上,他没有怎么让这女人吃饱饭,喝足水,甚至连这条夜里御寒的毛毯,都是随从中有人看她可怜,随手丢过去的烂毯子。锡尔洪远远地望着这个脏女人,跪在地上,抬起头让小福晋给她喂水喝,如饥似渴地疯狂吞咽,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冷笑:只要把双手绑住,什么女吏目?也就成了两脚的牲口,连拧开水囊喝水都办不到!
这是两个徘徊在生死边缘,已经有些疯狂的女人了,虽然原因不同,但都一样的失态,她们一个急着吃喝,一个无声地又哭又笑,这股子疯劲儿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怵,被派去探听消息的奴隶,很快就回来了,“小福晋在问女奴,‘后不后悔’……她说,她们都该留在南边的,但南边优秀的人太多了,显不出她们来,她们又都想做点事情,就都回到了草原上来,可看看,或许这就是非分的想法,带来的祸患,看看她们现在,谁都没落着好。”
“她问女奴,‘妹妹,我们就要死了,你后悔吗?’女奴说,‘姐姐,可现在还没到铡刀落下的时候那,你再给我一点吃的吧,我一路上快饿死渴死啦!’”
“”
“对了,她不说,我都忘了,尊贵的小福晋,还曾经被派到南边去上学那!——她说的是汉语?”
奴隶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锡尔洪不禁又冷笑起来了:这些年来,察罕浩特这里会说汉话的人也的确是越来越多了,这个奴隶就会汉语,大汗、大福晋乃至锡尔洪,也都可以勉强用汉语交流,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们在生死之间,遇到亲人时,还会说汉语。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两个鞑靼女人的心,已经完全归属到汉人那边了。
“老阿妈,你看看!和边市关系太深厚的人,就是这样不可信,是汉人天然的奴隶和奸细。”
他扭头对老阿妈说,指望着给小福晋也埋点刺儿,这样,就算她侥幸无事回来,在第一斡鲁朵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大汗把她也赏赐给自己为奴隶就好了。锡尔洪正好把在延绥的气儿发泄出来,没了第一斡鲁朵的庇护,科尔沁女人在察罕浩特,就是没有根的云彩,风吹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没有半分的自主。
但是,老阿妈并没有如锡尔洪期望的那样,附和着产生对小福晋的憎恶,而是用一种深邃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锡尔洪,轻轻地摇了摇头。接下来,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等到小福晋结束了会面,穿着秋衣裤,光着脚,踩满了粪泥,回到他们身边时,她才开口对锡尔洪说。
“如果我是你,勇敢的锡尔洪巴图鲁,我就会对科尔沁格格客气一些。”
“不仅仅因为她也是你的远亲,是孛儿只斤家的后代,也因为她是六姐布尔红的人……消息就像是雨季的洪水,从溪流泛滥开去,你也不知道它会流向何方。珍儿小福晋,在金帐中大声说,她的妹妹,买活军的女吏目瓶子,正在你的帐下为奴……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草原的苍鹰和野兔,都会带着它在部落中散播。”
“当然,现在,买活军距离察罕浩特还有很远,那荒唐的谣言,动不了你分毫。但是,锡尔洪巴图鲁,你不是只活这一天,也不是只活这一年。你还年轻,你会在这世上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永远用着锡尔洪这个名字,买活军会永远记得,曾有一个他们的吏目,被你带回了察罕浩特……”
“故事的开始,已经写好了,无法更改,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让它写一个好些的结局。锡尔洪巴图鲁,我这个老婆子胡言乱语,请你不要在意,现在,我要带小福晋回到斡鲁朵去洗澡更衣了——她还没被大汗除名,就始终代表了斡鲁朵的脸面,就应该体面地换上好衣服,骑着一匹好马,带上充足的勒特条和马奶酒,骑出察罕浩特去,请你让开道路。”
什么?这个老女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对他说话!他,锡尔洪,大汗血缘很近的侄儿,三部强盛之主,带回了大量粮草的功臣——居然会被一个斡鲁朵的老女奴,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
锡尔洪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发痒,几乎就要抽出匕首,胡乱挥舞一通,割开几个喉咙。但,在老妈妈那遍布沟壑,深不可测的表情之下,他竟可耻地畏缩了:第一斡鲁朵居然还在庇护小福晋,这不是老妈妈一个人能拿的主意,囊囊大福晋这是在想什么?她对这个科尔沁疯女人,也太宽大了些!
由于他迟迟没有行动,只是瞪着老妈妈不说话,老妈妈甚至做了个很不礼貌的举动——她伸出手,在锡尔洪胸前轻轻地推了一把,令他让开了围栏门的道路,那个科尔沁疯女人,高高地抬着头,一眼也不看他,穿着里衣还仿佛很骄傲似的,和他擦身而过,一脚踩下去,溅起来的泥点子,带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几乎飞到了锡尔洪的嘴巴里!?这个……这个疯女人!
锡尔洪满腔的怒火,直到这两个女人走远了都无法发泄,最终,他只能憋屈地发出一声怒吼,指着草地上遗落的那顶黑色假发,嫌恶地吩咐,“不祥的恶兆留下的东西,赶快拿到灶火里烧掉!”
他的奴隶都很害怕他,连滚带爬地去办,还有些惯于献媚的奴隶,跑上来自作聪明地提议,“主人,大汗只是没说处死这个奴隶,但也没说让她活得体面,那样的好衣服,不是一个战俘有资格拥有的,不如——”
刚刚穿上的衣服,只要一点头,转眼间又有被扒掉的危险,锡尔洪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远处羊圈阴影里蜷缩的身影,又看了看那谄媚的面庞,突然抬起脚窝心一踹,把这个刁奴踢出了老远。
“尽出馊主意!”他怒吼着转过身去,“把这女人……把这女人送到毡包里去,给她洗个澡,吃顿饱饭!没有我发话,谁也不许进去见她!”
这就等于是不允许任何帐下人去骚扰这个战俘了,其实,锡尔洪的吩咐有些多余,因为这是为买活军做事之人,又貌不惊人,就算是再饥饿的汉子,也不会去轻易招惹。这几年察罕浩特也不乏征讨周围不服顺的部落,战士们都不缺女人,在行军时都没做荒唐事了,回到家里更不至于。不过,这也说明,似乎他的确把老妈妈的劝告听了进去,打算把故事的结局稍微改改了。
对于这段时间非常骄狂的主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大家咋舌之余,也把这样的改变归功于囊囊大福晋的威望。不过,这样的改变也的确是困难的:锡尔洪才回到自己的毡包里,还没气鼓鼓地喝下一碗马奶酒呢,又有人来回报了,“女奴说,如果主人不给所有延绥来的战俘水喝,她就不喝水,如果主人不给他们吃食,她也就不吃东西,如果主人……不给他们一处干净的草房睡,那她就不离开那个牛羊粪坑。”
好哇!才刚刚得到一点帮助,就立刻摆起谱来了!?在延绥时那不快的回忆,立刻就涌上了锡尔洪心头,那种虽然身居劣势,但却始终不屈不挠地想着法子钳制他、拿捏他,和他作对的刁钻,又一次触怒了锡尔洪,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就想下令剥光她的衣服,让她在寒冷的秋夜中冻死,但老妈妈的话又一次浮上了心头:狡诈的科尔沁姐姐,在金帐中把此事大为宣扬,她要的不是探亲的机会,而是要拿捏他啊……好啊,姐妹都是一个样!都是狡诈恶毒,善于和人作对,让人恨得牙关痒痒,却又使不上力!
锡尔洪把银杯摔在地上,恨不得一把将桌子都掀翻,他喘着粗气平复了好一会儿,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快了,妹妹不说,姐姐的死期就快到了,城外的必然不是买活军,而是其余部落的联军,恐怕是见到察罕浩特抢了一把,也感到眼馋,过来包抄分肥的。科尔沁的鞑靼部落,胆小如鼠,只会挖矿,不在联军里,她一个完全没有作战经验的鞑靼女人,被抓获后,找不到靠山,会死得比什么都更凄惨……
虽然这样的结局几乎是完全注定的,但毕竟,那不是发生在锡尔洪的眼皮子底下,这样的想象,并不能完全让他解气,反而更令他泛起了一丝隐忧:科尔沁的女人如此狡猾,会不会……会不会又让她利用了自己的唇舌,打入了联军内部,魅惑了新的男人,反而又让她逃脱了死亡,得意起来了呢?
……不行!
这样的话,他心火难消!
强烈的情绪,席卷心间,几乎让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锡尔洪急中生智,思绪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晰:把瓶子献给大汗,让大汗看管,随后再设法将她暗害复仇,这样她就是死在大汗手里,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有大汗在前,谁还记得他?
这个女人的死,已有计划,至于她姐姐呢?不能给她开口的机会,这是条有心机的狗,别看不如她妹妹爱叫,但咬人却很疼……对!不能给丁点儿机会!
锡尔洪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似的,翻身就出了营帐,来到自己的马厩边上,点了点马鞍旁边两个挂袋里的干粮食水,“把马套上!憋闷死了!我出去溜达一会!”
对于察罕浩特的将领来说,不打仗的时候,出外游猎,几日不归是家常便饭,就算城里气氛紧绷,一天不出去跑跑马,身上也是难受。大家对于这样的事儿,都是习以为常,马夫很快就为锡尔洪套好了马,锡尔洪骑上马,没有直奔城外,而是绕了个圈子,来到城门远处的一个小鼓包上,远远地眺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见到城门中有一骑缓缓而出,掏出千里眼一看,正是换了一身新衣的小福晋,她的假发遗落在羊圈外,没有第二顶替换,毛茸茸的短发头颅非常好认,锡尔洪嘴角缓缓一勾,歪嘴而笑,骑到小鼓包后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小福晋的马儿,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这才翻身上马,跟随而去,他心中重新又充满了熟悉的狩猎快意,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讨厌的威胁,亲手消灭——
对于这样恶毒的女人,果然就不该给一点儿机会!
第1131章 草原追杀
但凡是草原的将领,没有一个是不能打的,汉人以文官统领军队,对鞑靼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做法,要是一个十夫长不能在武力上胜过手下的小兵,那么他就不能得到他们诚心诚意的服从。
锡尔洪虽然自诩是大汗的亲侄子,血统高贵,但像他这样,由贵族和小部落之女生育的子侄,在察罕浩特并不少见,他的确是靠着作战的勇猛才升职到如今的位置上的,别说是个到南边住过,娇生惯养多年的小福晋了,就是和这一次所有去延绥打草谷的部落兵马相比,锡尔洪也不畏惧谁。
他搬走最多的粮草,不是靠着察罕浩特的身份,而是因为多事的斋赛也知道,他打不过锡尔洪,因此才只派了一个不受喜爱的侄子来做说客,不敢摆出更加强硬的态度。
这样的一个猎物,要杀掉,比在草原上追沙狐还要更简单,哪怕她先跑出了那么老远,也逃不出锡尔洪的手心,尤其是他还有延绥的千里眼帮忙,那就更加轻松了。他也先不急于动手,早就打好了主意:让她死得太快,反而是解脱了。
就是要让她知道背后有人在追,于恐惧中奔逃挣扎,最后,在发现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把希望寄望于前方不远处的联军,打算孤注一掷地狂奔而去时,再来个一箭穿心,这才是最合适这个科尔沁女人的死法——其实,他和小福晋的仇怨倒没这么深,全都是她妹妹给受的气,但没办法,谁让姐妹情深呢,既然连衣服都脱给妹妹穿了,那就让他也把这气儿先在姐姐身上撒一撒吧。
不紧不慢地顺着小福晋远去的方向溜达了一会儿,感觉马逐渐跑开了,他这才踢了踢马肚子,让马儿加速。锡尔洪心里有数:敌人的方向就在那儿,小福晋的食水有限,绕是绕不开的,在食物吃完之前,她要么回察罕浩特,要么就得在新主人那里找到饭辙,她没带弓箭不能狩猎,也就谈不上逃入荒野。
而且,她没有长途跑马的经验,或者说,她已经忘光了。一开始不能摧马狂奔,那样的话,马儿很快就会乏力,还不如一路小跑更能持久,一个老道的猎手,打猎的时候永远是溜溜达达的,看着不心急,慢性子,但却比很多狂呼乱喊、动不动就踢马狂奔的愣头青要更快,更稳,更有收获。
虽然派出去的探子,都没有回来,但大概敌人的军队,距离察罕浩特至少还有一天多的路程,锡尔洪也没打算在外久留,预计着最多过一夜,明早就回,要是日落前能找到机会,那就动手也行,毕竟,夜里可能会遇到野狼,这个女人没有野外露宿的经验,没准会被狼吃掉,或者让马儿带着补给跑丢了,都不是不可能。
对一个没有能力的人来说,草原危机四伏,会杀人的可不只有马匪敌军,甚至就连蚊子小咬,都是夺人性命的大敌,没有庇护者,要活下来实在是不太容易。
弱者受到什么样凄惨的待遇,都是活该。他冷笑着想,双脚松松地踩着马鞍边沿,靠着钢铁般的腰腹,几乎是半蹲着,在马上舒展如意地四处张望,没一会儿就发现了天边移动逐渐缓慢下来的小黑点,锡尔洪的手,往后一反,习惯性地摸了摸背后的弓箭,他故意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拉近了和小福晋之间的距离,这才不紧不慢地拿出千里眼,往前看去。
如果是驽钝的汉人,恐怕这会儿还不会知道已经有人追在背后了,但这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鞑靼人,从千里眼里可以看到,小福晋不断地回头张望,她那张丰满的圆脸上,已经被懊丧不安给笼罩了,又时不时地举目四顾,似乎在寻找并不存在的生机,身后的追兵,身前的敌人,都令她感受到由衷的畏惧,她该是多盼望能有一条生路,让她像是钻进兔子洞一样钻进去啊!
这就是狩猎最有意思的地方,欣赏着恐惧蔓延到动物的全身,甚至会令它们四肢僵直麻木,无法逃跑……动物越大,情绪也就越丰富,如果狩猎的对象是人,那么,能感受到的变化也就更激烈了。
锡尔洪狞笑了一声,他感到了由衷的享受:这是狩猎中他最喜爱的地方,其实,在恐惧中死掉的猎物,并不好吃,肉会僵直发苦,乘其不备、一箭毙命,这才是最好的死法,这也是为何杀羊杀牛要蒙眼,但锡尔洪宁可不吃肉,也愿意享受这样的一刻,他喜爱这种感受,甚至超过喜欢妙龄色目女奴。
这会儿,他就正珍惜地享受着这样的极乐时光,他时快时慢地追逐驱赶着小福晋,最接近时,彼此的距离只有数十步,小福晋已经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孔,她的脸上顿时笼罩上了恐惧的阴云,转过身拼命地踢着马肚子,但马儿的力气有限,和她的感情也很生疏,已经跑不快了,还是锡尔洪故意慢下了马速,她这才拉远了一些距离。
随后,锡尔洪又把距离缩短,他就这样,猫抓老鼠似的戏弄着猎物,欣赏着她的恐惧和慌张:小福晋怎么都没有离开危险区,始终处在他的弓箭射程之内,她自己也很清楚,但她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前跑去。锡尔洪眼睁睁地看着恐惧的皱纹爬上了她的面庞,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太阳才从天顶滑落到了西边半空,她看起来就苍老了好几岁!
哈哈!这会儿还傲气吗?
锡尔洪承认,他始终期待着这对科尔沁女人转过头来低声下气地求他,如果能让她们低下头来,抱着他的靴子,放下一切尊严痛哭流涕地哀求,然后在她们的希望中,将一切击碎,夺走性命,那将是令他回味无穷的至高极乐……
但是,他也很清楚科尔沁女人的倔性子,这种期望的落空,更增他的怒火,促使他拉长了这段戏弄的时间,他甚至还试着往马蹄边射了一箭,提醒对面,他随时有能力把她射死——小福晋充满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把身子伏低了,天真!好像他只会射人一样,射人先射马,他大可以射伤了马匹,先看着她狼狈地摔出去,再过去结果她的性命,如果她没有摔断脖子,就让锡尔洪来了结她的最后一口气。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看了眼天色,再一次张弓搭箭,作势瞄准了马匹侧腹,这里是马鞍披皮防卫不到的地方,正合适,正好,这匹马是不能带回去的,也就无需怜惜马匹了,直接射死了事……
锡尔洪试着射了一发,没有中,这倒也正常,在奔马上射奔马,没人能百发百中,但他可以通过弓箭的落点判断下一箭的角度和力道,他见到小福晋在马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对她狞笑一声,虽然她当是看不清楚也听不到。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想要再催马也是不能,锡尔洪正要搭弓再射时,前方却生变故,小福晋明明慌乱至极,但却没有再踢马前行,而是突然间勒住了马头,整个人在马上一跳,几乎要翻下马背去。她却浑如不觉,反而直起身来,抬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
这是在看啥呢?不会以为这样反而能活命吧?
又射失了一箭,这是锡尔洪没有想到的,他恼怒地一笑,甩了甩手臂正要第三次搭弓,却也难免被小福晋给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她一起向上望去,看着天边的黑点,直直地往下降落,那反常的轨迹,和逐渐拉近的距离,足以让人看清,这并不是盘旋的苍鹰,而是——而是!
几乎是同时,小福晋和锡尔洪都大叫了起来,只是情绪却是截然相反,小福晋翻身跳下马匹,几乎是脱力般地跪伏在地,狂热地磕起头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自己的短发,用汉语大叫着什么。而锡尔洪呢,他这会儿已经听不懂汉语了,心胆俱丧,大叫了一声,拨转马头,回身就逃,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六姐布尔红居然真到察罕浩特来了!
传言居然不假,她真的纠结了草原上的其余部落,来为延绥找后账了!
如若不然,这仙飞是从哪来的?察罕浩特附近,可从来没见到这样的苍鹰起落,他也只有在攻破延绥之前,见到这样的仙飞在城里起降,当时为了躲避仙飞的斩首行动,将领都只能藏在人群里,装扮成小兵远远地观察,根本就不敢暴露身份……
延绥被破之后,锡尔洪发了疯地搜索着各个库房,可完全没看到仙飞的身影,据说,这东西早就被携带转移走了。当时他绝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的老巢附近,再次看到这种发出恐怖噪声的四翼苍鹰!
难怪所有探子都全军覆没了!有这样的东西护卫大部队前后巡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什么探子能不被发觉?单凭着手里的千里眼、肩上的猎鹰,该怎么和能高飞在天边的眼睛斗!更别说苍鹰降下的时候,对于胆气的那种威慑了!就算是锡尔洪,这会儿也是心中打鼓,腿肚子转筋,嘴里发干,纯凭着最后的倔强在往前狂奔——科尔沁女人已经无关急要了,这件事必须回报给大汗知道!
恐惧已经几乎淹没了他的脑海,如今,他只能专注于心中最大声也最坚定的念头:逃、逃、逃,至于其余的一切,完全无法留意,锡尔洪既听不懂小福晋的叫喊,也几乎没有听到跟随在身后逐渐接近的嗡嗡声,以及其中传出的含糊人声——就算听到了,他也理解不了的,那说的是官话,这会儿他连鞑靼语都未必能理解,就更不要说官话了。
他的脑中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逃,往前逃,往前奔,锡尔洪的眼神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澄澈的青空,心神极为专注,忽然间,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好像有一股重重的力气,把它的马儿往左面搡了一把,锡尔洪跟着它一起,毫无防备地顺着
这股巨力飞摔了出去,苍空在他眼前不断的翻腾旋转,最后他才听到‘蓬’的一声,背后传来重重的反馈,他感到莫大的震荡,好像五脏六腑都随着剧烈颠簸,喉头一热,又是一甜,一口血不由自主地就吐了出来,把胸前洒得微凉。
这是——
有那么一会儿,他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其余声响,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本能地想要坐起身子,却是动弹不得,锡尔洪只能费劲地眨着眼,过了一会,热血慢慢冷却下来,不远处惨痛的马嘶声,逐渐灌入耳中,他这才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射人先射马,和他之前盘算的一样,仙飞也是先射了他的马……如果不是他的脚没有在马镫上踩实了,而是只踮了个尖尖,一受力就本能地抽了出来,这会儿,他可能已经被马匹压死,或者被拗断了腿、拗脱了腰椎,离死也是不远了……
结结实实地摔了这么一跤,受伤当然不轻,否则也不会吐血,但至少没有立刻就死,只是暂时没力气起来而已,锡尔洪的手,立刻就本能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弓箭大概是已经脱手摔出去了,但他还有匕首,那女人要是逃走了还罢,如果敢凑过来的话……
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那仙飞又一次出现了,而且还飞得相当的低,那隆隆的转翼声因此也显得异常的吵闹,不过,遮盖不掉里面的呵斥声,“屡教不改!说了不听!双手举起来,不然,下一枪直接爆你的头!”
这么说,刚才……仙飞是让他停下不许逃跑了?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所有的探子都没回来,那些敢逃跑的,仙飞第一下打马,第二下打的就是头了……他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眨着眼,沾了污泥草沫的睫毛,令他的视野逐渐模糊,他见到仙飞缓缓往上升起,一张逐渐熟悉的,丰满的圆脸出现在他眼前。
小福晋……她可得意了吧?他喘息着想,背后逐渐传来剧痛,锡尔洪想大概是有几根骨头断了,但他只是闭口不言,片刻前,他对敌人的乞求有多么的渴望,这会儿就有多么的倔强,要杀就杀,他是绝不会开口央求什么的。
但是,科尔沁小福晋却并没有动刀,这女人还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庆幸,但动作却意外的麻利,尽管她的手脚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但她干活的意志很坚定。她扯了一节麻绳,跪下来把锡尔洪的手捆得结结实实,又站起身,踢了他一脚,恰好踢在受伤的背部附近,让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没想到吧,察罕浩特的锡尔洪,”她冷笑着说,又露出了熟悉的嘴脸,姐妹一脉相承的,但凡是获得了一点优势,便立刻要展现出来的那种卖弄的、优越的,让人厌烦的嘴脸。“你的福分来了,降临在察罕浩特的,正是六姐布尔红。”
“没想到吧?六姐居然真的来了——我也没想到,还要多亏了你,把我送到了六姐身边。”
她弯下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锡尔洪拖到了自己马匹旁边,但——并没有把他拉上马,这的确也是一个女人不可能独立完成的工作,倘若马匹不肯配合,普通女人几乎很难有这样的力气。小福晋好像也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而是把麻绳栓到了马鞍边上,翻身跳上了马匹。
“现在,你有机会去觐见她了,开心吗?”
她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锡尔洪,弯下腰对他轻声说,“把身子转过来,我们要出发了。”
这是只有鞑靼人才知道的窍门,如果想把奴隶拖死,那就让他仰着被拖,很快,骨头就会被拖断,气也喘不上来。想让他活着受苦,那就趴着拖,这样至少还能留有一口气,锡尔洪瞪着小福晋,半晌,他这才喘着粗气,使了全身的力气,猛然转过身子,俯趴在地,感受到手腕部传来的拉力。
就这样,小福晋轻轻地踢了马肚子一脚,马儿悠然迈出了脚步,承载着背上的骑士,拖着身后的俘虏,驾轻就熟地往前走去,时不时好奇地抬眼望望空中的小黑点。
它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很盼望在夜里能找到一条大河,能喝点儿水,再吃点儿青草——毕竟,哪怕对马儿来说,这无疑也是疲惫而又戏剧化的一天。大戏已经落幕,现在是该好好歇着了。
第1132章 锡尔洪的幸运与命运
所有的景象似乎都在旋转,在不断地放大和缩小,来自背部的剧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在慢慢的消散,但也有可能是他的知觉已然迟钝,锡尔洪逐渐产生了一种怀疑,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或许,这是所有徘徊在生死边沿的生灵都必须经历的痛苦,锋利的草叶不断地刮伤着他的脸,而眼前的幻象也纷至沓来。
他时而见到了过世多年的老祖母,站在毡包边对他招手,手里端着一大碗奶茶,皱巴巴的手心里还夹着两三个刚出锅的包尔萨克,锡尔洪因此似乎还咽了好几下口水,嘴角泛起了含糊的微笑,可下一刻,在勉力抬起的视野中,他又看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不祥景象,就像是炼狱对他敞开了大门。
高高的青空上,许多仙飞在嗡嗡地飞舞着,这些仙器,它的轨迹和所有鸟儿都不同,看着就充满了诡异与不祥,在空中集散,就像是秃鹫盘旋着,不怀好意地盯着胆敢接近大帐的所有生人。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顶顶密密麻麻的帐篷,那数量多得让人不可置信,意识到自己正在身处幻觉,这么多人,是怎么可能靠近察罕浩特而不引起任何警觉的?对,这必定是临死前的恐怖幻觉,要知道,这里距离察罕浩特,也只有快马不到半天的路程了……
如果锡尔洪没有在被拖行期间晕倒太久的话,距离上的推算,应当是准确的,毕竟从察罕浩特出来,到他们被仙飞发觉,中间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下午,即便他们的速度要比平时更快,但也不会有两三倍这么多。再之后,小福晋骑马拖着他往前走,速度就更慢了。
锡尔洪想,自己要么就是断断续续地晕了一天,要么就是敌军已经真的很近了——说实话,他判断不出来,这会儿他的思维很慢,又饿又痛,浑身上下都像是有火在烧,太多同时冲突的感觉了,灼痛的同时,他又很冷,胸口尤其感到受寒,那儿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衣服遮蔽了,在凉风中颤抖着,吹得他浑身难受。
“水……”
他低声说,其实也不知道谁会回应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哪,锡尔洪觉得自己喘气越来越艰难了,生命的终点似乎近在咫尺,但是,过了一会,居然有甘甜的水流,滴落在他唇齿间,让他一下就恢复了一点精神,感恩地吮吸着生命的源泉。
水流不大,但持续了很久,锡尔洪把自己能舔到的水全喝完了,他也恢复了一点力气,眼中的世界,不再扭曲而摇晃了,逐渐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被几个鞑靼人照应着,有几个人还相当的眼熟。
“锡尔洪安达。”对,说话的这人看起来尤其眼熟,正是不久前才被锡尔洪连讽刺带挖苦,态度强硬地羞辱了一番,将他赶出自己队伍的巴音。斋赛的侄子,一个轻浮而没有骨气的小人——锡尔洪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巴音对自己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他想要结交自己,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还有他被赶走时,脸上那股子强行遮掩的愤怒、懊丧和屈辱,都好像还在眼前那。
可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调了个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了,瞧着锡尔洪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啧啧地感慨着,“我们重逢的速度满快嘛!锡尔洪安达,才不到一个月,就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见了。可没想到,锡尔洪安达,现在,倒是轮到你来做马下的俘虏啦。”
锡尔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一个是因为非常痛苦,另一个也是因为无话可说,锡尔洪不是什么能说善道的家伙,脸皮也不够厚,不像是那些老油子台吉,随时随地都能堆上笑脸,和敌人拉近乎,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保留自己的尊严,因为这已经是他仅有的东西了,如今,他的生死早已不由自己决定,就是要自尽都没有力气。
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抵抗,这无疑是不能让巴音满意的,他笑眯眯地看着锡尔洪,甚至还接过了别人手里的细纱布,沾了水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泥沙,又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直到锡尔洪的状态,明显可见地比刚才更良好得多了,这才以推心置腹的语气,仿佛完全是为他好似的,感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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