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唉,锡尔洪,锡尔洪,冲动的锡尔洪,之前我劝说过你,让你对科尔沁的格格客气一点,给延绥留下过冬的粮食。可你那时候是怎么回报我叔父的好意的?锡尔洪安达,你已经闯下大祸了,恐怕你还不明白那。”
“你看——我的叔父,他们也来了,这是乌云部的赛木里,这是察哈尔右旗的玛璪,全都是你认识的兄弟……我们可全都来了,要在六姐麾下将功折罪,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被接纳吗?”
巴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刚才的护理,不就是为了让锡尔洪清醒地承受打击吗?他靠得更近了一点,在锡尔洪耳边说,“因为我们遵守了约定,只取了延绥边市的存粮,手里没有汉人的人命,也把过冬的食物和明年的种粮都给他们留下了。边市的汉人,为我们作证,只要没有抢过他们的口粮,就有资格用功赎罪。”
“你猜,我们的功劳从哪里来?”
他捧着肚子,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欣赏着锡尔洪脸上的表情,“当然是从攻打那些不守约定的土匪莽汉中来——锡尔洪,你猜,大汗要是知道,察罕浩特的劫难,全是你招来的,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锡尔洪呆呆地望着巴音,这下他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接二连三的噩耗,犹如一把把尖刀,干净利落地割掉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向往,尽管他刚才似乎是从死里逃生,熬过了第一个鬼门关——他的腰虽然疼,但毕竟没有断,双腿还能听使唤,有了这么几口糖水,他可以感到自己是缓过来了。但是,越来越清晰的思维,却只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他的确活不长了。
不管是劫掠延绥汉民的罪名,在买活军这里会受到的惩罚,还是说大汗对他的处置,都不会有好,锡尔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但他看得清将来:六姐布尔红的大驾来到了察罕浩特门外,还带来了这么多盟友,有仙飞,有没有火砲助阵?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前不需要去考虑,是因为绝不会发生,而一旦发生了,大汗会采用的策略,还需要怀疑吗?
大汗不是锡尔洪,虽然性格一样狂傲,但他并不愚蠢,该低头时他会低头的,如果锡尔洪还在城内,他一定会把他五花大绑,送到六姐布尔红跟前,用尖刀挑出他的心脏来赔罪。他会告诉六姐布尔红,这是一头不听话的狗,违背了他和各部的约定,私下去咬了一口不该动的肥肉。
他甚至会把自己也绑起来,祈求布尔红的宽宥,为此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甚至是献上金刚白城,他都情愿,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部落和草场,他连自己的颜面都可以不要,更别说锡尔洪的性命了,大汗是不会记得,锡尔洪带回粮食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喜欢,对锡尔洪又有多么的亲热的……曾经发生过的事,转头就能不认,这就是大汗,锡尔洪对此清楚得很,否则,他又怎么会愿意出面为大汗来干这个脏活呢?
反而是追着小福晋出了察罕浩特,或许能让他多活几天,锡尔洪闭上眼睛,不再去搭理巴音了,他知道,巴音不敢杀了他,汉人,尤其是买活军,总喜欢追求所谓的‘明正典刑’,罪行越大,越要让他们活到审判的那天,没准他们还要给他治伤,免得他提早烧死呢。锡尔洪不奢望自己能吃好喝好,但他如今还期望什么将来呢?多活一日是一日吧,没准……也没准事情还有什么转机,谁说的清呢?
他可不是科尔沁的倔女人,已经沦为阶下囚,还要触怒主人。锡尔洪不会挑衅巴音,免得惹来拳脚,而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巴音果然顾忌着什么,只敢言语挑衅,连一脚都没有踢锡尔洪,见锡尔洪双目紧闭,似乎再度昏死过去,也不过就是又撂了几句狠话,便败了兴致,悻悻离去了。
锡尔洪躺在帐篷这里,昏昏沉沉,没多久还真再睡了过去,他毕竟也是底子结实,再醒来时,已是恢复了不少,因为急于便溺,用手撑着,一用力居然坐起来了,左顾右盼,发现屋角有个虎子,本要在帐篷边解决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龇牙咧嘴地拾起虎子,捣鼓了一番。
再看四周,发现自己躺的是个大帐篷,但如今似乎只有他一人,别的干草堆,虽然都预备好了,但上头没有铺盖。这和记忆中昏睡前见到的小帐顶似乎并不相似,锡尔洪想,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好些噩梦,浑身火烧般刺痛,不知道在此期间,大军又往前行进了多久,察罕浩特收到了消息没有。
他要走路,还是很困难,又走了几步,不自觉便跪了下来,索性爬到帐篷边上,想掀起一角窥视外间,手臂都掀不开厚实的布料,只是听着外面似乎有熟悉的语言,一时也是精神一振,侧耳听去,外头那几人似乎正急于解释什么。
“不是我们不愿交出锡尔洪,他闯下大祸,大汗也极为恼怒,才刚一知道带回来的粮食里,又约定了不去拿的过冬粮,就立刻要捉拿问罪,这也是要给盟友们一个交代,但是,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前些天说是出去跑马,就消失不见了……”
“是啊,请您和布尔红好好说道,真不是大汗存心有意,藐视布尔红,而是的确交不出人来,他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声音,冷冷地说,“交不出锡尔洪,就让大汗跪着从察罕浩特磕长头,一步九叩,跪到我们的大帐这里来请罪,再把掳掠来的粮食,百倍奉还,把金刚白城献给买活军。这就是我们的条件。”
“你!”
察罕浩特的使臣显然没想到,买活军的条件会如此苛刻,一下有些恼火,但很快又被另一个人拉住了,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福晋,大汗虽然也有事情对不起你,但你自己说,他待你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些年来,好吃好喝,也送你到南边去上了学,否则,你怎么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我们没有指望你帮着察罕浩特说话,可这些条件,的确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们的库房如果不是空空如也,又何必去打延绥的主意,长生天在上,我们总没有得罪过你,你是不是可以不要这样羞辱我们呢?”
小福晋……对,小福晋,是她!是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居然真的立刻就得到了任用?还敢如此刁钻?她就不怕,就不怕使臣把原话带回去,大汗一怒之下,干脆杀了城内的那些延绥俘虏吗?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把锡尔洪拖到了大营来,却还是冲察罕浩特要他……这种手段比较起来,都显得很寻常了,反而是小福晋恶劣的态度,强硬的要求,令锡尔洪感到了她的疯狂,更看出了买活军攻打察罕浩特的决心:如果真的只是前来威慑察罕浩特,就不会提出明知无法完成的要求了,这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在激怒大汗,他们这是想……
这是想,把大汗激得出兵作战,但是,但是有这么多的仙飞,出兵是没胜算的——
锡尔洪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了,他知道六姐布尔红带来了很多仙飞,但察罕浩特未必知道,他知道,或者说如今他相信了,坐镇帐中的是六姐布尔红,但察罕浩特未必相信,察罕浩特现在是聋子、瞎子,六姐布尔红希望他们看到什么,他们就看到什么,他们看到的会是什么?一群杂牌军,被买活军的吏目串联在一起,到察罕浩特来要人要钱了……对!只要六姐布尔红愿意,察罕浩特所看到的,很可能仅仅就只有这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察罕浩特的兵力有信心的大汗,未必不会想着和这边打一打,毕竟,如今察罕浩特至少还有两三万兵马,他们本来就打算再往延绥方向去人,兵员处于集中状态。而金刚白城的兵马,毕竟要比其余部落的都精良一些,试探性地打一打,为什么不行呢?
要打,就要早打,而且要快打,再等下去,收益就没那么高了,因为在草原上,打仗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粮草。早打能抢回来的粮草就多,察罕浩特久守的资本就厚,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都得回老家去过冬,在察罕浩特外只会白白冻死。
同时,早点打也能打断敌军的气势,打痛了,就能止住后续那些部落过来凑热闹的脚步,所以要乘敌人气势积累得更高之前,抓紧地打。锡尔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察罕浩特派来的使臣,其实也是在试探大军的虚实,一旦被他们知道了这支队伍没有什么汉人买活军的人,都是被金刚白城镇压的各部鞑靼人来做主力,买活军的目的,只是要挽回延绥的人、财、颜面损失。那……大汗一定会打的,他肯定会想,只要打退了这一巴掌,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没有下一巴掌了,各部被打得丧胆,会对金刚白城更为臣服,而买活军说不定也会对他们转变态度,转为笼络……
而六姐布尔红,她的目的呢……
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六姐布尔红怕的不是打,她是怕大汗弃城而逃,不和她打!鞑靼人游牧千里,打不过就逃再自然不过,而六姐布尔红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消灭察罕浩特的战力。
锡尔洪在延绥的背信之举,并不是六姐布尔红攻打察罕浩特的全部原因——虽然这么说不无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但锡尔洪作为必死之人,反而拥有了超脱的视界,他看得很清楚,延绥被破的那一刻,大概六姐布尔红就想好了察罕浩特的结局,华夏的北方,不能再出现一个强有力的势力,足以统合各部,对边境造成威胁……察罕浩特必亡!这是注定的结果,至于其余的一切理由,不过都是寻找的借口而已。
来得太快了!说服各方势力的速度,也太快了!
不然的话,真未必是这个结果!鞑靼可以寻求吐蕃的帮助,也可以弃城而去,和外来的客人,在熟悉的草原上拼时间。选择还有很多,但因为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的隐秘,恐怕……以大汗的性格,会坠入六姐的算计之中!
锡尔洪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但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不但被牢牢地看管着,而且还相当的衰弱,甚至连出声警示使臣们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遭遇留下了很多难以想到的后遗症:被一路拖行的颠簸,以及飞溅入口入鼻的尘土,损伤了他的咽喉和肺部,别说大喊了,锡尔洪甚至难以大声说话。
他只能被困在空荡荡的伤员帐篷里,伴随着日益清醒因而剧增的焦虑,见证着一切的到来:巴音偶尔会前来探望,这一天,他幸灾乐祸地告诉锡尔洪,城内派人出来约战,第二天日出时,在城外会战,大汗将派出麾下第一大将粆图领军。
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没什么阴谋诡计,野地作战,就是大家一起列队互冲,只有攻城才会有各种攻心计策。眼下,联军也不愿等,大汗也不愿等,城外会战就是最自然的结果。锡尔洪一听,就想到了各式各样血腥残忍的画面,全都是察罕浩特遭受仙飞屠杀的残忍情景。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再也忍耐不住,竭尽全力地,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对巴音说道。
“你恨我,是因为我羞辱了你,但是——巴音,你看,科尔沁的小福晋,你的叔父斋赛,他们来看过我吗?他们现在,还在意我吗?”
他凝视着巴音,不再遮掩眼中那深深的嘲笑,“我虽然就要死了,但却至少还是员猛将,我干的都是大事,巴音,沉溺在这点羞辱中,忘不了这点小仇的你,又算什么呢?”
巴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瞬间,他似乎又一次被锡尔洪轻而易举却又恶狠狠地羞辱到了骨子里,他眼中闪过凶光,手也高扬了起来,锡尔洪哂笑着等待着巴掌的来临,他想,如果巴音把他刺死,那或许也更好,还有许多热闹看呢——他早已经多活了好几天了,如果在城里,他早就被五花大绑着送到大营中来,剖心问罪,这会儿如果能换个死法,换个更加热闹的,引来更多后患的死法,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巴音的这一巴掌,毕竟没有打下来,因为他果然如锡尔洪预料的那样,不但心胸狭窄,而且没有什么胆量,既然没人让他来殴打六姐的俘虏,那么,他就怎么都不敢越过这条界限,就像是他不敢从锡尔洪手里要回延绥的女吏目一样,胆怯而不能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大就一定好吗?看看锡尔洪吧,他也没什么好下场,如今不过是闭目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家乡的离散,锡尔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讥讽了巴音,他或许不会再来了,那么,也就没人能告诉锡尔洪会战的结果,告诉他们察罕浩特败得有多惨烈,锡尔洪将一无所知,直到被审判死去——
自从被俘虏之后,他的睡眠就很不好,因为疼痛,也因为这前景的凄凉,但锡尔洪没想到的是,事态并没像他预料的一样发展,这天晚上,他才刚入睡不久,就有人进来把他给摇醒了。
“去,自己钻进去吧。”
他们把他带出营帐,没让他好好地看一看久违的广袤星空,便指着火光下一辆明显是新制的囚车发了话。
“钻进去?去哪里?”锡尔洪贪婪地又抬头看几眼,这才用生涩的汉话问。
“当然是去战场了。”他的看守不屑地说,“坐在帐篷里等结果,难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锡尔洪,你一手夺走的,可是延绥多少百姓对将来的希望,当时你不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吗?”
“这一次,你也该亲眼见证,你引以为傲的金刚白城,你的家乡——是怎么在你的愚行之下化为乌有的。”
一节千里眼,被丢进囚车里,锡尔洪一把抓住,怔怔地望着这眼熟的器械,这似乎就是他曾持有的那柄战利品,耳边则传来了买活军嘲弄的声音。
“来,千里眼给你,你啊,就睁大了眼,好好地看着吧!”
第1133章 日出时分
天气已经很冷了,冬天简直就是狂奔着从极北而来,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从盛夏到深秋,似乎也只需要短短的几个眨眼,漫长而严酷的冬季就又要到来了。
在这样寒冷的时候,有没有一顶帐篷抵御寒风,差得可就太多了,那些不得不在帐篷外过夜的人,不论是奴隶还是牧民,几乎都会本能地和自己的牲口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所以,让奴隶在羊圈中过夜,不能算是完全的虐待,这会儿,如果锡尔洪有一头羊能够依偎的话,他也会好过得多的。
但是,羊是没有的,衣服也依然是褴褛的,他不得不紧紧地裹着那条从干草堆上被掀起来,已经被他枕了多日的床单,干草屑让他浑身痒痒,可即便如此,锡尔洪也不敢松开一点儿,他缩成一团,在囚车里匍匐成了一个球,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逐渐稀薄的晨星,在心底估算着他们行走的距离。
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难怪大汗也要出面约战了,看来在他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联军的阵地都已经快压缩到察罕浩特的城墙下了,甚至可能是四面围困,这才让察罕浩特下定决心正面搦战——要知道,这可不是鞑靼人最喜欢的战术,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来反应的话,锡尔洪敢肯定,察罕浩特大有可能化整为零,只留下一座空城给汉人出气。
冬天就要来了,难道汉人还会拆毁一座空城吗?他们要么就是到草原上来找敌人,要么就得灰溜溜地班师回朝。就算他们来找也不怕,寻找敌人就必定要分兵,那样的话,主动权可就在察罕浩特这里了。
这是故老相传的智慧,据说,数百年前,敏朝的英主就是这样,一次次深入漠北,徒劳无益地寻找敌人,最后活生生地累死在路上的,他们用来找人的时间,远远比用来打仗多得多。和汉人打就得这样,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而是要灵活多变。
像这样,由鞑靼人反过来守城,在城下会战的事情,实在是相当少见的。就算大汗决定作战,也有他的理由在,但其实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中,也说明鞑靼人已经落于被动了。鞑靼人是很不擅长守城的,就算六姐布尔红没有亲身到此,而是只派手下来串联各部,锡尔洪也不会高估己方的胜算,他知道汉人有多么的可怕,他们是带着脑子的,一个汉人和他们的鬼主意,就足以让一支平庸的鞑靼部落脱胎换骨。
如果大汗能相信传言,在六姐布尔红御驾亲征的基础上来推演对策的话……
明知这是绝对的幻想,但锡尔洪仍然不禁如此遐思着,他很快又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大汗骄傲自满,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自古以来,从没有汉家天子用如此快的速度,深入草原,到这样西北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敏朝那个天子是不是比六姐布尔红跑得更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敏朝天子去的是漠北鞑靼,如今已经是荒废不毛的苦寒干旱之地,新察罕浩特所在的土默特、卫拉特等地,他从没有来过,而且他的速度绝不会有六姐布尔红这么快,如果不算她从南方前往京城的时间,从京城进草原,到现在促成大战,甚至还没有一个月!
太快了,哪怕是联军营地,推进的速度都是这样的快,几乎洗刷了锡尔洪的概念,他自忖自己不论怎么昏迷,也不会超过七天,六姐布尔红居然已经能差使联军,将察罕浩特围困,四个城门全都监视起来,逼迫着大汗决定邀约会战,联军营地更是安置在了距离察罕浩特行军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的地方。
锡尔洪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更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打这个仗,神仙的手段,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就说怎么指挥联军去守城门,彼此间怎么沟通吧,这在六姐布尔红这里,根本就不是问题。分兵本来是兵家大忌,就是因为分兵之后,彼此联系不易,尤其是在草原这种没有高处的地方,假设说城中守军从北城门突围,集中力量应对北城门的攻城军,那么,攻城军该如何通知其余三个城门的同袍来支援呢?
在没有高处可以传递旗号,锣鼓的传声距离的情况下,就只能靠信使来回传信了,那么,猎杀信使,突围送信,就是双方博弈的一个重点。鞑靼人从前主要是攻城,锡尔洪对这些东西是很在行的,但是,他发现这个经验在联军这里是不管用的了,他在囚车里,时不时就能听到身边跑过的马匹上,传来那种特有的滋滋杂音,那是传音法螺的声音,锡尔洪有幸听过几次,并且现在非常切身地意识到,传音法螺已经完全改变了战争中的信息部分。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守方容易传信,拥有主动权,可以调集力量,选择任意方向突围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也就难怪联军敢于脱离大部队,去守城门,也不怕被察罕浩特集中力量,一口吞掉打开缺口了。要知道,可不仅仅是传音法螺而已,要说的话,城中力量的调配,是避不开仙飞监视的,有了仙飞做后盾,联军还畏惧什么呢?
锡尔洪猜测,联军对仙飞的使用,只到接近察罕浩特为止,等消息不需要再保密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频繁地动用仙飞了,反而还开始藏匿六姐布尔红的痕迹,为的就是诱骗大汗不要逃走,而是和联军正面会战,搏杀一场。他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草原上的人太多了,要不是有那些谣言,没准大汗会更加欣然地组织会战。”
“战争之后,不管怎么样,人都会死很多,食物就够吃了,大家也可以重新一团和气,揭过从前的龃龉,又开始通婚和好……大汗说不准还觉得这些联军蠢得可笑,主动送上门来给他杀,他一向不喜欢桀骜不驯的汗国外诸部,有机会能削弱他们,求之不得。”
“只是,大汗不知道,的确大家都觉得草原的人太多了,只是这一次,大家决定一起割掉分食的肉,是我们的金帐汗国……”
囚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在远离战场的一个小土包上支起了拐棍,这样,囚车就可以维持平稳,而不是歪倒下去,锡尔洪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身子,从囚车的缝隙中伸出头来,在发红的朝霞中注视着远方的阵仗:既然是会战,双方列阵这是最基本的,锡尔洪算是联军这里的最后一批人了,双方的大军都已经列阵久候。
在广袤的草原上,战场铺得很开,数千人稀稀拉拉,聚成小团,在互相眺望着——这绝不像是汉人的陆军列阵时那样紧密威风,但却是锡尔洪异常熟悉的景象。陆军要群聚,是因为他们分工很多,有盾牌手、长矛手等等,还要掩护阵后的弓箭手、火铳手。鞑靼人没有这么多分工,平时更是很少进行大规模的操练,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怎么跑马?没打起来就先撞成一团了,就是要这样,大家彼此分开才好施展。
骑兵怕步兵吗?也怕,汉人中的精锐,披了盔甲,手持重盾,躲在盾牌后放冷箭的那种亲兵,鞑靼人没有觉得不棘手的,但如果没有盔甲防护,也没有重盾,那骑兵对步兵,放马踏过去,就像是巨石落坡一样,简直就是血肉磨盘,哪怕是用命换命,一个人都能换出不少命来。
不过,锡尔洪几乎没有见过多少那种可怕的步兵,他只是听过族中的长辈,说起过,曾经大汗帮助广宁作战时,那些被派去参战的老兵卒,曾经看到过若干这样精锐的步兵,无一例外,全都是将帅的亲卫,至于说其余汉人兵丁的兵甲,也没有胜过鞑靼人许多,一样是褴褛不堪,穷酸得让人发笑。
这还是汉人兵马中最精锐的辽军呢,都是这副德行,敏朝的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也就是在广宁之后,大汗有点不爱搭理敏朝了,转向西边发力,还把察罕浩特搬到了土默特。锡尔洪说实话并未见过鞑靼人和汉人交战的画面,延绥那种对方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的情况肯定是不算的,哪怕是这会儿,联军这边的主力也是鞑靼人,大家都是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给别人留出摧马冲刺的空间,或者是手搭凉棚,或者是掏出各式各样的千里眼,远远地打量着对面的队伍。
完全是汉人的队伍,应该就只有六姐布尔红的亲卫了,锡尔洪就是跟着她的队伍一起出发的,虽然他自始至终没有面见六姐的殊荣。他瞥向了骑兵阵的中心,那里的马匹要稠密一些,遮挡住了主将的坐骑,而且距离也远,视野的确很模糊。锡尔洪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抬起千里眼,窥视一下六姐的御驾,但很快又丧失了勇气,他害怕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刺瞎双眼,自古以来,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很少有不遭受惩罚的。
看不了六姐,他便举起千里眼,在曦色中仔细地打量着察罕浩特的队伍,在最后方,城门处的高头大马和旗纛下方,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大汗的亲弟弟,勇猛的粆图大将,他手里也举着千里眼,只不过眺望的当然不是锡尔洪方向,而是联军的中央阵营。
过了一会,粆图放下了千里眼,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招来一个传令兵说了点什么,那个传令兵便策马上前,来到两军交界处,勒马大喊道,“我方大将军粆图在此!对方,你每人来齐了么!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你每的主子可在?到现在都还不敢露脸么?”
这样的传令兵,都是从小挑选培养的,嗓门特大,哪怕没有喇叭,也能把声量传出老远,随着他的喊话,两边阵营都骚动了起来,察罕浩特的兵马,全都捧腹哄笑,士气高涨。那传令兵又喊道,“连面都不露,战书也不下,这就打了?汉人自诩重礼,啥时候出了你们这样不规矩的兵呢!”
锡尔洪也是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联军这里的战士人数可能未必有城内预料的那样多,只是他在阵中,观察得没有察罕浩特那里城墙上的人更仔细,对于人的多少,只是泛泛估计,哪怕是察罕浩特的应战军队也是如此,别看明面上或者只有几千人,但或许还有很多兵丁藏在人头高的草丛后方,只是还没有露面罢了。
这就是居高点在战争中带来的绝对优势了,想到这里,锡尔洪心中一动,举高了千里眼,去看城墙上头——察罕浩特的城墙倒是建得不如汉人精细,没有什么女墙、砲孔,毕竟,在草原上攻城战实在是太少见了。甚至连城门楼都没有,只是一个略具其形的土墙头,这会儿上头果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锡尔洪一掠之下,就见到了人群中央的大汗,几个斡鲁朵的福晋分列左右,都在做眺望状,各自拿着上头装饰满了珠宝的千里眼,也在眺望联军那。
大汗督战,粆图大将领军,看来,察罕浩特方面对于取胜的决心和信心都还是很足的,联军人手的有限,更是让他们士气大涨——在城墙上方眺望,自然可以看到,联军是没有藏兵的。那么,也就是说,除了分别防守城墙另三面的兵马之外,正面作战的兵员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不会再有补充。
敌人是如此的愚蠢和不自量力,怎么能不让他们哈哈大笑呢?也就难怪粆图居然敢公然挑衅,问起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个买活军吏目了。锡尔洪望着那个洋洋得意,立在两军之间的大声童儿,心中一阵悲凉,放下千里眼,往联军阵中看去。
只听得联军阵中,也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喝骂,也有人忍不住哄笑了起来,只听得阵中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声如雷,哪怕是隔得老远,也震得人心中难受,好像有一头凶兽,正在阵中咆哮似的,察罕浩特方向,众人闻之色变,都是左顾右盼,还有人往上看去,显然是指望着从城墙上方的侦查者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可,还没来得及互相喊话呢,又听到嗡嗡连声,像是蜂群振翅一般,伴随着这股子不祥的动静,数十仙飞平白升起,那阵前人马,连忙四散,显露出了阵中大将真身,她高踞一头咆哮不休的浓黑凶兽之上,身后一柄大旗,倏然而起,朱红底色更夺朝霞,黄字鲜明,一个活字,触目惊心,赫然便是数月前,延绥边市上招展的‘活’字旗!?“六姐,六姐!六姐!”
不知何时,会战阵中,各骑士全都伴着那凶兽轰鸣的节奏,高举手中兵器交击,大声呼喊起来,个个神情狂热,士气高昂至极,而反观对面阵中,哪怕背靠坚城,也是大惊失色,有些人甚至掉下马来,伏在地上颤抖不已,面对如此境况,赫然已被威风所慑,全然失去了战意!
“你们打延绥时,又不见下了战书?”
在如此震耳欲聋的喊叫、敲击声中,六姐的声音,却也丝毫没有遮掩,因为每一架高飞的仙鹰,都是她的喉舌,为她发出了洪亮至极的声音,在草原上滚滚传出,联军营中,所有的鼓噪声都静止了下来,众人全都凝神细听着这宏亮的声音,平静地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约定的时辰已到……多说无益,动手吧!”
太阳已经出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的眼神,似乎都因为这句话发生了偏移,不自觉地望向了东面草原尽头那一团朦胧的光线,在明暗交织的曦色之中,地平线上所折射出的刺目晖光,是那样的分明——的确,虽然还只露出了一点儿边沿,但太阳已经离开了地平线,已经是约好会战的日出破晓之时了。
要战吗?这该怎么打?!可不战的话,又当如何?敌人的刀枪已经出鞘,难道还能投降吗?
联军大将的话刚说到一半,察罕浩特守军的视线,也不由得向大将汇聚了过去,只等着他的指示,可一眼望去,众人脸上,都有骇色,更有人无礼地伸手直指着粆图,口中讷讷而不能成言,粆图见状,纳闷地摸了摸脸,刚是低喃了一句‘什么’——
“红点,你脸上有红光,有红点!”
从锡尔洪的千里眼中,可以见到粆图身边的战士,正在竭力形容着他的异状,可就在此时,随着六姐布尔红的尾音落地,那‘动手吧’三个字,所带来的回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刹那之间,无声无息,粆图的脑袋突然就炸成了一团血雾,残躯也似乎受了什么大力似的,往后便飞倒了出去,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举旗手,连旗帜一起带倒!城门口的大营处,眨眼间便乱成了一团!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几乎是凝固的,锡尔洪甚至能看见城门前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连肌肉的一个跳动似乎都能尽收眼底,他屏着呼吸,以一种极度震惊之后的木然,望着这些人面上在瞬间浮现出的迷惘——是的,最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甚至不知道粆图已死,那瞬间的画面,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能力,以至于被暂时遗忘了似的!
直到好一会儿过后,当粆图的残躯从旗帜里被拉出来,在城门和草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污之后,大家才真正接受了所发生的事实——粆图大将死了,无声无息的,不是被任何武器击杀,而是就这么——就这么直接炸开了脑袋,甚至连火铳击发时的爆响都没有!
这……这不是妖——不——巫——神——仙——是什么?
极度的震惊,甚至让人无法给这种击杀了粆图的能力定下称呼,而随着事实的认知,跟着泛起的自然是极度的恐慌,很多人在最开始的震惊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踉踉跄跄地奔到自己的马前,大叫着向反方向奔逃而去,居然是直接就做了阵前的逃兵!
越是靠近指挥中心,反应就越是剧烈,混乱正在从后方中心往前方蔓延,反而是前方的前锋,还没有丧失理智,仍在不断回看,等待大将发令。联军兵马,已经在往前奔跑,准备冲阵了,察罕浩特的反应却依旧迟迟未出,锡尔洪凭着本能往上又挪了挪千里眼,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大汗现在该如何反应——如果他是大汗,这会儿可能只想着逃了,但是——
当他把视野挪上,见到周围随从都在四散奔逃,只有大汗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城墙上方时,锡尔洪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不是钦佩而是疑惑,直到下一刻,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圆筒,见到全景时,才是释然——
大汗满头大汗,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也有一枚红点,不知什么时候幽幽浮现,对准了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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