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黄幼元本就大有名声,大家一想到读新学,接着就想到他的私塾,不管是不是他自己授课,总之先把人塞进来也安心些。这样,他自己即便不教课,补习班的收入也足够一家人花销了,他自己乐得一心修史——想修史,这比想做官容易多了,以黄幼元的名气,洪亨九居中奔走联系,不几日就得了准话,禅让大典后,《敏史》编纂委员会里,已经给他预留了一个位置,一步到位,比修国榷的谈老爷,待遇还更高些。
都说是史官清贵,可只看黄、卢两家的客流量,便知道人们汲汲营营,终究还是想做官的更多些。黄幼元道,“也是人之常情,我也是有年岁了,若再年轻个二十年,我也想做亲民官——不论别的,能把买活军那些高产种子铺陈下去,就是好事,倘若能培育出耐寒、耐旱的作物,就更是大功德了。”
他最开始钻研新学,其实也是这个目的,只是理科学问,耗费甚巨,效果也比不上买地的好,还有更多实验器皿难以购置,只能半途而废。这一点卢九台是深知的,仔细想想,似乎西林党深信的儒学,许久以前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就连黄幼元这样的名宿,也都逐渐被渗透而面目全非。
这些变化,日积月累,旁观者看再明晰不过,只是身处局中,还被幻象所迷,深以为自己所信仰的仍旧是完整且如一的老道统,实则,儒学之亡,乃是一个渐进且缓慢的过程——敏朝之亡,是死了一次,而等到最后一批儒学进士,逐渐转变了信仰,觉今是而昨非,甚至是逐渐离世时,还会再死一次,到了儒学的最后一点特有的痕迹,也从百姓的心中被拔除时,才是彻彻底底地最后死一次。而抛开所有一切国家大政的变化,他们这些旧学进士,作为儒学的最后一代信徒,注定要亲眼见证着这漫长的死亡,在所有人身上逐渐的进展,这怎么能让人不起怅惘之念呢?
人尚未老,就已经是不胜今昔了。眼见从前对抗张犬的中流砥柱,都在自觉不自觉之间,抛弃了儒学,事实上背弃了西林党,卢九台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言,只是因为黄幼元或许还不自知,便遮掩着并不点破。
正要说些闲话,感慨买地那截然不同的作风,譬如谢六姐的简朴随意,禅让大典的节约简单等等,黄幼元却又提起了这些次第抛弃儒学,开始尝试拥抱新学的京官来,一边抄着笺子,一边问卢九台道,“你说,如今这些同僚,最后能如愿者,会有几人?以六姐而论,她不会是想把所有京官都收拾了,只留寥寥吧?如此,对京官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一样的出身,基本江南官僚,以及现在北方地方官衙内的吏目,都能得全,如果只有京官下场凄凉,说来的确是十分无理的,卢九台想到自己这几日来所见到的混乱,也对治理京城需要的人手,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至少按照六姐那样的砍法,剩下的吏目是根本不足以维系京城的日常治安的,被极限削减的吏目阶层,很快就会再度膨胀,只是他估计,六姐准备以南面的吏目来填充这个缺口,达到换血的目的。
这要是来的都是孙世芳那样年少气盛的吏目……
“我观六姐行事,素来都会留个余地退步。”
对孙世芳的评价,卢九台就不会说出口了,他这句话真正的意思要这么理解:如果对孙世芳这些吏目的真实水平足够了解,那六姐肯定得留个预备手,这些人闹出乱子之后,要有人能来收拾。但吏目的缺口是实实在在的,到时候得从哪里找人来填呢?
不论如何,这些京官中,劣迹不显也比较能干的一部分,明显是可以拿来用的,为什么要浪费?就算是要收拾,也得等一等,看一看,看京城的情况如何,在确定是否需要这些老京官来补窟窿之前,泰半是不会有大动作。新吏目要是行,那是最好,要是不行的话,说不准有些京官还有被起复的机会。
“看这几日京城的乱象,老夫也以为当是如此,人手不足,各顾各的,这是显然的事情。现在也就只能保证每天的粮油供应,价格还算平稳而已,其余时候,大家甚至连门也不敢出,家家户户门扉深锁,大街上除了吏目之外,等闲行人不见,大队都在出城,这样的局面肯定不能持久——再这样下去,小商贩生存不了,也要闹起来,那乱象也就没完没了,要永远持续下去了。”
黄幼元的看法也和卢九台接近,“禅让大典之后,肯定要下狠手整顿京城秩序,拿出新说法来——整顿秩序,要的是人,人手明显不足,能管事的更少,依我看,六姐竖起你这个模子,也是要招揽一些京官中能办事的干才,让他们主动挑头出来,显示自己的本领。”
“如今,买地四面开花,北地、黄金地、袋鼠地、南洋,这都是新辟之地,都在使力气,也都在不断从他们南面的本土带走能做事的人才,按照老朝廷的规矩,早就要几下‘招贤令’了。”
黄幼元不愧是天下大才,分析起天下大势来,态度居然冷静客观,并没有西林党预设的立场,卢九台其实也觉得,西林党会饮时,凡是议论天下局势,必定要先站在‘谢贼必败’的立场上,批判论证敌有几败,其实是很可笑的。黄幼元的论断,也使得他不由得驻笔细听。
“买活军还能挺得住,不至于下‘招贤令’,把官僚的门槛放低,也是因为他们把官僚选材的基础,翻了个倍,加了女子,因此已是比老式朝廷撑得久了。但即便如此,至如今也终于是捉襟见肘,京城易主之后,各方面的改变,其实是不如预期的。”
卢九台微微吃惊地看了黄幼元一眼,也是因为他话里的‘买味’,什么‘不如预期’,这一看就是买地的口气,另一面自然是因为,黄幼元这话,透露了他对买地接管京城后的高预期。怎么,难道在黄幼元心中,买活军一接管京城,京城便立刻就该是井井有条,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呈现出全新的气象来了么?
对于眼神中传递的疑问,黄幼元也并不否认,还坦然地反问卢九台道,“这不也是该当的么?买活军执政,在民生上的确是有特长,所疑问者,无非在于这样的道统前所未有,谁都不知道,这是否能长久下去,会否人亡政息,随着谢六姐的逝去,而重回乱世罢了。换句话说,倘若他们不能把民生治理得好,又怎会如此无往不利,走到哪里都仿佛天神庇佑一般,别人是要开辟寸土都难,他们是千里江山,自来依附?”
“只是,他们这民生的好处,是极依赖于吏目的,谢六姐个人神威再高,也不能把什么事都安排到位了。只从京城这里迟迟没有完全平定的秩序来看,买活军突然吞并北地,人手应当是拉到一个极限了……你注意到了没有?谢六姐平定漠北之乱,靠的也并不是买活军引以为傲的吏治,而是她个人的神威。”
黄幼元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北地广阔,还有茫茫草原,哪怕风调雨顺,都是棘手,更遑论如今的天候可说是数百年间最艰难的一段了。如果军主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不拘一格降人才’,把许多按原本的规矩,不能吸纳的人才转为吏目的话,恐怕……”
卢九台仿佛已经看到了京城这里群龙无首、令出难行,毫无体系的情况,在北方大量蔓延开来,他道,“幼元兄,你是怕,哪怕是在买活军统管之下,北方还会再乱起来么?!”
说实话,这个设想的确是很新鲜的,哪怕是最仇视谢双瑶的西林死党,其实如今也是悻悻然地等待着北地如同所有其他被买活军囊括在内的领地一样,很快就焕发新生,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没想到半边身子已经投买的黄幼元居然如此悲观!
卢九台被他这么一说,第一个反应其实也是不愿相信,但仔细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京城的官吏永远没有若干能办事的人去填充,那京城的乱象凭什么莫名结束?谢六姐的威名,用在这方面可不好使,卢太太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也知道新模子是谢六姐的意思,也知道谢六姐厉害,那又怎么样?并不会因此就不和卢九台闹了!
黄幼元也道,“不管从哪里,能把吏目缺口及时补上,自然一切都好,否则……”
现在说到现成有治理才能的储备队伍,也就只有这些京官了,这样看,六姐在被裁撤的京官中再挑一批人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卢九台的前景也会因此更加明亮——缺人的时候,提拔起来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哪怕有一定问题,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所头疼的陈姨娘问题,似乎可以得到解决。不过,黄幼元的表情却没有因为这个结论而变得轻松。
“但,倘若六姐因为眼下的窘境,放宽了对吏目的限制,也不是说就不会乱起来了。”
他幽幽地说。“只是,一个乱在眼前,乱得有限,还有一个,却是乱在将来,不乱则已,要乱,那就是烂成一片的心腹之患。这就要看六姐是怎么选了……看禅让大典后,六姐会不会出政策,也就知道了。”
的确,现在大家都是焦头烂额,只等着禅让大典,大典之后,相信京城又会有一个大变——卢九台等人操持的典礼,固然比较简陋,但这只是禅让大典最不重要的表面仪式而已。
真正要紧的会议,卢九台还没资格参加,都是谢六姐带着顾命班子以及从买地赶来的张犬等法典专家在开会商议,在‘三步走’的大方针定下之后,这一步内,诸多的国家大政,都要在会议中尽快拿出说法来。禅让大典上,应当会对很多问题做一个解答:将来京城定都何处,谢双瑶在哪里办公,京城各部门怎么管事,同样的,地方上的选官制度如何和新京城体制对接……
“很快了!不过是五七日的功夫。六姐的选择,也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卢九台喃喃道,他也不由得开始好奇起来了,期待的,不仅仅是禅让大典后自己职务的敲定,也有黄幼元论证而令他产生好奇的,其余京官的去向——看起来,有一部分京官,六姐是希望疏导去异域继续发挥有限作用的,她准备留下多少来,给孙世芳一辈做备用呢?
她选择的,会是眼前的艰苦,还是?黄幼元所说的‘翌日心腹之患’,六姐又能不能有所察觉呢?
第1158章 草率的典礼
敏朝末年, 冬至,严寒,气温跌落至零下二十度左右, 连日来漫天大雪,使京城大街小巷, 无不是银装素裹,从空中拍去,一片片浓白色的屋顶, 几乎成为唯一的色调。人影在其中就犹如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零星分布在街巷之中,缓慢而又艰难地移动着, 走到半路, 雪又下了起来, 很快就淹没了那一点点微不可见的脚印。
或许是因为天气, 这样的盛世也并未在京中激起什么欢庆的氛围, 除了参加禅让大典的各路官员之外, 街道上行人寥寥, 路两边可见的轩昂门户,许多都透着颓唐之相, 不是大门虚掩, 里头狼藉一片, 就是连门楣堂号都歪了半边。
那屋檐遮盖下的青石地面、白灰泥墙,偶尔还能见到没有及时洗刷干净的乌黑血迹,却被路上行人默契地无视了。他们拢着围巾边沿, 呼着白气, 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手炉, 汲取着仅有的热气, 在包了防滑铁链,因而行走起来格外缓慢艰难的自行车上,东倒西歪地蹬着车,面无表情地聆听着铁链摩擦新雪,所发出的刺耳的咯吱声。
才是冬至,就已经这么冷了,今年冬天或许会冷到零下三十度——在京城的纬度来说,这是一个让人非常警惕的温度了,因为这就预示着辽东的严寒或许会去到零下四十多度,这是个逼近生存极限的温度,辽东如此,而北海的环境会有多恶劣,简直无法想象。
在这样的温度下,从前的一些规矩变得异常不切实际:按照道理,冬至大礼,各官朝服,也就是说,不论里面塞了什么瓤子,至少在外头,大家的穿着只能是那一层薄薄的朝服,若是在零度左右的天气,那还算是能够忍受,就这样每年也都有冻病的官员,但在如此的严寒之中,再要恪守规矩,那就等于是逼人去死了。
还好,如今已经是新朝的禅让大典了,早前就有令下来,‘天气大寒,尔等防寒为要,服饰不必追求一统’。这条命令,虽然可以预料到,会削弱场面的严肃,但却是让实实在在要参与在内的官员们,都松了口气。
大家在宫门口汇合时,彼此互相打量了一下,基本都是穿上了皮面棉袄——这已经是在眼下最御寒的服饰了,有些人还拿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头面,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着和剪径的强盗一般。
还有人套了个棉皮筒帽,这种帽子,在两边垂了大大的耳朵,可以扣起来,大差不差也是只露着眼睛的意思,放眼望去,白色天地中,全是黑压压的影子,只有偶然一个彩色的身影,在远处飘荡片刻,便也消失了——过了一会,有人过来说起,那是个老翰林,一辈子没错过格子,坚持要按规矩办事,还是只穿了朝服,连底下都没加棉袄,这不是,才下车没有多久,人就冻撅过去了,赶紧地被抬了下去,能不能活还不好说。
“一会赐宴吗?”
就算穿了这么厚的棉袄,脚下还蹬了大量加乌拉草的皮靴子——真正的便鞋是穿在皮靴里的,这种皮靴子就像是给马蹄包裹,防止冻裂的稻草一样,是‘鞋外之鞋’,一家人有一两双就够了,这也是从辽东流传过来的小诀窍。万没想到在京城真有冷得不可或缺的一天,大家呵着白气,在午门外三三两两地聚着,低声打听着仪式的细节,“可别赐宴了,这么冷的天,菜送上来都冰凉,这叫人怎么吃啊!”
倘若是御宴,却又不得不吃,这就是折腾人的地方了,冷天吃着冻得和石头一样的御宴,一回家就上吐下泻的也有得是,但凡是在冬日里的朝廷大典,就没有不折腾人的,每年的新年大朝也容易感染风寒,这些年来,疫病横行,为了防疫的缘故,索性统一取消了,今日也有好消息,“没御宴的,说是会发点煤球,还有些南方来的干货——也算是给咱们的断头饭了。”
阴阳怪气说这样酸话的,自然是那些即将要被裁撤的京官了,那些按规划本就要留任的,这些时日以来预先调任的,都忙活着呢,里里外外随处可见这些吏目和买活军的吏目混在一起,指挥着众人昭穆列班,又道,“戴帽子的不用摘了,围巾裹头的暂且取下来,大典过去了再戴。午门要开了,都庄重些!”
连日来京城大乱,买活军抓走送去苦役的人数,不胜枚举,而且多和官员沾亲带故,甚至还没等被裁撤,阖家就坏事的官儿也有数百,留下来的官员,早就对买活军服服帖帖了,闻言丝毫也不敢反抗,把围巾扯下来,头脸被冷风一扑,立刻就冻得青紫,不自觉缩脖子拱背,牙关轻轻打战,只好把围巾堆高了,尽可能多抵御一些寒风。
这在从前,御前失仪,礼部监察立刻就要咳嗽提醒了,但今日却没有监察官,一群服饰各异,灰扑扑裹了厚袄子,体态也不雅观的官员,步伐各异,蹒跚走过湿滑的空地:这里多年来乏人打理,屋顶早已青草茵茵,明显有刚扯过的痕迹,而院子角落里的杂草,还没来得及全除干净呢。只是被清扫出的积雪压在下头,偶然露出枯黄色的线条来。
数百年来,在皇极殿这里举办的典礼之中,最草率最无体统的,只怕就是眼下这一场了,简直要比‘陈桥驿黄袍加身’时还要简陋,也不知道是显示了敏朝的山穷水尽,还是买地的顾此失彼。众人中,不无从前曾见过敏地登基场面的大臣,今昔对比,心中岂无感慨?至于有没有人因为这场面的凌乱,而轻视了买地的将来,这就不好说了。
敏朝臣子列队完毕,花费的时间是久一些的,他们都从午门左侧边门进,这和之前文武分从左右进的安排并不相同,等他们都站定了,买活军方面的吏目,才从午门右侧进,他们穿的都是买活军下发的冬装,规格倒是一致的,只是用料比较朴素——粗布袄子,拦腰绑了一道,下方是厚厚的棉裤,掖在棉靴里,瞧着就像是跑江湖的镖师似的,透着一股土气。
有了解买地的人知道,这是买活军下发给他们辽东吏目的制式冬装,而且大概是紧急调来的,肩章上都空着,并无表达职务性质和品级的徽章,说不准买地是不分品级都穿这样的制服,还是说只是没给高官预备符合品级的冬服:这就是新生的政权缺少底蕴的地方了,买地官吏的服饰好像一直没有统一规定,连民间也是如此,完全听其自便。
那么,到了这样大场面的时候,灰突突的一点儿也不威严,叫这些敏朝老官看了,便更怀念起从前皇帝登基时,那花团锦簇、绫罗遍野的富贵景象了。眼看今昔之间,国家大政落魄到这个地步,甚至连体面衣裳都凑不齐了,怎么能不让人悲从中来,深觉这世道每况愈下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地不断往前推进,属于过去的美梦,似乎也被这群神色肃穆,举动利落,步伐一致犹如军队一般的吏目,那毫不迟疑落下的‘嚓嚓’步声给踏得粉碎了。这群吏目,速度比敏朝官吏快得多了,几乎赶得上巡场的兵丁一般,别看脖子周围都没有围巾,只是统一的高领毛衣、护耳、棉帽,脸颊都是冻得通红,但在严寒之下,个个仍是腰杆笔直,神色轩昂,叫人看了心中也是有些打颤,很多敏朝文官都把自己的围巾往下拉了拉,并不敢和他们对视,不再打量对面,而是调转眼神,望向了眼前新结起来那半透明的泥色薄冰。
双方吏目齐全之后,皇极殿丹陛上方,大殿门扉次第打开,王至孝冷肃着脸,身后一群太监簇拥着,从殿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圣旨,睥睨众人,身后是一个精神女武官,手按刀柄,锐目巡视全场,很多人都认出了,这女武将叫孙世芳,也是辽东将门之后——这一次买地前来接收京城的吏目,很多都有敏朝背景,不过办起差使来,非常狠辣,半点不念故人的情分。这孙世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一个月功夫,死在她手底下所谓的‘窃贼’,至少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孙世芳身侧,则是近日来被委以重任,令人瞩目的卢九台,他闪身而出,面色也是严肃,冲礼部侍郎使了个眼色,那侍郎便按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排众而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朝文武整肃!”
雪后空气澄澈,哪怕没有喇叭,他的声音也传出了老远,令气氛一时有些肃穆,但这肃穆并不持久,因为很快,队伍末端,便有两个人跑了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的是小巧的仙手机,一个人则是托着一个略大一些的‘摄录机’,他们似乎是遵循了某种特定的路线,时而对准众人面孔轻扫而过,时而又往后飞奔,似乎是要把整个画面全都用机器摄录下来。
这么严肃的场合,突然间多了这两个活宝,实在令人无法适应,原本很多人见到皇极殿殿门大开,隐隐约约,又见到了皇帝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了宝座之上,心中实在是酸楚难当,泪水不知不觉间已夺眶而出,可被这么一打岔,却又是什么感想都没了,只感到极度荒谬紧张,见到那仙手机凑过来,连忙也是眼观鼻鼻观心,深怕露出一点表情来,吸引了那‘摄影师’的注意。
又强行压抑着自己,在空中响起嗡嗡声,一个黑点从不远处起飞接近,在众人头顶盘旋掠过时,半点也不肯露出惧色,这也似乎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坚持了。
实在是不像话!哪有这样的!如此重大的典礼,衣服都不想着统一,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乱人心神,简直就是胡闹!别说敏朝官吏了,就连很多买地官员,看着也不那么自然——难道这样的画面,还要保存到百年之后,将来给子孙后代观看吗?
这会儿,很多没有取下围巾的官员,心中已经在暗暗后悔了。甚至对于之前那个坚持穿着朝服的老翰林,也多了一丝羡慕:早知道,宁可里头多穿几件毛衣,也要把朝服穿在外头,哪怕受冻生病,至少还维系住了朝廷的最后一丝颜面……眼下这样对比起来,自己这边的确是明显不如对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买活军有意为之,明知道自己的制服过于朴素,便故意没有通知敏朝,让礼部申饬着,叫大家都穿得齐整了来。
不论心底有多少念头,现在都是来不及了,当侍郎唱礼,王至孝念《罪己禅让诏书》时,大家也只能忍耐着那镜头一遍又一遍的扫掠,当那摄影师一个箭步跑到前头,差点要踏上丹陛去拍摄步出皇极殿的皇帝时,不少人都忍不住要开口呵斥了。
本来莫名感伤的情绪,被这么一打岔,反倒是消散了不少,更多的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两个摄影师,如同穿花蝴蝶一样,在空地上急趋急退,空中的仙飞也飞得低了,几乎是悬在头顶,把皇帝拍个不停,甚至很多人都见到了皇帝抽动的嘴角:这是被吓了一跳,随后又被这般作态给逗乐了!
这算是什么事啊……逊帝禅让,不说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也没有被逗笑的道理吧?这在场的人中,只怕还有人因为改朝换代,忧思过甚,乃至于浑浑噩噩,甚至不觉得有什么生趣的。见了眼前这一幕,也是啼笑皆非,失了那股子伤春悲秋的兴致,只觉得又荒谬又合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买地的新词儿一般,有点儿‘黑色幽默’了!
“总览朕登基廿年有余而国家困窘……”
这禅让大典,办得的确算是仓促的,环节也很简单,因为皇帝重病未愈,说话力弱,下诏宣旨这个活儿,就由王至孝代劳了。人齐了之后,侍郎宣请,王至孝念诏,读完一遍之后,皇帝便摇晃着身子,有些吃力地从宝座上下来,在顾命大臣的簇拥搀扶之下,跨出殿门,王至孝也连忙收了圣旨,碎步弓身扶着他,在丹陛上站定,略停了一刻,不知谁又从身后取了一个扩音喇叭上来,继摄影师之后,把凝重的气氛进一步破坏——哪有国家大典上用喇叭说话的!
这一出闹下来,很多本来悲从中来的臣子,都要咬唇忍笑,竭力维持应有的那肃穆中微带悲痛的神色,眼泪是早已不翼而飞了。甚至需要强迫自己凝聚精神,才能听明白皇帝那含混而带了嗡嗡的声音,“挣扎这么久,如今算是,把江山交到更好的人手里。”
他中风之后,尽管恢复得不错,但终究不能尽复旧观,说话就要比常人慢,顿挫也有些古怪,“这些年,来,承蒙各位包涵,我性子孤拐,苦了,你们了。”
“陛下!”
为皇帝做了这些年的事,到末了这几年,更是把头提在手里,战战兢兢,有今天没明日的,到最后能得这么一句话,却也值得了,不少人都是双目泛红,激动地喊出声来了。更有人跪倒在地,喊道,“是臣等无能,有负于陛下,可惜了,可惜了祖宗基业哇!”
当着谢六姐这样说,这是不打算要新朝仕途了?这些死忠派,不免也让旁人侧目,至此,气氛算是稍微烘托起来一点了,大家也逐渐习惯了那前后奔走的摄影师。皇帝摇了摇手,道,“都尽力了,气、气候如此,太艰难了,让有能者,来管事,对大家都好。”
他松开了攥紧王至孝胳膊的手,从一旁托盘太监手里,抓起了一方玉玺,转过身,抖着手,递交给人群中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衣女子,众人这才突然惊觉,谢六姐早已出现在人群里了,只是因为衣着不特殊,而且无人簇拥,居然很多人都没有留意!
摄影师终于突破了丹陛的限制,几步蹿上玉阶,找到了更接近的角度,来拍摄这个意义重大的传递。台下的敏朝文官也顾不得呵斥震惊,也都是纷纷抬首看了过去,注视着皇帝喘着粗气,吃力地一把将玉玺塞入谢双瑶手中,那声音只有一半被收录进了快拿不住的喇叭里,“这江山——就此托付给你了,六姐!”
“必不负所托!”
伴随着简洁的回应,玉玺被那人接了过去,灰衣女人顺手把皇帝的手一托,搀扶起来,送到身后王至孝等人承托的手中去,自己拿起玉玺端详片刻,随手将它重新放回盘子里——这个盘子,刚才已经被买活军吏目接过,眨眼间,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意义重大的交接。
这速度是太快了,整个典礼快到让人眼花缭乱,那些跪地拜别逊帝的官员,甚至还来不及爬起身来,逊帝就在阉人簇拥下,进皇极殿。他们只能茫然地跪伏在地,仰首张着口,伸着脖子,迷茫地望着风雪中那灰扑扑的身影,好似一只只反应迟缓的乌龟。直到女帝——或者说是摄政,拿着喇叭说了几句话,也跟着回了里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互相打探道,“啊,这就完啦?”
“也不讲话?没有《摄政即位诏书》吗?”
“真的不赐宴吗?就这么完了?”
“摄政说的什么来着?”
“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让大家别跪了,不要喊万岁千岁,第二句就是……让大家早点回家,天气太冷,室外会议开太久对健康不好……就说了这两句话。”
不论是买地还是敏朝,各吏目无不是议论纷纷,在旷地中又逗留了一会儿,直到又一阵冷风吹来,这才发着抖,都是痛彻心扉地领会到什么叫‘室外呆太久对健康不好’,一边飞步离去,一边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全都是感慨万千,直道数百年来,这是最草率也最荒谬的一次典礼,充满了敷衍了事的味道,结束得更是草草,似乎也预示了北地朝廷所面临的艰难前路——哪怕买活军神通广大,可在这风雪中的简陋典礼,也实在很难让人对他们的前景抱有什么期待和信心那!
第1159章 这就是历史
“姐, 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连一点纪念品也不发啊——别的不说,搪瓷杯总是发几个, 这个库里也还是有的。”
几乎是才刚一进小楼内,一股热气就是扑面而来, 立刻就让人浑身燥热,感觉到身上这厚厚披挂的重量了,刚才在外头还觉得过分轻盈, 不能挡风的袄子, 这会儿穿在身上又重又闷,汗珠子简直顺着脸颊就要流下来了。一帮人全都站在玄关脱衣服, 外袄解开了不算, 厚厚的乌拉草套靴、厚棉裤, 全都解开了——
其实哪怕是只穿着毛衣, 相对于屋内的温度也还是有些闷热的, 也就只有这样的温度, 才能把外头的寒气从骨头缝里一点点给拔出来, 让四肢百骸都热透了,一旦尝过了暖气房的滋味, 就知道此前的诸多取暖手段, 其实也就是干熬罢了, 没有真正暖热,那寒气经年累月地埋伏在骨头里,到老了发作出来, 就容易坐下常年的病根。北方这里, 老年人多有咳嗽、眩晕的, 每年过冬都难, 或许就有这样常年受冻的影响。
连有了年纪的田任丘等人,都是如此,更别说买活军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了,一进屋都是燥热难当,宽衣解带,屋内顿时充满了一股说不上来的人味儿,谢双瑶赶紧躲到长桌一角,又凑到窗户缝边上吸了几口冷气,这才感觉肺腑舒畅,她说,“一个搪瓷杯还不如不发!”
“那些要走的,他们想的都是留下,你不让他们留下,发多少他们都不满足,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等人都走了,新的人事完全确定下来,再发点实用的东西——我看比起钞票,发点棉袄是最实惠的。现在北边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也要学着御寒,把冬制服定下来,发下来、推开来,首先大家就能感受到新体制的好处了。”
“这话我赞成。”
“六姐说得有理。”
谢双吉虽然也在联合委员会里有个职位,但很显然,她个人威望不足,说话的份量是不如谢芳和田任丘等人的,这么着,改朝换代后的福利就算是定下来了——和之前每每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动静相比,这一次的手笔的确是很小的,甚至赶不上朝廷的常规福利:哪怕是敏朝,财政宽裕的时候,冬夏的碳冰钱也都是按时发的。
谢双瑶把发冬制服看做是给北地新朝的见面礼,要说是吝啬都不过分,眼看谢芳和庄素一人一句话,把谢双瑶的话头接了下来,田任丘、王志忠等人都是暗地里交换眼神,甚至连原西林的首辅温大人,也不由得加入了这眉眼官司里,大家都是感受到了新朝的基调——虽然没了边患,朝廷财政骤然也宽裕了不少,但很显然,这日子是不会太好过了,京官的日子,甚至也许还要比之前更紧巴。
“大家都坐吧。”
谢双瑶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一般,在长桌一角先行落座,使馆秘书班这边看茶的功夫,王至孝也赶到了,一边连声请罪,一边在桌尾找了个位置,谢双瑶也随口关心了几句,“未先生那边,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冻着?”
“冻是冻到了,但且喜精神十分兴奋,搀下去后眩晕了一会,便也无妨了。”王至孝欠了欠身子,语气恭谨,“未庶人也很盼着南下呢,到了南边,避开寒冬,也能好生休养。”
“那是,问问医生的意见,如果这个冬天不好过,就让他先南下也行,赶在大寒之前到南面去,免得这个冬天难过——就不用等家眷了,这些事他反正也操不了心,就等他弟弟赶过来之后,你们两个商议着办吧。”
政权既然平稳过渡,逊帝的安危,顷刻间似乎就成了细枝末节,不是谢双瑶问起,屋内都无人在意,被这么一提醒,敏朝旧臣面上简直都有些发烧了,谢双瑶倒觉得没什么,禅让之后,逊帝本来就该由买活军来负责,他的健康和后续发展,关系到买活军对于其余藩国的吸引力,买活军方面多上心一些也是该的——
这会儿,旧臣和买地的立场说不定还调转了,买地多希望他恢复健康,在新的岗位上安顿下来,敏朝旧臣怕不是就多希望他早点病逝,让他们可以继续淡化自己的过去。只是,这种心思比较见不得人,大家也都很会藏,肯定是没法轻易从脸上看出来罢了。
本来,按照计划,冬至到新年这段时间,是个过渡期,上元节后,京城新的人事结构就会完全确定下来,开始运转。那些在京城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官员,也多了一两个月做为缓冲,谢双瑶这里,也是找了不少和敏朝有渊源,在买地前程又不错的官吏来,疏导他们进行分流——这也是在曹蛟龙、吴素存等人身上得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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