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不过,后来由于大家反应,坚志城很容易被叫成谐音‘简直’,而奎志城也有谐音问题,譬如很多人可以借着骂这座城来骂李魁芝,‘奎志那个鬼地方,猪狗不如’之类。这些理由也的确有道理,再加上李魁芝的胆子或许还不是那么大,所以还是改叫如铁城,希望是个好意头,能如铁一样坚不可摧,屹立不倒——从定居点改为如铁城的契机,也是因为买地在黄金地的定居点,已经有了数个,单单是一号、二号已经不容易区分,再加上如铁城的规模一再扩大,也不是简单的定居点了,如今住民也有个近两千,其实赶得上华夏的一座小县,都超过镇、堡了,称呼为城,也算是恰如其分。
现在的如铁城,从深水港算起,往里延伸,一路沿岸都有民居:沿岸的渔民、船匠,靠山上的防御要塞和城主、士兵居所,山脚下一圈又一圈的民居和民田,往北方近草原的地方,还能看到绵延出数里的栅栏,栅栏里住着牧民和兽医,这里经营的是一个育种场,从买地运来的牛羊,会在这里育种。
这里的牛羊除非很弱,有病,否则都是不屠宰的,育出来的羊羔牛犊,就是卖给每年春天,跑到如铁城来,拿着在建新发放的‘购买证’和支票,来买牛羊和生活物资的鞑靼牧民。
这些牧民,一般是以兄弟或朋友为契机,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把本钱也合在一起用,买七八头羊,两头牛,三四匹马,一辆两轮车,最基本的铁锅和木碗,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们会看地图,会说汉话,遵循如铁城的指引,往完全陌生的草原里深入,这就开始放牧了。
等到秋后来卖羊毛的时候,才会有钱添置毡毯、毡包,当然如果这一年中遭遇了不幸,损失了羊群,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回来寻找苦工的机会,慢慢地攒本钱了,或者去帮着别人放牧,以此来赚取一点工钱,至少图个温饱——这些牧民并非人人都愿意常年待在如铁城,和汉人打交道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宁可去帮别人放牧也不想在汉人城池里,学着说汉话、考各种试卷,堆着笑来事儿学做买卖等等的鞑靼人其实很不少,很多人第一次离开如铁城之后,至少三五年才会回来一次,他们宁可把羊毛卖给商队,从商队那里换盐米和菜干,也不愿意跑到汉人的地域来。
如此一来,也就养活了专职走西部草原的商队了,这些商队多是由那些比较灵活的鞑靼人来担任的,他们来自于察哈尔和科尔沁,受到知识教的影响很深,来到黄金地不久,就琢磨出了这么一条完整的链条:从草原到黄金地的定居点,乃至到放牧后的羊毛贸易,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甚至在黄金地的几个接应点,也都是由商队这里出钱来维持的,其实成本很低,只需要付几个人的工钱就行,但有了接应点,以及这些人在余下三个季节囤积的燃料,在等待过冬的时候,大家建起的木屋,横渡冰雪走廊的鞑靼人,在黄金地北部的存活率就骤然提升了几倍。据说这个商队和背后的组织者,就靠着这一点也得到了羊城港的嘉许。
这条通道,因为在冬日是完全开放的,其实通行人数难以统计,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鞑靼人愿意的话,一个冬季络绎不绝可以迁移几万人过来,把这边完全占住。当然,毕竟条件也很艰苦,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但到现在每年陆续也能运个两三千来,甚至还有一些别的种族,也受到了启发,在其余季节都来挑战通行:
比如说哥萨克人,以及北海鞑靼,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女金人、鄂伦春人乃至更北的因纽特人,都陆续通过海峡而来,这白令海峡在夏季也屡有浮冰,不能通航,这个不假,但和不善于水行的草原鞑靼相比,这些人并不怕水,他们利用羊皮筏子来通行,这东西放了气可以叠在一起方便运输,遇到水就拿出买地买的打气筒来,充气在浮冰中穿行,居然还真能在气候并不那么严苛的夏季也通过白令海峡,来到黄金地!
就这样,这条北面的通道每年毛估估五千人的移民数量是有的,很多人来到黄金地之后,就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并不会南下来买牲畜,他们的生活来源完全是迷——当然鄂伦春人、因纽特人本来也不畜牧,他们是游猎民族,不买牛羊完全可以理解,就算他们愿意买,其实也没有本钱。
这些人会到处乱跑,明显就是和建新周围的气氛不是特别的契合,汉话说得非常好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只略微会一些汉话,完全不会的也有,他们和定居点、如铁城的关系肯定是很疏离的。
不过,由于他们到了之后一般也在北部活动,和汉人的交集也不算很多。如铁城这里,只是隐约听过鞑靼人的抱怨,他们说有些也是从海对岸跑来的异族,在草原上见到了要小心,不像是见到了汉人,就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这些异族有时候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要是警惕又强悍,他们就和你祈求些食物,你要是稍微一放松,稍微让他们觉得你比较弱小,那可完了,他们就化身成这里特有的大灰狼,冲着你的脖子就咬上来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道打开之后,就不受人控制了,谁都可以走,尤其是在海对面的天气越来越冷的情况下,大家就更有迁徙的动力了——反正都是要南迁,在通古斯那边,往南走是人口稠密,极其强势的华夏,你能插得进脚么?那肯定是来人少的黄金地,余地更大。尤其是现在北海周围,被罗刹人驱赶过来的哥萨克人,他们要么给汉人卖命,去做猛火油矿产的保安和苦工,要么就想着往黄金地走一走,没准还能找个暖和的地儿安身。
这些和买地关系疏远,只能说是有些渊源的异族,算是黄金地治安的潜在乱象之一,而且还不算是威胁比较大的那种,因为他们还比较识趣,去的都是非农耕区,和买地的正经移民,交集还不算是太多的。在如铁城以及南面新发展的那些定居点周围,还有汇聚过来的其余异族:
受到买活军感召,开始团结在知识教的羽翼之下,开始苦修,认为和华夏是同根同源的土著亲戚们;以及那些从南面的四大总督区疯狂逃遁过来的黑人种植奴,这两大族群都聚集得非常快,吸引他们的要素就太多了,高产种、医药、上瘾物……不论是什么都是离开定居点无法获取的绝对的珍稀资源,不到三年的功夫,土著亲戚就已有个两三万,是和他们保持联络的,迁移来围绕定居点居住的也有四五千,黑大汉们则有两千多,这还是因为现在四大总督区已经达成共识,开始建筑哨卡,阻止种植园的黑奴和外人接触,成片成片的逃过来——当然,这些逃出来的黑大汉也不会一个个都跑到如铁城来登记的,到处游荡,从未和汉人发生交集的,也有很多。
这么多的异族,把人数加在一起,对比得汉人的数量都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这几年来,移民船只玩命的运,汉人也不过就是七千余,如铁城占了三千多,余下数千因为耕地的关系,陆续分散在西北气候合适之处,以务农为主,逐渐往东开始散播出去了。不过主要都是在距离某港口附近几日的路程选址,始终保持了和海洋的密切联系,或者在如铁城附近,间接和故乡保持往来。
这种务农聚居点,差不多一个小村子也就三百人是顶天了的,毕竟再多的话,分割耕地就不方便了。虽说规划的时候,已经尽量聚居了,而且如铁城的一大工作内容,就是组织这些农户进行操练,真正做到‘亦农亦兵’,以随时能操起刀枪保护自己为标准来要求他们,但也不能做到完全无事:动物的骚扰、偷窃乃至和邻居之间的冲突,这是无法完全杜绝的。
甚至一些武力较弱的村落,还会遇到外来群体的劫掠,很显然马匪并不是某处的特产,只要有马、有刀,有一个富裕的定居点被人知道,那么总有人会经不住诱惑,发现抢夺比老老实实的种田收益要更高。尤其是地广人稀,地势平坦之处,滋生这样的歹念,也可以说是必然了。
在如铁城,定居点内部的摩擦,他们是不太管的,当然也管不过来,光是物资的转运、分配,就足够这里的吏目忙碌了。会引起重视的就是这种大规模的劫掠,几乎是每一次劫掠也都会死上不少人,而如铁城这里至少要做出一个追查的态度,向定居点和周围的部落派出调查员,梳理事件始末。
一旦有凶手被指认出来,那就会面对如铁城的严惩——固然,如铁城的兵员肯定是很有限的,但以他们现在的号召力,从周围的土著、黑大汉、鞑靼里拉出一支队伍来,灭掉一个小部落,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黄金地现在还养不起专职马匪,基本每次出事,都是附近的部落在客串,所以还是能找到主使就行。或者,干完这一票,就远远逃走,十几二十年再不回来,那也行,那如铁城也只能认栽,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马匪也不是每次都能得逞的,被强壮且勇敢的新移民就地格杀的也有得是,毕竟说白了,移民本来的日子再苦,底子再差,在黄金地这里,总是有会说汉话这么一个优势的,那么如铁城就能发挥对他们的教化作用,只要把粮食给吃饱了,肌肉长出来之后,面对那些游离在买活军这个圈子边沿的马匪,在武力上未必就居于下风。而且他们手里的铁器肯定比马匪的要好得多,较量起来其实移民的胜算是要大一些的。
一般来说,如铁城这里接到的报案,以马匪失败而告终的结局反而是多些,后果严重,让人叹息的劫掠惨案,要说起来也就是过去这一年间变得频繁起来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一种新的汉人移民,数量急剧增加——那就是来自敏地京城的‘大人们’,这些被京城裁撤而衣食无着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被已经融入买地的前同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动了,来到黄金地这里安身。
当然,这也算是符合衙门定下的一个引导方向,所以,张宗子心底就有些拿不准了,他问徐侠客道,“这些人,手里的钱也比较多,带来的物资也比较丰富,聚在一起就犹如肥羊一样,吸引着那些马匪,甚至连李城主我看都有点儿心动,却偏偏,武力值奇低!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难以想象这些人怎么在黄金地这样的地方立足,于是惨事频传,有今日之祸,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我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老侠子,你说,这等处境,是在六姐的意料之中么?她是不是也有意要借由这些磨难,来好好地消耗一下这些无用的废物,所以才特意把他们引到黄金地来的呢?”
“这些人固然是死不足惜,可……难道说,如今的这般乱象,其实也是六姐所希望看到的场面吗?——我怎么觉得,这么想虽然有点道理,可心里不免也有点怪怪的呢?”
第1185章 北官需要代言人
其实, 就算这帮京官全在海上葬送了性命,在张宗子看来,恐怕六姐也不会动一根眉毛, 但他还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猜想,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种感觉还是徐侠客做出回答后,他才恍然大悟——“你这就是多想了,六姐自来是个实惠人, 倘若她要这群人死, 就根本不会浪费宝贵的运力,让他们到黄金地来, 华夏大地, 何处不可埋骨?这些人固然是出了船费, 但难道如今来往大洋的运力, 是用钱就能简单买得到的东西么?”
“是了是了!你说得是!”
从这个角度一点拨, 张宗子就豁然开朗了, 心底的那点阴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发现,其实哪怕是六姐想让这批人逐渐消耗在黄金地, 其实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但, 倘若说六姐是有意让他们融入,却错估了黄金地的局势,犯下小错, 这反而会让他心中大为不安——按说, 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 可六姐崛起以来, 买活军几乎没有受过任何一点挫折,这也让人完全无法去想象六姐也会有变得年老无力,周全不了政事的时候。
这也是杞人忧天了,那位如今还没有四十岁,可谓是正当盛年,只是秉政时期太久,给人以无谓的担忧错觉而已。张宗子收敛了心头的杂念,捶打了一下肩膀,自失地一笑——他这是把自己的岁月之感,代入到六姐身上了。
殊不知,人有不同,他的禀赋如何和六姐的龙章凤姿相比?更何况六姐的确也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呢,平日里再怎么劳顿,也不会和他出外差时一样,东奔西走,上山下海,扎扎实实地吃着这皮肉筋骨之苦的。
“既然如此,那如今这些新村镇的乱象……也就是下马威了?”
收摄心神之后,他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阵子,黄金地劫案背后涌动的暗潮,“也是,这些官宦之后,难免心高气傲,仗着自己读了些诗书,见过一些世面,对于如铁城这里,出口就是大白话的吏目,心里哪能没有一点傲气?
自以为经时济世之才,来到黄金地之后,立刻就能大大发扬起来,倒是巴不得如铁城不去管束他们……让他们受点挫折也好,到时候,就自然知道向如铁城靠拢了,依我说,他们想要自立门户,完全就是妄想!
能凭着自己在文字上的一点天赋,化整为零,融入百姓之中,一边教土著、黑大汉上课,一边跟着他们学习些种地的窍门,洗尽铅华,从最底层干起,渐渐历练出来,从事些商贾之业,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找到了出路。只因为在京城是做官,过来也还带了一些家丁,就仍旧想着做官的话,那就实在有点儿过于天真了。”
徐侠客对于如铁城的事情,知道得其实不如张宗子这么仔细,他大量时间还是花费在野外考察黄金地的水文地理,但也是因此,旁观者清,只从大局着眼。
而且,因他们家也没有什么旧式的进士亲戚,故而视角自然更加客观,话里有一股在野外走惯,见多了那野兽捕食、物竞天择的画面之后,自然而然带上的冷酷感,“不错,他们要出去,就让他们出去自立门户,这本身就是一个自然的筛选过程,最蠢最没有运气的人,自然会被淘汰掉,余下还可堪用的人才,也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也只有他们打从心底服气了,如铁城这里,章主任才能放心使用他们么。”
“你是说——”
只提章叠翠而不说李魁芝,张宗子不免敏感地一挑眉,“我看章主任对李城主很尊重啊——”怎么难道已经在暗中夺权了?
“那自然是尊重的,但活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琐细的,李城主秉性豪阔些,内政上不很擅长,于军事上倒是提得起来——可黄金地这里又哪有什么仗打呢?满打满算,也就是在我们来之前,和南面的弗朗机人有过一些不快,可就那么一次摩擦,差点就把他们打垮了,这几年,他们躲着我们走都来不及呢!没有仗打,李城主自然也就意兴阑珊了,巴不得章主任大权独揽,别和他商议了。”
徐侠客说的也是自己的观察,至少在他参与的几次会议上,他所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主要是如铁城的事务确实非常的琐碎磨人,一个是后勤,一个是教育,一个是贸易,一个是民生,全都是要打算盘,计算船期,四处联络差人跑腿,在有限的空间中腾挪,同时还要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比如说,去年建新这里给的统计数据是两千鞑靼移民,可到最后,春天时如铁城这里,先后来了三千人问你买羊,育种场都不够分的,这怎么办?剩下的一千人,你不能让他们干等到明年吧,得给他们找些能胜任的活干,再管个饭,教育扫盲一下,这样到了冬天的时候还要再询问一下,来年春天你们还打算出去放牧吗,还是想就留在如铁城附近,改行做农民了?
一千人吃一年的粮食,仓库里有吗?没有该怎么弄?去哪里找活给他们干?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推不得拖不得,这人哪怕是饿上一天,都是满肚子的火气。至少要给他们劳动换粮食的机会,否则,就得立刻把他们干掉,因为很显然,被拒绝交易的哥萨克人,不会静悄悄地走向荒野,他们倒是很可能静悄悄地操起尖刀,走向附近的某个村子,要么自己被杀死,要么,就是杀死谁,去夺取他们的粮食。
以如铁城自产的粮食,供应这么多移民的食量是根本不够的,所以每年如铁城都要大批买入土著和黑大汉农场的粮食,这也是最划算的海贸,宝贵的跨洋运力,用来运粮食是浪费的,运来买地那里的棉布、盐、糖和铁器,用较高的价格和土著们换粮食,这才更合理一些。
同时,利用得到的粮食来置换这些移民的劳力,修一下要人力的城建、水利工程,修路、修水渠,开拓新的小麦地……这样,如铁城和周围的村子,就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贸易圈,很多东西也在慢慢地发展。
比如说御寒的毛衣——从前这东西很显然也还依赖于海对面的毛线,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土著并不是特别擅长或者特别积极地养羊,他们对羊的热情远没有对马来得高,一样是欧罗巴人带到黄金地的牲畜,马的发展是最好的。不过,鞑靼人来了以后,就不同了,把羊一养上,苜蓿草那么一种,草原上很快就呈现了全新的面貌,不过是一两年间,本地自产的羊毛就多起来了。
这也就意味着,毛衣很快就会普及开来,成为大家人手一件的必需品,农民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粮食没东西可换,他们会发现,需求是不断被制造出来的,原本天气一冷就往南方迁徙,有个窝棚就能满足过冬的他们,也会更情愿留在居住地过冬,并且认为自己是需要木屋、火炕、毛衣和劈柴的,还有铁锅、铁斧、铁锄头……
比起担心多余的粮食没有去处,还不如想着该怎么克制自己饮酒的热情,把有些似乎比酒更好,更能让人舒服的东西——譬如说冬天的毛衣和火炕给换回家里来吧。
时至今日,买活军的这种做法,已经完全深入人心,几乎成为了活死人的共识了——这种同化的办法,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针对土著的特别优待,其实完全就是凭借买地的好货来潜移默化,让新移民和华夏的关系逐渐密切,完全是发自内心地,情愿地学着买活军的规矩和语言,不过是十几年,等到新一代成长起来,他们和买活军的关系就基本上是密不可分的了。
不论是章叠翠还是李魁芝,对于这种策略都没有任何异议,可以说完全是当做金科玉律在遵守,所以,保证供货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而这就是每一艘船都要去努力的水磨工夫,就算章叠翠愿意交给李魁芝去做,李魁芝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宁可加入徐侠客的考察队,去给矿山和新城选点,甚至重新拿起鞭子,去为新城监工,都不想每天打着算盘,愁眉苦脸地做这个大管家。
所以,在如铁城虽然大家都很尊重李魁芝,但事权是逐渐被章叠翠以及大家都叫周老七、万老五的吏目把持,又有虎厚禄作为鞑靼人的代表,土著中一个叫鹿一的年轻人,黑大汉这里拥护的乌勇敢,以及完全靠自己能力服众的富宽几人,都是城里有威望的大人物,很能说得上话。
如铁城乃至西海岸上下这么一连串的定居点中的大小事务,章叠翠也绝不自专,大事大会,小事小会,大家商议着来办,也算是群策群力,每个群体的诉求,如铁城都能照顾调停得到,这才让人口组成复杂的如铁城,这些年来,局势稳定,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摩擦。自然了,大政策上怀柔尊重,可小事上,面对一些妄人,如铁城的管事们也会展现雷霆手段,杀鸡儆猴,如此恩威并施,为如铁城营造出了万众归心、欣欣向荣之感,这种氛围,也就是在那些北官的船只靠岸后,才受到了轻微的破坏。
也是因为这些北官自视甚高,桀骜不驯,张宗子暗自怀疑他们是惹怒了李魁芝而不自知,才会惹来李魁芝的报复,接连不断地遇到劫案,损失积蓄钱财:不要以为村子里没什么可抢的,那铁质的农具和种粮都是贵重的财产,抢走了这两样东西,自己的部落能肥一波,而这户人家如果没找到别的出路,那就只能耗尽钱财再来如铁城买上补给。
这时候如果如铁城不卖给他们的话,那就等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了——而且,如铁城还有充分的理由不卖给他们,因为,一如刚才徐侠客所说的,有时候很多商品根本不是钱能买得到的,没有就是没有,你拿多少钱都是无用,比如每年南下的移民,如果没有建新开出的购买证,那就必须等到所有持购买证都买完了牛羊之后,才能捡剩下的来买,你哥萨克人拿什么金戒指、金项链来都没用,我必须保证会说汉话,服从管理的鞑靼人先得到宝贵的生产资料。
农具也是一个道理,你们已经按优惠的价格,拿过你们的份了,再要来买,要么就得出高价,要么就得排队,看看有没有富裕的留出来——当然,就算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看出套路了,只要你这个村子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那等你买回了新的农具,我就再来抢一次呗?
这么循环个三四次,再怎么厚的底子都得耗光,原本的局面也必然无法维持,手底下的子侄庄户,四散去自谋生路,也是必然的事情了。张宗子对徐侠客道,“真要是蠢到这份上,那也就活该饿死,如果稍微有一点脑子,第一次被抢,还没醒悟过来的话,第二次被抢后,应该也明白在黄金地这里,真正的活路在哪里了。”
“即便九成以上都是蠢材,也会有一成是聪明人的。这一成人中,大概就会出现鹿一、乌勇敢乃至虎厚禄那般的人物,这也是如今如铁城正在等待的人才——依我看,这第一次劫掠还罢了,如果一个村子里遭遇了第二次劫难,且还是没有怎么伤人的话……那,大概也就可以肯定,这是李城主在背后使的手段了。”
虽然刚才已经确认过了,屋外并无旁人,但说到这里,张宗子还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那是个没有耐心的莽夫,懒得等待他们慢慢地吃苦头,亲自动手催化也不奇怪,倘若是马匪,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第二次再来那就该屠村灭门了……从这个角度来想,倒宁可盼着是李城主的手段那。”
他毕竟是心软之人,但凡双眼见过,总有一丝慈悲,张宗子有些祈盼,“能中进士的,不会全都是笨蛋吧,只盼着这个北官中的领袖,快快出现快快顿悟,能让北官尽快融入到如铁城里,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别浪费了宝贵的运力,六姐的苦心,那就是阿弥陀佛,莫大的功德了……”
第1186章 北官穷途
“柳少爷您明鉴,如今这庄子上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般下去,人心散尽,只怕咱们这帮子老兄弟苦哈哈,宁可去如铁城做苦活,扫地担粪,给那鞑靼人做放羊的奴才,也没法过这样的日子!”
“是啊,少爷-这儿的地的确是好,可山间着实凶险,如今要搬迁,又无处去,在这儿就是为如铁城抵挡东面的土著马匪,这如铁城倘若还是那般袖手旁观,不助拳一二,这,这谁能支持得下去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便南下算了,到了南边,哪怕是做个乞丐,也比如今这样强吧!”
“是啊,是啊......”
嗡嗡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赞成地发酵起来了,大家都急切而诚恳地望着人群中心的少年,“您是个有见识的,说话也中听,又素来和气,肯听我们苦命人的说话,倒要请柳少爷你代我们分说一二,也叫老爷们知道,如今庄子里,这心思都是散了,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啊,柳少爷,要不,咱们干脆跟着您干算了!来了这个大野地,去家万里多,现在是骑着老虎也难下来了!这辈子要想回家去,那是不成,可也不能在这被野人马匪吃了吧!那些生番,凶狠得很,得跟个强人才能站住脚跟,我看呀,还是柳少爷比别个少爷都强!”
“几位大哥这就是说笑了。”
被大家叫做‘柳少爷’的少年郎,本来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遇到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颇有些宽慰人心的感觉,听到这话,也不得不赶忙制止这些个不像话的农夫们了。
他举起手先作势团揖了一下,好像是谢过了大家的信任,这才肃容说道,“咱们在这荒芜之地,本就该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就这么些个人,还在彼此比较争执,没的叫人寒了心!”
“不论是我小十一也好,还是其余兄长世伯世叔,纵有一时力不到之处,可心却都是好的,如今局势本就艰难,大家自己一起使劲,还能熬的过去,可倘若自己先乱起来,那就更加凶险了,只怕这片好不容易扎根了一点儿的基业,真要抛荒了去,那,咱们这些人从家乡带来的底子,却也是不足以东山再起,真就要在这荒茫大地上,逐渐折损,没了声息了!”
他这话说得恳切,大家都不由得在脑中描绘起那副生动的景象来:眼前的这些茅草屋,逐渐地在寒风中倒塌了,农户们流离失所,逐个走向荒野,或者被马贼从后击倒,或者被猛兽捕食......这些画面是很容易想象的,因为正是他们这些年来见证的现实,甚至哪怕在黄金地这片大陆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从北面来的移民,分成了数个村落,屡遭抢劫,耕种回家时,见到马匪扬长而去的背影,以及一片狼藉的村落,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惊魂未定的家人-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经历过的,甚至他们有些人就是从已经无法维持局面的村子,搬迁过来,寻找亲戚庇护的。
柳十一的这番话,又怎么能不激起他们的回忆,让他们的担忧更炽,而变相地减弱了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呢:是啊,老爷们的确是没有那么令人满意了,但好歹现在的局面也还能勉强维持着。
既然如此,哪怕是苟延残喘,能过得一天也好,在外力没有发难之前,自己闹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好结果的。等下去的话,或许还有个一线生机。至少,就是要想别的招数,也得克制着来,不能擅自大闹,这一点是不假的。
“柳少爷,我们也不是要自个先乱,咱们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得有个人带着-您也别谦让,咱这没有外人,说的都是兄弟们的心底话。要闹也好,要走也好,都看少爷您的意思!您要不闹,那咱们就还老实正干着,反正,甭管你怎么样,俺们都跟着你!”
“是,张大哥说得对,俺也是这个意思!”
“柳少爷,到时候你就一句话就行!这个庄子,能呆下去那是最好-这地好不容易种熟了一点,也是舍不下,可倘若如铁城还是不肯给点好处,您要带着我们走,那我们一帮兄弟百十人,也一定跟着你!”
“我......我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爷可别再谦让了!眼下,哪里是谦让的时候!”
虽然柳少爷本人,对于这份信任,在感动中也有些忐忑,可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农户们,却是比他更容不得犹豫退缩,就这么半强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们这帮粗笨汉,那他们宁可现在就去投如铁城的话来,这才让柳十一无奈之下,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和大家达成了一个含糊的约定:不说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进退,他也自然会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设法使村子从眼前的困境摆脱。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来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准话,这些农户们也都心满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来,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为他约束起了其余农户,让他们不要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让柳十一在庄子里的管事面前难做。
对此众人也是心领神会,也纷纷都是赌咒发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从旷野中各自绕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别归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远远地便见到了茅草土屋,团团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环着破败的荆棘丛:这地势说是土塬其实有点勉强,至少和土塬这一词的来源,关陇地带那种千沟万壑的黄土塬区别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处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屡屡遭到旁人的觊觎,损失不小-万幸的是,在人口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因为村里的妇孺本来人数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时候,依照如铁城的建议,都在家中挖了隐秘的地窖,一个是储存粮食,还有一个,也是为了在有危险时可以隐藏自己。
这些本来也是华夏农村应有的一些安全常识,村里人还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进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数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财物上的损失,那就无可奈何了。
这些马匪进村,掠夺的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东西在黄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这也是有点儿讽刺的事情,这地方叫做黄金地,因此在很多人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儿一看,土地还算是能种不假,天气也还行,甚至也产黄金,可在本地黄金不值钱啊!
就是马匪,他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铁农具......陶瓷碗盘,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就能使用,钱币什么的,由于如铁城用的是纸币,好隐匿,拿出来花用也碍眼,他们根本就不要!
这帮子马匪进村,那真是奔着拆家来的,几次下来,村子越发显得破败,甚至还有人家中连窗户都被拆除,没奈何只能钉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门开着,里面进出有人,还真不知道屋内是什么情况,旅人以为这是一个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围的房屋,多数较小而简陋,受到的骚扰最大,往深处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轩气派的情况,就比较多了,因此对于马匪的厌恶,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必然是农户更为激烈的。他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一有危难,立刻受害,又难恢复,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艰难了?
便是现在,这些农户出出入入时,面上也常带了愁容,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疲倦的、丧气的,种种不一而足,不止一个人跌坐在墙边,揉着腿肚子:他们圈下的耕地实在是太远、太大了。或许,此时也会后悔,没有听如铁城的话吧。
黄金地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给几乎是无限的,和华夏的情况截然相反。按照如铁城的说法,几乎每个前来务农的移民,都和鞑靼的牧民一样,本能就是想要占有尽量多的耕地和牧场-这是他们在老家永远无法达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地,供给无限了,还不得使劲地放肆一把?
可这放肆下来,问题也随之浮现:这里是黄金地,农户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带,不存在隐蔽居所一说,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赶路,都要花掉不少时间精力,农户们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这时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点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迁,却也办不到了,因为此处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头目及亲眷把持着,要他们分出来,这口也是难开。柳十一经过这些农户家前时,心中也是暗暗皱眉:他不该乱起疑心,可近来好几次村里的劫案,马匪的行动路径非常简洁,基本都是直奔着最殷实的人家去的,这没有内应如何能办到?
若说有内应的话,那或许就出在这些暗藏怨气的人家里,即便是没有内应,这也是村里潜在的乱源。别看小小一个村落,人口也不过是数百,却也分了五六个派系,一年多时间支勉强持下来,彼此间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让人对村子的前景是越来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着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脚下倒是不停,见了人,也是本能地笑着寒暄,不妨碍在心中的思考。这村里不论什么派系,对他倒都是一张好脸,热情地招呼着,“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们十一郎勤谨,怎么样,地头上可还好?今年收成该也不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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