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6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嗯,亩产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这个或许还要看天候吧。”

  这倒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务农的世叔世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都招呼着柳十一去家里吃饭,柳十一回说家里已经做了,好不容易这才和大家道别,走进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来吃饭。老大,你吃完饭再捣鼓,先出来吧!”

  柳家算是村中难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饭:酸菜土豆汤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凉,一屉白面馒头,个个实诚,发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难能留印子,一屉四个,个个拳头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铁城买来的,甚至咸菜还有点家乡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贸来的,这在村中算是极上好的饭菜了,也可见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各擎了一个馒头,掰开了夹好咸菜,端起碗来边喝边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来得晚了,是又受了张家、王家那帮佃户的纠缠?”

  她额前勒了一条包头巾,已是剪了短发,身上也穿起了买式的衣裳,瞧着和如铁城的普通农妇,相差不大,皮肤粗糙,面有风霜之色,难以想象数年前,还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旧式官太太,不过,这样的改变毕竟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对此倒也都是习惯了,便是生活质量和从前比,简直寒酸至极,也没有什么丧气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样子:沉稳,自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会儿该吃饭,大家便专注地吃着自己能负担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道,“是,张世叔、王世叔两人,还是过于乐观了,不愿向如铁城低头,这些佃户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纠缠我许久,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如铁城肯支持我,他们都愿跟着我干-”

  他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不过,两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如今咱们村子的情况实在棘手。不论怎么发展,一场火并都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杨叔去年病逝之后,现在村里数十家为一党,只怕我们手里的人,加上这些弟兄,也未必足够把局面压制住,从此安居乐业,齐心协力呢!靠如铁城的威势,固然可得一时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长久邻居,留下来的人,心中有刺,终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诚,把手一摊,“农户们信我,无非是因为我肯出头,有点儿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农务,能帮着他们种田-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这,我毕竟年轻-爹、娘,哥,你们可能给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这村里住下,还是带着咱们的人返回如铁城去,再做打算?”

第1187章 三家村内故事多

  距如铁城不远处的这个村落,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是张、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属数百人,在黄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过是柳家的一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这些农户也不会寻上门来,指望他出头来‘拨乱反正’,让三家村回到联手之初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中去了。

  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户,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为官,这一次东来,也的确是受到了京中亲戚的感召,另一个则是出于对将来的考虑:敏地已入军主之手,虽然有一个‘分三步走’的说法,目前敏地暂行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管理的办法,但有见识的人,不能不担忧将来逐渐归为一体之后,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尴尬。

  就不说强行赎买田地、分家什么的,对本族的打击了,就说一点,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这一带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来争夺田地、插手诉讼,为了几亩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就算不说鱼肉乡里吧,这些乡间的大族,哪一个不怕将来被翻旧账的?哪一个没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远走高飞的仇家?

  若说从前,还能隐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给洗白-这也是前十几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现在,这做法已经不再适用了。天下尽入买地,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还有照着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这些敏朝最后的领土,这几年来,三灾八难,本地人都往外跑,你还迁徙过去想要安居乐业,这不是做梦么?

  倘若还不想分家的话,那么,携家带口,乘着这股东风,往黄金地迁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这条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拥护,并无任何勉强,从上到下,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为官的族亲,动念想要迁徙,那就是受不了买地这里新式的做官规矩,在买地没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买地的风俗去过活,还想着在某处保留一些旧学的火种,那么,去黄金地,天高皇帝远,希望肯定更大,而且,买地在那里的势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过个几十年来,站住脚跟的话,说不准黄金地的道统还不好说呢。

  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拥趸跟着过去,才好立足,否则孤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们也很热心于帮助族亲,招揽人手。

  而族亲中,也有畏惧将来仇家报复的,也有素来老实巴交,都是依靠着亲长庇护安排,安身立业,才能维持生计的,对他们来说,分家后独自过活,就犹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简直就犹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长大,对他们来说,乡间生活,远不是什么田园之乐、采菊东篱的悠闲和乐,亲眷抱团、恃强凌弱、排挤欺生,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是本地大族的时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为零,迁徙到南边去,必然也会被怎么欺负!

  比起这般沉沦,还不如赌一把,跟着族亲去黄金地闯荡,毕竟,合力为强,这些亲眷彼此虽不是没有龃龉,但也能一致对外,且个个都有一把子本事,会种田,也能操练着在械斗中和邻村火并,虽不说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照他们这样想来,黄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生番,族人们手里有铁器,要保护村子当是不难,这几年来京畿道屡经灾变,他们都能护住自家,现在也没有理由连一些生番都打不过吧!

  也不算是走投无路,而被迫东来。这几批迁徙来的北官亲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信心很强,而且对如铁城还是比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门户,这方面的心思有点藏不住。

  他们倒也不怕如铁城发作他们,因为城中本来的汉民人数也不是很多,这几艘船上的北官亲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号人了,再加上之前迁徙来的同类,彼此间必然互相声援,相信如铁城也不敢任意妄为,和他们彻底翻脸-也是这些年来,买活军信誉卓然,使他们相信,就算如铁城暗中忌惮他们,可在华夏时,这边的吏目许诺会给的,也都会给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实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铁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视同仁地对待了这些北官移民,说好了卖给他们的粮食种子、铁器,一点不缺,甚至还派人来帮他们选址,规划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种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们还想派人来开扫盲班哩。

  这个扫盲先生,岂不就是如铁城试图绕过家主,和农户们接触的手段么?当几个家主以如铁城人手本就十分紧张,教化之事可以由他们来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还暗自得意了起来,认为是回击了如铁城的低劣手段。只是,这份得意却并未持续太久-三家村很快就发现,在黄金地立足,困难并非是来自于他们事先预料中的如铁城,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琐细哩。

  别的不说,就先说种田,固然,种子和农户都有,而且农户的经验也是丰富的,但黄金地毕竟是去乡万里,这里的气候、害虫、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样,哪怕种的都是小麦,大家也没有把握一下就能丰产,这就是个很不小的问题了。

  该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虫、害兽,三家村上下更是毫无头绪,因为他们这些村民,不比南边,经过多年扫盲,也习惯了跟随田师傅上课,脑子笨得很,就靠田师傅巡视来那几日功夫,他们可记不住田师傅交代的那些窍门!

  种地上一遇到困难,三家村的势头就有点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马匪,就更是让军心大乱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些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瘦弱野蛮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许是在多年来和洋番的斗争中,也学会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来的游猎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身手。

  这些马匪比家乡的蟊贼要难对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骑射-而对于只通晓冷兵器的步兵来说,骑兵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写在血脉里的,倘若没有火铳,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

  还好,或许是忌惮如铁城的追究,这些马匪多数都是挑着村里人不多的时候来,抢了财物就走,但光是这样,也给村里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三家村的百姓们发觉,他们本来尊敬信赖,也的确在艰难的岁月中保护过他们的族中耆宿,在黄金地这里,却显出了自己的弱点来了-

  架子依旧很大,也依旧很会讲道理,甚至雄心勃勃,对军事的浓烈兴趣,让人很容易就误以为他具备了和兴趣相符合的过人天赋,然而,实际上呢?一遇到事情,急得抓耳挠腮,却偏偏张口结舌,一个主意也出不了,根本就不顶用!

  大家跟随你,是相信你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至少不能比在老家的将来更差吧?不是说大家不能吃苦,而是看不到希望,这下心思想不浮动都难了,村里的矛盾,因此逐渐增加:既有农户和管事、族长之间隐晦的矛盾,也有几个族长互相埋怨,都嫌弃对方不顶用,也是在担忧将来,想着是否要把三家村的事权归于一统......

  只要大家都起了这个心思,那纷争就是早晚的事。就这么几百个人,人人心思都不同,也有对自家族里忠心耿耿,不想那么多,埋头只顾着傻种田的,也有想从族长嫡出的年轻一代中找人拥戴,还是继续那套‘扶助幼主’的,还有些人,直接就把眼神转向了柳十一这样,并非族长嫡系,只是依附来此的支系。

  这些支持者,认为柳十一在几次村里出事的关头,沉稳有主意,能够指挥村里人,不管措施是否完全得当,光是这份禀赋就胜过同辈,而且学问也好,又知道种田,打仗也有胆色,几次在村外发现野兽,他都参与去追捕,便是这样的天资,才够资格带领三家村在黄金地挣扎立足。

  自然了,光靠这些,也难让村里其余人,尤其是那些长辈耆老,愿意低头听他的分派。这些村民有些自诩智多星的,也是很热心地给柳十一出主意:如果柳十一能和如铁城搭上线,那就好了,有如铁城的助力,再加上他们帮着吆喝,村里人就算不情愿,压力摆在这里,相信也会服气听话的。

  “其实,到了这里,一看是这样的情况,就该对如铁城服软了-且不说每年的种子,就是撒药喷药,防虫的方子,也是靠如铁城给,甚至要去如铁城买,有什么事情是不被如铁城拿捏的?就说这马匪,来了又来,还不伤性命,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柳十一思忖此事也有许久了,只是念头始终不得通达,今日也是借着这个机会,便对家里人吐露了心声,“固然都是本地的土番.....但如铁城麾下土番很多,谁知道这和如铁城有没有关系呢?也没准,一旦我们顺服于如铁城,这些马匪就不敢来了?”

  “其实,要得到如铁城的支持,最简单的莫过于去如铁城请求扫盲教师了,族长只知道写信哀求,却不肯让渡丝毫权力,如铁城当然是三推四推,绝不会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过来的。只是......最反对请扫盲教师的就是大伯......”

  柳十一的大伯,也是柳家族长,是他们的堂亲,也是原本在京中做到刑部员外郎,人称一声大官人的柳老爷,他的亲哥哥。柳老爷毫无疑问是柳家的大伞,那么柳大伯的地位当然也就稳如泰山了-实际上,传承十数代的大族,能有这样旺盛的嫡支,也是足够让人骄傲的了。

  不说别的,就是柳大伯自己,也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平日里虽然怜弱悯下,在族里人望很高,但也最是老八板儿,对买活军的那套,非常反感,也很忌讳对如铁城献媚的提议,认为这种想法‘有失风骨’,没了骨气,违背了千年来极有盛名的柳氏家训,柳家子弟必然会逐渐离心散落,不如选择坚守,只要能熬过最艰难的数年,等到站稳脚跟,成了气候,也就真正有了和如铁城分庭抗礼的底气了。

  想得是很好,但在柳十一看来,这想法也就只剩个想字了,固然大伯是可以在饭也吃不上的时候继续坚守的,可族人如何能有这份高洁?就算族人有,其余村民呢?

  ‘宁可枝头抱香死’,或许大伯是愿意以身殉道,证明柳氏子弟的风骨,可柳十一并不愿意,事实上他早已在筹划着,倘若三家村零落,该去如铁城谋个什么职务了,也是因此才对农务异常的热心,如今黄金地这里,农业还是最为重要,种田种得好的汉人,一口饭总是有得吃,出身并不要紧。

  至于他哥哥,虽然读书上没有天分,但心灵手巧,喜欢捣鼓农具,摆弄机器,去了如铁城,如鱼得水,柳十一倒觉得比在三家村种田要强。他们家不比族长家里,没带来几个佃户,也要自家耕种,这且不说,食量还大,母亲手中又松,照这样计算,不几年,就要把带到黄金地来的那些家底吃光了,不想个出路,着实愁人。

  本来想得好好的计划,因为这些热心佃户,又生出些枝丫来-倘若能做得了三家村的主,那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柳十一毕竟少年,难免也有些心动,所虑者,无非是他并非孤身在此,倘若事败,父母兄长受了连累,过意不去。

  再者,自家离村还好说,倘若要依着这帮村民的鼓动,那就难免要和族长正面放对了,以族长的根基来说,这并非易事,柳十一知道,至少有十余家亲眷,都是唯族长马首是瞻的,自己这边一出头,柳家内部,顷刻就是分崩离析,倒不好说还能不能斗得过张家和王家呢。

  把自己的心事,这么和盘托出之后,柳十一倒轻松了不少,观察着家人的脸色,斟酌道,“毕竟都是骨肉至亲,手足相残,只能让外人称愿,也不知道今日的遭遇,是否有张、王两家背地里挑唆鼓动的痕迹在,依我说,或者还是求稳也好......”

  他大哥柳老九,是个没主意的,柳母听了,咕嘟着嘴,且不说话,只是拿眼睛去瞟柳父,柳父道,“这事我晓得了。”

  他自来话少,说了这么一句,柳十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再问,因柳父多年在外闯荡行商,在家中时日很少,权威甚重,两个儿子都有些怕他,柳十一离乡时不过十一二岁,说来也是刚刚长成没有多久,别看在外行事沉稳,在家中却是还不敢挑衅父母的权威。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出去探探风色,再下定论?这事儿父亲是揽过去自己做主了,还是留待他来决策?

  这天晚上,柳十一不免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一时想着父亲的意思,一时想着自家人的行止,一时又想着今年过冬要储多少柴火,能不能设法给家里的保暖再加强一些,去年冬天着实有些难熬,又有一阵好像听到远方悉悉索索的动静,警醒着是不是狐狸进村了,如此,直到后半夜才恍惚睡熟了过去。

  因着此事,第二日难免就起得迟了一些,还是被村中异样的动静给吵醒的,只听得远方似乎有号哭之声,柳十一忙披衣下炕,出门探看,只见来回村民口中都是叹息道,“也是走得年轻了,天不假年,还没到花甲那!不能算是喜丧!”

  “倒也没受什么苦!”

  这一听就是村里有老人去了,柳十一拦了人细问底里-却是张家族长,昨夜睡梦中过身了,他太太醒来时,人就没了气息,一推,都发硬了!

  无疾而终,也不算是受苦,毕竟也是上了年纪,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大家虽然唏嘘,却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张家族里肯定忙着要办丧了,其余人家也都派人过去帮忙,如此扰乱了数日,村里又传噩耗-这一次是柳家的族长,也是睡梦中过身,和张家族长一模一样! ?甚而连族长之弟,柳大官人也一并同日在睡梦中亡去,这一下,村里便哗然起来了:这其中怎可能没有蹊跷?

  而且,村民彼此议论之间,矛头都指向了王家-要说这事儿和王家无关,那谁能相信?一时间,村中气氛也紧张至极,愤怒哀痛的柳家村民,和张家隐隐有联手之势,都把仇恨的眼神,看向了王家!

第1188章 三家村械斗

  “虽说族长也是有了春秋, 但焉有一夜之间,两人都是无疾而终的!这事儿决不能善罢甘休!依我说,该去如铁城请来仵作和更士, 把张家大老爷也请出来,一起验尸!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是邪法也好, 什么人暗下毒手也好, 总是要有个说法!不然,以后谁还敢安心种田呢!这日子竟是过不下去了!”

  “快别说了!验尸这是大事,我们族里倒也罢了, 毕竟是自家的长辈, 可张家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多嘴。人家老人都入土为安了,家里子女不发话,我们说这话是要惹来仇恨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讲究这些!比起什么入土为安,让老人家含恨九泉,岂不更是大罪了?这王家虎视眈眈的,如今大有趁着我们两家群龙无首的时候,夺取村中大权的意思, 我们此刻若还不能联手,去把如铁城的大人物请来撑腰,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真要王家打上门来了, 你才能悔悟吗?”

  “但……但和如铁城划清界限, 这是老族长……老族长的夙愿啊……”

  虽然口中如此说着, 但语调也逐渐减弱了, 这汉子的神色, 逐渐地也在旁人的注视中浮现了悟:这老族长的意思, 大家没有不清楚的。可现在人不是已经去了吗,虽然感情仍在,为他报仇的决心,也是无人可以阻止,可也不是说什么事都要还和老族长在生时一般了。

  他老人家要还在,发句话大家就算不解也会听从,哪怕二老爷还活着呢,振臂一呼,人心汇聚,也一样可以压制住不服气的声音,可人已经去了,大家也要为将来的日子考量。现在不找如铁城的人来,柳姓少了领头人,便只有被王家人欺压的份儿了!到时候,那可就是活不下去的大危机啦。

  “罢了,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这说话的汉子,面色数变,最终也还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只是大郎那边,头戴重孝还要主持丧事,也不便奔波……”

  他所说的大郎,就是族长之子,当然也是下一任族长,如今倒也有三十多岁了,是稳重的年纪,只是能力、人望,和他父亲都不可同日而语,平日沉默温顺,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也是把他三魂七魄,一概震到了九霄云外去。

  除了操办丧事之外,这几日甚而连私下找人谈谈村中诸事,乃至族长、二老爷之死背后真凶都没有,身处异国他乡,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就算是最死板的族人都知道,这个大郎,那是不可托付的,族里还要推举出一个能人来——至少要可以代表柳家和张家勾兑联手,对抗那可恶的王家吧!

  “依我看,十一郎可以!”

  大家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让柳大郎来决定出使人选的事情,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推举了起来,“十一郎虽然年少,但胆大心细,做事扎实,我看是个少年英雄,这几天看他居中奔走,主持丧事,也是有模有样。”

  “十一郎很好,在村里交友广阔,于张家也颇有几个好友。”

  “只是过于年少了一些……”

  “虽然年岁小,但他父亲也还算是沉稳,再有咱们这些叔伯兄弟帮衬着,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就是因为十一郎年岁小,且又把那买地的学问也还是学得好,如铁城的上人,见了才能生喜,我们的事也好办一些!”

  会说这话的人,很显然就是那一日私下拥戴柳十一,很希望他能成为三家主事的一员,也只有是早就期盼如铁城介入,才会把这里的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这话不再是违背族长吩咐的大逆不道了,反而令很多人眼前一亮,感觉在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前,见到了一丝希望:对于族长之死,到底能不能调查出结果,其实大家也不是那么在意了,关键是,现在张家、柳家都接二连三地损失了首脑,必须要迅速引入另一方势力,遏制住王家的势头,至少不能让凶手得了意!

  “那就十一郎吧,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我这就去找他父亲说道去!”

  三言两语间,此事就定了下来,虽然说话从头到尾只有那么五六人,但其余人也都在,只是阴沉着脸不吭声而已,在这种时候,不出声也多少能表明态度了。于是这其中比较积极热心的几人,便去寻了柳十一之父来——柳父本在族长院子里,披麻戴孝地陪着哭灵呢。

  他们家和族长是没出五服的近亲,本来也要轮班来陪跪祭祀的,虽然现在棺材、灵堂都只能从简,但礼仪上因此就更不能将就,族人自己排班轮跪,哭声震天,柳父过来的时候,犹自还在拭泪,双目也是熬得通红,身上一股子死葱烂蒜的味儿,倒有点子真心悲痛以至于不顾仪容的味道了。

  黄金地这里,不比京畿道那样干旱,水是有的,但燃料宝贵,不可能每天洗漱,而且现在很多人家要开始干农活了,身上味儿不好,也很正常,大家并不在意,把话给柳父一说,柳父哪里能够答应?只是摇手,偏偏他又寡言,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憋得脸通红。被几个族亲强压着劝道,“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了,十一虽然年幼,偏他资质人望都是最好,只能推他出来,你且放心,他肯站出来,我柳四/柳八——”

  这几个人,一边自报家门,一边拿眼睛去看没出声的那些人,大家也都陆陆续续地发了话,表示会支持柳十一管事,柳十一代表柳家和如铁城达成的约定,他们一定顺从。如此,柳父这才不情不愿地道,“此事,危险很大,但这样,还可做得。”

  如果不给这个保证,柳十一到如铁城不就只有空口哀求的份了?他这里许诺的事情,族里人不认账的话,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因此,柳父要为儿子索要这个保证,也在情理之中。闻言也都是苦中作乐地笑骂道,“你这三棍打不出个屁的,话怎么少,出门怎么做生意?还好十一郎不像你!”

  如此强着柳父去把柳十一找来,柳十一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见到这么多叔伯在此,先吓了一跳,听他们道明来意,方才爽快地道,“这也是应当的,大伯、二伯走得这么突然,背后怕有蹊跷,我愿去如铁城报信,若是能在张家找个伴儿,那就更好了。我倒是认识几个张家的族人,虽然不是族长一家,但也颇为伶俐,待我去问上一问。”

  这就是他的好处了,交游广阔,哪怕在张家族人这里,也有不少拥趸,对他是真心钦服,很多人都想起在村口见到的画面——柳十一身边围着各姓族人,请教种田上的事情。当时见了,也就一笑而过,此时却唤起了不少人的心思,教他们面色一动,彼此对起眼色,默默沉思起来。

  柳十一这里,只做未觉,当真就是把此事操办起来了,很快就找了张家的一个年轻人来,介绍过他的身份:也是张家的近支,和嫡系关系亲近,这次张家族长过身之后,族人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等到柳家出事,这才叨咕起来,也是个个都动了疑心。

  但族老等人,为何一直没有吭声呢?理由却也和大家猜的差不多,这和柳家不同,张家族长是已经入土为安的,去如铁城报官,那说不得可能就要把棺材从土里挖出来,张家大郎是没有这个魄力的,可他这个孝子不开口,难道还要别家来劝说么?

  柳家人开不了这个口,张家人也怕被张大郎记恨,因而这才没有和柳家这里商议对策。不过,他们也深以为王家此举堪称疯狂,的确村中需要如铁城出面了,因此,柳十一才刚一开口,这张十五也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且从族长家里借了一匹马来——如此一来,柳家也不好不给柳十一出马了。

  两个少年略做准备,便从村后头绕了出去,托词查看坟地,由族人暗地里把马牵来,策马而去。这也是害怕王家收到消息,心急难耐,借势发难的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小心,但三家村也就这样大,如何真的能瞒过王家?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王家老爷宅子里有动静了,他们家的老管家,头一日是来吊唁过的,王老爷都没敢露面——老管家也险些被柳家人给打出去,这次过来,还一瘸一拐的,拄着一根树枝,瞧着额外有几分可怜。

  见到众人,先唱了一个喏,又讨了白麻布来系上,去给柳家两个往生人上了香,出来叹道,“这一阵子,村里是真不吉利,似乎有邪灵作祟,不瞒诸位说,我们家老爷,也是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甚至不敢出门,唯恐也被取了性命去!”

  “对两家友邻之事,我们家也是悲痛焦切,此事恐怕还要如铁城的老爷们来做主才好,家中也备了一些粮草,给使者吃用,老爷遣我送来,只盼着如铁城仵作快到,也免得鬼神之说,愈演愈烈,大家人心惶惶,村子都待不住了,那今年冬天可不好过!”

  听他言辞,也算恳切,最关键的是表达了对于如铁城的欢迎——王家未必不清楚,使者已经出村了,送来东西,只是为了表明态度而已。大家看着老管家带来的那么一袋米、一袋红薯干,脸上都不好看。

  有些人半信半疑,态度有所松动,但认为王家的礼物太薄了些,不够诚心,但也有些人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认为王家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时间血涌上头,甚至想把这米撒到老管家头上去,只奈何那柳大郎大概是跪久了,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多想,只是依礼节收下,还了礼,便又回去磕头嚎哭了:这地儿甚至没有黄纸可烧,除了多磕头,多哭之外,竟也没有什么表达孝心的办法了。

  这样的族长,如何可当大事?众人对他也是更加失望,方才推举出柳十一的那帮人,不免又要借口离场,私下商议了:对于王家的说法,他们倒也不是完全不买账,毕竟王老爷对如铁城使者的到来似乎是持欢迎态度。众人都道,“静观其变,且看仵作验尸结果如何,便知道了。”

  在此之前,他们也不愿和王家火并起来,免得被搅混了水,在如铁城面前,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于是匆匆达成定论之后,便分头去安抚族里那些气血方刚的小年轻:这些年轻人头脑简单,比较好斗,却是还没有弄懂王家遣人来送礼要表白的意思,兀自认定了族长就是被王家所害,这会儿嚷着要去讨公道呢。

  好说歹说,连哄带骂的,终于是把场子给镇压下来了,大家也是煞费苦心,又不能把这股子火并的血气完全浇灭,又不能领着人现在就打上王家去,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分寸,也是叫人头疼,这一晚回家,个人都是浑身发疼,早早地歇下了。可还没睡上两个时辰,四更天光景,一声救火,锣鼓响起,大家又都醒了过来,唬得顾不上穿外衣,纷纷往火光冲天之处跑去——却不是别地,而是柳家族长停灵的孝棚!

  眼看那熊熊火焰中,两口树皮薄棺,不断散出黑烟,已经烧成残骸,众人都是目眦欲裂,不少人发出大喊,想要冲入火海,被身边人一把抱住,却是忍不住哀哭起来,在那黑夜中,哭声犹如兽吼,透着说不尽的凄凉。令人心头酸痛,也是禁不住质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着火了!”

  按道理,灵棚这里日夜都是有人哭灵守灵的,这一夜是柳二老爷之子守夜,他拭泪道,“我也不知道!火突然间就着起来了!势头猛烈,不像是失火!好像是棺木背后,火光一闪,有人丢了个火团进来——这树皮棺材,又不防火——”

  说到这里,再说下去了,忍不住也是放声大哭起来。但其余人听了,这一怒却是非同小可,不止一个人叫道,“必定是王家!”

  “对——听说我们要去如铁城,故作大方,实在是已经心虚了!暗地里便来烧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