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说完这句话,他又拍了拍柳十一的肩膀,似乎是在勉励柳十一,又似乎是在勉励当年的自己,“人那,总是要从莽荒中,一步步走向规矩,这一步步间,发生了什么,除了自己,又有谁能记得住呢……哈哈,走吧!放马跑起来,别顾着那什么没屁用的规矩礼数,你都来了黄金地,可就知道,这人在江湖闯,最重要的就是底子,至于这些碍事的面子,抛到九霄云外去,老子可不在乎!”
说着,竟是先踢了柳十一的马一脚,令其小跑起来,这才催马加速,哈哈笑着超过惊慌未定的柳十一,在马背上颠簸着,身形跃动着,于柳十一迷茫的凝视中,迅速没入了旷野远山之中……
第1191章 村长的感觉
“我这里给大家算一笔账, 今年抛开公地私地一说,我把各家的粮食产量都要了过来,咱们村加在一起四百六十三号人, 分到户头上八十七户,一户的耕地都在二十亩以上, 算在一起, 总亩数都有两千多亩——当然了,这地也分好坏生熟,是不是水浇地, 这些就先不去说了, 就说这个数。
再说总产量,也不去说什么小麦、土豆、玉米了,全都加在一起,去年种得的粮食, 入库量我算过了,不过是两千石还不到——亩产量一石多些,这个数字,大家听了怎么想,将就还过得去?”
秋收已毕, 难得这是个暖和出艳阳的好天气,在村口大家惯常议事的一颗大杉树下, 百来号人围成里外几层, 默不作声地听着树下小台上站着的柳十一说话。大家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严肃, 并没敢接村长的话。柳十一举起喇叭, 自问自答, “那我就要告诉大家了, 这个亩产量, 三百斤不到,在土豆种植区就是不合格!”
“土豆,这是极丰产的东西,据说精工细作的话,亩产量甚至可以达到两三千斤,就是在关陇旱灾频发之地,只要有一点降水,一千五百斤那也是随便有的——关陇就是靠土豆硬生生续了十来年没乱那!直到前几年的大灾异,直接绝雨,实在种不出东西了,这才往外迁移,可即便如此,多年来的积蓄,也让他们能拿出上路的口粮来了!”
“到了黄金地这里,如铁城附近的生番,只要是种改良土豆种的,亩产量没有下过两千斤。咱们可好,三家村的平均亩产量直接干出三百斤来了——父老乡亲们,咱们自个儿想想,拿着这个数字去如铁城回报,城主大人看了,该怎么想那?咱们可能给如铁城上供什么,人家又凭什么来帮咱们呢?”
柳十一的语气,如预料中一样,是越来越沉重的,众人听着也都是低头,有人不服气地在人群边角说道,“咱们种的小麦多——”
小麦的亩产量,的确是不如土豆、玉米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是,咱们种的多是小麦,而且是从冬小麦改的春小麦,乍然间不熟悉农事也是有的——但我就想问了,是谁说的种小麦?小麦再好吃,吃得再惯,能富裕出粮食来,去如铁城换物资吗?”
人群里彻底没声了,有一波明显坐得比靠拢的汉子,开始互相对眼色,神色也难看起来,似乎是猜到了柳十一下一步的表示,但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已经有人跟着柳十一的话,往下接翎子了,“那不就是几个族长吗,非得说我们种惯了小麦,土豆那东西,虽然丰产,但价格太便宜,又耗费地力……”
其实,这些话在当时来看也都是有道理的——土豆耗费地力,这是在老家就明白的事情,至少在老家的时候,所谓元素归还、循环轮作的知识,并未被大家熟悉,那么,人们看到的就只有土豆耗地力的一面了,肥沃的好田,种了土豆之后,当季固然丰收,但之后土壤板结、肥力下降,这都是人眼看得到的。因此大家普遍是习惯以边角劣田,零散地种一些土豆来作为食粮的补充,作为主食还是更愿意种小麦。
可是,在现在来看,这些思量就显得过时且愚蠢了,即便大家在老家种植小麦的经验丰富,但京畿是种冬小麦的,在黄金地这个纬度,冬日气候严寒,和辽东差不多,只能种春小麦,一年一季庄稼,大家换了时令之后,也未必就能说有好收成,而且,初来乍到,扎根的时候,粮食储备本来就是多多益善的,没理由不遵循如铁城的惯例,多种土豆——你说土豆耗费地力,可人家生番不一样种么?人家就相信元素归还、套种肥田,都跟着种几年了,族长们凭什么不相信这些先例?
在当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没个主见的,也就是族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如今也算是在黄金地初步安定下来,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渐渐的各种意见也都出来了。
族长人已经去了,余下的嫡支又软弱不能服众,换了柳十一上台,很多从前憋在心里,隐忍着也就逐渐忘怀的情绪,也就嚷出来了,“亩产量上不去,这事村长您不该问我们,该去问地下的人咧。他们就没想着和如铁城亲近,也不知道咋想的!离家万里,这鬼地方马匪多生番多,和汉人还不亲近,那不是擎等着送死吗?”
“就是啊!眼下粮食入库,冬天又快来了,那马匪也得筹措过冬的粮草,就咱们这样,如铁城不帮忙,谁来帮着守村?辛苦一年,这粮食成给马匪送的了?”
“这要种的是土豆,几千斤几千斤的,分一些出去也不如何,就全当是交个朋友了,给山贼上供么,不稀奇,可偏偏种的小麦,这咱们也就这些,都不够明年口粮的!还要换钱去打些家具,把被马贼抢走的那些补回来,自己都不够呢,他们来,可不就得拼命了?”
“也别说咱们欺负死人那,事儿就是这个理,这要说去年初来乍到不懂也就算了,都过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般?还不肯种土豆,不肯把那亩产量提上去,那咱们余粮不够,连从如铁城请人帮忙来修水渠修房子,都管不了口粮,这咋弄?”
“就是!还有那分田,也是没道理的!凭什么就有人占着近村的地儿,却不好好侍弄,咱们得早起贪黑的往田里赶?就凭着是族长的亲戚?那现在村长都换了,咱们能把这地再分一次么?”
从作物的选择,逐渐地,大家把许多不满也都嚷了出来,这就说到田地的事情了。如果是往常,环绕嫡支的那些人,也就是近田的占有者们,早就跳起来呵斥了,但这会儿他们却都只是扎着头一声不吭,很显然,这么几个月来,陆续发生的丧事,对他们已经产生了重大打击,他们的心气已经没有那么足了。
此消彼长,新上位的村长柳十一,不但拥有如铁城的赏识和支持,能够解决现在村里迫在眉睫的自保问题,而且,在刚过去的秋收中,还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虽然是村子,但农事上决不能自行其是,这是老族长在时也一样承袭的规矩。
这就和水渠开闸的顺序一样,用水顺序决定了播种顺序,而播种顺序又决定了收成顺序,但这不意味着大家都是干等到自己秋收那几日再去忙活,整个村子在秋收期间都是几人一个小组,轮流帮着出力干活,今日收你家,明日收我家,这样交错着来,否则,各家收各家、晒各家的,那活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干完,要是下几日雨,那就全白搭了。
这种抢天时又要互相帮衬的活动,是很考验村长的,能安排得好,让大家都服气,不觉得自己多出了力,这就是能耐所在了。柳十一虽然年纪小,但他数学好,精于筹划,也懂得农务,竟把这次秋收安排的妥妥当当丝毫不乱,这么大半个月下来,他在村里是彻底站住了,说话也有了份量,不再仅限于之前那批不得志的村民。便连很多本来和嫡支沾亲带故的村民,现在也愿意听他的话——你说要去争取吧,拿什么来争取?迫在眉睫的马匪问题,柳十一至少能拿出个方案,让大家看到希望,你呢?能放个响屁么?就算你说下次马匪来,你率先出征,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啊。
“行了,大家别乱,心里有想法,都慢慢地说出来。”
也是因此,哪管已经预料到了这柳十一的手段,大家还是听之任之,由得他把众人的情绪都鼓动起来,听了三四个人控诉着当日分田的不公平,也不打岔,又听那柳十一总结道,“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个是明年想种土豆,得把亩产量提上去,充实村里公私粮库——再一个便是要解决这马匪的问题,请那如铁城的大人前来相助,能教我们些阵法操练起来,再便是最好能把人派去如铁城,学一学铳法,带几柄火铳回来,那就更好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心坎里,没人能不点头称是,就是嫡支都不可能否认这点——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如此了,否则这田都是给别人种的,你种好了马匪就来抢,村子的生活该如何维持?
如此,便算是对村子的两个目标达成一致了,柳十一又道,“第三个,我个人说一点——村里公账该建起来了,如今三家一体,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荣俱荣的事情,我这里给大家透个话,当日万大人来村里,特意把我单独找去说话,就提到了这事儿——万大人说,三家村这几年表现很差,没有一样是提得起来的——”
说到这里,大家的头都低下来了,虽然无可反驳,但也不免感到深深的耻辱。柳十一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说了还好,还有得争辩,这什么也不说,越发如同把前头几个族长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却偏偏大家还没法指摘什么,还得慰劳他替满村人央求万大人的功劳。
“我也是好求歹求,万大人才松了口——这话也是说得很白,说,咱们三家村,没什么能回报如铁城的,粮食也没有,那总得给点功劳,给点能往上报去的东西罢?若是连篇表功的折子都写不出,万大人也难为我们在城主面前说话。我便问万大人,有什么是咱们能回报的——万大人道,别的不说,买地对官吏,有移风易俗的要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行事,这是能表功的。”
他歇了口气,“这规矩说白了,便是几件事——大族分家、扫盲班考试,以及田师傅下村。本来还有女子立户什么的,只咱村中,成年女子不多,便不提这个了。万大人问我,这些事能不能办到,折子能不能写出来,若是能行,那他还能再助我们三家村一次——各位乡亲,这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
“当时也不顾旁的,牙一咬、脚一跺,这就先答应下来。万大人倒也欢喜,说秋收罢了,我们可进城寻他,他找人来村里教授武艺、铳法,还有那等所谓元素归还的农务之法,再有明年的粮食怎么种,也由田师傅来规划,依着规划,能低价赊给我们一些种子,来年连本带利归还于他。”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很显然,大家对这个消息,有喜有忧,一来是解了燃眉之急,给的都是最需要的,但另一面又对于分家的事情有些恐惧,这毕竟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分家之后日子该怎么过,心中完全无数,因而也毕竟难免有些不情愿。
“村长,这分家……怎么算是分家?”
就有些胆大的人问了,“如今各家也是各自过活,又不曾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财物可分——”
“是这个道理,我也问万大人那,万大人说,这就得自己去想了,反正总要和从前有些不同。”
柳十一的态度是好的,他本来也小,就拿出一副‘我也不懂,和大家一起想辙’的态度,认认真真道,“那我想,无非就是两点,第一个是族谱,第二个就是族里的公账公田了,这族谱是最好不要动它的。公田呢,以我的想法,多少也留一点,各家用余力悄悄地种,你不说,我不说,打个马虎眼,大人们也就放过去了。”
“就是这公账的规矩,从此可改了罢!以后,村里就一本大公账,各家的收成都往里交一点儿,用来筹建村务。就不再另设族账,乡亲们以为如何?”
村里本来是三本族账,有事情三家摊钱,余下的零头,散户再出,因此三家族长说话有分量,取消族账,归成公账,这的确算是极大地削弱了宗族的凝聚力,柳十一这个村长的权柄就扩张得厉害了,因此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公账,我提议除了我之外,再来两个村人推举,会看账的年轻同仁来管,有什么开支,三人见证了再动钱。”
这就等于是给之前被推举出来做副村长的张、王两人留位置了,很明显这是他早想好的,这么一来大家也的确比较能接受,因此都点头称是,认为柳十一的想法很有道理。“村长,我们听你的!不如稍后就把族里的库房盘点盘点,大家按人头一扯,多的退了,交出一本公账来,你也好向上头交差!”
这意思是要把族库的积攒算出人均,再把村里的人头该出的份额都盘点一下,多退少补,如此筹措出一个村库——这样也比到了明年再成型来得快当些。说到村务,其实可以看出来,三家村百姓里脑筋清楚的人也还是有许多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并不推迟,而是屈指道,“那我就说说村库接下来的开销——首先要存一笔钱,把村墙修起来——”
“该当的!”
“这是要修的!”
“早该如此了!”
这一下,大家都点起头来了:这也是为何大家不抵触交公粮了,村子里很多事情都是要集合所有人之力才能办的,春耕秋收、水利村防莫不如此。其实说实话,除了一些内斗之外,三家村的百姓也都勤谨,这一两年间的确没有闲着,是给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的。只是老族长大概毕竟有春秋了,很多决策现在看来颇为愚蠢,一旦换上柳十一,大家油然就感到村里有一股新气象正在慢慢地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村墙也是明年的事了,今年是来不及的,但入冬前要建起一间学堂来,文武先生都要在这里上课,也可以算作是我等的议事之所。哪怕是茅草屋也得建,这里又是一笔钱。”
建房子、买种子、建村墙,填补之前马匪掠去的一些大型铁质农具,比如几家共用的铁犁,还要买牛买马,这么算下来,村账要花的钱的确是比较多的,而今年的收成又很有限,这就只能指望明年多种土豆了,用富裕的土豆产量来填库了——不说别的,至少给干活要管饭罢,哪怕是土豆也能给人吃饱啊。
柳十一把账这么算下来之后,大家对明年农务改革的心思,便更加热切了,几乎已经没人反对改种土豆的决策,甚至更因此对即将开展的扫盲教学(为了更好的和田师傅学习),也热心了起来。
柳十一见气氛渐热,面上也多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几乎是刻意地比之前更严肃了少许,拍了拍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道,“账是初步列出来了,还欠种子和肥料钱,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全加在一起,村库压力也很大,丑话说在前头,明年收的公粮数字肯定比今年更多些——”
这个大家是能料到也能接受的,只要是农民认可了必花,且不会乱花的钱,他们给起来其实还是很爽快的。大家脸上也都很轻松,还有人打算说几句俏皮话来鼓舞士气呢,但这时候,柳十一口风一转,又道,“但这公粮,不能只按亩数简单摊派,万大人点拨了我,说必须按土地质量来征,这般才是公平。”
“土地质量评级,也就是按买地的规矩来,距离、土质、水浇,都是影响分数,分数最高的一等田——我说白了,在咱们村就是这些近田,要承担的公粮数量肯定最大,万大人说,要是下等田的三倍!如此,方才能催促上等田的农户仔细耕种!他说这也是‘移风易俗’的一部分,我也已经答应万大人,要按这个法子来征公粮了!”
此言一出,犹如重石入水,果然众人皆是大哗,一帮人又惊又怒的同时,另一帮人则纷纷喜出望外,大嚷‘这话有理’,顷刻之间,本来就隐隐分成两帮的村民,彼此间立刻剑拔弩张,怒目相视,仿佛下一刻就要彼此厮打到一块一般!
而柳十一则不慌不忙,和台下的父亲交换了个眼神,举起喇叭,慢悠悠地道,“别打架——我说乡亲们,如铁城的武师傅,马上就要来村里教大家演练了,这会儿打架,你们是不想被挑去做那铳兵训练,不想摸火铳了么?”
这话一出,犹如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那些个嫡系近亲的汉子们,惊讶至极,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柳十一一般,拿眼睛盯着他,竟说不出话来!而柳十一,唇角噙着冷笑,分毫不让地迎着他们的眼神,是真的丝毫不惧,他心底,有一种很新鲜的明悟逐渐浮现:
这个村长,他开始逐渐找到感觉,也当得实在起来了!
第1192章 卡喉咙的扫盲班
“哎, 老张,你说你这随堂小测上,真的没有偷看么?眼下就咱们兄弟几个, 你说实话也不打紧的——这也是怪事了,那曲里拐弯的所谓拼音, 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在我这,那是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一节课好容易记下一两个拼音, 过个课间, 就又和什么都没学过一样啦!”
“可不是,老张,你有什么窍门,可教教我们呗!”
“俺这哪有什么窍门啊, 就是和老师说的一般,将那拼音和身边常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譬如说这a,好大一个圈圈,不就像是一张大嘴吗, 张嘴喊出来的声音,可不就是‘啊’了——至于其他的, 就是自己去想, 能想到什么, 记下来便是了。”
“这样啊……可先生不是说了, 最好不要这样记吗?说这样记下来的, 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却不好真正掌握拼读的办法呢。”
“嗐, 那先生……先生虽然是学问人,但年轻且轻着哩,课间俺去和他谈天,先生说,头前他教的都是孩子蒙童,那孩子的脑子就是好使,和我们如何一样?他说得虽然有道理,可死记硬背啥的,俺们记不下来啊,那可不就,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怎么样能行怎么样算数了么。”
“这话倒也是有理,甭管反应快不快,能记下来考过试就行了,反正,这会不会拼音和能不能种田,其中的关系,我看也没多大。”
“嘘!小声些,仔细被村长听去了,要发作你呢!”
“是是,我多嘴了,该打,该打!”
正是日中近午时分,扫盲班下了第一堂课的时候,村里刚刚扰攘过一会儿,这会第二堂课的学员都去上课了,而第一堂课的学员也早已回家,村内的土路静悄悄的,一点儿说话声都传得很远,这几个成年学员的嘀咕,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柳十一耳朵里,也惹得他唇角微扬,颇有点儿忍俊不禁的意思。
谁人背后不说人?他倒无意去查看这几人的身份,握着窗户的手,微微一顿,打消了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换一换屋内空气的念头,而是依然维持原样,等人走远了,这才把窗户重新合拢,又拿起床帚,把炕面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边爬下炕,把畚斗拿到厨房外的垃圾堆里倒了,又从大灶上烧开的那已经化开的雪水里,舀了一勺到木盆中,投出了抹布来,在那里擦拭柳母铺好的炕席,柳母站在一边,等他擦了一遍炕席,自己拿了一张干抹布来,再把炕席上的水汽擦掉,对柳十一道,“去把火烧热。”
柳十一做了这个村长,说起来也有一年多了,虽然是没有报酬的,村里的公账也管得很清廉,不肯从中谋求一丝银钱,似乎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但生活中的便利还是多了许多。那些受了他帮助的人家,送米送鸡,柳家不收,自己上山打柴火的时候,为他家捎带一点,这顺手的人情,柳家也不好推拒。
因此他们家这一冬天是不缺柴火少的,还能分出去送给别人。柴火不缺,炕就能烧得很旺,把火力一加大,炕席没多久就干透了。
柳母正好把褥子面、被面什么的,都放上去最后再烘一烘,这才坐在炕尾,让柳十一叫柳九郎来,帮着她把换洗后的被面褥面缝上——所以说,先敬罗裳再敬人,这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么天寒地冻的,孩子都不让外头玩的气候,这要是一般的人家,木柴供烧火取暖都难,别说多烧水来洗衣服甚至是被面了!
多得是人家一冬天不洗外头大衣裳的,至于炕席,铺上了就得换季了再打扫吧!要知道,这炕都是黄泥糊面的,烧热了难免有灰,这要是不勤加打扫,就等于在土堆里打滚,那能不邋遢吗?这在冬天能清清楚楚、整整洁洁地走出家门,身上的冬装,不说一尘不染,至少干净得体,没有油垢烟灰,都不用去看补丁个数,哪怕补丁叠补丁,也能让人高看一眼,认为这家人出身良好,值得结交呢。
柳家这里,一家人都好洁,柳十一这会儿仔细想想,也发现父母的一些习惯,倒不像是出门经商的,更像是师从过什么武术名门,行动间都有特别的忌讳,比如勤于打扫,在起居饮食上都有自己的讲究。
再加上他们虽然家境不差,但自幼就讲究‘自家事、自家毕’,一家人也都手脚利落,因此养成习惯之后,哪怕沦落到黄金地来,也还能尽力维持从前的习惯。柳十一当了村长之后,讲究起来就更加轻松了,这不是,眼看着其余百姓都是缩着脖子走在寒风之中,柳家屋里却至少是算得上暖和的。
土炕、火墙,散发着微薄的暖意,刚才开了一会窗,那点子烟气被冲散了,虽然屋内依然黑洞洞的,白日也要掌灯,而且一阵风过,屋顶的苇席就往里漏着丝丝缕缕的灰尘——茅草屋顶底下都是垫的草席,没过几年就要换掉,即便如此,也比不得瓦片屋顶,这也是茅草屋更要勤于擦洗屋内的原因。
除了这屋顶之外,四面的土墙也难免落灰,更是倚靠不得……怎么说呢,和老家还是无法比,但比起初来乍到那几年,已经要好上不少,比较起来,也足够让柳家人满足了,他们可以自豪地说一句,哪怕就是在如铁城,一般的百姓过得也都是这种日子哩,能住上水泥屋的,也就只有城主等少数几个人罢了。
柳十一这里忙活完了,就站在地上,看着母亲和兄长忙着缝被面,他母亲嫌他碍事,撵他道,“去找你爹吧,别在这裹乱。他是去哪了?一早就不见人。”
“当是去看小牌,这会可能去上学了。”
柳十一站了一会,也觉得气闷,索性裹上棉袄,扣了一顶鹿皮帽子,又弯腰套上皮靴,“我去找弟兄们说说话!哥,你们一会看着天色,留心听铃声,别误了第三节 课的时辰!”
村里的扫盲课,一天是四节,所有人都要上,一家人一般都是轮流去上,这样可以看家、做活等等。因为如今农闲,大家除了猫冬别无他事,故而可以这样当做村里的头等大事来抓。柳家这里,自然是要做大家的表率,从不曾迟到早退,学习态度也都很认真。
这样有他们带头,村里不论老□□女,也都不敢敷衍——这里的道理,其实也是明确的,村里人头是这些,扫盲班考试,通过一百人也好,两百人也吧,都是按总人数来算通过率的。所以肯定要大家都上,能多考过一个就是一个,这样数字好看一些,柳十一也更好到如铁城去表功。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来大家都没把这扫盲班当回事,也是去年村子里接连出事,换了村长之后,上了一冬天散漫的课,等到春节后考了一次试,那惨淡的结果,叫三家村的人丢尽了颜面,今年这一次大补习,大家才这样认真起来:
就因为扫盲班通过率,没有让如铁城满意,今年春耕后的那次演武训练,如铁城派来的教官就只带了一柄火铳,给了火铳使得最好的柳十一。甚至万大人还带话说,‘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来年还是如此,那就‘别怪他心狠’了。
倒也不能怪万大人无情,的确是三家村这里,太托大了些……
就不说被万大人一手拉拔起来的村长了,便是其余村民,还知道要强的,也觉得没有脸面,自认为是自家实在是提不起来,倒不是如铁城苛刻。毕竟如铁城许诺的东西,也都是给了的,开春之后,下发的有种子、农具,这个没打一点折扣。也就是在演练军阵上,拿捏了三家村一回。
可这样的拿捏,后果是要等马匪来了才会有切身感受的,这些马匪的消息也很灵通,知道三家村今非昔比,春耕后只是来远远观望了几次,今年秋收以后,也发现了几个零星马匪的踪迹,但毕竟没有敢于和从前那样,公然进村劫掠。
因此,大家对如铁城倒没有什么埋怨,只是越发紧迫地想要在今年的大补习,以及之后的考试上好好表现一番,免得再叫万大人失望一次——许诺的火铳,彻底没了不说,倘若来年不卖种子,不派田师傅,对三家村不闻不问了,那些马匪知道消息,卷土重来,可就难以抵挡了。
这可不是什么空对空的事情,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因此大家也都当大事来对待,不管深心里是否认同,又或者是不是打算利用歪门邪道来通过考试,起码大面上态度都是过得去的,课都去上,课堂纪律也比去年好得多了。
包括老师上课所用的教室,他自己住的小屋,这一年间,大家谁抽空都去搭把手,群策群力,也比去年扩建、增建了许多,去年扫盲老师还要在柳家过冬,今年便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了。
万大人给脸,三家村也要能接得住,扫盲班的说头,这是一个,到时候能考成什么样还不好说,再一个就是分家了,这个也是去年万大人能满意的最重要一点——考试考不过可能是能力问题,但态度上,三家村是拿得出手的,去年就把公库建立起来了。
还有田地的重新分配,和今年的收成,也都可以做做文章,褒扬一二:柳十一提出的公粮分等,主要就是为了促进靠近村落的上等好田,都能精耕细作,不要浪费了好地,这样,占有上等田的人家,只能留下自家人口照顾得到的田地,把其余田地拿出来,和别的村人交换。否则光是每年的公粮,都能让他们白忙活一年,留下的还不比耕种下等田的村民多。
在铳兵训练这个明摆着的威胁下,三家村的族长嫡系,不得不咬着牙吃了这个哑巴亏:你是可以抗拒这样的公粮政策,也不换田,那就等于是和柳十一对着干,并且得罪了所有赞成换田的村民了呗?
这些人一旦被列为村兵,知道了怎么使铳,那就等于在武力上已经超过你们了,这时候,谁敢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村内再火并一次都不是没可能,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了人就算是冤死,又能咋地?
没见死了那么几十人,也就是万大人来说了几句话,去田地里晃悠一圈,也就算是过去了?万大人甚至连给死者上香都懒!这就可见在这样的地方,死人是多么的司空见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村民,说要离开三家村自立门户,那是梦话,一旦被逐出村落,日子会比现在还惨,那么也就只能低头了。甚至高风亮节地,不去计较上等地和下等地之间开垦程度的区别,或者换田,或者留了个心眼,把多余的田地赠给柳十一,让他来分配,算是做个人情。
如此,在翌年春耕开始前,三家村还算是顺利地完成了换田工作,柳十一、张十五等人,居中调停,确保村里每户人家的地块都接近于长条形——一部分上等田,外接的距离较远的中等田地。
至于环绕村子,距离很远还没通水渠的下等田,则成为三族保留的一点点私下的族田,以及村民轮流去耕作的村子公田——这块公田主要是种一些村中公务需要的作物,比如说教师的吃食,牛马的牧草等等,都从公田里种得,有时候育苗育种也在公田中来。
这般处置之后,近村的好田,便可精耕细作了,再加上一整年来,大家严格按照田师傅的教诲,以及柳十一的补充种地,虽说也有些水旱不挑、晴雨不定,但因为种的是土豆搭配小麦,侥幸也算是丰收。家家户户都开挖第二个地窖,用来存粮,大家的脸上也多了笑容:自古来,狡兔三窟,虽然土豆不怎么好吃,但也是粮食啊,如今至少不需要担心马匪光顾过后,连口粮都无,大家伙缺衣少食,只能在冬日慢慢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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