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7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南洋的港口,散发着他们爱用的香料味道,仔细闻的话,是斑斓叶、椰汁和豆蔻的味儿,而在身毒这里,本地人用的香料要更复杂得多,经验丰富的水手,用‘马萨拉’来概括这种复合的味道,和孜然味儿的体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水手,如果是第一次停靠在身毒港口时,也多少都会忍不住作呕几次,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割了,得要好几次航程,才能逐渐适应下来。但也远不能说是真正接受,只能说是逐渐习惯了忍受这种痛苦。

  “这股味儿,真是!”

  李中孚一早起来,已经呕吐过一次了,刚刚爬上船舱,迎面见到一个身毒本地的土著挑夫,把箩筐安放在头顶,高举双臂搀扶着,从他身边走过,胳肢窝刚好对着李中孚的鼻尖,这样的重击,不啻拿鞭子抽他的脑仁儿,当下就倒下了。

  被同伴搀扶着,在鼻子下头抹了贵重的风油精,又在上风处迎着海面,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还时不时的犯恶心,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他对前方的航程也有点失去信心了,“还在身毒,就这么味儿了,再往前走,那还得了?我就奇怪,我怎么没得鼻炎呢!这要是我的鼻子不好使,该有多好啊,也就犯不着受这个苦了。”

  又道,“也不知道徐侠客等前辈,是如何过的这一关,怎么他们就无事,而我这般不中用?我竟还是歇了这条心算了!”

  “他们也没往西南来啊,也就是去年去了一次黄金地吧,还有那袋鼠地,也就是这些侠客走得最远的地方了,我们跑非洲、欧罗巴的航线,本来就远,而且班次还不固定,来回要一年多甚至两年的时间,船票也是贵得要命,他们要凑上一趟也不容易。”

  他朋友耿冲壁比他要幸运一些,没有经受那样近距离的虐待,因此精神头要好上不少,挨着李中孚坐下道,“再说了,那些侠客,全靠出道得早,妙笔生花,有些传奇事迹,这才到处有人相请,要说专业底子,和我们怎么比呢?

  除了袋鼠地要招徕移民,找了那个庄驸马去做广告之外,别人还有谁能比徐侠客的本事?船东也不会聘他们做博物学者么!没有聘书,就连到身毒来,船票都是极昂贵,谁舍得这个钱?没准,那些大侠到了身毒,表现得比你我更加不堪,调头就想回去,也未可知!”

  李中孚苦笑道,“别说了,现在阻止我调头返回的就是一点——想要回去,也得在这里等回头船,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那不得被这味儿腌透啊?什么违约金,我都不在乎了,哕——别提这茬了,一说我又想吐!”

  耿冲壁是船医,在这块知道得比他多些,宽慰他道,“也快了,我们离开这个港口之后,下一次可能在果阿停靠,再下一次就是在大食港口了,果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依他们风俗过活,味道当比此处就好不少。

  到了大食的猛火油港口,又是一番气象。哪怕是非洲港口,味儿估计都能比这强些——那些非洲港口,如今受汉俗影响甚重,都颇为注重卫生,我听水手们提起,都说那里的港口是好停的呢。”

  他给李中孚再抹了一点风油精,让他这两天都只吃白面饼,不要接触味道浓郁的食物,免得彻底败坏了胃口,李中孚委委屈屈,又从别的水手那里讨了鼻咽来,打了一连串喷嚏,这才算是回过神,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下船了:据说港口已经是科钦城最干净的地方了,因为这里经常停驻的华夏商船‘脾气古怪’,要求特多,而且并不信仰本地的宗教,因此港口修建有厕所,所有人都必须严格进厕所如厕,这个规定极大地违背了本地人的习惯,令他们无事不喜欢到港口来。这就可以想见城内的卫生条件是多么的可观了。

  “弗朗机人也是这样,必须拿鞭子抽着他们,教他们上厕所,他们认为茅厕是污秽之地,容易生病和中邪,因此是很不情愿进去的。更喜欢在荒野自行解决——其实,倘若是在村子里,这倒也没什么大碍,可一旦建城了,那就不成。身毒的城邦都很污糟,只有寺庙要干净些。”

  在午饭时,有资历的同僚谈到身毒的习惯,也是直摇头, “千万不要多碰触本地的苦力,你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抹的都是什么灰,有些是为了防晒,有些纯粹就是脏的,有些又为了防晒又脏——”

  当然了,贵族的日子应当也是非常体面的,毕竟他们对买地的上乘货色,需求很大,并且愿意用贵重的宝石来换,这也是近年来逐渐开展的科钦——壕镜航线,在做的买卖,商船从买地搜刮种种奢侈的奇物,直接跳过南洋,来到身毒兜售。

  如果在身毒没有完成贸易,还会再往前跑一段,去到大食的港口,和那里的苏丹做买卖——大食这些年来有了新的财源,开始向买地卖猛火油了,王公贵族是真的富得流油,除了和买地用工业品以物易物之外,买地也用金银来付账,因此有些价值连城的奢物,是不包含在大宗交易内的,就很适合单卖给苏丹们,把金银珠宝换回来了。

  总的说来,这两条航线都有被赖账的风险,但赚头也大,所以还是有商船在走,要再往前去到非洲,那现在的航行就更多是出于政治意义了,目前尚且没有发现有什么生意是能大量做起来的。

  如果说要绕过好望角,去到欧罗巴呢,那就更是如此了,迄今为止,每年能维持一次船期而已,这条航线还是基本不对外开放的,运去的都是一些基于政治考量而提供的物资,当然也可以试着去买船票,但因为航程遥远,价格非常的高昂,是欧罗巴商船的五倍以上。当然了,坐自己人的船,还是放心得多的。洋番的船,就算是乘坐着从福建道迁移到南洋,都不是那么放心,更不要说这样的远航了。

  李中孚和耿冲壁,就是两个又想要游历世界,又不愿出船票钱的‘预备侠客’,或者叫他们‘少侠’也很合适。这个行当现在于买地的年轻人里,是很流行的。

  这些年轻人,从小就看着徐侠客、庄长寿等人的游记长起来的,心中对于这种光靠四处游历,便可名利双收的生活,非常的羡慕。等到自己有能力之后,自然前赴后继也来做这样的尝试,只是,现在的侠客多了,想要和从前一样,轻易闯出名堂来已不可能。家里有底子能供得起的还好,他们两人家境都是平常,还想行走江湖,就只能开动脑子来想办法了。

  也是这两人都是机灵之人,自小就聪明异常——李中孚是关陇人,如今才十七岁,他家里从小贫寒,父亲又早丧,多亏了关陇前些年的羊毛贸易,被边市滋养着,才算是把生活给维持了下来,还能让他自小能吃饱饭,能读书。

  到了十岁上,因为关陇连年灾异,他和母亲翻山南迁,在南洋安家,生计比之前要艰难些,好在此时,李中孚的学业已经极为优异了,不久就引起了知识教的注意,把他推荐到买活大学里去读书——他十一二岁就能做助祭,帮助祭司算账上课,在南洋那个村庄里非常有威信,为人的才具,可见一斑。

  去买活大学上课之后,更是科科成绩突出,知识教对他也很看重,想把他往大学者方向栽培。

  这知识教又有个好处,那就是知人善任,量才而用。虽然以李中孚的才学,去学工科,也会有很高的造诣,但知识教知道他从小受到侠客的影响,有游侠天下的愿望,便任由他在大学中选修了生物专业,依旧供给他丰厚的奖学金。

  等到李中孚大学毕业之后,又穿针引线,为他谋了一个博物学者的职位,第一次出航,就让他有了到西非沿岸造访,甚至是去欧罗巴一游的机会。这在众侠客之中,也算是非常难得,起步很高的。

  并且,虽然李中孚的友人耿冲壁,并不是知识教的信徒,但只因为和李中孚相交莫逆,也因此得了个船医的职位——这倒不是滥竽充数,也算是两全其美了,现如今很多跟船到处跑的船医,连二把刀都算不上,只会一点土方,毕竟医生是极度紧缺的职位,能得到一个正经医学院毕业,去医院实习过的年轻医生随船,已经比很多只找得到赤脚医生的船队要好得多了。

  这一对大学同学,自诩从小都是吃过苦头的,李中孚少年远迁不说,耿冲壁是中原道人士,也是家逢大变,周折中来到南面安身,靠自己出众的天赋一路把书读上来的。什么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苦,对两人来说都不在话下。

  而且,身在南方沿海,也经常坐船,在他们看来,这一趟远行,吃的苦头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其实前头半个月也的确如此,就是一到身毒港口,就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

  多愁善感的李中孚,顿时感到前路绝望,对于果阿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了,中午躲在上风口,吃着干涩无味的白面饼,又忍不住对耿冲壁抱怨道,“都说我们华夏富有四海,怎么就不把这身毒也富有进来,仔细管理?

  这块土地的气候何等温和,田地何等富饶,山清水秀真乃人间乐土,能容纳多少人来此耕田,任由其被一群野兽也不如,连排泄物都不知道料理清楚的土著占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就算一时不得纳入国土,也该教晓他们学会爱好干净,清洁体味——我就不知道,果阿的弗朗机人,到此都快一百年了吧?难道就没管出个成效来么?还是说,他们也是入乡随俗,到了买地,就比常人都更雅好清洁,来到身毒这里,也就和当地人同流合污,臭成一堆了?”

  他自小在知识教荫庇之下长大,知识教中的洋祭司,不论职级都见过不少。那南洋的祭司,身上的香水味儿多么芬芳?就算还有淡淡的体味,但在距离之外肯定闻不出来,而且极其好洁,不但每日几次沐浴,甚至连身体上的绒毛都刮得干干净净,给人以很好的观感。

  李中孚还以为天下的洋番都是一个样呢,可没想到,在科钦所见到的西洋商人,和苦力擦肩而过,面上也是安然若素没有一点不适,这也让他对果阿的卫生很有些怀疑了,同船几个水手倒是说道,“那不至于的,果阿还可以,那是弗朗机人的港口,而且信仰移鼠教的土番,言行要文雅得多,至少卫生观念上有所改观——”

  见李中孚满脸皱了起来,好像对于移鼠教的卫生习惯也不敢恭维,他们便强调道,“至少要比这里的好些,至少不觉得厕所和马桶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不肯在家中陈设。”

  “究竟为何会有如此离奇的逻辑!”李中孚也是不解,一开始不解为什么科钦城内这么脏,之后不解买地为何不干涉科钦,现在则是不解船只为什么不直接都在果阿停泊,还要把科钦发展为华夏船只的落脚地。“既然果阿好,距离也不远,为何不直接就在果阿停靠做生意,如此也省得那些洋番还要从果阿过来科钦这里——是科钦这里的土司大公,对我们买地比较友好虔诚,所以给了他这个脸面么?”

  听到这少年博物学者,有几分天真的言论,几个水手都是笑了起来,大概是他们以为理所应当的道理,李中孚却完全不解,甚至丝毫无法想象的缘故,让他们感受到了买地的年轻一代,观念上和他们有多大的差距。“如何能直接把果阿作为据点呢?那里可是弗朗基人的城池——是人家的地头!”

  “弗朗机人的城池又如何?”李中孚还是不解,“弗朗基远隔万里,南洋可就近在咫尺,果阿的弗朗机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们不客气?虽说是弗朗机人的城池,但在南洋南亚这一代,和我们华夏的庭院,又有何异?”

  这话说得,如此的理所当然,如此自信,叫人顿时就丧失了和此人继续交流的愿望,只想结束争论。那几个水手,对博物学者虽然还是很尊敬的,但也不像是耐心之人,闻言都是笑笑,耸耸肩膀,不多说了,有人指着船下,岔开话题道,“大中午的,怎么还有西洋商人来?来买货?这可是来迟了,预订在科钦发的货,早就卖完了。”

  果然,只见那条石码头上,一个身穿西服,汗湿腋下的弗朗基商人,正匆匆地走了过来,还不断拿手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李中孚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股子怪异的体臭又拧成绳子一般,抽打在他鼻子上,他皱起脸扭过头去,不再看了。

  只听得身边的同僚,议论了几句,便起身到船头去盘问打发他。几人用不娴熟的弗朗基语,大声交谈了几句,又说起汉话来,一时间脚步有些杂乱,李中孚扭过头来时,好几个人都搁下了手里的干粮,走到船边去了,耿冲壁也踮着脚尖看热闹,见他回过神来,便招呼道,“快来看——这是个来投诚告密的,现在送去船长室了。

  他来警告我们,别在果阿停靠,说是果阿总督收到了上令,要扣留我们的船只,对我们不利呢!”

第1197章 身毒自有国情在此

  “果阿总督要对我们买地的船只不利?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这不是说笑吗?我们还没说把他们从身毒驱走, 他们反而还来挑我们的理了?到底谁离得近,谁离得老家远,这些人心里没数?这人离乡贱, 到了别人的地头上,不思韬光隐晦,反而给他们得意起来了?!”

  对于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不止是李中孚、耿冲壁这样的小年轻, 一些二十五六岁的水手,也颇有些义愤填膺,当下就嚷嚷起来了,反倒是三十岁上, 在买地崛起初期才刚刚懂事入行的老水手们, 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沉着和谦逊, 倒不肯小看了果阿去,道,“你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 眼下已经去家千里了, 怎么还不龙盘虎卧起来?岂不知道, 这身毒也并非是蛮荒之地,照旧有一个强盛的帝国, 不是你们摆出上民架子的地方么?”

  “是了, 可莫要见了他们污糟的一面, 就浑然忘乎所以, 真把身毒当成南洋那些丛林部落了。身毒这里,也算是久经王化, 只是他们的城邦在丛林深处, 我们没有见到真容而已, 倘若只是见到一个港口的情况,便把它想成什么小国,那不和开船到东海滨的小渔村走了一遭,就自以为羊城港也不过如此一样可笑?”

  这番话,对于李中孚等人来说,实在是很陌生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所接触到的,无不是强盛的中央,以及野蛮落后的地方。

  那些地方往往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落后,对于买地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都异常的稀罕,平时,他们的百姓连饱腹都难——不论是北方的东瀛、建州、高丽,还是南方的占城、安南等地,基本情况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买地的统治,夹带着先进生产力的扩张,下到地方上之后,就犹如热刀入凝脂,总是进展得异常顺利,但凡是有阻碍,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先进生产力供给不上,无法全效地往地方上去扩散。然

  而,即便开始得不是很顺利,买地的百姓,也能感到这些地方番民对于衙门那发自内心的敬畏,一个是因为买地能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另一个,也是因为买地同样拥有他们招架不了的武力,让他们唯恐引起了买地的敌意。

  像是这样,来到一个买地的影响力很淡,甚至连敌意都没什么份量,说话完全算数的,是另一个主子的情况,对于绝大多数买地的百姓来说,感受其实是非常新鲜的。

  当然,如果是去到欧罗巴等地,那李中孚可能还不会这么吃惊,主要是因为身毒距离不远,平时打交道又不多,这么一块地方,还保持了高度的自主性和封闭性,这就让人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甚至很多人都感到有点不习惯呢——以前也就算了,从广府道到果阿,距离的确远了点,可现在,南洋都已经是买活军的门户了,还有人还在自家门前大声说话,甚至还能拉帮结伙,对主人家搞起针对来,如果那身毒之主,不识好歹,夜郎自大,真会为了果阿的弗朗机人,为难汉船,那他们倒是盼着六姐能捎带手把身毒也收入版图之中,‘统一一下算了’!

  自然了,如果你要说起统治上的难度,这些人便要睁开眼睛,用那天真无邪的神色发表自己的高见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时收下北方的时候,不也说什么人手不够,政策难以往下铺么……这么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见哪里乱起来了,不还是好好的?地先拿进来了,其余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在年轻人里,这种观点其实是很主流的,尤其是那些并不是吏目也不当兵的年轻人,指点江山、热血激昂的劲儿,很容易就被激发起来,动不动就畅想着六姐天兵一统宇内的光辉景象,毕竟这是被买活军连续不断的大胜滋养着成长起来的一代,对于如今的买活军,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认为这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常识,并且应该自然地为全天下所知才行。

  只有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态度是沉稳的,“行,拿下来了就先派你进山去管生番,三年内把扫盲班教育都给通过喽!一年两班船,别说教材,连考卷都运不来,你自己设法解决吧!”

  “是了,如今海船也是紧张,拥有远海航行经验的华夏海员,有资格做领航员的,满打满算都没有四百人——这远海还是放宽了,到满者伯夷也算的,真正到过果阿、非洲的,两百人都多了,就靠着两百人,你慢慢往科钦运兵吧。还是你想说,可以走陆路过来?那可真就是谢天谢地了,南洋的丛林,你去领教一二,再来说这话吧。”

  吃了几句硬话,不算是真正打消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跑过一趟非洲,尤其如果去过西非,见识到天地之大,这世上远离华夏的人数之多,方才能慢慢收敛掉心底这股子骄狂傲气。

  李中孚和耿冲壁这样的暴论,也不算是多出奇,海员们早见得多了,且喜他们两人性子并不执拗,即便毛病难免,挨了这么几句,认识扭转得也比一般人要快些。逐渐抛开了自己的臆想,用切实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局势了,“果阿有这样的狂想,必然是认为能得到背后的身毒大公撑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如此紧密,让大公能冒着得罪买地的风险,也支持他们扣留我们的船只么?”

  “弗朗机人和身毒贵族的联系的确紧密,除了他们抵达时间早,交游广阔之外,也因为他们能带来本地急缺的很多东西——如今的身毒大公热衷于修陵墓,弗朗机人带来了不少工匠,虽然也有被我们买地分去的,但也有些人留下。

  再者,他们也能带来稳定的税收——这还是从我们这里从前的做法中,得到的灵感,所谓的包税制,倒是被他们给学去了!

  除了大公之外,地方上的贵族,很多都愿意和他们合作,也就只有科钦这里的王公,比较特别,对于弗朗机人存有戒心,才刻意靠近我们买地,愿意和汉人合作,开放科钦,成为我们的常驻港口了。”

  “包税制是?”

  说来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当时李中孚都没出生,等到他记事的时候,敏廷已经极度衰落,这种制度也仅仅局限于羊城港和壕镜海关,并没有在被买地取走的江南等地上继续,因此对这事很清楚的都是有年纪、有见识的人。

  “包税制就是,这块土地由我管理,上头百姓也跟着我的规矩走,出产的货物完全归我自己,每年我给你上税——这个税额肯定要比你自己收上来的多一些,除此之外,你是不用派官吏去收税的,且我还会继续和你做生意,把货物卖给你,也从你这里买一些生活物资,一来一往,你也能见到好处。”

  “啊?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这所谓的包税制,不过是一口吞下土地之后,给的一点甜头罢了!难道还指望永远收取?哪个英明的皇帝,能允许这种制度的滥觞?”

  李中孚虽然学的不是文科,但也一眼就看透了这制度的本质,不由得惊呼起来了。一旁大家都笑了起来道,“小先生这会儿倒聪明——不错,包税制对中央集权国家来说,是极大的损害。故而被视为是乱世之象,一个国家一旦开始卖官鬻爵、包税包田,那就离大乱不远了。可对身毒来说,它本来就乱得厉害,如今这皇帝已经算是大能为者,算是统一了身毒各地,不再是林立城邦——至少从表象上来说,是如此不假。”

  但实际上呢,皇帝获取的仍然是一种名义上的效忠,一些常年来盘踞某地的贵族,依旧拥有该地区的‘专税制’,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制定税金的权力,但封地的税收却是直接由他们来收取,而不是统一上收到国库或者是省库之后,再下发给各级官吏。如耿冲壁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种封建制的变体么,我猜,这专税制必定是要由军事上的效忠来换取吧?”

  “的确,所有的封建制,都是用承认某一块土地的管理权来换取军事支持,有了这种专税制,帝国在短短几十年间,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那么未归顺地区的贵族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大,如果不愿服从,那就会被征讨消灭,新的封地刚好给新的功臣。

  如此,身毒各地都有大小不一的贵族王公,享用着封地的税收,虽然说不是世袭,但只要王室把官职继续给予子侄,那和世袭也相差无几,说不是世袭,只是为了把权力收在自己手心而已。”

  介绍身毒情况的一级水手,同样也是船队的领航员,很认真地说——他同时也是外藩民俗政体的爱好者,在很多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也有过影响较大的游记,算是半个游侠,这样的多面手在远洋船队里是很常见的,如今,水手早就不是地痞流氓的代名词了,反而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的代表职业。一个人如果做过远洋水手,不论转去从事什么行业,都是很加分的。

  “同样,为了制衡贵族的权力,身毒皇帝还规定了一个制度,你们可猜到没有?”

  面对他的设问,李中孚和耿冲壁回答得都很迅速,答案也类似,“诸侯之间,不分统属?”

  “那必定是不分上下级,还要挑拨他们彼此的纷争仇恨,让他们难以联手了。”

  “是了。”领航员也笑了起来,大概算是对两人的智商和学识给予了认可——还行,虽然稚嫩,但算是值得交往的可造之材。“我们在科钦住过一段日子,也曾受邀往内陆行走,去泰姬玛哈觐见过身毒皇帝,你们是想不到的,这身毒的百姓和贵族之间,差距能有多大——

  本地人和统治者之间,甚至不是一个人种,肤色、长相区别都是明显,奉行的宗教也并不一致。别看科钦如此脏乱,泰姬玛哈城内却异常整洁,贵族过着文明奢侈的日子,所有的器具,甚至赶得上羊城港的享受,只除了没有那么多水泥屋子——但他们也买到了水泥来铺路,而且在泰姬玛哈城里,水泥路并不少见。”?“王室的日子,富裕至极,贵族也是衣食无忧,他们唯独只有两个烦恼,一个是要从自己的领地来收上税,这很不容易,因为领地的村落可能相距甚远,一个一个村去收很麻烦,而且百姓总是在想办法逃税;

  第二个,就是和邻居的纷争,关于领地范围的摩擦,总是有的,在交界处的村落更是时常如此,在税收所有权上产生纷争是常有的事情,虽然可以去王室评理,但公道也不是每次都能到来,大家还都想着训练好自己的士兵,有便宜先占了再说。”

  说到这里,李中孚也明白过来了,“弗朗机人能把果阿经营得固若金汤,想来就是满足了果阿以及附近贵族的这些需要——他们给果阿付的租金,只需要超过果阿本身能带来的税收,对持有此地的贵族来说,就不算是吃亏的,反而会因为果阿带来的繁荣贸易受惠——”

  “而且,如果把自己的地租给他们去做种植园,每年省去了收税的麻烦,分文不少入账,又能和弗朗机人做买卖,买来火铳,在面对邻居时占有优势,那好处也就更多了。”

  “是了。洋番的面孔很多,手段也狡诈,身毒国家强盛,便相当老实,多栽花少种刺,在南洋那些国家暗弱之地,又是一副面孔,至于说在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是怎么烧杀抢掠的,那就又不用说了。”

  领航员冷静地道,“至少在身毒之地,他们能带来的好处,比我们买地多,我们买地的货虽然好,可好货,弗朗机人也能从我们那里买到转运过来,而我们可干不出包税制的事情,包税制想要不亏本,非得在种植园里,把土著往死了奴役不可。这种事我们买地的活死人是不做的!”

  既不能包税,也不会卖出精锐的火器,而且对卫生的要求还很高很挑剔,买活军的船只,在身毒不如弗朗基商船受到欢迎,也就不奇怪了。要说果阿的弗朗机人,如果扣留了他们的船只,还真没法指望皇帝和果阿附近的当地贵族做主。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泰姬玛哈在几百里外,皇帝可能根本懒得管这个闲事,而当地的贵族,则只会拉偏架。想到这里,李中孚也终于感到了一丝应有的紧张,“呀,这可不好处置了,这么说,我们最好还是绕着果阿走了?直接去到下一个补给地,去大食人那里?”

  “也得看他们想要什么,想闹到什么地步了。”

  领航员不置可否,“欧罗巴商船在非洲还是很有影响力的,迄今都还有一些隐秘的专用港口,如果不仅仅是果阿一个地方的敌意,而是整个欧罗巴的敌意,那么,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往前航行,都得看上头的指示了。

  你要知道,身毒离我们买活军还算是近的,都已经这般了,那再往西走,所见的欧罗巴的痕迹,将会越来越重,我们只有一艘船而已,就和你说的一样,人离乡贱,到了人家的地头,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就算还有当地的老乡帮衬,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就那些乡亲眼下的发展,要说和欧罗巴人真刀真枪的干,那还是欠了火候。”

  李中孚至此,也差不多是完全收起了那股子上民的傲气,不敢再小觑果阿方向的敌意了,不过他依然也还是很好奇,“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我们有传音法螺吗——果阿能扣留我们的船只,难道买地就不能扣留弗朗基商船了?

  要知道在买地做生意的弗朗机人可比我们出来的人多得多了!根据我们早年颁布的海策,凡是敢于违反《友好通航条例》的国家,都会被从华夏海域驱逐出去。难道,弗朗机人失心疯了,连这实实在在,近在眼前的损失也不怕了?”

  这一点,领航员也回答不了了,“得看这人带来了什么消息,大概就能解释一二了,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果阿的好处,五分之三都来自于华夏,没有华夏的好物,他们拿什么来做买卖赚钱?果阿总督这是失心疯了,突然要和我们作对?且看那人怎么和船长说的吧!这会子,他们肯定在说这事儿呢。”

  说到这里,大家也不由得都把眼神投向了船尾的骑楼,透过洞开的玻璃窗,大家似乎的确看到了船长和那西洋商人,一坐一站正在说话,身边还围了书记员、大副,只是距离过远,也看不到具体表情。

  不免就有些大胆的船员,掏出了怀里的千里眼,蠢蠢欲动想要举起,却又很快克制住自己,生怕被船规处置,遗憾地将黄铜镜筒收入怀中,过个嘴瘾。

  “看那西洋人,手舞足蹈说个不停——只怕,果阿的这事儿,不小!”

第1198章 欧罗巴窘迫至极

  “这么说, 人已经下船了?有送到他在科钦的住处么?”

  “去送人的水手已经回来了,大副也回来换一件衣服,晚上准备赴宴去, 面见科钦的贾达尔,目前来看, 各级官员和我们送人的小李,回报都一致,的确是果阿那里过来的弗朗基商人, 也是常见的熟面孔了——据说他是果阿总督拐着弯的亲戚, 因此可以不必长时间外出,就在科钦和果阿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