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我家的好咸鱼, 晒得干干的,一点不压秤, 也只要二十文一斤呢!家里还有个一二百斤的, 若是他们要,便都拿走还能再便宜些。”
“前日从海宁离港, 再五六日便该到我们这里了!”
“那个劳什子买活周报上的价格可算数?——你们这些人都很该去看报的, 上一期便广而告之了, 他们每一期要的食水数量、种类, 大致的价格都在上头,若是说话算数,便直接去港口候着就是了,倒是很免了些麻烦!”
众人便都轰动了起来,去问着人群中那面露得色的青年后生,“可是最新一期?你是从哪里买的,谁带来的?”
“自然是快马一站站送来的了!”那后生才刚高声说了一句,便有老成人大声咳嗽拦阻,一旁有人低声劝说道,“好兄弟,张宗子,你且小声些,莫招来了祸事!”
张宗子年少气盛,大声道,“倒也不必,我又不是托驿卒送信,自家下人送来,有何不妥?所谓料敌机先,知敌肺腑,越是和青头贼不共戴天,不就越要留意他们的奇谈怪论?若是起了什么歪心,我便自己去投买活军了,何至于在这里读书呢?”
身旁闲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为他喝彩,张宗子神采飞扬,笑道,“诸位父老,勿要着急,便是反贼也要吃饭喝水,咸鱼也是要买的,买活军来之前,总会有人抄录价格,悬挂出来,你们有闲的便自己找港口担去,若是无闲,找个胆大的,让他赚几文跑腿费又有何妨呢?”
话说完了,便将头一低,棉袄一裹,从人群中钻了出去,众人议论纷纷,都道他说的有理,但要再找此人,已是寻觅无踪。待要再找时,见远处来了几个官差样人物,不知谁喊了一声,“差爷来了”,便又轰然散去不提。
虽然如今天气越冷,但武林这里今年流行起了棉衣棉裤,比皮草便宜得多,保暖上相差不远,因此街头人也比往年要多,几个官差晃晃悠悠走到近前,也不去抓人拿问,而是径自走到相熟的铺子里去讨口水喝,他们的青布衣下鼓鼓囊囊,也是穿了簇新的棉衣——买活军的棉衣都是中开缝,分了上下衫,这制式是瞒不过人去的。
“船确实是离了海宁了?”
“瞧他们店里挂新火腿,这定然是真的了,准备把陈腿卖到北方去,已是开始备货了——还有对过那个香粉店,不也开始打扫橱柜了?他们这是要上货,买活军那里来的好胰子,一到就卖空的,还有所谓新式洗发水,虽然不是卖到京城的上等货,但也比苏样豆子要时兴得多哩!”
从河坊街上这家烟草店里转出来的,赫然便是刚才闹了一番的张宗子,他笑嘻嘻地和这捕快行了一礼,嘴甜地叫道,“四叔,您老今日怎么来了?可是要安排戒严防贼的事?”
这张宗子出身绍兴大户,家业之大,说是张半城也不夸张,交游可谓极为广泛,像这样的本地纨绔,在武林根基深厚,也难怪他刚才敢高声谈论买活周报,没有一点遮掩。——可以说,在武林他只怕镇守太监王知礼氏,其余大小官僚,便是有了口舌纠纷,也自有人脉相劝,不会和他当真计较。
这张四叔便是张宗子族中的远亲,托着族里的关系,在府衙做了个捕快班头,平时身边帮闲众多,是一等一得意能干的吏目,虽说从吏不算光彩,但张宗子也不忌讳这个,半年来在武林读书,和张四叔是常来常往,彼此十分熟稔,性子也投合。张四叔瞪了张宗子一眼,道,“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跳脱,穿着棉衣在外乱走,连道袍也不披一件,仔细他人告你一状‘服妖’,让你来年举业无着!”
他揪的居然是这个点,张宗子也无法反驳,讪讪然披上一件夹袄,先叹道,“也不知买活军为何不肯做袄子,非得做这个样式,在外头套穿什么都不舒服——偏又暖和,舍不得不穿,倒是叫人为难得很。”
又道,“四叔,你来得正好,我刚给王二叔出了个主意,让他抄些价钱出来,在前面照壁上贴了,到时候咱们暗地里收了货,也去钱江边上做这个生意,岂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张四叔道,“胡闹!这钱是你赚的?连镇守太监府一句话没说呢,宗子,你都多大了,见事还是这样小孩儿气。此时又不同往日——朝廷邸报刚发了《请立帮办》的折子,买活军这里报纸上便拆台,圣心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和从前能一样吗?总之,这批船你莫给我搞事,便当做不知道,老实回去读你的书,等下回船来,你要如何折腾,那也随你。”
他这话的确大有道理,而且张宗子在家也反复被家人警告,不论多么调皮跳脱,阉党一系是决计不能招惹的,张家家财万贯,若被阉党盯上了家产,那就不是家破人亡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偌大家族,一夕之间风流云散,根本就不是空谈。他也深知自家这几年来,暗地里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贸易往来,除了和买活军货殖交易的确有重利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打了狡兔三窟的准备,倘有一日阉党要对张家下手,又或者是宦海风云嬗变,有了什么变故,还能逃到衢县买活军的地盘中去。
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班主,但张宗子自幼聪颖,并非一味飞扬跋扈之辈,闻言忙低眉认错,又道,“回去必定好生念书,不再出来耍戏,不让四叔担忧。”
张四叔这才放心下来,对张宗子道,“你有了闲,要捧伎子、打马吊、唱戏写曲儿、斗蝈蝈斗鸡、养花养鸟,那都随你,只这一阵子别再掺和外头的事,先看看风色再说。”
他特意绕过来,便是今早收到买活军离港海宁的消息,知道侄儿一定来河坊街裹乱,果然抓了个正着,如此将张宗子叮嘱了一番,方才放心自去公干。张宗子这里连几个好友带帮闲小厮们,回到韬光山岣嵝山房之中,犹自还在彼此议论着张四叔的吩咐。少年人出身多富贵,私下言谈无忌,颇有人愤然道,“做了便不要怕别人说!粮是他们买,还非要在甬城港装模作样地设个衙门,不就是为了吃干饷么?他们这里坐收巨利,百姓们卖点咸鱼还要畏首畏尾的,当真是狗官!”
众人都附和起来,道,“棉衣也不许穿,蜂窝煤倒是成吨成吨地送进镇守府里,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有人道,“买活军还说自己会掳走百姓,怎么不掳走我算了?这鸟书读了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从了谢六姐去学仙术——喂,你们可看见了没有,那些个专门学校,当真是神乎其神,连预测天气的都有,若说谢六姐不是天妃转世,我是不信的!”
原来这帮富贵子弟,生性便专是顽劣,虽然长于温柔乡中,自幼衣食无忧,按说最该眷恋太平,但偏偏就是他们不肯安享富贵,闲来总要生事。总是长辈们说东,他们就要往西走。自从几年前买活军崛起,陆陆续续有些新鲜玩意儿传过来,众人便留意上了这些‘青头俵物’——那些东瀛来的漆器、宝剑,也是外夷出产,但物以稀为贵,在南方便很受欢迎,而青头俵物则又要比东瀛俵物来得有趣得多,也更为昂贵难得,又是反贼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还属自行车,当年镇守太监将自行车送回武林镇守府时,据说便是轰动街道,只可惜那时张宗子还在老家,并没有见识到当时的盛况。再之后便是手表、怀表,以及手镜等物,无不是小巧玲珑、千金难买,原本因为货从运河走,武林这里还能有几样流落出来,每凡巨富之家购入,都能引起轰动,满城士绅请托人情只求一观。得者也是眉飞色舞,认为这是得意之事,足以说明自己‘很有办法’,甚至以此作为结交上官的敲门砖。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对青头俵物的追求实际上已经相当公开化了,便连百姓们也不觉得要和买活军做生意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当然还是不太好的,要避开官差,但众人也敢于公然谈论,甚至是到处的呼朋唤友,到乡间去搜罗各式货物,过来和买活军交易。
倒是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归他们管,他们纯粹便是出于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奋勇,被买活军掳走了去,做一段时间的活死人,至少也吃一吃人们口中传说的炸物,又再尝尝买活军那里的海带水——这都是曾去过买活军的掌柜们,口中流传出来的新奇。
“读书,读什么书?”还有些更叛逆些的纨绔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学问,什么不比这之乎者也,什么截搭硬搭、起承转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学一学预测天气也好啊!学种田的,按报纸所说能提升产粮,学算学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机器,造梳棉机,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就这梳棉机,便可将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们江南本就是棉花产地,现在却还要将皮棉卖给福建佬,为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机么!这机器的重要,便可见一斑了!这道理,圣贤书中有吗?”
“再者说了,这反贼协运辽饷,还公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这不等于是朝廷的奇耻大辱吗?为何朝廷还不发作,还这么的装聋作哑,连榕城住了个延平郡王的事情都迟迟没有发邸报?还不是不敢和青头贼打?为何不敢?不就是朝廷无钱、无兵、无炮么!买活军的红毛小炮,何等厉害,他们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时主动实在操诸于青贼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头贼可是半点不讲什么大义道理的,也不读圣贤书,不考八股,他们的课本咱们谁没看过?哪个还雕琢文字,哪个还考典故?人家考的是这里!”
说话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阳穴,“考教的是办实事的才干,是搞研究造机器的本事,是种田栽树的本事!我看这才是真正有用的考试!不比咱们,寒窗苦读只为了这敲门砖,门开了以后,一片茫然,什么经世济事,怎么救国救民,书上一律没有,自个儿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来,活该你一辈子倒霉!”
山房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张宗子也是热血沸腾,忽地跳到桌上,道,“诸位好友,听我说,听我说!”
“说到会玩,在座的谁也比不上我张宗子,这话——我这样说,诸位都服气罢?”
虽然能和他结为好友的书生,家境绝不会差,但这些人中,张家的确最为富裕,对张宗子也最为宠爱,这一点是不假的。他们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裤等等,都是张宗子找了门路,买来相赠,况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众人中最佳,因此众人都应和道,“是你最会耍,宗子!”
张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们便来耍个大的——诚如珂月所说,斗鸡耍狗,不过是娱乐小道,究竟于国于民无益,那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已,便是这圣贤之书,呵呵,与我们也只是敷衍塞责,无奈为之,深心里着实觉得读之无用。满腔的心思,只是寄托在戏曲之中,其实也不过是浑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门路,便是我编写的那些验方合集,和青头贼那里的牛痘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心中时而泛起那虚无缥缈的忧郁之色,却又不可名状,本以为此病今生难治——却直到两年前拿了买活军的教材在手,便仿佛不药而愈了,只觉得天下间,有趣好玩之事果然还有许多,只恨从前咱们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学,虽然看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趣味盎然,不知为何在外头从未学过这些,凡读书便只能读那些个‘文科’书籍,于理科是半点不懂。”
“咱们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学实验——但在买活军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么玻璃烧杯,什么显微镜呢?实在今日,以我这古今第一顽主的身份,便将话放在这里——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过于买活军!诸位兄弟们,我说得可对?!”
众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这帮子弟自幼生长在文华荟萃之乡,耳濡目染都是饱学之士的风采,若说各种有用无用的知识,的确极为丰富,爱好也都不缺,只是心中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所学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而又不觉得有什么有用的知识值得学习,因为他们所见到的一切,无不说明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当官做事,压根就不靠书上学来的知识,这些见识在考过科举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妨害,若是真的学书学傻了,按着书里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于是找死。
但要说还有什么知识,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们通过种种渠道,获取到了买活军的教材,这才仿佛见到了什么是真正有用的知识——在买活军那里,占据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精力的圣贤之书,完全沦为了一种实用性的科目,他们教授识字,只是为了一点,那便是让所有人都认字,这样能够便于文书往来,便于教育和管理。而买活军对‘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说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后语,然后便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教授更多别的东西,算学——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课本哪怕只有第一册 ,也令人如痴如醉,即便所说的都是假的无法求证,也让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张宗子一样,大多人对青头俵物的推崇,都是从教材开始的。这些读书人看买活军的简化字压根没有障碍,几年间私下流传,几乎个个都有自信——倘若去了买活军那里,他们是很可以通过买活军的扫盲班考试,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养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若只有青头俵物,恐怕还不能激动这些惨绿少年,就是因为教材打下了底子,这半年来,又发了报纸,张宗子想去买活军处见识一番的心思,便越发的热切了,正好近日又闹出了这所谓帮办衙门的乱子,张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觉得在武林读书的日子,实在是相当的苦闷,哪怕是去买活军处做做苦活,也不失为一番见识。因此便鼓动着众人一道,至少买活军抵港之时,要去亲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说,至少别老从别人那里寻摸青头俵物,自己先去看看这群青头贼的真容。
这群好事纨绔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二十啷当,从不知民间疾苦,又远离家人,并无长上管束,闻言自然是极力赞好,当下便推算了买活军到港的时间,又每日都派出眼线,仔细观察河坊街众店铺的动向,这一日果然有了线索,卓珂月回到山房,兴奋地道,“来了来了,我看着好一队脚力从花粉店的库房出去,都挑着空担子,这一定是船来了去进货的!”
众人一听,便按照事前计划好的,都换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风,又戴上了防寒的风帽,乘驴出了城门,往钱江边上过去,路上遇到熟人,只说是去城外访秋,倒也无人猜疑,便让他们一行人出城去往钱江方向。
不过,此时的武林港,正经港口是在内河,海港这一侧是没有建筑的,众人来到钱江一带,只见农田处处,远处渔船点点,寻觅了半日,天都快黑了,这才见到三五成群的村民,各自都挑着担子,里头显然是食水河鲜,踩着土路往某处而去。
众人催驴上前,假装是去找买活军做生意的商户,这些农户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从下午起好多人呢,热闹得很,去晚了,货都卖完了!”
从上午走到现在,一路顶风冒雨的,张宗子众人都有些葳蕤,虽然嘴上不说,但好几人心里已有了退意,此时终于找到地头,也都是精神一振,沿着小路上下颠簸,催驴小跑,走了好长一段,果然见到钱江入海口的一片滩涂边上,聚了许多人,远处又停着许多大海船,这大概是张宗子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规模这么大的船队,竟有数十艘停在天边,映着夕阳,斜阳中金光点点,景象动人难忘。
仿佛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笔端,张宗子站着出了好一会神,这才继续往前走,只见近处只停了一艘小舢板,上头站了五六个青头军士,竟是有男有女,让他吓了好大一跳,暗道,“青头贼的女娘果然煞是厉害!”
他们几人走到海滩上,众人也不在意,只是偶然看来几眼,张宗子戴上风帽,默不作声站到人群边沿,游目四顾,心下思忖道,“船不开进来,怎么做买卖,这是个什么章程?”
刚这样想着,便听到舢舨上,一个女娘军士用官话说道,“现在还没涨潮,不能运货,正好登记扑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吗?”
张宗子也顾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听这话,便顿时抖擞精神,暗道戏肉来了,运足了目力,要看买活军这抢掠买卖,到底是如何做的。
第140章 绑架张宗子(下)
“大家都是看过报纸才来的吧?”
这少女肤色黧黑、身材高挑, 留着齐肩短发,高高地在脑后扎成发辫,穿了一身齐整的棉袄, 瞧着英姿飒爽, 从舢舨里跳到滩涂上林立的碎石堆上,找了个最高的石头立着, 朗声道, “也都知道咱们买活军这次来,之后还有许多商船跟随, 商人为数实在不少——若是各自来做生意,那岂不是和集市一般了?一来动静大,二来从谈价到交易, 要耗费许多时日, 有违我们的初衷。”
“因此出门以前, 众人合议, 由买活军进行担保调停, 各自汇报了所贩货物,你们这里,事先也从掌柜们那里给海宁港送了信, 大家卖什么、买什么, 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现在再报一遍, 买活军在武林府准备出售的货物,并带上底价, 你们便各自扑买, 买到了, 我这里摇旗送货, 没有买到, 那便等稍后我们来挑选你们的买货,如何?”
她声音脆响,姿态大方,是张宗子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女娘。最难得各商户待她也没有丝毫异色,显然已习惯了是女娘出面交接,闻言都道,“明白了,请于姑娘报货单。”
于姑娘便从怀中扯出一本大簿子——她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少了一本簿子身形也没什么变化,在海边寒风之中,显得十分保暖,令人不禁艳羡。
“雪花盐两千斤,底价八文一斤,十斤起卖,雪花糖三千斤,底价十文一斤,一样是十斤起卖。棉袄中码五百套,底价二两,毛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五百文,秋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二百五十文,都是十套起。”于姑娘语速颇快,连珠炮似的往外报价,商人们怀里都抱着算盘,在那里滴答滴答的波动,还藏着不让人看了去。张宗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
似张宗子这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别说整买生意,便连零卖也是少见,他去自家铺子里,也从来都不关心买卖上的事。好在他身边带的老家人是通晓俗事的,此时便低声对他们道,“果然青贼做事与众不同,从前做买卖谈大宗交易,都是拉手生意,一切全在袖子下谈价,倒不似这般,底价公然报出——且还这样低!这样给,商家利很厚呢。”
张宗子自然是早用上毛衣,也穿上了秋衣裤,只是不知道价格而已,此时听了零售价,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道,“这个价,买活军还有赚头吗?也太厚道了!”
其实他家或许也有管事在此,只是张宗子做贼心虚,不敢相认罢了,几人缩在角落里,竭力装着也是来做生意的,其余人也不留意他们,只是紧张听于姑娘报货单——这货单到了后头还有些很零散的东西,多是福建的特产,如笋干、香菇干,其实之江道也有,不过买活军给的价格更便宜而已,这一看便是有些地方商人自己出本钱来贩卖的。
货单报完,便是紧张的扑买环节了,买活军从舢舨上取出炭笔、本子,逐一发放,先扑买盐,各家都写了自己的价格和数量,于姑娘一边看一边打算盘——滩涂上真正有胆量来进货的大批发商不过是二十多家,其实很好统计,看完了当即宣布,某人扑买得多少,无有丝毫错漏。又让中标的商户前来按手印,登记名姓,随后将单子一分两半,作为‘售后’的凭证。“若是货出了问题,可以凭此来找我们——不过盐是我们买活军自卖的,应当不太会出事,其余货物若出事了,下回可以来找,我们包管的。”
话是这么说,但买活军怎么说也是官府,众人哪敢随意找麻烦?于姑娘说完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黑漆漆的东西来,按了一下,凑在嘴边说道,“盐全卖完了,装舱,说完了。”
那黑匣子滋滋啦啦之中,也传出了粗犷人声,“收到,说完了。”
这就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众人甚至有吓得跌倒在地的,也有些已见识过的掌柜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谢六姐的尊号。张宗子一行人却无不兴奋莫名,又不敢出声,彼此紧紧地攥着手,互相死捏着宣泄心中的情绪,只觉得今日实在是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世面,各人的掌心都是沃热湿滑,全是手汗,彼此竟也不嫌弃,非得如此互相支持着才好。
远方的船队,果然有了动静,便见到上头有蚂蚁一般的人头开始活动,而这里还在不断宣布扑买结果。这一套流程下来,极其快捷,没有丝毫滞涩,倒是各家掌柜有些迟钝,尤其是那些已经中了一些的掌柜,他要算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钱调动,这里写得慢了些,那里就快截止了,倒是狼狈得大冷的天都滴下汗来。
但无论如何,买活军带来的东西便没有卖不掉的,因为起拍价实在很低,虽然不知加到多少价格,但看掌柜们的表情,中标价应当也不算很贵——总还是有得赚的,哪怕是那些干货也都扑买卖掉了,干货中最好卖的是海带干,一斤起拍价就是五百文,而且各家都飞快地写数字,也可以看出海带的畅销。
拍完了买活军带来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各家带来的货了,这就更加简单了,各家都递了单子,上头也是写了价格、数量和品质的,多是按买活军的求购广告备的货,于姑娘看了以后,在簿子上往后翻了几页,一一对照了价格,道,“倒都还厚道,没有偏移市价太多。”
她微微一笑,并未有太多言语,但气势却不觉令人畏惧,众人都不觉赔笑道,“不敢,不敢,都是多年的老字号,哪敢做亏心生意。”
于姑娘便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大多都要了,有些因价格太贵而被勾去的,当场也都改了价格,争取入选。这生意的确是好做得很,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定下了这么至少大几万两的买卖——张宗子自从读了买活军的教材,也开始学算学,此时心算了一下,哪怕按底价来算,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进出。
单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算账了,舢舨上的几个买活军也都下来,各寻一处,拿了马扎来坐了,一字排开,叫商人们拿了两张货单来算账,这些青头军士,个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但却绝非那些流氓兵痞,一个个脑子极其灵活,连算盘似乎都用不太上,一些简单的四则运算,眼望口答,有些复杂的计算,拿了树枝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顷刻也能得出答案,看得张宗子等人大呼奇才——这般的算学造诣,一般的铺子都肯聘做账房,便是在县衙,也很能受到尊重了。
两张货单一对,买活军要和众人结算多少银子,便一目了然了,众人也有些居然要筹子结算,或者愿意把余款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都有,还有些需要补货款的,倒是都立刻取了纹银出来,夕阳下一看,均是足色。买活军以火漆密封,又叫众人按手印,笑道,“虽然天色晚了,银子不好分辨,但我们给的银子决计不假,若是收了假银子,也丝毫不怕。”
于姑娘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众人却都不由起了一脖子的汗,个个连声道,“哪敢欺瞒六姐,便是六姐能容我,天也不容我!”
于姑娘微微一笑,道,“那是,若做了亏心事,天不容你们,九千岁也不容你们——各位也别慌,今日来这里的,倒都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的,不过是白说着玩玩罢了,只要咱们老实贸易,你好我好,那便是一份交情了。”
她敢这样说,可见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连张宗子等人都不免深深战栗,更不说掌柜们了,忽有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壮、壮士们,实不相瞒,今日的纹银中有未足色的一些,是东家叫我带来的——真不是小人的主意!”
张宗子紧张得缩成一团,生怕于姑娘立刻暴起杀人——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买活军凶残的故事。不过于姑娘听了倒很冷静,只道,“你是哪家的掌柜?”
那掌柜的跪下来磕头道,“小人是城西杜家三房的掌柜屠忠义,此事为三房大老爷指示小人所为,句句是实!”
于姑娘又让他解下风帽,由众人过来辨认,其身份果然确认不假,屠忠义不断磕头求饶,又请买活军救他的家小亲戚,于姑娘笑道,“这有何难?你也不用走,就在武林等着,自然有人留下料理首尾,保你们一家平安。杜家是跑不脱的。”
要不说之江人胆子大?当下先后又有几个掌柜承认自家有以次充好之举,也都把责任推给了没到场的东家,买活军似乎司空见惯,只是不断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张宗子等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快忘了肚饿,张宗子也暗记下了这几家的门户,心道,“这些人家,风气不正,日后不可往来过密。”
如此一来,刚刚谈定的交易又有许多单子要改,于姑娘并不因此就不做这几家的生意,剔除了有问题的部分,生意是照做的,价格也并不改。各掌柜的便去招呼脚力,纷纷地担着货物过来,买活军的兵士此时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从小舢板里取出了木板来,铺在了滩涂上,方便脚力们走动搬运。
张宗子等人,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晚间做生意——此时是涨潮时分,潮水不断涌来,那运货的鸟船也能开到滩头,先是买活军的兵士卸货,不论盐糖都是十斤的包装,打成包裹,按单搬运,极为便宜,不片晌便发完了一单,由脚力们自行搬去安置,随后脚力们则踩着架在礁石上的木板浮桥,一担担地往鸟船上运货,如此一来一回,半个多时辰,货便搬运完了,银子也点算完毕,商人们各自留下手印,拿走单证,算是交割了生意。而此时方是附近的村人进场来卖食水,也有人自告奋勇,为商户们带路返回官道,赚带路的银子。
这应该是买活军第一次来武林,但一切有条不紊,令张宗子等人大开眼界,甚至张宗子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他觉得武林这里的商户配合得不好,倘若下回再来,有了经验,一切应当能更快捷——若是有搭好的码头,那便更方便了,实际上在这里设个浮桥码头应当花费也不多,只可惜此处不是老家,否则说一声也就建了……
此时已经入夜,买活军中分了人出来,打着火把,借着星光引路,四周掌柜们影影绰绰地站着,张宗子一行人混着站在边缘,虽然并未报价,但也不显眼,有些掌柜显然只是过来见见世面,并没有做好交易的准备,也和他们一样,一次都没有出价。还有些明显小本经营的掌柜,则只出了一次价便没有动作,此时喜滋滋的准备去交割自己的货物了。
张宗子之弟张平子便拉了拉哥哥的衣袖,低声道,“哥,这里秩序井然,想要混到船上可不容易,不如我们走吧,日后再找机会。”
这话也有道理,此处绝非来之前大家所想的混乱之地,现在岸边的也就只有一艘鸟船而已,四周还都是买活军自己的人,几乎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而且几个人这样兴冲冲地出门,今晚在哪里落脚都是问题,此时热闹几乎看完,众人理智逐渐回笼,也都纷纷道,“走吧,下回再来,现在先去找个下处,大半日没吃东西,饿也饿死了。”
张宗子望着人群中间举着火把的于姑娘,只觉得脚步极为沉重,虽然也知道家人朋友说的都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走动,实在是迈不开脚——他不光对于姑娘极其好奇,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而且也还想知道买活军这样一遭走下来,卖的货如此便宜,究竟赚头在哪里,为何要采取这样扑买的制度,而不是在甬城港一次□□割给帮办衙门……
或许是因为生在锦绣地、富贵乡的缘故,张宗子于功名素来恬淡,于物质则应有尽有,无一所求,这还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一种欲.求,倘若不能满足,则五内交煎,竟仿佛了无生趣。依依不舍,往回走了一步,忽地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热血,挣开人群,跌跌撞撞,在惊呼声中,跑上木板桥,奔到于姑娘脚下,叫道,“女壮士,你们买活军不是四处地掳掠百姓么——”
“宗子、宗子!”
朋友们急得都要跟着来抱他,却被反应过来的买活军兵士搡住了呵斥,连那高高在上,手持火把,仿佛浑身都沐浴在光晕之中的于姑娘都有些诧异,她垂下眼眸看了过来,在这样近的距离来看,赫然便能发现,她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肤质细腻,五官秀丽,在黑夜中闪着光晕,看来有一种异样的动人。
“啊?”她说,显然也因为张宗子的唐突而陷入诧异。“你说什么?”
张宗子摘下风帽,竭力使自己看着诚实无害——或者心底不知不觉也希望自己显得有几分可爱,至少可这于姑娘的意儿,他仰起头羞怯地一笑,诚恳地说道,“我家里很有钱的——不都说贼不走空吗?要不……你们把我绑走勒索赎金吧?我家中很有钱的——若是看在赎金的份上,能待我客气一些,许我看一些你们那儿的书,上一些你们那儿的课,那就更好了——”
第141章 军坏事做尽!
“老先生, 这可将怎么办呀?如今俺们这里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张宗子这番异想天开的大冒险过后不数日,华亭县郊外,在法华汇那大片大片的稻田菜地一隅, 坐落着的一座小小农庄之中, 华亭知县潘老爷正是愁眉苦脸地对着在座的几位士绅诉苦,“这起青头贼, 竟是当真要来烧杀抢掠的——今日我收到绍兴来的急信, 说是绍兴张家的一位小少爷,便是我那同年陶鸣凤他的外甥, 那日也是背时,好奇去看青头贼做生意,竟被青头贼用了妖法蛊惑, 自己跑上前去, 让青头贼把他给捉走了!”
“这位小少爷, 自幼跟着鸣凤长大, 便如同亲生的一般, 他母亲前年刚刚故去,本该在家守孝,为的是在武林文华荟萃之地, 可以略沾染一些文采, 这才让他去西湖边寓居读书, 不料竟惹出了这样的祸事!鸣凤一听这事,立刻就快马来信示警, 又让我妥当防备——诸位老先生, 这华亭县可以停靠的港湾极多, 手里的兵将便只有这么一点儿, 晚生如今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只能请老先生们出手相助!”
此时端坐在农庄内堂用茶的几位士绅,闻言也不由都是一惊,跟着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主人徐子先——华亭县士绅如今以徐子先为首,是很显然的,此次买活军来犯,众人也都先后在报纸上收到了消息,不过也是心照不宣,都觉得买活军还是来做生意的,所谓的抢掠地方,只是个噱头罢了。毕竟这几年来,虽然年年都报匪患,但私底下众人也没听说什么买活军蹂.躏地方的消息。
若是如此,这些士绅便以为生意是很可以做一做的,而且也很积极地打听着前头那些港口的消息,事先派了下人去海宁、武林看风色、学规矩,去海宁的仆人回来得早,形容中秩序井然,令人信心更增,很多士绅都开始筹措银两,预备着要买些盐糖,他们还有大宗的皮棉要卖——松江衣被天下,岂是浪得虚名?只是这些年来,因为瘟疫的缘故,棉花工人手也有折损,而且折损得要比农户更多,因为工厂是很容易发生聚集性疫情的地方,棉絮的卖价也就跟着逐年上升。
这些士绅从报纸上很快便发觉,若是从买活军那里买棉絮,再卖皮棉给他们,倒是比自己组织人手梳棉来得更为便宜,如果买活军的船队真的能够每年来访四次,形成稳定的供应,那么这样的生意是大可做得的。——只有很少的商家,想托人情来向徐子先请教,为何买活军那里梳棉的成本如此的低,但他们很难见到徐子先的面,而他们的东家又以为这是个很上不得台面的问题,有买卖便做买卖,实在不必问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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