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如果是在外头,请客没有什么菜剩下,那就是主人小气了,但买活军这里不卖折箩,又不喜欢浪费,时兴的是一种新规矩,那就是请客时大家都刚好能吃完,便说明主人会点菜,对客人的食量也了解,彼此的交情深。这几个菜,糖醋鸡架又酸又甜,不能下酒,下米汁也是好的,而铁锅炖鹅,这是本朝人认为最名贵的家禽,用铁锅慢炖,肉烂骨酥,加了山阳来的好酱,滋味也是醇厚咸香。安叔非常欣赏这个菜,就着买活军这里新出的玉米面饼子,蘸着汤吃饼,连酒都不喝了。
蘸酱菜是早吃完的,在冬日里,黄瓜就该生吃,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出它的珍贵,那股子清香被鸡蛋炸酱激发,包着千张送入口中,虽然份量有限,但却非常惹味,让人口齿清新。而郝六哥这里,水煮肉片下头垫巴的泡白菜,他都吃完了,这会儿的水煮肉片没有油浇在上头,真的是水煮,垫着泡白菜,把猪肉片得很细,抓了生粉,用热水烫熟了撒两勺辣椒粉,咸味和风味都来自于下头的坛子泡白菜。郝六哥吃完了这些所有菜,还要把汤架在小炉子上,烧热了来下了一碗米粉吃。
“痛快!”
这食量和之前比,大约只有三分之一了,但对常人来说仍是大肚汉,张宗子等人都在吃茶了,见到郝六哥吃得如此豪爽,也不由得都会心微笑,尤其是张宗子,他自己胃口不大,但很喜欢看别人吃东西。郝太太在屋内也用川话说了几句,郝六哥回道,“知道了,不再加辣椒油——我娘怕我吃太油,滑了肠子。”
张宗子已经和安叔议论起了云县这里的美食,云县的食物,在三省都是有数的丰富,这里云集了南北方各式各样的干货特产,本身又盛产海鲜、海带,还有谢六姐带来的仙界菜式,而小贩们汲取这些长处,也在不断地推陈出新,除了炸鸡一样,因为油必须特制,本地不易买到之外,其余什么铁板豆腐、铁锅炖大鹅、玉米面贴饼子,豌豆焖面,都是买活军甫一推出,民间立刻风行,四处都开出了仿制的小摊来,如今引领本地风尚的还是买活军官营的酒楼,但各家小酒馆也是各有绝活,时不时推陈出新,大大地方便了张宗子这样的小老饕。
“最近连辣椒粽子都有了,是将梅干菜做得很辣,包了厚厚的肥肉进去,非常开胃,安叔你们可尝过没有?”
“何止辣椒粽子,如今金华酥饼都有些做得很辣,辣椒这东西还真是,下饭得很……”
众人闲谈了一会,又切了柿饼分食,作为甜点,这柿饼也不知是从何处贩来的,上头结了厚厚的白霜,吃在嘴里蜜一样甜。卖价倒也不贵,应该是沿海货——正吃着,郝太太在屋内又开口了,直接说的是官话,和张宗子闲聊,“张少爷预备写什么文章去投稿呢?”
张宗子其实也正盘算着此事,听问,便说了起来,“第一篇自然是看了大船后写的观船记,若论文字,应当还是看得过去的,若能刊登了,也可起到一些弘扬天威的效用,不过我还要改改,原本的文笔是有些拗口的。”
这一篇能否获得刊登,他是存疑的,因为买活军必然也会报道大船现身的事情——这消息根本是瞒不住的,固然张宗子的文笔好,但题材重复,不知会不会影响刊用。第二篇张宗子是想过一段时间写,“第二便是赊分了,不过此事我打算等几个月,若是确实可行,而叙州的航道也建立了起来,之后再写,给咱们留一段时日。”
这件事也是无法瞒人的,但不能现在就发表,一来是买活军还没表态,二来就是买活军这里的外来户很多,可以想见,许多人都会有郝大陆的念头,想要再拉更多人来这里。若发表得太早,竞争或许会很激烈,要给郝大陆留出操办的时间。
“嗯。”郝太太称赞,“张少爷大才,买活军定然喜欢关于赊分的文章。”
“不过,此事还需时日,如若张少爷不嫌弃,明日或许可以随我一起,去医院走一走,一来是探访我孙子,或许可以出一期对小儿传染病的文章,二来,老身是准备去看看医生,问这放足手术的事,以老身所见,此事定然也能敷衍出一篇极合买活军口味的文章呢。”
第162章 臭不可闻的世道
放足手术?
单单是手术两个字, 就足以引起张宗子的好奇心了,更不说郝太太还加了‘放足’这两个字。张宗子忽而意识到买活军这里的女娘有许多或许都要放足——南边的百姓们之中,缠足并不是很兴盛的风气, 而他们的女眷也是时常出面做事的, 买活军这里,读书人家的女眷和这些百姓中的女娘, 在外貌上已没有了太大的区别,是以张宗子完全遗忘了这一茬, 是啊,中上层人家的女儿有许多是缠足的,看这里的女娘大多数奔走无碍, 难道她们个个都接受了‘放足手术’了么?
对于张宗子这样的文人来说, 关心女子的脚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情,有些自诩放浪的才子,甚至还会撰写什么‘品足闻香录’,对伎女的小脚夸夸其谈,罗列出各种缠法的特点。尤其是心学大盛之后, 读书人放浪形骸, 几乎无所不至,凡是对其产生反感的, 动辄打为泥古不化,受到这样的风气影响,文人写品足文并不被认为是失德, 张宗子从前对这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倒也不觉得陪郝太太去医院咨询放足手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和郝大陆兄弟论交, 郝太太就是他的长辈, 郝大陆要上工, 他这个闲人得了空,陪长辈一起去医院也是应该的。
因为要上课的缘故,他们在学校碰头,郝大陆背着母亲来上学,放学后把母亲移交给张宗子,便匆匆赶去造船厂了。张宗子没有体力背郝太太,便租了一头驴来,请郝太太骑在上头,他为郝太太牵着驴一起走去医院,途中问道,“伯母,你是如何知道买活军会做这个手术的呢?”
郝太太今年大概是快五十岁了,因为生活困苦的缘故,她看着已颇苍老了,满面的皱纹,身材也十分佝偻,只看模样,很难想象她从前也是北地名花,但这在此时是很常见的,贫困和饥饿能让人老得很快,好颜色真是不几年就消失,不像是后世,四五十岁的女星还能拥有少女感,从十六岁到四十六岁、五十六岁,青春饭能吃三十年是至少的。
在这时候,青春饭大概就只有五六年的吃头,一个红花魁十三四岁成名,到了十五六岁就算是老了,十七八岁时倘若没有从良,十九岁、二十岁就堕落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能活过二十五岁的都很少。郝太太并不算是表子中最命苦的那拨人,好歹她活到了现在,也养活了两个儿子,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第三代。
她的谈吐倒是很文雅的,这一点就浸透了出身来历的熏陶,像她们家原本的阶层,若不是表子出身,一般的主妇都是目不识丁、谈吐粗野,也很没有眼界。不像是郝太太,考试成绩好不说,讲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官话更说得很好——郝大陆的官话应该就是跟母亲学的。
“能不能做也不一定,但去问问也好,买活军的医术是极好的,他们能做长短脚的手术——也会柳枝接骨,上回送贤儿去医院的时候,正好看到也有小脚姑娘拄着拐杖去看医生,攀谈起来了,才知道买活军这里专门开设了放足科,凡是缠足女子,都可以去咨询放足,设法改善行走,我瞧着好些女孩子都行走如常了,虽不知我这脚还有没有得救,但去问问也好。”
郝大陆的侄子郝贤,这一阵子住在医院附近,这是张宗子已经知道的。因为他们住的那一带,近日有孩子得了百日咳,买活军立刻便将这一带街坊所有八岁以下的小儿都带到医院附近去了,让他们在那里集中居住看管,要住五六天,若没发病,才肯给放回来。
——虽然有了天花疫苗,但此时的疾病又何止天花呢?只是天花和鼠疫,传染性又强,一旦发病又特别容易死人,因此特别能引起大家的警惕罢了。在这时候,孩子没过十岁,都不能说是养住了,什么百日咳、白喉、结核、痄腮,这都是好在孩童中传播,而且容易死人的流行病。就张宗子记事之后,他们张家自己的弟妹,十个里大概也就养活了五六个,有时候根本不是自己养得是否精心,只在于所居住的城镇有没有流行这些疾病,若是有,那就很难防住,总是有患病的几率,而一旦患病,能不能熬得过来就完全听天由命了。
从前没有办法,但现在,百姓们有了新的指望,在牛痘被证明了有效——接种了牛痘以后,到现在足足过了一年,买活军治下的确没有听说流行天花,这就可以说是疫苗是很有效的,张宗子就时常听到身边有人在说,希望买活军还能研制出别的疫苗,如果报纸真的开放投稿的话,他觉得肯定也有不少文章会提到这件事的。
既然如此,买活军将孩童带走的行为,倒是得到了大部分百姓的支持,因为他们大多都要上工,孩子在家无人照管,便是发热了也很难及时发现,就是从传染性来考虑,孩子们要去托儿所,本来就是成群待在一起,在医院倒也是成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这么几年下来,倒是也习惯了这种规矩,云县聚居了这么多天南海北的人口,但却没有发生过太大规模的疫病,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郝贤这一批孩童中,大概还有两三个发病,但好在这年头孩子们都听话,让戴棉纱口罩就戴棉纱口罩,让他们自己在各自的小屋里呆着,老师在门外给他们上课,也都能听得进去,数十个孩子里只传染了数个,这算是很好的结果了,余下这些没有传染的孩童,今日便可以让各自家里人来接走,郝太太今日还要帮街坊邻居接他们家的孩子,一共要带走七八个小孩,因此他们到了医院先不忙办这事,而是先挂号去缠足科。
云县的医院,张宗子是闻名已久了,他倒没有来过——大部□□体康健的外来户,到医院来都是为了种疫苗,但张宗子早在老家就种了高价疫苗,再说也没有主动往医院跑的,因此这还是第一次过来。
这医院和云县官府修筑的建筑一样,是长条形的二层小楼,走廊两边都做了诊室,大堂中央是叫号的台子,两侧则是药房,此时人声鼎沸,张宗子一走进来就怔了怔,“居然这么多人!”
郝太太道,“在外头是没有办法,看大夫贵,还一定要抓药,且未必有效,大多数人是看不起的,有病有痛也就自己忍着了。买活军这里,再怎么说,还能养得活自己,又有一点余钱,再加上医院的确不贵,那么,来看病的百姓自然也就很多了。”
张宗子闻言,又是怔了好一会儿——他在来云县以前,几乎从不接触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群,而每次病痛也都有名医上门看诊抓药,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外头’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起病的,而这些人的数目,从云县医院的人群来推断,又是如此之多——几乎多到超出了张宗子的想象,和天河舟一样,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巨物。
“在外头,真的连一次医生都不看吗?完全只能自己忍着?”
其实就是看了医生或许也没有用,依旧只能自己忍耐痛苦,但一次医生也不看,那还是很不一样的,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至少去看了,还是做过努力,还是有希望——
郝太太闻言便笑了,她说,“唉,张少爷,要不怎么说苦命人呢?苦命人便是这般捱着呀,忍着呀,痛着呀,从落草到入土,有哪一天是完全逞心如意,安详不苦的呢?都忍惯了,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这回答对于张宗子来说,似乎是太残酷了一些,但他又想不出另外的解释——他看着坐在骨伤科前的一个窝脖儿,卖苦力的,北方人叫他们‘骆驼’,这窝脖儿大概是别处过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很苍老,歪着头坐在那里,不断地揉按着自己的肩膀,那里皮肉是额外隆起的,无疑是多年来劳作留下的痕迹。张宗子忽然意识到,这个窝脖儿,他落草的时候也不是天生就歪着头的——他一定也是吃了难以想象的苦楚,才成了现在的样子,留下了这样的体态。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难过了起来,甚至比这个只是有些不舒服的窝脖儿还要更痛楚,张宗子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老天爷为何对百姓们这么狠呢——
他心里油然愧疚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实际上在老家绍兴,在武林府,张宗子不知道多少次和这些苦哈哈擦肩而过,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的苦楚看在眼里,那时候他满心都是自己的文章、雅趣,他那些三四十两一盆的名贵兰花,二三百两一把的古琴——这一个多月的云县生活,似乎消解了他眼中的什么障碍,此刻当他真正地看到了这些人间的苦痛时,他反而又不能承受了,很希望快点祛除掉这些陌生的感触,却又难免总是时不时地琢磨。
“这——也可以治吗?”
放足科就在骨伤科附近,前头也坐了些在等待的女娘,张宗子跟着郝太太一起慢慢地走到放足科门口,在长凳上坐下,眼神还在那窝脖儿身上流连,他不禁就低声问郝太太,“这个——脖子——”
“啊,可以的。”
搭话的却是那窝脖儿,他的官话说得已很流利了,但还带了一点江右道的口音,“这都是以前拉纤留下来的老伤了——”
原来张宗子居然连他的职业都猜错了,这不是个窝脖儿,而是江右道过来的老纤夫了,他黑红的脸膛上洋溢着笑意,“以前每逢阴雨天,这一块脖子骨里就往外吹风似的,呼呼的疼,疼得睡不着觉呢!只能靠喝酒!来了这里以后,也是想着,好歹有俩闲钱了,试试看呗,便来挂了号,没想到这药钱还真不贵,吃了两个月,好得多了,现在大夫又教着做了一套导引操,如今已好得多了!”
看得出来,他因为病痛的缓解而相当的幸福,声音是十分洪亮的,周围的病号们也都纷纷地应和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倒是不花钱呢,能治就治,不能治也说明白了,便只能靠自己好,开药也没有什么用。”
“那导引操很效验!”
“这儿可是个好地方啊!”一个北方汉子也扯着嗓门说,“这里有药神!来了这,我膝盖也不疼了,腿也有劲了,连雀蒙眼都好了——”
张宗子惊讶地望着这群迫不及待地证明着自己得了药神垂青的病人们,他的心情一下又没有那么沉郁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就在此时,医生叫了郝太太的号,他便只能扶着郝太太走进诊室去,无法再进一步攀谈了。
放足科的诊室,和其余地方一样,都是玻璃窗户,两个看诊桌分别摆在两边,桌后还有白布帘遮着的病床,坐在桌后的医生都穿着粗白布衣服,这两个医生都是女娘,而且年纪不大,桌上摆着她们的名签,张宗子看了一眼,给郝太太看诊的医生叫董莲妹,她看起来决计不会超过二十岁,虽然绷着脸极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总是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青涩蓬勃之气。
“郝君书,四十六岁……坐吧。”她看了下张宗子,似乎以为他是郝太太的儿子,便没说什么,示意张宗子帮助郝太太坐上特制的高椅,“几岁缠足的?”
“五岁。”郝太太说,张宗子尴尬地半侧着身子,不去看隔壁那个看诊桌——那个桌子的女娘刚脱了鞋袜,现在正在穿袜子。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娘的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女娘裹的是瘦足,脚条子看起来又小又瘦,但并没有折骨,这是南方这里流行的缠法,穿鞋或许是显得俏丽,但脱了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孩子的脚长到了成人身上。而且张宗子这些时日其实看过许多劳动妇女的赤足——来赶海的妇女甚多,要下水自然是不穿鞋袜的咯。只是在医院里,仿佛从前的礼仪又回到了脑海中,特别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在逾越着什么禁忌:不在于裸足本身,而在于这种司空见惯地将缠过的足当做疾病来应对的态度,让张宗子感到错乱和不适。
两个病人都在和医生对话,“那你现在走路主要是什么问题?”
“走路是还可以,但是不能跑步……走久了脚底板疼。”
“扁平足,足弓塌陷,你今年多大?”
“十五。”
“那还可以,来我教你一套动作,你在家要天天做,这是恢复足弓的……”
“五岁缠足开始就是折骨缠吗?”
“不是,先缠小,十二岁折骨的,鸨母说太早折骨,人会痛死的,也容易发烧烧死。”
“现在还痛吗?”
“痛,几乎不能走路。”张宗子忽然想起,的确郝六哥去哪里都背着母亲,而刚才他没有想到去扶一把郝太太,郝太太便是走一段歇一段,速度非常的慢——他在家里习惯了很多女性长辈缓慢的移动速度,居然没有留意哪里不对。
又或者,那些姑姨姐妹们其实也不是出于涵养,而是出于疼痛才走得那样慢?
“看看你的脚。”
“可能会有点味道。”
“不要紧,那个谁,你去开下窗。”
张宗子怔了一下才明白董医生在叫他,他连忙去推窗,冬日咸腥气的海风一下就吹进了屋里,张宗子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他实在很好奇,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可以看、不该看、想看、不敢看,几种念头在他心底拉扯着,一时很难决出高下。
但很快,一股异样的味道蹿到了鼻尖,连站在风口的张宗子都无法忽视,那是一股犹如咸鱼的味道,但还要更臭,是张宗子迄今以来闻过最为腐臭的味道,偏偏又因为夹杂了花香味而格外古怪,令人一闻就生理性地喉咙反呕。
“你这个感染了呀,肉都烂得看到骨头了——这些年一直这样子吗?这么烂肯定不能走路了。”
“哎哟,这个真是。”
“也不是一直这样——”
董医生的语气依旧还很冷静,而另一个医生也站起来啧啧地感叹着,她们的态度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意象——甚至包括郝太太和那个瘦脚女娘,她们也仿佛是习以为常了一般,用轻松的态度谈论着这——这——
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问题,那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郝太太,和善而有见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常年忍受病痛的郝太太,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着她的脚——常年这样的腐烂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烂出了这样的尸臭味!而这仿佛是一件最常见的事!
这味道熏蒸着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似乎都染上了尸臭,扭曲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张宗子所见过的那些纤腰飞舞掌中轻的美人儿,所听过那些关于金莲绣鞋的放浪谈笑,都化成了翩翩起舞的烂肉,化为了变调的野兽咆哮,在他眼前耳边反复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视线中所望见的肢体似乎暂时没有激起什么反应——也或者是因为他早已浑浑噩噩,难以思想。张宗子失魂落魄,走出病室,开门关门时仿佛又问到了那味道,他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所看到的那红红白白黄黄,宛如猪蹄、锥体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脚——
他受不了了,张宗子捂着嘴冲出了医院,左右顾盼,几乎不顾形象,扑到医院外头的明渠河沟上,抖心搜肝一顿哇哇大吐,吐得反酸水了还是止不下来,一边打呃一边干呕,伸手擦嘴时,不觉又摸了一手眼泪,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哭了。
他怔怔望着污物中模糊的面孔,打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子——他又伤心又愤怒又不可置信地想,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挚爱的家乡产生了疏离,张宗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怎么能这样子,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么?难道就没有人伦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陋习——张宗子泪流满面地想,这一刻他甚至为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尽管他前来买活军,也是为了学到一些新东西,但从未有一刻,他感到了这旧日浮华的虚幻,闻到了它的尸臭,看到了它背后的血肉。
这算什么世道?嚼着肉、喝着血,无穷的疼痛,无尽的苦楚,永远的不便,每一步都踩在骨上,只为了什么?只为了成全淫词艳曲中那轻佻的玉笋尖尖、金莲点点?只为了夸耀着贞静雅洁的莲步纤纤,弱柳扶风?
这……这臭不可闻的世道!
这世道,实在不配为此世之道!
第163章 张宗子爆字数
“缠足实为此世之耻!更为所有佛门善信, 道家居士施主之耻,凡逼迫儿女缠足者皆入十八层地狱,缠脚婆三代均遭报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谢双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宗子是不是闯到放足科去看热闹了,这怎么和喝大了似的。”
她暂且先放下手头的稿件, 查看了下谢向上写的报告——像张宗子、毛荷花这些外来户的菁英又或是领袖,凡是买活军的情报部门认为他们有一定观察价值的, 都会定期收集一下他们最近的动向,谈谈天, 了解一下近况, 遇到了什么困难,思想上有什么变化……最后再形成报告,往上层层递送,这样才能让有决策权限的高层, 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方便地掌握到人事的详情。
“哦, 果然,陪朋友家的长辈去了放足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并且发誓要断绝从前所有不良的爱好,连盆景都不再喜爱,他觉得人之缠足和树成盆景一样,都是强行束缚, 失之天然, 极为残忍。又有盆栽兰花等等, 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断绝天然, 决定此后改弦易辙, 以天然为贵, 并且写了十几篇散文来记叙自己的感悟,又抄录了许多份各自寄给友朋。”
“除此以外,还写了五六篇文章向报纸投稿,均以缠足之害为主题,但切入点各自不同……”
谢双瑶翻了翻桌上的稿件堆,果然,这数篇都在其中,除了用十八层地狱进行直接威胁,以佛道两家的理论分析为何缠足触犯了佛道两家的律条,论证为何为子女缠足者,死后必入地狱的这篇之外,从标题来看,还有《缠足为儒门之害!!!》、《缠足坏华夏之基》、《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等四篇雄文,可谓是洋洋大观,从各角度仔细论证了缠足的坏处,也令谢双瑶叹为观止:这就是天生的笔杆子啊,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她自己憋一篇文章都要半天,张宗子这里一写就是五六篇,篇幅还都不短……牛批啊!六六六!编辑部那些秃头编辑估计得羡慕死了。
再看内容,均是围绕主题而写,《缠足为儒门之害》这篇相对来说距离白话文最远,其中有许多引经据典之处,引用典籍表示损毁肢体是残民之举,而儒门弟子既然以君子自命,却不去了解裹脚布下的真相,只一味沉迷于所谓三寸金莲的秀气妩媚,不能明了此陋习对女子身体的摧残,是不求甚解,不堪为君子。倘若了解了其中的危害,却不能将心比心,奔走呼号遏制陋习,是为不仁,不堪为君子,又有明知如此,但碍于世风,为女儿前程着想,忍痛裹足的,是为不勇,不堪为君子,而身居高位的朝廷诸公,却不知为占据天下人口一半的女子辟除陋习,是为无能,亦不堪为君子。
如此连篇累牍的呵斥,看了令人痛快莫名,更事先堵死了许多反驳的借口,张宗子的辩才可见一斑,谢双瑶看得也是津津有味,心想他这是不是把自己一家人都骂进去了——年轻人是好,好就好在这股锐气,只要这股锐气还在,便都还是如朝阳初升一般的年轻人。
再看《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文章就显示出了张宗子强大的学习能力,他入云县不过一个多月,已经完全学会了《买活周报》的文风,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显然也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
这篇文章指出了几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第一,缠足不论是什么缠法,都会让女子失去部分劳动力,第二,劳动力的下降会带来整体社会的劳动效率下降,让华夏大地的生产力和战斗力都弱于外夷,外夷女子上马能战,下马可以耕田,一样是一万人,其效率要远胜国朝。
总之,在张宗子的妙笔之下,甚至仿佛连建贼崛起都可以怨怪给缠足了,而且还很难去反驳——谢双瑶觉得朝廷的衮衮诸公至少是没有思路的,因为他们并不晓得,要驳斥这样的言论应该去收集女子缠足的比例,用数据来反驳数据。在她的观点中,能跳出‘我身边’这三个字,从数据层面上审视敏朝社会的人,在如今的朝廷官员里是不多的。
第三篇《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这篇是最有意思的,通篇倒是没有说理,而是从生理角度出发,仔细地说明了缠足对女子身体的影响,并且做了很仔细的分类——如今的女子缠足,流派有很多,最恶心也最摧残的折骨缠并不是主流,还是以伎家为多,这里有一个原因是技术还没有跟上,折骨缠很容易致使女童感染身亡。
但即便如此,普遍见到的‘穿小鞋’、‘缠瘦脚’等等,看似不怎么吃苦,也会对女子的发育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缠瘦脚会削弱足弓,造成足弓塌陷,也便是扁平足,如此一来女子走路、负重都更容易脚疼,虽然看似因此减少了行走,更加贞静,但对于女子的盆骨发育影响是不可逆的。凡是缠足女子都更容易难产,便是因此,女子缠足之后,盆骨狭小,产育时婴儿发育得较好一些,就很难通过产道,时常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即便是勉强生产出来,由于产道挤压剧烈,孩子也较为容易出现后遗症,又有强壮的婴儿都难产了,只有孱弱瘦小的婴儿能通过产道分娩,因此只有弱胎能成活,自小便更多病,如此一代比一代更弱,积累下去之后,百姓自然越来越矮小瘦弱,这哪里是美德呢?分明是残民之举啊!
一个为了写文找资料的作家是最疯狂的,谢双瑶看文章就知道,张宗子肯定找到徐子先、李我存二老那里去了,她最近打印了不少社科书籍给二老研究,除了和政治制度有关的那些,只能让徐子先自己研读之外,也不乏一些杂项论文,张宗子这篇文章中的一些结论,应该是从徐子先那里找了一些资料,又去放足科做了一定的调查得来,其中也有谈到他对放足女郎的访谈,提到了‘凡来咨询放足者,十成中倒有十成久走脚痛,更有所谓足弓塌陷者,还会引来其余体态的改变,令人烦恼莫名’。
和这各有所长的前三篇比,第四篇《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就显示出张宗子的文人本色了,他也是十分博闻强识,虽然在外头的书籍相当少见的云县,但还是凭借手头的文献和自己的回忆,考据了缠足这一陋习的滥觞,并纠正了和‘足纨’、‘绑脚’之间的区别,谈到不能以混淆这二者来进行狡辩——
【所谓绑脚,不分男女,是由来已久的,这是因为贫家要干活,要走远路,而草鞋粗糙、长靴过于板硬,足衣往往也不甚合脚,用布条缠起脚绑紧之后,不容易受伤,也不容易磨茧、起水泡的缘故……】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