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是实话,有些穿越文会把绑腿当做民国时期的发明反向普及给土著,这是有点尴尬的,打绑腿差不多算是传承了一两千年的百姓传统技能,吃力气饭的人很少有不打绑腿的——应该也不会有人以为绑腿就是真的从脚踝开始往上打吧?都是从脚开始一圈一圈的缠裹,要做活的人会缠裹住整个小腿,这有点像是后世的弹力绷带,会起到一个保护关节的作用,避免小腿肿胀,还有就是张宗子说的这些优点了,还有一点,要上山的人,护住小腿也不容易受伤,不怕虫蛇荆棘。
此外,还有一些不用下地做活的人家也一样绑脚,还因此发明了足纨的说法,这是穿在袜子里面的,主要是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所有的布料几乎都是梭织,没有弹性,袜子不跟脚不说,还要做一条接缝,这种袜子穿了比不穿还让人不舒服,而且倘若是白绫所做,洗不了几次就会折旧软塌,不堪再穿着。或者是出于保护袜子,减少洗涤次数的考虑,或者是出于穿着舒适的考虑,富家子弟有些也会穿着足纨。
这是后世完全消失了的一种产品,但在此时属于家用品,一般的棉布店大多都有裁衣留下的边角料制成的足纨出售。因此说男女都绑脚,这一点是不错的。但绑脚和缠足的区别,张宗子认为必须加以明晰,他提出将缠足改为‘残足’的说法,道明其中的危害,也限制一些地区不分男女,绑‘长脚’的喜好——此时也有一些地方,连男孩都愿意从小给他裹得较为瘦长,如同‘睡长头’一般,以为美观,张宗子认为这种影响自然的行为违背了天道,对健康也有不利影响,必须予以制止。
为什么说‘残足’是乱世之象呢?由于此时还没有考古学,基本没有开棺一说,张宗子便从诗词入手,进行考证,他认为将女子脚缠小的风俗,最早出现在北宋,在南宋才开始盛行,证据是南北宋的艳词中开始频繁提到金莲、娇小等词语,而唐的诗词则更多的是素足——既然缠足是以鞋小为美,而且绝大多数时候都要裹着足,防止变形,那么伎人便不再会频繁脱鞋了,而唐时的女子无此习俗,便不需要常年裹足,在饮宴场所,时而以素足为诱,进行身体的展示。
既然如此,那还用多说什么?唐的强盛,是敏朝全盛时期也难以比拟的,不说别的,就说西域都护府,到现在可都还没恢复呢。有宋一朝,唯有‘积弱’二字,其疆域之小,便对什么都以小为美残足的陋习,便是由于始终受到强大压力而诞生的畸形审丑,凡是奋发向上,有想恢复华夏全盛之心的君子,都应当尽力反对这个陋习,而果然南宋残足格外风行,也就亡于根本不知残足为何物的圆了。
算上最胡说八道的《鼓动缠足入十八层地狱》,这五篇文章都各有价值,也难怪编辑部很难取舍,每篇文章都有明确的受众取向,而且对此进行了适应。如鼓动缠足入地狱,根本不讲理,就是一味的报应威吓,明显是针对那些愚夫愚妇。而其余几篇,写给百姓看的,便是用语简单,尽量减少生僻字,五篇文章有三四种文风,表达了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亦是充分展现了张宗子的能力,让谢双瑶也不禁点头——的确是好笔杆子,她手下还没有文化素养更出色的人才!
文化素养重要不重要呢?说不重要可以说是很不重要,科学研究不需要文采,但对于人文来说又极为重要。谢双瑶从来不敢轻视人文,虽然她的确不是很擅长,但自报纸创办至今,每一期都由她来亲自审阅定稿,在她的规划中,即便之后放弃了对其余版面的审阅,将来买活军对报纸的第一、第二版仍要有终审权。
其实这么做,要消耗不少人力——谢双瑶当然是要到处移动的,买活周报因为要将就她的行程,只能提前一周定稿,并且要有专班来传递稿件。但谢双瑶仍认为这是值得的,报纸是无论如何重视都不为过的东西,便是因为其对人文思想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和民众对话最有效的渠道。在报纸刚刚诞生,大众报纸更是独一无二只有这一版的时候,报纸上的每个字都比黄金更贵重。
不必讳言,要驾驭这样一份报纸,十年教育是不够的,哪怕是全职读书都不够,更不说这十年里买活军的大部分民众都还要花一多半的时间去工作。谢双瑶认为她对治下百姓的教育还处在积累期——目前为止,真正发光发热的都是旧时代的人才,被谢双瑶即插即用了而已。真正由她完全培育起来的新一代,多是在事务性领域闪耀,在文理科学方面都还在积累期。
想下,一个六岁开始全职读书的孩子,学十年的话现在大概在读高一……能指望高一生去主办报纸吗?感觉这比高一生证了个什么数学定理还荒谬,至少至少要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又有文化积累,又有文学造诣,还有对社会的认知感悟沉淀——以买活周报的性质来说,还要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那才有做个合格编辑的资格。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眼下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履职都相当勉强,大多数时候只起到校对的作用。让他们每期都撰写出有深度的民生文章,是有些强求了,这些文章,文采是缺乏的,着眼点也看得出他们想选题时的挣扎,还不如百姓来信,虽然也没有文采,有时别字连篇需要润色,但至少能反映出民生中的一些焦点。比如徐地主反映的继承问题,就折射出了他们这个阶层的普遍思考,而且刊登之后想必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文采更好的选择不是没有,谢双瑶夹袋里的进士还是有几个的,但都不能让她太满意,这些进士身上的旧文化痕迹太重,而且也太年长了,他们没有买活军需要的锐气、冲劲。而那些有冲劲的少年人,虽然也有几个是被谢双瑶看好的,但却又因为太过年轻而积累不足,缺少捷才。
编辑人选的匮乏,使得这两个版面始终不够出彩,在民间影响力也不强,当稿件质量实在堪忧的时候,谢双瑶有时候还不得不抽出宝贵的时间,自己化名写点文章上去。她现在有很多时间都花在给《买活周报》供稿上,第一版、第二版文章要她来定框架,第三版也要她来选点,甚至连笑话和话本也要她来想选材,别的不说话本是真的很难选!适合报纸连载的果然还是飞雪连天射白鹿那几本……
张宗子,谢双瑶咀嚼着这个名字,她有一种HR终于招到人的喜悦,终于,在工作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人才——积累厚,自幼饱读诗书;创作快,倚马千言,几天时间就能肝五篇檄文,还都写得很好;觉悟高,来了一个多月,转变是明显的,心地是善良的,还能拨开现象看本质;胆子大,只要血气涌上来,自家人也照骂不误,儒门?儒门是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张宗子不敢骂的?
谢双瑶当然是知道张宗子的,她还存着《夜航船》呢,并且很恶趣味地想过,如果给张宗子看了《夜航船》会如何……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便给什么人特殊待遇,一个人获取什么样的待遇,只能由他的贡献和潜力决定,既然张宗子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本事,展现出培养的价值,谢双瑶当然也不会刻意矫情,去冷遇、薄待,美其名曰历练,其实就是职场Pua,该给的待遇还是要给,即便谢向上还汇报了张宗子的孝顺倾向,也不能因此钓鱼嘛……
“小吴,小吴。”她翻了下日程表,拉长了声音叫。
小吴停下奋笔疾书,探头进来,满脸的晦气,抢在谢双瑶之前说,“你又想要见谁的话就只能安排在晚上了——接下来七天行程都满的,还有,审稿快一点,你半小时后还有个会。”
“……好吧。”创业狗谢双瑶只好再度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那就今晚吧,顺便请徐先生、李先生和那个谁,那个谁……”
她敲着太阳穴想了半天,“那个沈什么来着?”
“沈曼君吗?那个去年秋天四县统考第一的沈曼君?”
“对,就是那个沈曼君,她放足后恢复得怎么样了?要还能走路,就让她也来一起上课!”
第164章 沈曼君被抓壮丁
“沈曼君, 下班以后不忙走,六姐要见你!”
云县第一学校,教师办公室一角, 一名秀气的长发少妇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起身问道, “劳驾请问,是要见我沈曼君吗?”
“是呀!”
来传讯的是个身形瘦削, 腿也生得很长的短发丫头,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在脑袋周围支愣着, 只绑了根红头带固定, 笑嘻嘻地说,“你们下午四点下班对吧?到时候我会来办公室找你的,等着我哟——别担心,不止你一个人, 好些人都要去呢!”
“啊……”沈曼君犹豫地还想打听些细节, 但那少女已是转身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她们这些专门传口信的小孩子,不论男女倒是都跑得很快。也不顾自己的几句话,已经让沈曼君成为了办公室的焦点,已是有几名同事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了,就等着她一点表示,便要上前搭话, 打探一下沈曼君究竟是为什么能得了谢六姐的青眼, 居然甚至越过了自己的丈夫, 能被直接叫去, 觐见传说中天妃转世的无生老母娘娘谢六姐的凤驾。
说实话, 这一点沈曼君也是不甚了了, 她甚至因此感到了一丝恐慌——她究竟做了什么,能招惹到六姐菩萨的注意?这样一来,他们一家还能顺利赎身买活吗?该不会,该不会孩子的病治好了,但阖家却都走不了了吧……也不知道王家那边,能不能给出个主意……
但招引她和丈夫、儿子来到此地的世交王家,如今举家几乎都定居在临城县,沈曼君在本地并没有太知心的朋友,她更是完全想不到六姐召见她是要做什么,这份疑虑让她一整个下午的课都上得十分的不安稳。下课之后,也无心批改学生交上来的作业,而是在办公室门口不安地徘徊着,远远地刚一见到丈夫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和他细声交代了来龙去脉。
“啊?六姐召见?”和沈曼君不同,她的丈夫吴先生却是喜比惊多,“当真?说不准是为了表彰你的成绩呢!这可是大喜事!若是能将你往上提一提,也做个吏目,说不准咱们还能在此处置办个房产,也预留将来的一个退步。”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若不是在外头,沈曼君几乎就要掐吴先生一下了,“只会说这些疯话……”
“这哪里是疯话了?我是真想着将彬儿、善儿也都接来住上两年——这不是咱们如今这院子实在是有些狭窄了吗,便是请家里设法,恐怕也出不起两年的租金。咱们的报酬,每月都要还一半欠款,确实也是有些局促了。”
沈曼君和她的丈夫吴先生,之所以在买活军治下逗留工作,其实也算是机缘巧合。他们二人有个孩子,养到五岁上便得了痰症,吴江本地的大夫说可能是肺痨,这是绝症——一家人正伤心的时候,沈曼君的姐夫便说起,他最近收到了当年在京城结识的一个朋友,叫王凌的人写来的信件,说起了他家有个小女,也是得了肺痨,后来到了买活军治下,因为得了药老童子谢六姐的恩泽,因此治好了病的奇谈。
买活军会治病,这一点已是天下知名,他们发明的牛痘,如今卖到二三百文一剂的都有,吴江人都争相购买,这一点吴家也是知道的,有了这一层保障,大家就很容易相信买活军会治肺痨。这么一来,吴家顿时便兴起了到买活军这里来碰碰运气的念头,便请了姐夫给王老爷写信探口风,而没想到王老爷回信得很快,而且人也很热心,不但介绍了买活军治病的规矩,而且也介绍了去买活军那里的门路——
买活军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给治病的,尤其是肺痨这样的病,要用‘仙药’来治,仙药数量稀少,现在还没有仿制成功,因此必须是病人的家属达到了一定的质素,才能给治,这标准倒也简单,要么有钱,要么有人。有钱能搞来买活军稀缺的货物,比如当时的牛,现在的阴干船木,有人的话,病人家属至少要有举人功名,最好还有知书达礼的女性家属,能够愿意接受两人都给买活军做活还钱,这样买活军也给出面治,不过,人一旦到了买活军那里,不管最后治好没治好,有没有动用仙药,都要付诊金。
举人功名,这个是不缺的,沈曼君本家沈家,是吴江学派的创派宗师,家中文采风流,叔伯兄弟十数人,都是吴江一带闻名遐迩的文学大家,其中进士及第者也有五六人,余者均有举人功名,如此人家,教养出的自然也是知书达礼、能吟会诵,可以诗词唱和的才女,沈曼君和姐姐沈宛君都有诗词传世,她下嫁的丈夫吴氏也是举人。
如此门楣,在全国都足以自傲,王老爷一提,买活军那里就痛快的同意了,而且事先开好了价钱——若是肺痨,一个月要三两药钱,但只收筹子,而且只从夫妇二人的工钱中扣取,王老爷还举了自己的例子,他们夫妻现在一个月加在一起也有六千文,一个月的一半开支就可以偿付药费,肺痨的‘疗程’是半年,也就是说,若是一切顺利,半年后吴沈夫妇便可以打道回府了。
当然,能赚多少钱,这也是要看本事的,王老爷也在信里介绍了下普遍的收入情况,不过买活军并不在乎一个月能还多少,哪怕一个月只还一百文,那也是还了,因此夫妇二人的顾虑便也削弱了许多,由于爱子心切,虽然这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但彼此商议了一番之后,还是勇敢地带着孩子,乘船从吴江出发,经过十数日的航行,到了武林。
吴江是江南道的腹心之地,正所谓上有天堂,下有吴(吴江)林(武林),吴江的日子,一向还是很好过的,自忖不差给武林太多。但沈曼君听夫君说起,这一次到武林来,便很能感觉到武林的繁华,远胜从前,而且民风也和江南道有很大的不同——江南道对买活军,虽然也久闻大名,但究竟交集甚少,未曾看到什么影踪,
但到了武林这里,一切全都乱套了,这里大街上公然地便走着青头贼,百姓们都谈论着买活军的俵物,还有在钱江边上的私码头……甚至还有许多女娘,自己剪短了头发,穿上了棉袄棉裤,完全便是青贼的模样,在街边大声响亮地说着武林土话,俨然是以此为一种习惯了,这些种种,都让沈曼君夫妇相当的不习惯,仿佛竟到了另一处天地一般。
“朝廷?哪里还怕什么朝廷?”
在他们落脚的客栈中,伙计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着,“买活军便是我们的半个朝廷——老爷、太太,连我们之江镇守太监都和他们做牛羊的生意,您要买那些买活军的俵物,哪个不知道走镇守太监的门路,拿到的货最是正宗?您看,山塘街上这家,那家,哪个不是吹嘘着自己是太监府里趸出来的青货?青货都不管,还管得着人剃青头吗?”
这样的话,便让吴江的来客们有些战栗了,沈曼君当时就有些退却,还是她丈夫胆大些,‘来都来了!’
这句话是有魔力的,一家人便按着王老爷信上的指引,找到了码头旁不远的‘买活军办事处’,道明了来意,也拿出了信件,买活军的兵士也没说什么,便给她们发了‘证明’——这不就是路引吗?只是换了说法而已,沈曼君在盖头背后仔细地观察着那胖大的兵士,见他也能飞快地写字,心中的异样感也越来越强,她们即将要去往一个全新的所在,她越来越明显地意识到了这点,那是个连兵士都识字的地方。
从武林去买活军那里,路子是很多的,走海路从云县上岸,走河路则是衢县这里登岸,总归不太会有人走陆路。河路本来是最稳妥的,但此时由于贸易太活跃,婺江经常堵船。武林这一批去买活军治下的百姓都走海路,还好沈曼君几人自幼在水乡长大,并不晕船,也就省去了包船与否的犹豫——若是走河路,也可以乘买活军自己包的河船,收费并不贵,但起居条件很差,是要吃苦的,自己包船又太贵了。
沈曼君去世不久的父亲虽然是布政使级别的高官,但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女儿都是真正以文字做嫁,并没有什么私蓄,而父亲择选的夫家也多是耕读为业,虽文名极盛,但日用简朴局促,吴家也并没有很多钱,包船对他们是奢侈的开销,其实去金陵请名医也是承受不起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决定到买活军治下来治病。
既然是海船,一来大一些,二来也没有包海船的手笔,根本就包不起,反而就不犹豫了,走海船二十多天到了云县,一路上倒是安稳。登岸之后,便设法去联络处问了王凌老爷现下落脚的地方,恰好对方有个兄长在云县海关任职,当下便由他出面,穿针引线,并慷慨解囊暂借了一笔银子,帮助行囊不丰的一家三口安顿了下来。
光是从吴江到武林这一路上的使费,对夫妇二人来说便不是小钱,刚落脚不久,又欠了这么一笔银子,接下来还要花药费,沈曼君的心理压力是可以想见的,他们二人赚钱的心思都很迫切,同时又要适应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新生活——有太多的现象,让诗礼之家的二人看不惯了,首先第一个就是满街的短发,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公共澡堂:沈曼君到现在都坚持每日自己抹身,一个是为了省钱,还有一个就是她实在不习惯去看那么一池子白花花的身体。
除此以外,这里和外界不同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简直可以说是目无王法、颠倒纲常。分家、离婚、遗产继承、薄待老人……即便是用最公允的目光来看待,这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中,买活军也只取了信、廉而已,其余一切,在这里是通通没有的,不孝不悌,不忠不礼,不知义,亦不知耻。这里的教材甚至还公然教人计算信期,由此避孕,并且还说出了几番大道理来,哪怕是心学盛行的那些年,也没有这么乱来的,而买活军这里的百姓竟也恬然受之,丝毫都不以为意。
但,没有办法,来都来了……重要的是连回去的路费都很难凑,这还欠了债,只能把一切不服都憋在心里,见机行事,尽早治病还债,赎身之后回吴江去是正经。沈曼君夫妇挣钱的心思因此便格外迫切,他们研读了报纸之后,很快便下了结论——这里高收入的岗位很多都需要政审分,此外还要很高的文化考试分,而且,虽然有些职位政审分有单独的门槛线,但不知道是否买活军的疏忽,还有一些岗位并没有标注,也就是说,如果能把文化考试考到满分的话,政审分即便是零分,也是可以被录用的。
读书吧,这是他们擅长的。沈吴夫妇一开始半个月并未去找工作,专心上学准备考试,扫盲班他们两人三门都是一百分。就这样顺利考进了初级班,一日至少可以拿25文钱,随后吴老爷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文书的工作,他字写得又好又快,制表手脚也很利落,被大海商包去抄录商品价格制表,海商阔绰,一天开四十文,这里一个月就是一千二百文了。
沈曼君这里,她雅不欲抛头露面,但无奈买活军这里便没有不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除非在自家后院开托儿所——但一来没有地方,二来这样等于完全放弃入学,为了提升收入,无奈之下,只能去报考教师,刚从扫盲班毕业没多久,便被聘回去做老师:买活军倒也不在乎她一直不肯剪去长发,只要考过了便予以录用,而且因为沈曼君裹脚了,又是已婚女子,倒也可以不被派去乡下轮转,或是异地任教,虽然少了出差补贴,但也在云县学校里安安稳稳地教起了书。
如此日日登台,数月过去,似乎也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日子,眼看着儿子日日转好,心里总还算是有些宽慰——让沈曼君开心而又不开心的一点是,儿子经诊断根本不是肺痨,只是一种叫支气管感染的病而已,都无须特别吃药,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就行了……而买活军做这个诊断还收了六两银子,因为只能用工资抵扣,他们夫妇至少要做一年的工才能还完债赎身回去。
这期间,沈曼君夫妇也逐渐有了一些改变,譬如吴先生现在对贸易大厅相当的热衷,认定其中有不亚于科举的高深学问,更对商贾改观,又忽然对海运极感兴趣。他们一家也曾带着孩子看仙画,前阵子又去海边看大船……
作为自认的看客,对这些神迹不是不赞叹,但总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读书人自有定力在,但也有些东西能突破心防,和吴先生不同,沈曼君是陪儿子去了几次医院之后,对放足科发生兴趣,逐渐从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些放足的案例——
此时民间裹足的人几乎百中无一,裹足的基本都是富户、读书人家的子女,而且像沈家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允许女儿残害肢体,去裹什么折骨缠的,那多是伎女才裹的。但即便如此,缠足也还是有一些影响,沈曼君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她不能久走,也不能抱孩子站太久,否则足心疼痛的毛病,叫做‘足弓塌陷’,是她这种裹长脚很常见的后遗症。
在买活军这里住得久了,百姓们似乎都渐渐会有一些改变,至少是变得更加务实。沈曼君在吴家也要做家务,当然更要哄孩子,这个毛病对她是很大的困扰,因此她便萌生了想要放足的念头。吴先生也欣然同意,他对这种东西本没有特别的执着,不过为难点还是在于诊金,他们在这里因为工资减半,还要交房租,存钱还给王家,手头实在是很紧张的。
钱,想要钱,这大概是沈曼君一生人以来最想要赚钱的一段时间,而读书人赚钱的途径是什么?自然,第一个会被想到的……无疑就只有考试了,扫盲班考第一是没有筹子奖的,只有一些文具,但在全县统考甚至是几县统考中,若取得第一,会有不菲的奖金,一般能有五两到十两之多。沈曼君便是抱着这样的渴望参加了考试,并且考到了十县第一名,得到了十两的奖金,她们立刻就还上了王家的欠债——读书人真不喜欢欠钱,并且狠心给儿子买了一个炸鸡腿吃,随后又去医院咨询了放足的事情。
像沈曼君这样的情况,不需要抓药,也不需要做手术,但要穿特制的矫正鞋,放足后要做一些康复训练,年纪轻一些可以恢复得很好——沈曼君还不到三十岁,在买活军这里居然算是年纪轻的,所以她这一阵子的确感到走路得劲了不少,也不再疼痛了。
这是个很可喜的变化,他们现在的欠债,就只有孩子的医药费了,也只剩下一两不到,再一个月就能还清,这时候何时归乡,沈曼君也不知道,因为还要攒路费,但她的确已经很思念故乡的亲人们了,虽然……云县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沈曼君还是能感到,这里不是她的地方,她要比丈夫更强烈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可就在现在,事情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六姐漏夜召见,为的是什么事呢?沈曼君完全想不出来,她也因此陷入了紧张和焦虑之中,丈夫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体贴地陪伴着她,直到那个传信兵再次前来,把她带到了校门口,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徐先生、李先生和张家少爷——并且迅速地攀上了人脉,不止沈曼君,就连吴老爷都放松了许多,虽然徐家人非常的低调,但大家都知道徐先生在六姐跟前很有面子,买活军特意去将他们抢掠过来,是为了修一部新历法,吴老爷抓紧一切机会好奇地打探着传闻的真假。
“或许也不是编造的呢。”徐先生的回应是很积极的,他让吴老爷放心,他一定照应吴太太,而出于对父亲故友的信任,沈曼君终于放心得多了——徐先生还责怪他们怎么不上门走动呢,看来徐家人在买活军这里的确很有地位。
“平日里忙于生计,也是面嫩,便失礼了,还请世伯宽宥。”徐先生在朝的时候,与父亲曾在奏章上互相声援,这在此时是很紧密的关系,沈曼君听说徐家人在此,没有上门拜望的确是要请罪的。
这般相认下来,她终于有心情探问了——自己和另外几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家族都有一定的文名,绍兴张家,他们也是听说过的,难道谢六姐召见他们,是终于想要大兴教化,甚至是重开科举,网罗江南读书人的心了吗?
“恐怕不是。”
没想到徐先生等人很快便苦笑着答道,“以我们的猜测,此事或许和报纸有关——不过,六姐为何召见沈太太你,老朽等也都是一片茫然了。”
报纸?沈曼君更迷惑了,这东西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总不成——
她几乎要失笑了起来:总不成谢六姐强要她入去当那个劳什子编辑吧!
第165章 宵衣旰食(上)
前前后后, 算下来沈曼君已在买活军治下住了有四五个月了,她逐渐地习惯了和陌生外男共事——不论是走上讲台当老师,还是在办公室的另一角坐着许多男同事, 甚至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也不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这种种的改变,若放在吴江那都是不可思议的。
沈曼君自己也有个抗拒-接受-习惯的过程,一开始极不自在, 只是形格势禁, 抱着豁出去的心理勉强忍受,到现在反而觉得,倘若是在买活军治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外头的顾虑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倘若有男人敢对老师或同事展示出‘非分暗示’,那买活军就会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大多数能来云县这里上课的学生,都是为了谋生,真正的地痞流氓刺头儿,才刚刚伸出一点爪牙犄角,便在一轮又一轮的扫荡中被送到彬山去了, 光是沈曼君住在云县的几个月里,就见证了两次扫荡,甚至其中一次还将几个和地痞流氓勾结过的更士也送到了彬山。
凡是港口, 必定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 治安也要比别处败坏,像云县这样,如此繁荣而治安如此太平清明的城市, 是沈曼君和丈夫生平仅见。就这一点来说, 在云县居住得也还是满舒服的, 不过,沈曼君今天还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传信使者也是女娘,而且从学校到县衙的一路上都有女娘走动,大家依旧是谈笑无忌的样子,她将更为畏惧——她还保留了夜黑不出门的习惯,这是第一次晚上和几个男子走在一起,而且稍后还要坐在一起开会。
云县的县衙也是新修的,如今的云县和从前的小城几乎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原本云县的老城,最繁华的不过是两条街而已,里外数百户人家,现在的云县光是常驻人口就有二三万,还有频繁造访的客商、外地来讨生活的流民……买活军只留下了临海一面的城墙,其余的老城墙全都拆掉了,往外建了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水泥院落,新县衙就坐落于其中。沈曼君一行人从学校过去,一路上都很繁华,时不时还能听到客舍饭肆中传出的哄笑声:这些小饭店,价格并不贵,味道又好,很多来云县做工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考虑将来,便可以时常在馆子里欢笑聚餐,虽然喝不起酒,但能将滋味丰富的菜肴尽量吃饱,对于他们就是极大的快乐了。
“原本还觉得买活军扒城墙有些过于自信短视,”这个张家少爷是很爱说话的,一路上都回荡着他清脆的声音,“若是有敌人来犯,云县岂不是无险可守了?但如今见了那天河大舟,才知道是小子狭隘了,有此大舟在,又何用城墙呢?压根便是无法比拟的,城墙恐怕连大舟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呢。”
“确然比不上,”徐世伯似乎也颇为宠爱他,好脾气地笑道,“云县城墙高十米,而那大舟的高度,经我们测量,光是水面上便有三十米,在岸边看来还不显眼,近处一看,直是庞然大物,的确动人心魄。”
原来如此么?沈曼君的耳朵也不觉竖了起来,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倘若事先知道,便是节衣缩食也要包一艘小舢板,让小儿开了这个眼界,不过,那几日舢舨的确是贵,几乎都被大海商包了去,他们也是少了几分见识,便没有舍得做太昂贵的花销。
“若是能登上甲板看一看就好了……”张家少爷稚气未脱地嘟囔着,很快又雀跃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沈曼君从他的话头里大概听出,张家少爷最近写了许多文章,大概是其中一篇投合了买活军的胃口,因此便被叫去开会。他这是想着自己将要飞黄腾达了,是以格外的恣意欢欣么?
到底是之江佬,不知该如何去教晓家中的子弟……大约是被张家少爷这样无忧无虑地牵连到自己给触怒了,沈曼君的评价有几分刻薄,但很快又在心中暗斥自己小人,调整心态,使其重归平和——到底这也不能怪张家少爷,他也是被绑票来的,只是随遇而安,何时都能自得其乐而已。
谢六姐作为义军首领、在世天人,她简直是处处都和世间人大有不同,沈曼君对于买活军的观点,十层里九层半都是不赞成的,还有一些则让她混乱、好奇又迷惑,比如不定期刊发的《吏目参考》,不论是谢六姐自己的手笔,还是吏目们的投稿,都满溢着虎狼之言,但她的举动也不是没有好处,沈曼君承认买活军这里,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别处要好,而且谢六姐一点也不嗜好享受,或者说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平常的享受,在她心里,什么章台歌舞、长信风流,都不如水泥屋和新式蜡烛,所以谢六姐从来不曾给自己兴建什么宫殿,她到云县来的时候就住在官衙里,而且院子也的确不大。
“几位请用茶。”
他们到的时候,谢六姐还在另一间会议室里开会,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头的景象——新式蜡烛不要钱一样地点着,围着长桌坐了很多买活军的吏目,男女都有,谢六姐站在一块黑板面前,指着黑板上的字眼正说着什么,其余的吏目们都满脸的严肃,还有人高举了手,似乎示意自己想要发表意见。
“但是这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估算出足够的容错量……”
他们经过的时候,谈话声从门板底下流泄了出来,前来迎接的小书办说,“六姐还在开会——安排工业生产,稍后开完了就会过来。”
谢六姐使用的秘书人数应该是很多的,来回的书办脸上都有疲色,他们下班的时间似乎较晚,还有一些人要留下来加班,比如这个秘书,他把人带进会议室里,又取来几份文件,一一发到众人手中,沈曼君翻阅了一下,似乎是张家少爷撰写的一系列关于缠足的文章,看来稍后的会是以这个为主题,她便立刻翻看了起来,并不禁入了迷。——沈曼君之前从未接触过折骨缠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缠足法,毫无疑问,买活军这里虽然缺乏传统文献,充斥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低俗话本,但云县这里的信息要比吴江老家丰富得太多了。
看着看着,许多问题便不禁浮现了出来,若这文章是徐世伯撰写,沈曼君说不得就要问一问了,但偏偏这是张家少爷写的,她便只能听着旁人的感想,自己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哦?原来缠长足也会使得女子受害吗?”李我存先生也看得津津有味,“扁平足,何谓扁平足?《赤脚医生手册》上似乎没有这个疾病呢。”
“这是生物课上有提过的。”张宗子倒很在行了,顺口回答道,“人的脚正常是有足弓的,传统上以高足弓为不美,觉得扁平足憨态可爱,犹如幼儿,穿鞋也好看。但实际上足弓是承重用的,若是扁平足,无以承重,走久了大拇指会外翻,足心也会疼痛,其实也是做不了重活的。”
“原来如此!”李我存先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宗子,你做这篇文章是用了心思在里头的,只是有些话骂得也太狠了。”
张家少爷摸了摸头,有些讪讪然地说,“非如此,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怨气,这世上怎能有人知晓了缠足的真相后,还给女儿缠足的?还有做那折骨缠的,真是不积阴功!虎毒不食子,畜牲都不这样狠心!”
说到这里,他脸上犹存愤愤,沈曼君看了他几眼,心中对张家少爷倒是颇为改观,不过又觉得他失于苛刻了,折骨缠且不说,这扁平足一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若是不知,为了美观缠长,似乎也不能说存了多少的坏心。
这几人在这里轻声议论,沈曼君不便参与,只能保持沉默,她也察觉到徐先生等人的尴尬——正因为沈曼君是旧式的女娘,便使得他们的礼仪也举棋不定,倘若是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那么男女对谈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买活军没有这么复杂的礼仪,说不准现在众人便已经高谈阔论了起来。而倘若按照旧式的礼仪,那么沈曼君压根就不能出现在这里,她在夜里和这几个外男独处本身就是极其严重的逾矩。
尴尬,这是沈曼君在云县感受到最主要的情绪,这尴尬时深时浅,但从来没有彻底消散。她知道归根结底,在于她既不能坚决地抵抗买活军,又不能全盘地接受——她总是要回去的,如果在这里完全地接受了买活军的方式,回去之后该如何自处?
而要说坚决抵抗,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是自己情愿到这里来的,也是自己努力考了第一名,分明还在往上爬呢,只是暂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在此时若是显示出了抵抗来,那岂不是会被讥笑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这种尴尬,浸透了沈曼君这段时间的生活,她像是被买活军用仙药钓起的鱼儿,不上不下地扑腾着,甩出尴尬的水星,让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尴尬了起来。众人谈论了一会,买活周报的编辑来了,这几个编辑年纪都很轻,也是有男有女——第二个女性的出现稍微缓解了沈曼君的尴尬,她不时和女编辑谈几句,但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始终还有一口气,一直梗在那里,让她比平常更难挺起胸膛来了。
外头传来一阵嘈杂,是隔壁散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散到了院子里,几个疲倦的秘书甩着手走了出来,而谢六姐还端坐在长桌后闭目休息,几个人也都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透过两重玻璃窗望着谢六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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