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沈曼君在过年看仙画的时候,确然见过谢六姐一面,这个女贼酋鼓动人心的本领极强,活死人对她如痴如醉、奉若天神,就连沈曼君夫妇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在当时的强光之下,只觉得她龙行虎步,大有天人之资,至少也是个乱世天魔星。但这一次在县衙里见到开会的谢六姐,又见到了会毕小憩的她,感觉又不同了。
谢六姐的姿色——反而不是她留意的重点,沈曼君也不知道自己在观察什么,只觉得这些事情太过实在,反而比神乎其技的那些仙器更为令人惊奇:一个仙人,大洒神通,对神州大地造成这样的改变,这好像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是仙人。也不必去猜想她是如何办到的,百姓为何会拥护?仙法,为何能拥有这么多神乎其神的东西,还有那艘大船?仙法。
但此刻,当她看到谢六姐拧着眉心小憩的时候,这种对仙法的幻想已经悄然崩塌了,一种新的,沈曼君不太喜欢的认识逐渐浮现,买活军……买活军也是靠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靠着军主的勤政创造下自己的统治,虽然仙器是离奇的,但统治却似乎确然是实在的。
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清楚,但沈曼君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她强行挪开眼神,看了看其余的会议成员——几个编辑对谢六姐似乎已经看得够了,正一脸‘死到临头’的模样在翻阅文章,同时交头接耳地写着什么。徐先生和李先生则是一种颇有趣的样子,像是没想到谢六姐也会疲累。那个小秘书不失时机地低声说起,“天没亮,四点多就起来了,到现在没怎么歇过……”
这会都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确实说得上是宵衣旰食,一旁张家少爷望着谢六姐的眼神便更崇敬了,他完全呈现出一副忠实拥护的态度,这让沈曼君心里都不禁犯嘀咕:这要不是被六姐的仙法迷惑了,都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谢六姐也没休息太久,很快又跳了起来——开始做一些怪异的运动,隔着玻璃也能看到,她仿佛吐气开声了下,随后便开始活动肩颈,又躬身上下蹲起,明显这是一套健身的拳脚,只是相当怪异,并不怎么雅观。
“深蹲,这就是深蹲吧?”张家少爷更兴奋了,“锻炼腿力么?!放足科有些小娘子也要做这个,我看他们教的,说是提高腿力便有助于分担足弓压力。”
“是了,腿有力了,重量便不会完全压在足弓上。”李我存先生现在俨然是养生大家了,捻着短须说道,“不过这要佐以充分的蛋白质摄入,否则不能蕴养肌肉,反而会消耗元气呢。”
这是沈曼君真正感兴趣的内容——凡是读书人就没有不喜欢养生的,她的面孔不禁转了过去,今晚第一次强烈地想要搭腔,不过众人都习惯了她不说话,反而并不留意,而谢六姐此时也短练完了,又抖擞起精神,龙行虎步地走到了这个会议室来。
“久等了。”她言简意赅地说,众人都站起身向她问好,但买活军这里竟不让人行跪拜礼——大家又很快坐了下来,小秘书倒了茶,并把悬挂着的黑板翻面,同时坐到下首处做了开始记录的姿态。“张少爷、沈娘子,闻名已久,初次见面——不要多说话,秘书字写多了要恨你们的。”
刚好出口的逊谢‘怎敢当一声少爷’/‘六姐过誉’,便被卡在了喉咙里,沈曼君讪讪一笑,便只是起身盈盈一福,而张家少爷捂着嘴,似乎要提醒自己不能上来就得罪了谢六姐身边的要人。
“先说一下今晚的议程,今晚要针对报纸的新编辑做一个简短的培训,对于报纸未来的定位和发展方向进行探讨,在这个阶段,报纸的两名顾问旁听。这是第一个议程,第二个议程大家都可以参与进来,便是如何断绝缠足传统,以及补救已缠足的女子,要拿出一个系统的办法来。”
谢六姐开会,还真如传说那样,言必有中,而且很少云山雾罩地说一些空话,她的语速很快,而且会用手势来弥补说明,比如她说报纸的新编辑时,便指向张家少爷,而两个顾问则是徐先生、李先生,沈曼君在这里一直是没有角色的,是以谢六姐说完之后,又特意地对沈曼君说,“沈娘子在这里,承担一个典型受众的角色,也算是市场调研吧,你缠过足,又放了脚,而且是名门世族出身,最是裹足高发的阶层,今日找你来是随时有些问题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了,不用担心中听不中听,不过,问题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冒犯,也请你先包涵。”
……是够客气的了!
以谢六姐的身份,便是要对沈曼君揉圆搓扁,她也没什么办法,只要不让她来当编辑,那就已经是叨天之幸了,即便她根本不想和外人谈论自己的缠足,但毕竟在云县这里住了半年,也不至于现在就起身一头碰死,闻言只能竭力镇定,点头道,“些许微薄见识,只怕要让六姐见笑了。”——她倒不在乎得罪秘书,得罪光了才好呢,下次再别叫她来开会了,吓人。
谢六姐点了点头,便不再注意她,而是对张家少爷说道,“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写得很好也很快,不过五篇,版面是放不下的,甚至或许连一篇都放不下,张少爷你先说几句,你觉得如果只能放一篇的话,你会放哪一篇,最后,这几篇文我到底会不会放上去,会的话,我会放哪几篇?”
这个问题考教的味道很重,看来张少爷能不能当上编辑,就要看他是怎么回答的了。连沈曼君都不由为他掬了一把汗,她看得出来张少爷是很想要当编辑的。但张少爷自己倒是不紧张,他先忍不住就发出了一阵笑声,“怎么可能不发!是我的文章还不够好吗——”
但很快,谢六姐的表情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文章还是有不发的可能的,这下就连徐、李二先生都有些诧异了,而张少爷也愕然了起来,“居然还不发?!”
这似乎是激起了他的脾气,他也不顾谢六姐的身份,便颇有些质问味道的大声说,“这怎么能不发呢!既然是知道了缠足的真相——还有些良心的人怎么能不禁,怎么能不发?!”
说着,便将文章拍到了桌上,“那,还请六姐开示,这有什么不发的道理!”
第166章 宵衣旰食(中)
“张少爷, 我且先问你,你觉得报纸是什么东西。”
“报纸……报纸不就是刊载信息之物么?”
谢六姐顿时就微笑了起来,她这时候反而显得很有耐心, 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那是谁来决定了报纸刊载了什么信息呢?张少爷,你既然想进周报做编辑,就要对于报纸的本质有个认识——《买活周报》,实际上是办报人, 也就是我谢双瑶, 以此来和我的百姓交流的一种工具,它上头刊载的内容,便是我要对百姓们说的话,是我想让他们了解的事情。”
“报纸上说农事,是因为我要百姓们注意种田,产出更多的粮食。报纸上的招聘、销售广告,是我想让百姓们做生意、找工作更加方便。报纸上刊登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明确的主讲人,一群明确的听众。那么我且问你, 《买活周报》上倘若刊登了反对缠足的文章,听众是谁呢?”
买活军这里是不存在这样的听众的,因为买活军不允许给子女缠足——而且他们的统治深入到了每个村子里, 想要瞒着买活军给女儿缠足是很不容易的。再说, 大家也都能明白,这年头缠足也不便宜,想要让女人健康地活过缠足这一关, 首先要请得起缠足的婆子, 其次还要能买得起裹脚布, 一般村里人压根不会动这个念头,而城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养个裹脚期间做不了什么活的女儿。
本来会缠足的人就很少,买活军来了以后,这些人还全部都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必须把女儿送出去做活——既然要做活,那就要长时间的走动,缠足这个习俗在买活军治下便迅速的消失了。如果《买活周报》的读者仅限于活死人的话,这篇文章就算写得再好都没有意义——这就和发表文章痛斥皇帝炼丹一样,这事情是有的,但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说来做什么呢?
别说张少爷、沈曼君,连徐、李二先生都有些被绕进去了,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还是徐先生先开口,他道,“这篇文章虽然刊载在买活周报上,但却是给买活军以外的百姓看的,其好处也很显然——买活军现在很需要一些知书达礼的女眷来做事,而阻碍这些女眷出面做事,最大的障碍便在于缠足,是以现在刊发文章,省下的是日后放足科的工作。”
谢六姐便笑了起来,很欣赏地给徐先生鼓鼓掌,“是了,徐先生说得对,这便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所以刊登这篇文章依旧是存在听众的。张少爷,这边是选题很重要的一步,你要证明这个选题做出来,能有相当的听众存在,这篇文章才有刊登的意义,而如果它对买活军有好处,那么刊登的可能性便会更大了。”
张少爷的怒火不觉已悄然熄灭了,他确实生性灵慧,已沉思了起来,片刻后方才问道,“难道便不能单纯地以——这件事是应该去做的,以此来选材么?”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无谓,但沈曼君却能明白张少爷的意思——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来,张少爷前阵子大概是去放足科看过了,因此义愤填膺,在他来说,这义愤是天公地道的,他现在正热血沸腾,想要将这愤怒扩散到全天下去,而谢六姐的论点,无疑是相当地不对他的胃口。
“好一个‘理当如此’。”谢六姐说,“你觉得缠足太过残忍,废止它是理当如此,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应该一起呼吁——这也不错,我赞同,这世上理当如此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我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不管怎么说,饭应当要叫他能吃饱,你觉得这是不是理当如此?”
这当然是无可辩驳的道理,倘若有谁说有些百姓理当饿死,那便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但事实又是如何呢?事实是这世上有许多人正在饿死。张少爷呆呆地长大了嘴巴,显出不服而又无奈的表情来,沈曼君心里也很不得劲儿,但她又比以往都要精神——仿佛她终于接触到了谢六姐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统治,其内在的体系。
“但是……”张少爷似乎还想要反驳。
“但是针对这饿死人的事实,你尽管发表一百篇文章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有粮食的人并不会因为看了这份报纸就开仓放粮,即便有一两个这样的人,那也很不值得,因为买活军印刷报纸需要成本,如果我们的文章影响力遍及一百万人,而其中只有两三个人这样做,那么这就是很亏本的事。”谢六姐把她手里的那几张纸摊开在桌面上,“这也是为何买活军不会刊发五篇文章去针对缠足,信息的传播也需要高昂的成本,缠足并不发生在我们治下,并不是我们目前需要处理的最严重的问题,所以,我最多会发一篇,这也是因为潜在的结果对我有益。”
张少爷的肩膀垂了下来,一言不发,沮丧而又伤心地接受了这个结论。谢六姐又问他,“既然如此,你觉得这几篇里该选哪一篇呢?”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但沈曼君都有点着急了,其实在她看来这答案是很显然的,她简直不知道张家少爷在犹豫什么!
她伸出手去拿茶杯,这就似乎招引到了谢六姐的注意,她对沈曼君短促的笑了一下,“要不沈娘子来说说吧,若是你,你选哪一篇?”
沈曼君如果真的想要完全藏拙,这时候或许该流露无所适从的模样,但她实在是被张家少爷时灵时不灵的脑子给折磨得恨铁不成钢,因此,犹豫再三,这才点了一下桌面,“当是这篇《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
“为何呢?”
“做排除法,”沈曼君已经学会了很多买活军这里特.色.的表达,只是平时不太情愿使用,但此刻必须用这种大白话——一旦她想表达,就会注意到了文书记述的难度,本能地要采用好写的字句,方便她把自己的话不折不扣地留下来。“这五篇中,《十八层地狱》此文,主要是给迷信至极的愚夫愚妇观看,尤其是那些爱好听经讲法的文盲——既然不识字,又怎会特意买外地的报纸来看呢?在周报上刊发此文,实在是无用的。”
“《缠足考》一文,只起到正名的效用,其之所用,在于补充考证,专投合一些金石学家的胃口,然而其中立论的逻辑十分薄弱勉强,似乎是考证到了这些知识,不吐不快,却又知道仅仅这些知识没有什么说服力,不得不强行拔高。只是用来在论战中事先堵嘴的——但论战必有双方,此处不是武林、金陵,没有揭帖,周报上的文章发出去是看不到回音的,凡是支持缠足的人,都在买活军治外居住,无法前来投稿驳斥,因此没有发它的必要。”
此时的文坛当然也有论战,甚至还十分的多,除了奏折论战之外,常见的论战往往发生在有贡院的城市——读书人云集,观众多,以揭帖的方式进行,你发一张、我发一张,到处地去张贴起来。张少爷这是还习惯了以往的论战方式,听到沈曼君这样说,面上也不由得露出愧色,喃喃点头应是。
在沈曼君来说,老师当久了,其实非常习惯于侃侃而谈,她的沉默主要来源于心中的尴尬,以及今日与会者各自特殊的身份,现在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说明白了。“至于《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也是一样的道理,这篇文章中的思维方式,重数字、重逻辑,全然是买活军的文风,因此面对的是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外间是看不太懂的,这里便有了一个听众偏移的错误,看得懂的读者不会去缠足,给家里女儿缠足的根本不会被说服,只怕更会感到这篇文章危言耸听,竟将大敏和建贼比较,伤害到了心中身为大敏子民的那份尊严呢。”
一旦说开了,反而觉得畅谈一番其实也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人用‘外头’那老式的规矩来应对沈曼君的言辞——一个妇人家,在外男面前夸夸其谈天下大事?这成什么样子?——反而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她的话,便连最撒漫的张家少爷也连连点头,更是露.出了诚挚的钦佩之情,仿佛真觉得沈曼君的见识高过自己一样。
沈曼君不由就抿了抿唇,这才续道,“至于《缠足为儒门之害》,便更不要讲了,虽然所说的或许不是没有道理,但却万万不能刊发——这篇文章刊出去,别的妾身不知道,但那些原本设法买报纸来看的外地儒生,从前或许还会将报纸送入内帷传抄,但这篇文章之后,其会不会买报纸,先不好说,即便还买,也不会再给女眷去瞧的。退一万步去说,哪怕之后还会给女儿们看报纸,也一定要详加审查,将所有不适宜的文章一律剪掉。张少爷,你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少爷居然答不上来,注视着自己这几篇心血文章,忽然‘啊’地叫了一声,一手将几篇文章都拂落地上,转而央求谢六姐道,“六姐!儒贼可恶!难道除却发兵占领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确实,比起买活军调理百姓的诸多手段,对于领地之外的民风,他们是相当无力的,哪怕是一篇文章,都要发得小心翼翼,因为这联系完全是单线的,若是将掌了家中大权的老爷骂得太过分,买活周报就等于是失去了一个读者,甚至这样的事若是一再重演,还可能影响到买活周报在这部分人群中的影响力,兵还未到,先带来了抵抗的心态,这对于统治当然十分不利。
沈曼君能理解这种憋屈的感觉,但张少爷的反应着实也太孩子气了一些,连谢六姐都被逗笑了,但她很快又刻意冷冰冰地说道,“那不然呢?”
她示意张少爷捡起几篇文章,又摞到了一边,“这些文章也不是就没有作用了,只是不适合发在报纸上而已。时机合适时,《十八层地狱》可以发给尼姑和尚,让他们到处去宣讲。而《华夏之基》,也可以留着日后万一缠足的风气,在我们治下又再回流了,以此来教化百姓。至于《缠足考》,你可以收在自己的散文集里,也不失为一篇异味的文章。”
这其中只有《儒门之害》被谢六姐挑选了出来,“这篇文章相对比较无用,你自己留着吧——这还是儒门辩法的形式,但等到天下我有,你可以刊发的时候,说这些已经没啥用了。”
她语调很自然平淡,沈曼君听得却是心里一突:果然……
这也是她在云县始终待得坐立不安的原因,这青贼和建贼,若说还有什么一样的,那便是青贼也丝毫都不尊重儒学,从他们完备的教育体系中,沈曼君看不到一点儒学的痕迹。这和一般茹毛饮血的域外反贼不同,买活军的一切都是如此完备,便只能让人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买活军早已准备抛弃儒学,用一种全新的学术体系,取而代之了。
沈曼君阖家都是饱学之士,她自己也是知书达礼,她自然对这决定感到强烈的不安,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还看不到新的显学,全然的无知让她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战栗,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能否接受新的显学,又是否能从中取得还过得去的成就。书香门第,正是她们家的立身之本,若是被全然剥夺了去,又还被赎买了田地,那……那日后该如何生活呢?
这都是很实在的忧虑,但此刻表达出来没有一点用处,沈曼君又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至于这篇《夭折难产》,四平八稳,况且说的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并非是呵斥、骂人的言语,如此文字,刊发在报章上便是有意义的。一来,它不曾指责任何人,那么哪怕是缠足婆看了,也不会不悦,毕竟这都是真有的事情,二来,天下父母,难道个个都是狠心的么?总归除了那少数人家,多数父母缠足都还是为了儿女好,为了俏式,也是无知,不知这其中的危害。”
“如今既然知道了危害,那么心中缠足的心,先就淡了几分。再有,女儿缠足,还有一点,便是不缠足或许不好找婆家——固然也有婆家不在意这个,但总是缠了以后,择婿的范围便更广阔了。但如今这篇文章一出,众人一看,有了子嗣的思量在,那么不缠足便也有说头了,甚或大量的人家都不愿娶缠足的媳妇了,因为这有切身的利益在,反而能触及的人群是最广的,观众也更有可能去主动的散播。”
沈曼君说到这里,仍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此文还要加上几句——缠长脚的女儿年纪若轻,依旧是可以恢复的,并附上详尽的办法,若不然,这也是在逼迫那些缠足女儿,也是在造孽呢。”
谢六姐面露笑意,微微点头,向徐先生炫耀道,“看吧,考分说明一切,能考第一的那都是人才,而且多题计分制就是比主观题要来得更先进更客观。”
这是在夸她,沈曼君面露赧色,徐先生含笑点头道,“好、好,考虑得很周到,有些连我也没有想得这样完全。”
尤其是已缠足少女的恢复,这是文章中没有仔细讲述的,张少爷思前想后,面色渐红,突然跳起来向着沈曼君一揖到地,道,“多谢沈娘子教我,是宗子考虑不周了。”
沈曼君连忙起身侧让,正要客气几句,那文书轻咳了几声,她只好简略说了一句,“不敢当。”
对于缠足文章的发表,到此算是有了定论,接下来谢双瑶便主持起了第二个议程。便是对于缠足这个习俗的真正消除,她先定了个调子,“报纸虽然不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只是因为这样做效率并不高,这个习俗的祛除,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理由也无须探讨,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我需要所有女娘都出面为我做活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我其实是赞成张少爷的,有些事情的确是理所当然的,比如说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损害别人的健康,把人家的肢体给搞残缺,没道理杀人砍人是犯罪,但给人缠足不是。”
这句话太让张少爷开心了,他双手握拳狠狠地挥了一下,散发出被谢六姐说到心里的喜悦,“正是!正是!这正是犯罪!”
“还有,也不说多的物质享受,保证百姓们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冻死饿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这些理所当然,现在都完全没有落地,甚至在我们实施之中也要按照对我们的重要程度,我们买活军的利益所在进行先后的排序……但不管怎么样,理想还是要有的,总是要设法一点一点地去给它办到。”
谢六姐并没有起高调的意思,反而显得有些倦怠,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在她心里,要办到这些事自然是只能通过无数的会议,但即便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在她心里,这些事也将会通过无数个会议按部就班,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进,直到成为真正的现实。
对沈曼君来说,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还能更打动她——打动这个惯做主妇,要用有限的收入安排阖家上上下下十余口人的生活,又要顾全礼教道理,不至于辱没沈家门楣,又要保全了自家的一点实惠,还要抽出时间吟诗作对,尽情享用风月,还能考到十县第一的沈曼君的心。
但凡是接触过生活,安排过生活的聪明女人,对世界都有一种独到的,直觉般的见解,她们可以精准地识别谎言与吹嘘——有趣的是,这些吹嘘往往来自于男人。而这一刻,当沈曼君第一次从一个女性统治者,从谢双瑶的口中听到了她对买活军未来的安排时,她便立刻被其中的务实打动,她完全能想得到谢六姐会怎样细致地张罗着,推动着,用无上的意志和绝对的冷静去消解着其中的障碍,半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那格格不入的尴尬有所消解——这一刻沈曼君似乎也在买活军中找到了自己的一丝利益,如果,如果有一个世界,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女儿家不必裹足,那她当然也是很乐见的喽……
当然,究竟有多乐见,是否会因此抛弃了对于自家前程的忧虑,这依旧是不好说的。沈曼君也没有太多的余裕去思考,因为谢六姐已经把调子给定完了,还顺便将张家小少爷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她开始涉足于实际了。
“对于缠足的消解,现在已经进行的是放足科的建设和研究,将要进行的是文章的刊发,先来问已进行的效果,沈娘子,你说说你是为何想放足,下这个决定又花费了你多少时间呢?”
第167章 宵衣旰食(下)
在买活军这里, 不能公开谈论的事体的确是不多的。沈曼君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她在教材上看到关于信期、安全期和危险期的文字时,沈曼君就对买活军的风格有了领教。不过即便如此, 当着一群人的面谈论自己的脚,这也还是很让她很不自在,因为沈曼君自小以来便接受到了脚是女子非常私密的一处部位的教育。
但在买活军看来,脚就是脚,脸就是脸,胸就是胸,买活军的女娘们到了夏天都穿凉鞋, 哪怕是吏目都是如此,沈曼君来的时候刚赶上了夏天的尾巴, 在当时这份震撼不轻——而更荒唐的是,不知为什么, 当所有人都把脚露出来的时候, 似乎男人们也都并不留意女人的脚了。这些脚并不会如道学君子担心的一样, 让路边随处走过的男人兽性大发,酿成桃色案件。
胸也就是胸——买活军这里的毛衣、秋衣也好, 圆领衫也好, 都是较为贴身而柔软舒适的,这里的衣服也并不忌讳去展示女子的曲线, 不像是水田衣、马面裙,整个人活脱脱地便是一个三角形。那些在彬山长大的买活军吏目,很多人在夏天就穿着这样较为贴身的短袖衫子,胸口竟不是平坦一片, 而是有些微的弧度——在本朝的正经女娘身上, 这几乎是十恶不赦的, 但她们一直还要把长袖圆领衫穿到深秋呢。
但即便是这些女娘, 在奔走之时,也没有招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如果说脚还是因人而异的话,那么,对于胸的态度,也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点可能会让那些名教大家非常的不舒服——买活军这里完全说得上是礼崩乐坏了,若按他们的标准,也可以说是男盗女娼,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女子享有了更多的自由,而治安也完全没有因此败坏,大家都生活得比外头还自在得多。
沈曼君完全是凭着一口气撑在这里,方才能若无其事地回答谢六姐的问题,把所有的不适都压下去。“随着年岁上来,体态难免比以前丰腴,尤其是产育前后,身体沉重,此时便觉得走路极其容易疲惫,足心发疼,也难以维持仪态……”
她发现众人都很注意地听着,并没有任何人流露丝毫对她本人的评判,完全是那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的态度,不适感也就跟着逐渐消散了,“说实话,对于缠足,本也没有明确的认识又或是痛楚不便,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既然听说这是缠足导致,便起了放足的念头,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力——以我所知,有些女子成年后脚已定型,便不再裹脚了也是有的。”
“小时候走路不疼痛吗?”
“若不奔跑,而是慢慢地走的话,不是很痛,有点像是穿小鞋。这也看手法,同伴中也有裹得疼的,那便不太能走动了。不过本身因为裹脚布拆洗不便,也不愿多走路,免得有什么气味。这样以来便给人以贞静的感觉,因此许多家庭是视裹足为陶冶情操之举,并未想到真的残害了什么。”
单就裹长足而言,痛楚的确不是太大的问题,沈曼君也并不了解折骨缠的事情,在他们吴江这也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即便风月之地有这样小脚的花魁,那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认识的所有男性亲戚都没有去那种销金窟游乐的习惯。他们的娱乐主要就是编词写曲,陶冶情操。还是来到买活军这里,听了今天的会议,她才知道原来买活军治下还生活着真正完全不良于行的折骨女娘。
“总共在放足的事情上花费了多少呢?”
“大约二三两银子是有的,诊费倒是不贵,但要做矫正鞋垫,那个东西是要用千层布密密地缝合起来的,还要找到有弹性的东西做内衬,即便如此,因为现在要站着上课,走路上班,一双鞋垫大概用一个多月就塌陷了,那就又要再买,一双鞋垫大概要两百文左右,除非自己做,否则是一定要花的。除此外,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只需要按照医生的吩咐,去练习足趾便好了。”
大家都在点头,也有人低头记着什么,徐先生的表情变得专注,“一个月二百文,这花费不少——良家女子还好,买活军这里有一批女子,是曾经的瘦马、姨娘,现在独立出来做活了,要凑这笔钱或许会有些吃力。”
现在裹足的女子,大类来说无非就是两类,第一类是衣食无忧、知书达礼的人家,才会有闲心为了好看给女儿裹脚,还有便是窑子里的女娘,为了取悦客人,自小都是裹足的,张少爷说,“这个我知道的,窑子里的脚还要更小,即便不是折骨缠,也比外头的都小,因为这是她们攀比揽客的手段。如此说来,后遗症该更严重——但不知为何似乎没怎么听到她们说这事儿,我几次去放足科,遇到的多是迁移进来的读书人家女眷。”
“应该是和体重有关。”谢六姐说,“伎女普遍矮小,发育期间吃不饱,又矮又瘦,足弓负担小,就不太会有类似的问题。至于折骨缠的伎女,很难活过三十岁的,许多都死于严重的足部感染引起的全身性炎症。”
她用一种让人心惊的冷漠态度来谈论这种引起不适的话题,“此外还有多次流产,承受殴打,长年累月的挨饿……在动乱中她们通常都是最先死的,我们这里那些曾是伎女的吏目,年纪都很小,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买活军,那才能活得健康,那时候放脚,恢复得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反而不太会有被放足困扰的伎女。”
沈曼君非常不愿听这样的事情,伎女——这种事情对内帷女子来说自然是不体面的,便犹如脏污一般,哪怕是说说她们的事情仿佛都会玷污了她们的德行。而对这些不该存在的人,她们的苦痛这样具体的描述,带来的不适就更加倍了。仿佛……仿佛一旦去关切她们的痛楚,她们突然间就变得实在了起来,也就不再能对她们的处境视而不见了。
“那……那买活军来的时候,已经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那些伎女呢?”张少爷似也很吃惊,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很多都死了呀。”谢六姐又用那种平淡的语气回答,“妇科病那么严重,从小营养不良,活不久的,本来伎女如果不改行做姨娘,就很少有活过二十岁的,我们这里统计过,十七岁以上的伎女,在买活军统治下,五年内死亡率达到30%,二十岁以上的达到60%,长期炎症,抵抗力太差了,感冒都能挂。”
沈曼君从小是不太知道外头的事的,她的世界很大,大在书籍里,但也很小,小到她对于外界的平均寿命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在沈曼君的认识中,孩子夭折倒是很常见的,但一旦活过了十岁,逐渐地长大了,那么除了难产、疫病以外,大抵来说,活到不惑之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因此谢六姐的话带来了更严重的冲击: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十七岁的大姑娘,五年内也有这么多人要死!
这世上苦楚的人为何会这样的多!
这是她不愿也不能去承受的问题,她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因为第二个问题便是‘我能做什么’,而毋庸置疑,沈曼君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不止是她,哪怕是丈夫、兄长、父亲……这些能做什么的一家之主们,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做出来,他们徒劳无益地奔忙着,也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便退回了仕宦隐居的地位,以词曲寄情,安贫乐道,享受着得来不易的生命,这是士大夫应得的,最后也仅剩的尊严。
“怎么会这样呢?”在她身侧不远,张少爷已是眼泪汪汪了,他要比沈曼君难过得多了,“为何会这个样子。”
谢六姐依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你见过的歌女应该是多了,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们后来都去了哪里吗?”
看起来,是没有想过的,不去想也很简单,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沈曼君仿佛被自己提醒了,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她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不再那样关注对谈中随意抛出的数据:治不好……长期营养不良、长期慢性感染,很容易器官衰竭,没办法治……能活下来的命都硬——运气也要好,那些一等的红姑娘,十三四岁已经知书达礼,身子又还没被完全糟践坏了,反而现在都容易有个不错的职位……
这横生枝桠的对话也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回到了缠足的主干上,还是徐先生做了总结。“这样来看,需要长期购买矫正鞋垫的人群,还是以良家放足女子为主,伶人的需求相对较少,便不需要过多地考量到鞋垫的售价问题。”
“这里还有个道理,就是矫正鞋垫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普通的鞋垫要便宜的,哪怕只是便宜了一点,也很容易被百姓们买走了,拆开取走其中多余的布料,这就又得了布料,又得了一双可以穿的鞋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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