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姜妙锦的身后有一面巨大的铜镜。
归榣无意识中看到了那面镜子?中的自己。
妖力?的过渡运用,太久的不见天日?,所有这些都让她?的状态变得?极其糟糕。
铜镜中的她?,形销骨立,举起的手腕如枯枝干柴,她?长发披散,宛若一只锁魂的女鬼。
姜妙锦却倏而抱住了她?。
“对不起……”她?喃喃道?:“我若是早知会变成这样,当初一定不会同意你?入府。背负善妒的恶名又如何,世人的评价不过虚名罢了,可那些……可你?……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她?要救的人太多了。
那些等待何日?归的病人,那些被王典洲用做药人的女子?,还有面前这只纯善、一心想要做人的小?妖。
她?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而今却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痛哭。
“对不起,归榣,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把你?们都救出去的。”
她?含泪抚摸上归榣的脸:“照顾好自己,等我来?。”
归榣于是等啊等,等啊等。
等来?的是传言中姜妙锦铺天盖地的恶名,是她?自请了报国寺的上师来?将她?封入府中,是王衔月最终还是嫁给了赵宗,是那些药人女孩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王典洲的魔爪。
是那一日?,她?终于妖力?枯竭,难以继续催熟何日?归时,王典洲带着据说是平妖监请来?的捉妖师,踏入了她?的房门?,在她?身上落下的四十九道?雷刑符箓,和从她?身上剥落的一张完整的皮。
真疼啊。
就算是现在回忆起来?,也真疼啊。
不过没关系,还好她?是并蒂何日?归,一体?双魂,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睁开眼,去完成姜妙锦未曾完成的一切。
再让世间唯一真正对自己温柔过的她?,再看一眼世间。
……
所有过去的一幕幕在归榣面前交错,她?走马灯般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她?来?过世间一遭。
做过良妖,学过做人,也成为过真正的妖祟。
她?为了人而来?到人间,也为了人而离开人间。
她?已无憾。
律法之镜中,那道?人影分明还虚幻,但落在归榣眼中,却从未模糊过。
“我见过太阳。”她?模糊地看着姜妙锦的脸,轻声呢喃:“虽然我不理?解太阳,也不能成为太阳,但我依然愿意为了这一须臾的照耀而燃烧。”
“即便我的影子?上,最终只会有死亡停留。”
第100章
妖气溃散,归榣的?身躯逐渐虚幻,而她体内的那一枚返魂丹的色彩却愈发?金璀,像是吸收了这世间唯一的何日归成妖的?妖气后,终于填补了所谓的?最后一丝不完美。
律法之镜中,那缕缥缈到几乎只能称作是一个影子?的?女子?魂魄似是被返魂丹的?气味吸引,极轻微地转了一下头。
而这也是归榣在这世间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她弯唇一笑。
归榣魂散天地,那枚返魂丹上还附着归榣最后的?意识,带着那枚返魂丹,落在了陈数手中。
而她析出的?妖丹则随风被送到了谢晏兮面前。
“若无?扶风谢氏,则无?定陶王家,自然也没有这一场相遇。归榣无?以为报,唯有最后这枚妖丹赠与少东家。”归榣的?声音近乎虚无?:“还请少东家能?照拂夫人一二,归榣感念不尽。”
谢晏兮抬手,那枚妖丹落入他掌心,他五指合拢,神色晦涩道:“好。”
若是那姜大夫人真的?能?被这一枚返魂丹魂归人间,便是归榣不说,他也自当照拂一二。
前提是,这世间真的?有返魂一事。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晏兮掌心一扫而过。
妖瘴退却,夕阳之下?,凝辛夷只觉得身形骤松,那被朔月带来的?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减轻许多,虽然真正的?朔月之夜将?至,但到底不是此?刻。
一整个白昼已经过去,夕阳从?西方?开始泼洒,将?整片天空染得瑰丽,像是在为归榣的?魂魄绘制最后一点色彩。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扣紧九点烟的?手指近乎痉挛。
但她面上不显半分?,只一手轻轻撑在谢晏兮肩头,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冲着谢晏兮露出了一个稍显虚弱的?笑:“抱歉,实在辛苦你了。”
怀中骤而一空时,谢晏兮的?气血猛地翻涌。
不过这么一会,他竟然有些习惯于自己平和的?三清之气了,这让谢晏兮眼底的?神色更加晦暗难平。
妖丹很小,落入掌心时,妖气如寒气般散落,是彻骨的?寒,谢晏兮却只觉得那妖丹烫得几乎难以拿稳。
他比想象中更加轻易地拿到了这枚可以替代渊池虚谷的?并蒂何日归妖丹。
所有他接近凝辛夷、与谢玄衣交换条件的?目的?都比此?前更轻易地达到了。
他不必再伪装成谢晏兮,不必再继续获取凝辛夷的?信任,直至她愿意将?凝家的?至宝渊池虚谷交给她。
所有的?谎言与欺骗在这一刻,都可以画下?一个休止符。
这世间纷乱如何,血流如何,与他这位三清观中不问世事的?前朝皇子?又有何关?系,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前朝老臣若是再找到他,想要借着他的?声名去扰乱天下?,他便如从?前那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便是。
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便是他此?刻抽身而走,也无?可厚非。
要帮谢玄衣调查谢家灭门的?真相,不是非要以谢家大公子?的?身份,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拿到的?并非渊池虚谷,能?拥有这枚妖丹,谢玄衣本也功不可没,而他也有别的?办法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
所有这些纷扰的?心绪涌上心头之前,谢晏兮便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扶住凝辛夷:“朔月将?至,不要勉强自己。”
他看着她,瞳色之下?,是一片难言的?涌动。
凝辛夷摇了摇头,只觉得谢晏兮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一眼,便见陈数已经捏着那枚返魂丹俯身。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但他并不迟疑,转身便将?那颗他和她们?已经期盼了太久,为之付出了太多的?返魂丹,干脆利索地按入了那面律法之镜中!
归榣身死,妖瘴如镜面般碎裂开来,天地之间的?妖紫散去,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天穹原本的?色彩。
剑气漫天。
谢玄衣的?剑与谢晏兮截然不同。
谢晏兮的?剑像是冷冽的?雪,炙热的?火,仿佛世间最酷烈的?一切都在他的?剑端。谢玄衣的?剑势却不同,他平素出剑时,简单挽剑,自然也凌冽,可像是今日这样,真正展开之时,却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那将?整个宁院笼罩的?剑意,像是缱绻的?水,温柔的?风。
谢玄衣一手掐剑诀,黑布依然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他的?双眼紧闭,睫毛贴在肌肤上,单手持剑,剑阵流转,就这样将?宁院密不透风地守在身后。
可他身形已然有些摇晃,黑布下?的?唇角更有血渍悄然滑落却无?人而至,但显然只要他还能?持剑,就绝不会让那些黑衣人真的?攻入宁院之中。
剑影刀意没入谢玄衣的?剑阵之中,便仿佛落入海中,被剑阵如海绵般吞噬。
凝辛夷抬眼看向谢玄衣的?剑阵,眼底神色复杂。
是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谢玄衣真正的?剑意。
——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少年,纵使昔日跋扈骄纵一些,但自小连真正的?血都没有见过,从?未真正害过人,他在爱与无?尽的?温柔中长大,无?论经历过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终究是柔软的?。
谢家灭门后,三年的?蹉跎与暗无?天日的?确会让他的?剑变锋利,让他的?心变硬,却到底不会将?他内心的?底色彻底磨灭。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和父亲留给他的?,最深的?烙印和最后的?记忆。
可凝辛夷知道,也正是如此?,谢玄衣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剑意,是厌恶的?。
否则他怎么会一手撑剑阵,双眼却紧闭,不愿意看哪怕一眼。
因?为这是如今的?他最不愿意露出的?一面。
他不该如此?柔软,他应该锋利,应该尖锐,应该愤怒,应该戾气满身,应该想要用剑去刺破一切,直至找到谢氏灭门的?真凶。
可即便他在白沙堤直面鼓妖时用出的?剑悍勇无?双,但他的?真正的?剑意终究如现在一般。
他学的?,是守剑。
天地间唯一的?何日归化妖形灭,于是何日归的?香气悄然散布在了每一寸空气里,不同于凝辛夷过去闻见的?那些香腻腐烂的?气息,那是一种不似在人间的?香甜。
像是一个松软的?,踩在云端的?梦般的?香甜。
谢玄衣握剑的?手骤而攥紧。
是了。
他闻见过那么多次香腻腐烂的?味道,却只觉得陌生,也曾想过自己身为谢家人,为何连谢家三味药都从?未见过,难道真的?是他过去太幼稚,太荒唐,惹得父亲宁愿让自幼云游的?兄长继承家业,也不让他染指半分?。
直到现在。
他闻见过这样的?香甜。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里时而充斥的?炉香,是他父亲衣袖间时不时会沾染的?甜梦,是贯穿了他童年到少年所有记忆的?香气。
谢玄衣的?眼眶瞬间湿润。
原来不是他不得染指,而是他从?来都耳濡目染,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一切。
从?三年前起,他不愿再睁眼看自己的?守剑,因?为多看一眼,都会刺痛他的?眼,让他唾弃和厌恶这般的?自己。
但此?刻,谢玄衣睫毛轻颤,慢慢抬眼。
他终于敢正视自己内心底的?这一份柔软。
因?为柔软才?是最坚实的?盾。
于是剑风重盛,谢玄衣的?衣袍无?风自动,少年的?背影单薄却足够挺拔。
而就在他睁眼的?几乎同一时间,陈数按入律法之镜中的?返魂丹也终于彻底溶入其中。
所有从?镜面折射出来的?湖蓝的?光骤而收敛。
寄生于书的?镜子?轰然落地,像是变回了一本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大徽律法书卷。
有药人少女“啊”了一声,旋即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