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剑气压在木桌上反复阵线的一个?点,少顷,阵解一层,剑气再压,再点,如此耐心地?反复许多遍,那木桌上的所有?拘魂阵居然真的就这样土崩瓦解开来。
哐当。
剑意?再小心,也不是这样一张破烂木桌所能承受的。在那些阵线被解开后,木桌再难支撑,四分五裂地?跌落在地?,变成了一片碎屑。
下一瞬,晦涩难明的气息骤而充盈在空气之中,旋即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种声音闷且悠远,却又极近,像是直接在心脏抑或肌肤上抓挠,逐渐蔓延成一片让人想要抓挠自己的痒。
痒入骨髓,难以抑制,竭力压抑之时,神思竟也跟着恍惚一瞬。
凝辛夷觉察不对,在谢晏兮的剑气将要卷起来的同时,已经捏住了九点烟。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柔地?从门?口探了进来,施施然按在了地?上,抓住了什么东西。
于是之前所有?的异样感都骤而?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旋即看?向门?口。
匆匆赶回?来的宿绮云从地?上提起来了一只形容异常可怖的蛊虫。
那蛊虫形如蜈蚣,蜈蚣千足,然而?她手中的那只虫子?上,本应是足部的位置,却竟然……竟然是一张张浮凸出来的、极小的面容五官!
那些?小小的面容扭曲挣扎,生动?诡谲,让人见而?生怖。
看?清楚的这一刻,凝辛夷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为?何自己身为?修行者的实力如此之好。
“这是什么东西?”凝辛夷飞快转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邪异的蛊虫!”
却见宿绮云竟然面不改色地?将那只蛊虫提在眼前,端详片刻,啧啧称奇:“有?点意?思,这天下竟然还有?我没见过的蛊。”
程祈年脸色煞白,显然也是看?清楚了那蛊的模样,很是缓了缓,才道?:“宿监使,将你?紧急喊回?来,也是为?了这蛊……”
“不是为?了你?伤口的毒吗?”宿绮云不太客气地?打断他:“我道?是什么毒,非得让我跑一趟,如今有?了这蛊虫,这一趟倒也不算太亏。”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道?:“你?快把你?手上那玩意?收起来!”
宿绮云应了一声,一边翻找蛊匣,一边道?:“忘了你?怕……”
说了一半又蓦地?住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算什么,这世上蛊虫哪有?不恶心的,比这更丑陋的我也见过。不过这只蛊虫上好像还有?几重残魂,倒是闻所未闻,且让我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蛊。”
凝辛夷:“……”
凝辛夷面带同情道?:“你?也不容易。”
宿绮云却露出了有?点意?外的神色,和凝辛夷对视一眼。
后者的神色出乎意?料地?轻松坦然。
宿绮云反而?微微皱眉。
甄监使在初时的脸色煞白后,已经回?过神来,飞快腾出了一处地?方来,向着宿绮云一礼:“事关一方百姓,恳请宿监使尽快查出这蛊虫的来历与详情。”
陵阳郡的平妖监中自然也有?擅蛊与毒的监使,但他也从没见过有?谁敢这样直接徒手抓虫的,只要不是找死,唯艺高才能?人胆大。
宿绮云颔首:“甄监使放心,一定尽力。”
她边说,边向着那边走去?,手中三清之气流转,显然一刻都不打算耽误,又回?头道?:“那说书人的尸体呢?一起带过来给我。还有?程祈年身上的伤,玄衣,你?取一片他的皮肉来。”
程祈年大惊失色:“宿监使,你?我已经熟悉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
谢玄衣已经从靴底拔了一柄薄刃出来,对着他的伤处磨刀霍霍。
程祈年难以置信:“玄监使,好歹用火燎一遍……啊!”
惨叫声让他吞下了所有?的话,玄衣毫不留情地?将一块手帕塞进了他嘴里,顶着程祈年委屈吃痛的眼神,难得良心发作:“放心,至少手帕是干净的。”
程祈年随着他的话,可怜巴巴地?放松下来,旋即却又在被片肉的疼中,有?些?模糊地?想。
……所以说,靴下刃果然是脏的对吧!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凝辛夷面带同情地?安慰道?:“反正已经中毒了,再毒也毒不过你?身上的,有?宿监使在,大不了两毒齐治,以毒攻毒。”
程祈年:“……”
程祈年两眼一闭。
不远处,宿绮云又道?:“蛊虫怕煞气,劳烦少夫人帮我拿过来。”
凝辛夷于是接过谢玄衣手中还在淌血的刀,跟在宿绮云身后,向着停放刑泥巴尸体的屋子?走去?。
走到一半,只听平妖监外遥遥有?两道?马蹄声停下,便见谢晏兮似是听到了什么,抬步向着院外走去?。
凝辛夷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两道?眼熟的身影从外向院内快步赶来,遥遥与她对上视线,元勘还笑盈盈冲她行了个?礼。
她想起来,谢晏兮说,元勘和满庭留下处理王家大院的后续事宜了,如今既然赶上来,想来已是料理完毕,这会儿正在给谢晏兮做详尽的汇报。
想来谢晏兮会将其中要紧的部分随后告诉她,凝辛夷没太在意?,犹豫片刻,虽然恶心,但到底实在好奇,所以她还去?宿绮云那边看?蛊虫的进展了。
等到她不再关注这边,元勘才谨慎道?:“师兄,不然到里面说话?”
待得隔音符点燃,元勘才道?:“观中与东序书院往来不多,时隔又久,但师弟我这些?年来广结善缘,又使劲浑身解数,还真让我找到了几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谢晏兮扫他一眼,元勘顿时敛去?满身得意?的自夸,老实道?:“一位是苍溪师伯座下的弟子?,年岁比我要长五六岁,说大徽太初三年春时,三清观确实出过大事。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却也记得,那一日黑云漫天,人心惶惶,所有?弟子?都被责令不许踏出院门?一步,听说是来了大人物。”
在元勘说出时间的时候,谢晏兮已经神色一动?。但他没有?打断元勘,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位师兄去?了后山采药,在山中几日,自然错过了这道?禁令,因而?在回?来之时,于高山之上,恰好遥遥看?到了冬日长湖中发生的事情。”
“湖水沸腾,遮天蔽日,他的确看?到菩虚子?道?君与几位他不认识的人并肩而?立,似是在镇压什么妖物。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湖中心的半空中,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孩童。”
“孩童?”谢晏兮眉间一跳。
“正是。”元勘道?:“那孩童最多不过四五岁模样,应是女童。更多的,他就没有?看?到了。因为?只是一眼,他就有?了某种绝不该多看?的预感,飞快躲回?了深山之中。只是走前,他还听到了一句话。”
谢晏兮静静听着,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
凝辛夷说过,她失去?的,是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而?她跌落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招至妖祟入体之事,也正是发生在八岁那一年。
不过一眼,或许会认不清孩童的年岁,但绝不至于将八九岁的模样,看?成四五岁。
更何况,那弟子?清楚地?说,这件事发生在太初三年。
太初三年春,凝辛夷的确应当只有?五岁。
可她为?何却笃定地?觉得,自己坠湖是八岁时的事情?
这中间的三年,去?哪里了?
谢晏兮思忖片刻,目光越过窗棂,遥遥落在院中凝辛夷的身上。她正有?些?排斥,却又难掩好奇地?探头看?着宿绮云摆弄蛊虫,发钗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洒下一片摇动?的阴影。
“太初三年春。”谢晏兮轻声重复这个?时间点,似有?所觉:“太初三年春……”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和谢晏兮的声音一并响了起来。
“两仪菩提大阵。”
第126章
带着薄薄一层血肉的刀刃落在宿绮云的桌子上,凝辛夷道:“你别说,玄衣这刀工挺不错的,薄厚均匀,切面?平整,看?起来平时?没少磨这把刀。”
宿绮云手下动作不停,倒也还能?分神?回她:“虫子这么可爱,你怕得要命。一坨血肉模糊,你倒是看?得面?不改色。话?说回来,你和他什么时?候这么熟,能?直呼其?名了?”
凝辛夷从善如流道:“这不是跟着你喊吗?”
宿绮云没说信不信她这话?,只抬眼看?她,不掩目光中的探究:“才?过去了几天而已,凝阿橘,你和上次我们分开的时?候,不太一样。”
凝辛夷手指微顿,佯做不在意道:“哪里不一样?”
“你更像是你自己了。”宿绮云并不绕弯子,目光在这一刻锐利到仿佛要剜进她的心里:“让我猜猜,是不用?装了吗?”
凝辛夷轻扬眉梢,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险些暴露你我其?实还算熟悉的时?候,你并无紧张之色。”宿绮云道:“更不必说,你放才?蹲在那里查看?桌子的姿态,不是你作为凝玉娆会做出来的样子。”
凝辛夷轻轻抿了抿嘴:“这么明?显吗?”
她这么说,宿绮云心中的猜测便等于是被证实了大半:“与你相熟的人,自然觉得明?显。不过别紧张,反正你也没什么朋友。”
凝辛夷幽幽道:“……这种时?候还非得要说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吗?
宿绮云扯了扯唇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起那柄刀,隔着那点血色与她相望:“我对别人的事情并不关心,但阿橘,当初是你告诫我,不要轻易向任何人交付信任的。”
凝辛夷沉默片刻,倏而笑了起来:“倘若不算轻易呢?”
宿绮云眼神?微顿,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
“偶尔有一次,我也想?试试,真的相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凝辛夷并不扭捏,坦率道:“更何况,若是这一生都没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未免也太寂寞了。”
宿绮云欲言又止,但面?前姿容过盛的少女眼角眉梢都敛了几分昔日的乖戾和看?似温和的疏冷,仿佛窗棂外打进来的阳光终于真实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于是宿绮云弯唇笑了笑:“那你阿姐呢?她不算你真正信任的人吗?”
“阿姐是阿姐。”凝辛夷也笑:“阿垣是阿垣。”
跨过窗棂的另外一间屋子里,有视线遥遥落过来,发钗流苏晃动的弧度看?不真切,却也能?看?到一小片如白玉般的肌肤和她眉梢的一点笑。
她在笑,谢晏兮脸上那点散漫的笑却慢慢敛去。
“确定是太初三年吗?”他问。
元勘颔首道:“要说的蹊跷便是这里。这位苍溪师伯座下的师兄对时?间十?分笃定,但另一位师兄,却说他在太初六年时?,见过几乎如出一辙的景象,可惜他距离不够近,看?得不够真切。更何况,那时?东序书院的长湖已经禁封了好几年,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也是偶然看?到那边有奇特的动静,这才?多看?了两眼的。”
“禁封?”谢晏兮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他很是回忆了片刻,却难以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与之相关的任何碎片:“从何时?开始禁封的?”
“好巧不巧,也正是太初三年起。我还特意去东序书院走?了一遭,如今那长湖刚要结冰,一望无垠,湖边弟子三两成群,看?不出半点曾经禁入过的模样。”元勘道:“其?余也还有几位师兄有些模糊记忆,但都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年,只能?说出大概范围,倒是都与这两位师兄所说的时?间八九不离十?。也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满庭蓦地开口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位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元勘高高挑眉,显然觉得这种可能?也未必不存在,只是他思忖片刻,到底忍不住道:“倘若如此,那孩童也太可怜了,难道是被连续在那湖中被封印镇压了两次?究竟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东西,才?要被这样对待两次?难道是化作孩童模样的妖尊?”
不远处晃动的发梢倒映在谢晏兮眼底,他听到了元勘的话?,却不置可否,只问:“你方才?说,苍溪师伯座下那弟子还听到了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元勘忙道:“他听到有人说,从此世间再无方相血。”
谢晏兮的眼瞳骤凝。
刹那间,他的脑中响起了闻真道君的话语。
——“……这世上哪里还有方相族人。”
——“方相族人早就不可查也不可追了……”
元勘看?着谢晏兮的脸色,挠了挠头,小心问道:“师兄,这方相血,与你想?要去查的方相一族,是相同的事情吗?那湖里的孩童究竟是谁?师兄为何突然要查这件事?”
满庭拽了拽元勘的袖子,冲他比了一个摇头的表情,示意他不要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