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那是他家人们的血。
他怎么能恐惧家人们的血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血里坐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捡回理智的,他坐在那里,心想他就在这里,等?着杀了谢家满门的人回头,他学艺不精,却也总有办法与?那人同?归于尽,做个明白鬼。
可他等?了很久,到漫天的血都干涸,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他也想过自戕,可剑都在脖子上了,他的胸膛里却又涌动着太多?的不甘心。
直到他的应声虫延迟太多?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阿满,跑,别回头。”
那是他大哥谢晏兮的声音。
他的声音冷冽,没有什么起伏,分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却依然沉静。
谢玄衣过去最讨厌他兄长?这样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的声音,觉得他就像一个毫无情?绪的假人,肯定?是在三清观修行修得六亲寡淡毫无人气了,等?他下次去三清观,高低要找他师兄的师父多?说两句,若是修行修得没人味了,还怎么平妖救世。
但此?刻,他听着简简单单的这六个字,却竟然蓦地落下泪来。
那样的镇定?与?平淡,像是所有动荡与?惶然之中最轻柔的安慰,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兄长?撑着,来让他活下去。
跑,别回头。
他被?这几个字驱动,像是一具傀儡一般,从满是血腥的院落中跑了出?去,等?到他回过神来,他竟是跑回了最初看?到这一切的地方。
然后他慢慢走到了自己埋下木匣的地方,沉默地用手将那个匣子挖了出?来。
匣子里的银票和金花生,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依仗。
他抱着那个木匣子,终于止不住地痛哭出?声。
等?到他看?着佛国洞天的高僧为家中人祝颂,看?凝家家主?凝茂宏遣人来此?,为家中人收敛入棺木,一路移入白沙堤的祖坟之中,立了碑,等?到这些?喧嚣全都散去,那座墓冢再度回归最初的寂静无声,他才慢慢地踏了进去,然后在列祖列宗面前磕了三个头。
然后用木匣中的这些?银两和金花生做路费,一路跋涉到永嘉郡,不回头地踏入了那座长?水深牢。他身无长?物,学艺不精,不敢打草惊蛇,也不能迈入任何一个旧识的家中,他草木皆兵,漫天之下,无人敢信,唯有隐姓埋名,从头开始。
他可以不回头,也可以跑,但他总要一个真相。
种种过去的思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那一片呛人的灰尘落下以后,谢玄衣的眼睛也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看?清了这地底空间中的景象。
是墓冢。
谢家的墓冢里,牌位林立,每一座牌位上都银钩铁画地写?明名讳与?生卒年?月,便是后来凝茂宏收敛的那些?牌位稍显简陋,却也字迹工整。
哪里像这里。
一个又一个的坟头高低错落,有的前面歪斜一块木板,上门用的漆干了大半,也有木板上刻了字,字却歪斜如?稚儿,只简单一个名讳,写?清是某某某之墓。
但更?多?的,是无名的坟头。
坟头层叠,无名无姓,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谢玄衣矗立片刻,只听得身后来处有一枚小石头投入其中的声音,在空旷的墓穴之中碰撞出?一串回音。
这是等?在上面的人询问他的方式。
谢玄衣折身回去,抬头向上看?去:“是墓穴。”
元勘也是一惊:“墓穴?地下墓穴?”
他边说,已经先落了下来,四处打量,显然很是惊奇。
凝辛夷落地以后,心中也难掩震惊,她轻声道:“来雁门郡前,我还是看?了几本风物志的。雁门郡黄沙漫天,土山少树,河流湍急,泥沙堆积,且少雨干旱。当地居民通常会选择靠近山顶的平地作为墓葬之处,毕竟靠山吃山。这么大一处地下墓穴,要耗太多?人力,他们又为何要将这些?人葬在这里?”
谢晏兮走到坟头前,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上的土,又从坟头最下面抹了一点土出?来,看?了看?,如?此?一路探向前。
满庭留在地面照应行动不便的程祈年?,元勘点着一个火折子就要过来,便见谢晏兮已经自己手指一晃,燃起了一抹离火。
那样不灭的火色比火折子的光要亮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她在望过去的时候,却见元勘的脸上有着欲言又止的担忧,却又在火光下消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等?到看?清手指尖的土,谢晏兮才道:“这些?坟头下面,或许都是衣冠冢罢了。”
看?到凝辛夷不解的目光,他继续道:“一来,若是抬棺入土,棺椁占地不小,坟头必不可能相互之间离得这么近。二来,这土都是地表的新土,若是沉棺入地,挖出?来的土会与?新土混合在一起被?埋在地下,坟堆也会留下一些?地底土的痕迹,但这几个坟头下面,全是地表的新土。”
他指尖的火摇曳,带着几人的影子与?坟头打下的阴影一并拖出?长?长?的黑,坟头交叠,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如?果?他所说的没错,这里竟然全部都是……衣冠冢。
什么样的衣冠冢才要这样隐匿于地下,什么样的村落中才没有男丁,乃至夜晚都不点灯,似是生怕被?发觉这里还有一个村落?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
尸骨未还,尸骨不能还。
是那些?为了前朝效命,再也无法从澜庭江的彼岸回来的将士们。
他们或有名字,或只有一个再普通随意不过的代号,王麻子,李喜儿,陈二牛,张狗娃,他们祖辈都是农民,没有文化,也不识字,所以衣冠冢上也没有名字,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笔画,所以歪斜地刻一块木板,便是墓碑了。
他们明明是为百姓而战,却因为改朝换代,不被?认可,甚至连墓冢都不能于青天白日之下,不依山,不见天日,不供火烛。
这是无名冢,也是将士冢。
离火婆娑,凝辛夷站在谢晏兮身侧,向着不知道有多?深的墓冢看?去一眼。
她明明没有用任何鬼咒瞳术,这一刻却觉得眼眶酸涩生疼。
“阿垣。”凝辛夷道:“按照我们龙溪郡的习俗,将士的墓前,应该有长?明灯。”
谢晏兮道:“扶风郡也有这样的习俗。”
他边说,指尖的火已经燃至掌心,再随着他五指的依次轮开,成为了如?星空般的点点火苗,落在了每一个坟头面前。
刹那间,烛火闪耀如?群星。
凝辛夷却低下了头。
因为她感受到,宿绮云给她的那块石头蓦地开始发烫。
虽然只是一刹那,却依然被?她捕捉到。
“谁?!”
她出?声的同?时,只听墓穴之上,竟然传来了几声交谈。
一道陌生的男声有些?犹豫地开口:“几位怎么在这里?若是想要借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看?到了那一堵封住了墓冢通道的墙碎裂的时候。
旋即,那道声音里带了愤怒:“即是路过借宿,又为何毁我庄子里的墙?”
程祈年?强撑着起身,长?长?一礼:“实在抱歉,我等?并非故意,只是这墙……这墙被?靠坐了一下,就塌了。在下也被?吓了一跳,但请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给这里恢复原样。造成的损失,也会一应承担。”
显然程祈年?实在不太擅长?说谎,这话说得吞吐不定?,借口也找的稀烂。但他长?了一张温吞清秀的脸,便自然显得这话有些?可信,更?不必门口听着马车,程祈年?又衣冠整齐,虽然此?处偏远,来者未必认识他身上的官服,一眼便可看?出?,他至少并非附近的村民。
那人似是信了几分,声音却不近,显然还站在屋外带着戒备,没有靠近。
凝辛夷掌心的石头随着男人的声音开始滚烫,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却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俯身在她耳边道:“蛊虫肯定?不止一只,切莫打草惊蛇。”
便听那男人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奇特的生硬,带着些?雁门口音:“不必你修,离远点,明天早上就快点走吧。我们双楠村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
言罢,他也没有进来多?看?两眼,竟是就这样走了。
全是妇孺的村子中,蓦地出?现?了一名男子,谢玄衣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已经悄然如?影子般跟了上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凝辛夷才从那墓穴中爬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整个村子都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但谢晏兮等?人也没有明知内里都是妇孺,村中暂时并无妖气,还非要夜探的道理,商议一番,决定?先等?谢玄衣回来,天明后再从长?计议。
月色皎皎,寒风也萧瑟,土屋的墙壁有些?皲裂,却到底能御风寒,元勘和满庭咬牙出?去找了些?枯草回来,试图从里面挑点儿马能吃的,未果?。
凝辛夷干脆将枯草铺在了地上:“将就睡一夜吧。”
言罢,便见大家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她。
凝辛夷莫名其妙:“干嘛这样看?着我?”
谢晏兮似笑非笑道:“这话从理应养尊处优的凝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倒反天罡。”
凝辛夷瞪了他一眼,率先在枯草垛上一靠:“倒反天罡的凝家小姐要先睡了。”
谢晏兮失笑,她的这一眼鲜活又明媚,与?过去的样子大相径庭,让他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便带上了他自己或许都未曾觉察的温柔,只是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凝辛夷竟然不过片刻便已经呼吸均匀,显然这一路颠簸,她虽然在马车上,却也还是感到了疲惫。
不多?时,程祈年?也闭上了眼,他身上有毒未解,比平时更?容易疲乏。
直到此?刻,谢晏兮才将目光从凝辛夷身上移开。
看?向屋外的时候,他的眼瞳中的温度已经全部散去,只剩下了一片冷冽和不耐。
元勘和满庭似有所觉地看?了过来,却见谢晏兮起身,向着他们比了一个让他们留下看?护住这里的手势,便掠了出?去。
他身姿轻盈,却并非追着谢玄衣的方向去看?那男子的去向,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拉得与?戏台和墓冢足够远,他才停下了脚步,冷冷道:“还没死绝吗?”
一道身影有些?扭曲地浮凸出?来,那人对着谢晏兮行了大礼,只是那礼,却是前朝觐见皇子时的大礼。
谢晏兮一剑扫了过去。
剑气却穿过了那道影子,在地上拉了一道剑痕。
“学聪明了。”谢晏兮冷嘲道:“永嘉江氏的偃术,倒是被?你们学了个十成十。”
“三皇子殿下说笑了,永嘉江氏本就忠于大邺。”那道身影开口道,声音有些?缥缈:“大徽禁偃术,大邺可不禁。”
谢晏兮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只是眼中的杀意更?重了些?:“大邺都亡了十年?了,还在心心念念你们的大邺。我来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不如?你带着你那些?所谓的旧部,直接渡江杀去北满,能多?杀几个北满的蛮子,也算是给你们的大邺祭国了。”
那身影也不恼怒,只叹了口气,道:“若殿下即刻跟着老臣走,老臣渡江去北满祭国又如?何,吾等?为了殿下九死不悔。否则怎会在殿下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以后,还要冒着身死的危险,再来寻殿下。”
谢晏兮眼底冷嘲的意味更?浓:“真不怕死,还学什么阴邪的偃术。”
“先皇曾说过,世间大多?修行之法,不过条条大道罢了,他说阴邪,才是阴邪。所谓正道与?阴邪,都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说了算。为我所用之法,便不是阴邪。”那身影振振有词道:“若是殿下不认同?,也还得殿下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说了算。”
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竟是不离让他扯着大邺的名号复国之事。
谢晏兮面沉如?水,袖下的手却在不住地掐算。
施展偃术总有个范围,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听这人说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算出?他本体的具体方位所在,一剑斩之。
然而下一刻,便听那人轻笑了一声:“是了,差点忘了今日来的正事。听闻殿下正在追查一味名叫‘登仙’的药,身为臣子,自然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晏兮掐算的手指蓦地一顿,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冽:“公?羊春,你想死吗?”
这道不惜学了偃术也要接近谢晏兮的人影,赫然竟是前朝大邺的左相公?羊春!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公?羊春的偃影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什么。
前朝大邺,并不允许修士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