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她声音曼妙,咬字不疾不徐 ,带着某种能镇定人?心的效果,那泼辣姑娘急促的呼吸果然平稳许多:“不瞒二位,我也姓刑,刑泥巴正?是我阿弟。”
说完这?句,她倏而住口,少顷,她原本已经平顺的呼吸竟然又急促了起来,仿佛在做某种与本能相悖的艰难决定。
漫天?黄沙中,刑姑娘似是终于在自己久无音讯的阿弟的刺激下,下定了决心。
双楠村从头到尾,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终于有一扇门,悄悄地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皮肤有些粗糙的手伸了出来,催促道:“进来说话。快点。”
凝辛夷和谢晏兮闪身进去,刑姑娘还谨慎地看了一眼外面,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才?转过身来。
这?刑姑娘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脸颊上带着雁门郡人?常年?在风沙下而特有的山红色,一身清净布衣,头发简单挽起,插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榆木木簪。
在看清面前这?两人?过分?出众的长相的同?时?,刑姑娘显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有些窘迫地拽了拽身上的粗布衣裳,方才?的气势也去了大半:“二位、二位贵人?……当真见过我家泥巴?他现在在何处?一切可?好?”
漫漫长夜悄无声息地划过,极东的地平线隐约浮现了一条浮光跃金般的色带,于是凝辛夷才?能看清,刑姑娘在说话间,她的眼中已经有了泪珠。
“我们是在陵阳郡城见到他的,他在郡城中的富昌酒楼说书,在方圆之内小有名气,不少人?都慕名而来,只为了听他说一场书。”谢晏兮缓声道:“我与我家夫人?要?往神都探亲去,路过陵阳郡城 ,挺了一场说书,这?才?认识了令弟。听闻我们顺路,令弟这?才?托我们前来给家里人?带个口信的。”
刑姑娘怔然听着,神色认真,显然不想错过自家阿弟任何一点消息:“他让你们告诉我什么?”
“他说,他要?去一座佛寺,找一样东西。”谢晏兮看着刑姑娘,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处细节:“刑姑娘可?知,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
刑姑娘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回答谢晏兮的话,反而像是难以支撑铺天?盖地的大恸一般,就像是一张纸被对折般俯身下去,然后以一种颇为古怪的姿态重新直起身子:“从陵阳郡城到神都,走雁门郡,并?非捷径。我虽从未入过学堂,却也能听明白,二位是为了我阿弟专门跑了这?一趟 。”
她的牙齿有些打颤,眼瞳却明亮逼人?:“多……多谢你们。”
凝辛夷下意识俯身,想要?搀扶刑姑娘一把,却被她猛地攥住了手臂,她手上的力气很大,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然后她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快走吧,此?地并?非久留之处……二位千里迢迢为我阿弟而来,我……我不能……”
她边说,却倏而发出了一声干呕。
“刑姑娘?”凝辛夷拧眉。
刑姑娘的表情痛苦至极,抓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凝辛夷心知不对,正?要?挣脱,却见刑姑娘挣扎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去将攀住凝辛夷不放的那只手掰开。
这?真是再诡谲不过的一幕,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不受她的控制,神智却还有一半残存,而她正?在与剩下的一半做斗争。她一边不住地干呕,一边想要?扯开自己的手,然而那股身体?里的大力却竟然是她无法对抗的,她眼底有寒光一闪,竟是反手就要?去摸烛台和柴刀,显然想要?哪怕留下自己的一只胳膊,也要?让凝辛夷离开这?里!
一只手却温柔地按住了她。
在刑姑娘眼中柔弱娇美如仙子的少女倾身过来,将她的所有动?作?都顿住,再抬眼的时?候,刑姑娘只觉得?自己似是陷入了一片如同?棉花般轻柔的泥潭之中。
凝辛夷眼中闪烁着洞渊之瞳的幽光,她轻声问:“刑泥巴为什么要?去佛寺?他想要?找什么东西?”
洞渊之瞳若是对凡体?之人?用,极易伤到神魂,但刑姑娘的身上明显不太对劲,洞渊之瞳反而能让她镇定下来,让那影响到她的东西暂时?无法控制她 。
刑姑娘下意识应道:“他说只有报国寺能救我们,只有舍利子可?以涤清一切恶,我们总不能一直活在黑夜中,他……他要?救我们。”
“他为什么要?救你们?你们做了什么事情吗?”凝辛夷的声音更柔和。
刑姑娘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似是想要?干呕,却又压了下去,艰难道:“我们……我们只是接了大柱哥回来,可?、可?大柱哥回来了,我也想我家男人?回来,我又有什么错呢?大柱哥又有什么错呢?”
她边说,饶是被洞渊之瞳控住,空洞的眼中也止不住有眼泪滴落下来:“我们只是太想念他们了——”
情绪的大起大落会让洞渊之瞳失控,凝辛夷一把扣住刑姑娘的肩膀,迫使她盯着她的眼睛:“所以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养了……”刑姑娘怔然开口,然而她话音才?起,一阵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骤而变大。
随着那阵声音,原本控制了刑姑娘躯壳的存在在这?一刻又占了上风!
那只紧紧捏着凝辛夷的手上,刑姑娘的指甲暴涨,变成了一片乌黑,就要?向着凝辛夷的皮肉戳下去!
一声铃音轻响。
凝辛夷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铃飞旋开来,婆娑密纹将刑姑娘的手指紧紧箍住,不得?寸进半点。
方才?她任凭刑姑娘这?样抓着自己,只是为了问她那些问题,此?刻洞渊之瞳失效,凝辛夷轻轻一用力,便从被禁锢住的刑姑娘手中挣脱开来,她起身,后退半步,恰好撞在了谢晏兮身上。
凝辛夷紧紧盯着刑姑娘,以防她再有别的异动?,却没想到,她这?样撞了谢晏兮以下,他居然寸步未动?,凝辛夷忍不住没好气道:“大公子,麻烦让让?”
谢晏兮这?才?慢悠悠道:“三小姐,不是我不给你让路,你倒是看看周围再说?”
凝辛夷捏了张符在指尖,控住了刑姑娘的动?作?,这?才?有些莫名地抬眼:“周围怎么……”
她的话语压在舌尖。
黄沙依旧,但此?刻的黄沙已经压不住漫天?的妖气,浓紫色铺天?盖地的铺洒下来,已经有天?光从日出的方向洒落下来,那浓紫于是被照耀得?更加清晰却妖异。
一圈清明的剑气缭绕在他们所在的这?一隅荒破的小院周遭,将那铺天?盖地的妖气隔绝在外,竟然使得?凝辛夷方才?在使用洞渊之瞳的过程中并?未感受到周围的分?毫变化。
是谢晏兮持阵立于此?,所以他才?不能动?,若是动?了,这?阵便也就破了。
凝辛夷的脸色终于变了。
此?前谢晏兮还在说,若是不抓紧一点,双楠村的妖瘴就要?形成了。
可?此?刻看来,这?妖瘴分?明早就已经成型,若是要?往回倒推时?间,怕是……怕是在他们普一进入村子的时?候,便已经形成了妖瘴!
第136章
“不好。”程祈年强撑起身子来:“我的机关木球被发现了。”
谢玄衣抱剑站在门口,神色也在漫天的妖气终于?显露出?来时?变得凝重了起来:“你还能走吗?”
程祈年侧过脸,脸色苍白地咳嗽两声:“自是可以的,不必担心。”
谢玄衣心道你这看起来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不必担心。但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扔下程祈年自己一个人?走:“上来。”
程祈年愣了愣。
谢玄衣脸色更臭了一点:“快点,不然我就反悔了。”
程祈年脸色复杂地趴在了谢玄衣背上,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颤颤巍巍指了指自己的木匣子。
谢玄衣冷哼一声,但还是帮他?提了起来,然后“嘶”了一声:“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程祈年摸了摸鼻子:“傍身之物,自然格外沉重一些。”
谢玄衣道:“你都能搞出?来机关木球了,就不能给你的匣子装几个轮子?背在身上不累吗?”
程祈年沉默了好半天,直到谢玄衣就这么背着他?,还要提着木匣子,颇为踉跄歪斜地重新走近了村子里,才有些犹豫地说:“也、也不是没有的。”
谢玄衣都已经忘了之前的话题,正在凝眸看面前显然已经被妖瘴彻底笼罩了的双楠村:“没有什么?”
程祈年有些艰难地俯身,在自己的匣子上拍了两下,掌心的偃纹一闪,便见那木匣子似是被触动了某种机关,就这样原地打转一圈,箱体扭转腾挪,片刻后,竟是变成了一架木质轮椅。
谢玄衣:“……”
程祈年赧然道:“之前都说了,我自是可以的。”
谢玄衣把程祈年往轮椅上一扔,黑着脸,转身就走。
程祈年轻了轻嗓子,抡动轮椅,腰间因为漫天妖气而飞快乱转的罗盘被撞起又落下:“等等我啊——”
目睹了全程但不好意思说话的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元勘没忍住笑了一声:“依我看,这位小程监使?其实也还是有点意思的。”
满庭没有接话。
元勘抬眼:“怎么了?”
满庭跟在他?旁边,目光落在程祈年的轮椅上,少顷,才道:“可我还没忘了白沙堤时?,师兄莫名落入的那个杀阵。”
元勘素来没心没肺,满庭不说,他?都快要把这事儿给忘了,但满庭一提,他?就想起来了:“是了!那天我嗑了好久的瓜子呢!嘴皮子都上火了!”
满庭:“……你脑子里只有吃吗?”
元勘充耳不闻,看着程祈年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以……你怀疑师兄陷进去的那个阵,真的与他?有关?嘶,讲道理,他?看起来明明比我还没用,一个机关术师,真有这么大?能耐?”
*
凝辛夷一手持符,控着面前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刑姑娘,一脚抵在谢晏兮脚边:“你不退也行,不然考虑一下先松开我的手?”
谢晏兮一脚定着剑阵,三清之气流转,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三小姐也太?高看我了,开剑阵我总要持剑捏印,哪里有空牵你的手?不过话说回来,不然你也考虑一下松开我的手腕?”
凝辛夷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你拽着我不放吧?”
两人?同时?沉默下去。
凝辛夷蓦地抬起手来。
她的身后,谢晏兮捏印的手也被一股力量拽住,被迫抬了起来,搅得满屋的剑气一晃,险些便让屋外的妖气泄进来。
凝辛夷这才看清,一直将她的手困住的,竟然是一截十分眼熟的红线。
红线从她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铃起,另一头拴在谢晏兮腕间的铃铛上,红色的法线虚幻却肉眼可见,将两人?的手就系在一起。
谢晏兮稳住剑阵,侧眼看清后,忍不住挑了挑眉:“凝阿橘小姐,这三千婆娑铃毕竟是你的东西,不然想想办法,收了这神通?”
结果他?话音才落,余光就看到了凝辛夷不似作伪的震惊表情。
谢晏兮沉吟片刻:“你不会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凝辛夷注视着手腕的红绳,再落在谢晏兮的胳膊上,幽幽道:“三千婆娑铃是我这一生?仅有的属于?我的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分了两颗铃铛,我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谢晏兮蓦地咽下了所有已经到了舌尖的戏谑。
那道不知从何?而起的红色法线将两人?缔结在一起,引得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刑姑娘的眼瞳也随之清明一瞬,她似是有什么想要说,却骤而有一声破空声响起。
谢晏兮的剑阵没有被破。
那一声,竟是来自脚底!
剑阵从曳影起,将这间房子的四面八方都笼罩,却唯独没有入地,而那笼罩此处的妖气,便竟然破土而出?!
“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吗?”一道冰冷异常的声音响起:“刑春花,你想害死?全村的人?吗?”
刑春花哭得更加剧烈:“不!我不想!我只是分不清对与错——”
一柄扇子在半空滑过一道弧线,微燃的灵火将那道窜出?来的妖气黑影蓦地钉在了墙壁上,凝辛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红线,什么定身符,她的一只手直接没入妖影之中?,三清之气喷涌而出?!
红线灼灼,竟是没有断开,依然遥遥将她与谢晏兮缔连,像是一道纵刀剑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竟然想在我面前杀人?灭口?”凝辛夷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婆娑密纹闪烁,剑阵之外的妖气更加漫卷,窸窸窣窣的声音饶是谢晏兮的阵法也难以隔绝,凝辛夷只觉得头皮发麻,手却没有松一丝力,那被钉住的妖影在一阵难言的扭曲和蠕动后,终于?慢慢缩小。
最终被钉在扇柄之下的,竟然只剩下了一截……虫足。
这虫足和刑泥巴身上掉落下来的那只蛊虫的虫足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根漆黑的虫足竟然有成年男子的大?腿粗细,所以嵌在上门的那张扭曲人?面也与正常的脸孔一般大?小。
等到看清被九点烟钉住的是个什么东西,凝辛夷险些吐出?来。
九点烟不偏不倚穿透眉心而过,于?是那张面孔因为疼痛而不断扭曲尖啸,眼瞳却冰冷抽离,如此两种情绪都凝聚在一张难辨性别五官普通的脸上,本也没有那么难以让凝辛夷接受。
可这张脸,它?是在一根还在蠕动的虫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