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谢阿垣——”凝辛夷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飞走了,嘴已经快于?理智的先喊了起来:“你别光看着想想办法啊——”
她话音落,一截剑鞘已经飞了过来,稳准狠地穿过那张人?面下与虫足连接的部分,眼见谢晏兮的剑鞘也起到了将这虫足钉住的作用,凝辛夷闪电般松开了手,连着向后退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谢晏兮掷出?剑鞘的手下意识想要扶凝辛夷一把,却又因为捏着印而顿住,最终化作了一句很低的安抚:“别怕。”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凝辛夷深呼吸几口,勉强镇定下来,脸色苍白地重新抬起头:“我不怕,我身负封印,这些虫应该避着我走才是,它?们怕我还来不及,哪有捉妖师怕妖的道理。”
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手心一张,九点烟的扇骨如锋利的刀刃般展开来:“既然你会说话,想必已经开了灵智,虫蛊成妖虽然少见,却也并?非闻所未闻。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拼着断足也要来杀刑姑娘?你怕她说出?来什么?”
那虫足上的人?面没有出?声,一旁的刑春花却已经先崩溃了。
那张诡谲可怖的虫足人?面对于?凝辛夷来说是难以直视的恶心,可刑春花却仿佛对这些一无所觉,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张面孔。
又或者?说,那张面孔本身的样子。
“尕云哥,你刚刚是真的想要杀我吗?”凝辛夷松了定身符,刑春花却竟然也没有失控,但她的双腿多少已经不受她控制,所以她在地上匍匐着爬向了墙边,使?劲仰头看向那张脸,似是想要看清上面所有的情绪:“这位姑娘说的是真的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我吗?”
那张脸有了短暂的怔忡,他?似乎看到了刑春花,又似乎没有看清,但他?这样哑然的模样,对于?刑春花来说,却已经是答案。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还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太?想知道和泥巴有关系的事情了……”刑春花摇摇欲坠地喃喃:“你却要杀我……”
她逐渐开始大?哭:“李尕云,我为了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却反过来想要杀我?!李尕云,你不是人?!”
骂完以后,她又蓦地大?笑了起来:“你当然不是人?了,我也已经不是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弟泥巴去哪里了吗?他?早就出?村子啦!早就远走高飞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说了,只要找到舍利子,就回来救我!把我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里解脱出?来!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
“春花。”那张人?面终于?口吐人?言,音色却与此前的冰冷孑然相?反,它?的吐字有些含糊不清,音调也有些僵硬的古怪:“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这些人?是捉妖师,他?们是来破坏我们计划的人?,你不是想要与我团聚吗?你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要和我在一起吗?只要杀了他?们,就没有人?阻挠我们的计划了!”
刑春花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似是就要被说服,可以她很快就开始摇头:“可我受够了,尕云哥,我受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从你出?征开始,我等了你足足十二年了,我为你守了十二年的活寡,为了你只能活在这样的黑暗里,为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你呢?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吗?我喜欢哪种花?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你能答上来这些问题吗?”
虫足人?面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了起来:“春花,再等等,再等等,你我马上就可以相?见了,只要杀掉这些人?——”
“你闭嘴!!”刑春花蓦地捂住耳朵,凄厉地尖叫起来:“杀了它?——你们替我杀了它?,只要杀了它?,我什么都告诉你们!这个村子的一切秘密,我都会告诉你们——!”
“刑春花!”虫足人?面尖啸起来,剑阵之外的虫涌更盛,谢晏兮的身体甚至都有了一瞬间的踉跄。
但凝辛夷已经动了。
九点烟从墙壁上倒悬飞回,落入她的掌心,凝辛夷身形翻飞,扇面翕动,三清之气灌注其上,她竟是没有借鬼咒召神之力,而是以剑意驱扇,幻化出?无数道凌厉至极的剑刃,向着那墙壁上被钉住的虫足飞去!
刹那间,那本就已经与本体分离开来的虫足被劈成了无数块从墙壁上滑落的肉块,却又在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化作妖气,再被谢晏兮有着太?过相?似剑意的剑阵破开。
九点烟搅动的剑气中?,那张李尕云的脸甚至来不及说最后一个字,就已经化作了一片妖气齑粉。
凝辛夷轻轻喘了口气,合了九点烟,立在泣不成声的刑春花旁边:“刑姑娘,现在你可以兑现你的承诺了。”
刑春花怔然看着面前的一切,在看到李尕云的那张脸终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变得近乎空茫。
“他?真的死?了吗?”刑春花喃喃。
“或许是,或许没有。”凝辛夷单膝跪地,看向刑春花的眼睛:“他?究竟会不会死?,这取决于?你接下来告诉我的话。刑姑娘,你方才也说了,你如今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还想活下去,对吗?”
刑春花怔然点头:“你们真的是捉妖是吗?我……我不想死?……”
“你告诉我真相?。”凝辛夷捏着掌心已经开始发烫的石头,道:“你只是被蛊虫俯身了,杀了蛊虫,你就会变好的。”
听到“蛊虫”两个字,刑春花一个哆嗦,她终于?慢慢开口道:“这一切都开始于?十几年前,我们双楠村最后的男丁都被前朝的官爷征兵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都杳无音讯,直到新朝建立,听说战事已经结束,我们庄子里的大?家?却都还抱有希望,希望自家?的父亲、男人?和儿子都还能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有一条命就好。”
“直到有一天,确实有人?回来了,是、是高家?婶子的儿子大?柱哥。”刑春花的嘴唇开始哆嗦,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了起来:“大?柱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不,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东西,他?说那些都是我们庄子上的人?留下来的。”
“庄子里除了大?柱哥,慢慢也开始有别的人?的男人?和儿子回来,于?是我心里也开始有了希望,我天天都趴在窗户上等,等啊等,终于?在一个晚上等来我的尕云哥。”刑春花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恐惧的笑容:“尕云哥回来了,可真好啊,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可是尕云哥只能晚上来,一个月也只能来一次,后来一个月连一次都不能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说,再后来,村子里的晚上就不让我们点灯了。”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尕云哥又来找我的时?候,问我想不想天天都见到他?,白天和黑夜里都想,我当然想,他?就让我吃了一样东西。”刑春花干呕了一声:“那东西可真难吃啊,吃下去又硬,又尖,像是顺着我的脖子爬下去,又要把我的肚子割开,我疼的晕了过去,但是醒来的时?候,尕云哥还没走,他?说我做的很好。”
凝辛夷心道,莫约让她吃下去的,便是那不知名的蛊虫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畏光,怕人?,不愿意出?门,看到爱吃的东西也觉得恶心,知道有一天,我发现家?里的水缸都干了,我却竟然完全不渴。”刑春花看向自己的手:“我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到对面翠子也是一样,斜对面的赵大?娘也一样,大?家?都、都一样,我才安了心。”
谢晏兮和凝辛夷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日元勘以借水的名义想要敲开这里的大?门却没有成功的事情。
他?们彼时?只当这庄子里的大?家?都过分警惕,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不用喝水了。
家?中?滴水不剩,又如何?借水?
“可是泥巴回来了,我唯一的阿弟泥巴回来了,泥巴问我怎么了,尕云哥不让我说,泥巴发了很大?的火,我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泥巴走了,说要救我,尕云哥也对我发了很大?的火,说我怎么能放走泥巴。”刑春花开始泣不成声:“可我又有什么错呢?我没有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尕云哥让我吃,我也吃了,尕云哥不让我说,我就没有说,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还要杀我,我、我——”
她只是太?过恐惧,太?过压抑,太?多的情绪都沉于?心底无人?诉说。
她原本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可她的阿弟刑泥巴却说要去找一条能救村子的路。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大?家?都变成了这样,大?家?都想要自己的家?人?回来,又有什么错呢?
可泥巴说这样不对,泥巴看了她很久,在窗外枯坐了一夜又一夜,不让尕云哥再来见他?。
可庄子里的人?都开始骂泥巴。
她们白天不能出?来,夜晚却都会聚到她家?门口,一起骂泥巴是个叛徒,是出?卖庄子的人?,她们只是想让自己去往战场的亲人?们回来而已,泥巴就应该和他?们一样,一起吃一样的东西,一起让亲人?们回来,难道泥巴不想让他?和春花的父亲回来吗?
春花也和大?家?一起这样骂过泥巴,她们在外面骂,她在屋里骂,这样过了很久,她突然看到了泥巴悲伤的眼睛。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想让泥巴变得和自己一样。
“泥巴,你走吧。”春花拼尽全力道,她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全身轻松,却又仿佛违背了什么意志,但她还是继续说:“快点走,立刻走,现在马上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那天,泥巴说什么来着。
泥巴一边跑,一遍哭喊着说:“阿姐,你等我回来,我会来救你的,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你一定要等我!”
所以她一直强撑着在等,等泥巴回来。
可泥巴没有来。
“——是泥巴让你们来救我的,对吗?”她颤抖着说:“泥巴已经回不来了,对不对?”
第137章
原来刑春花一直都懂。
若是刑泥巴能回来,又怎么会让别人给?她带话?
若非面前这两位穿着非富即贵的姑娘和公子身怀绝技,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穿过双楠村这样连她都害怕的黑夜,敲开她家的门呢?
可她不敢问?,不敢问?泥巴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找一条回家的路。
千万话语汇聚在嗓间?,她突破了自己所有的恐惧,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可说完以后?,她倏而看到了地上掉落的一枚成色极其不好的玉珏。
她慢慢地挪动过去,伸出手,触碰到了那块已经有了裂痕的玉珏。
那是她与李尕云成亲时,她送给?他?的玉珏。
“尕云哥。”她蜷缩着将那块玉珏捧在心口,蓦地唤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尕云哥,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真的厌恶你,也不是真的想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而开始难以抑制地抽搐,直到凝辛夷一指点在她的眉心,止住了刑春花的所有动作和行为?,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旋即昏睡了过去。
“已经足够了。”凝辛夷低声道:“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刑春花所说的一切,已经足够她拼凑出大半的真相了。
她的指尖凝出一只忘忧蝴蝶,轻盈地落在了刑春花的眉间?,眼见她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白纸蝴蝶变成一团斑斓的污色,逶迤消融,凝辛夷这才?掏了张符出来。
那符上的笔迹大刀阔马,明显不像是凝辛夷的笔锋,她两指夹着那张符,半晌却?都没有点燃灵火。
此刻是刑春花最虚弱的时候,屋外的妖气还未侵袭进来,饶是她已经被蛊虫附体颇深,也未必不能救下一条命来。
但?道理是道理,凝辛夷一想到那蛊虫的模样,拿着符的手就变得有些不稳。
谢晏兮轻轻挑眉。
“不然……不然还是你来。”凝辛夷的声音带了点不易觉察的退缩:“这符是宿监使给?我的,我这一符下去,她身上的蛊虫就会爬出来。”
谢晏兮明知?故问?道:“所以呢?”
凝辛夷眼瞳微颤,已经飞快找到了借口:“我怕蛊虫太害怕我,跑得太快,万一没抓住,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晏兮笑?了一声,没说行不行,只冲着凝辛夷招了招手。
凝辛夷莫名:“干嘛?”
谢晏兮理所当然道:“我替你抓虫,你替我持阵。”
见凝辛夷大为?震惊的模样,谢晏兮继续道:“我的剑你不都见过也学过?若说这天下谁对我的剑最熟悉,除了你,应该没有别人了。”
凝辛夷蓦地沉默下去。
与谢晏兮持剑错手的刹那,两人手腕上的红线交错,凝辛夷倏而冷笑?了一声:“善渊师兄若是不提,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那段往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曳影入手的刹那,还带着谢晏兮掌心的温度,但?很快那样的温度就被凝辛夷彻骨的体温抹去。剑气稍微晃动了一瞬,屋外的妖气以为?觅得了空隙,窸窣之声蓦地变得嘈杂。
但?也只是一眨眼。
极是相似的剑气从凝辛夷的手下展开,摇摇欲坠一瞬的剑阵重新撑开,曳影被陌生的手掌握住,刚刚发出了一道清鸣,又变得哑然,游曳其上的金色剑纹像是辨认出来了什么,近乎温顺地向她俯首。
那是从她手下奔腾而出的,他?的剑气。
谢晏兮的脚步似是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接过了她手中?的那张符,手指一摆,灵火燃起,一言不发地将符箓落在了刑春花身上。
凝辛夷虽然怕虫子,但?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
却?听谢晏兮道:“定神。”
凝辛夷持剑的手一顿。
那些她在善渊师兄的屋檐下看他?用剑的日子里,每每神思?飘忽有些发愣的时候,耳中?便会飘来这样两个?字将她唤醒。
同样的两个?字交叠,像是跨越过他?们分离开的那些所有时间?扑面而来。
凝辛夷竟然有些恍惚。
她从来都觉得善渊师兄的声线与谢晏兮的截然不同,可是这一刻,她却?又觉得,这两道声音重叠得如?此理所当然。
与她连连呛声的谢晏兮和树下起剑的善渊的身形在某一个?瞬间?,终于真正在她的心中?交叠。
便如?此时此刻,她掌下藉由他?的剑洒开的剑气,与他?持剑时烙印严丝合缝地重叠。
谢晏兮没有回头,出手如?电地定住了从刑春花身上窜出来的黑影,面无表情地用两根指头夹着那只蛊虫,扔进了收妖袋里束紧。
“阵歪了。”他?抬手,在曳影上弹了一下,旋即竟是就这样扭正了剑阵,然后?看了一眼窗外。
按照时间?来算,此刻本应日出东方,可窗外的光稀薄如?纸,只够照亮漫天的妖气和确实已经形成了的妖瘴轮廓。
“不知?阿满那边如?何了。”凝辛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妖瘴的色彩让她有了刹那的恍惚:“妖瘴之中?,十人九死。我本以为?我们来得尚算及时,没想到还是……”
“尽人事,听天命。”谢晏兮道:“这一路你我已经足够尽力。”
“话虽如?此,只是……”妖瘴已经近紫,比看起来比白沙堤彼时的模样还要更加凶险,凝辛夷持剑阵,只觉得此刻阵外向他?们席卷拍打的妖气汹涌万分,再?想到方才?被她钉住的那只虫足人面,表情顿时变得更差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