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也不知?是不是谢晏兮的错觉,在那剑匣显露出来的刹那,周围的虫爬都有了一瞬的凝滞。
“这破剑匣既然能压制我体内的妖尊,没道理对?抗不过一只?小小的蛊妖。”凝辛夷自言自语道,她的手指抚过剑匣上雕纂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妖祟,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就要?开匣取剑。
她不知?,谢晏兮却知?道。
这雕刻诡谲的乌木剑匣中所放的,大约便是那柄传说中的却邪。
他几乎是怔然地看着她的动作,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早的时候,她便说过,这剑匣与她朔月之夜的身体状况,是她最大的、最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而?今为了他,她却竟然愿意将这剑匣取出来,这样大白?于?世。
“阿橘。”
一道声音止住了她的动作,谢晏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腕间。
凝辛夷的动作蓦地一顿。
她垂着睫毛,不言不语地开始将抚在剑匣上的手收了回去,沉默地将剑匣塞回黑釉瓷枕。
明明他没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焦急与担忧溢于?言表,可他真的醒了的时候,她却甚至不愿看他一眼。
“醒了就好。”末了,她轻声道,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倘若他没有先一步醒来,便会彻底一无所知?。
凝辛夷想要?起?身,腕上那只?手却死死按住她,让她跌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凝阿橘。”他近乎执拗地看着她:“你取剑匣,是为了救我吗?”
“宿监使说了,这蛊虫名为挑生,若是成妖,最擅长将人拉入幻境之中,若是心智不坚,便会招回已?经死去的那些至爱之人的魂魄附身。”凝辛夷平静道:“我只?是怕谢家上下那么多魂魄都压在你身上,倘若真的这样,怕是谁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妖瘴了。”
言罢,她又道:“既然你醒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谢玄衣。”
“凝辛夷。”他却叫出她的名字,一动不动:“你曾经说过,这剑匣是你最重要?的秘密,可你却愿意取出来救我。你之前?说,不许善渊死,那么现在,你想救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水般斑驳的瞳色下,眼尾的猩红显得极为明显,他坐在墙边,衣袖沾灰,她被迫距离他极近,是而?能再清晰不过地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难明的偏执:“你在意他更多,还是我?”
凝辛夷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吗?”
不,是不一样的。
他以善渊的身份与她相识时,不掺杂任何目的和利用,那就只?是他这个人本身,和毫无保留的她的相遇。
可这样复杂的情愫在嘴边,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种与身为善渊的自己之间的莫名较劲和比较,变成了只?能将他的心底灼伤出一片洼地的暗火。
末了,千言万语却只?能只?化作一句:“你没有被蛊妖带进幻境吗?”
凝辛夷不太想细说,只?随口道:“我身负妖尊封印,小小蛊妖,哪里?敢近我的身。”
言罢,她转身便要?走,却被谢晏兮一把拉住。
悬在两人腕间的红线愈发殷红如血,他垂眸看着凝辛夷的眼睛,终于?一字一顿道:“阿橘,没有什么封印。”
凝辛夷莫名,抬头看他。
谢晏兮盯着她,慢慢道:“你身上的封印法阵不全,最后一笔未落。换句话说,那所谓的封印法阵,从?来都并不成阵。”
凝辛夷惊诧无比地睁大眼,转头看向他。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才轻声道:“阿橘,你仔细想想,你的体内,真的有所谓的什么妖尊存在吗?”
第140章
谢玄衣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天旋地转。
他明明上一刻还走在双楠村的风沙之中,不过一个错眼,竟然?恍惚至极地站在了?一片翠色的盛夏。
是扶风郡的谢府。
秋千高高荡起,有女眷的笑声如轻盈的铃音响起,翻飞的衣袂像是明媚的蝴蝶蝶翼,花香与熏香的味道一并弥散开?来,顺着夏日难得凉爽的风,一起送到了?谢玄衣脸上。
“阿满,快来帮帮忙!”有人在碧湖对?岸冲他挥手,女子的披帛顺着她?的动作飘荡出漂亮的弧度:“帮我?摘两个果子,我?够不着!”
于是谢玄衣腾身而起,从碧湖上涉水而过,足尖落在湖面一瞬,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那颗果子树上。
荡秋千的少女们?笑出声来:“阿满还是这么喜欢招摇过市。”
又有人直白?笑道:“他就是最喜欢孔雀开?屏的骚包性格,你们?越是这样看他笑他,他越得意?,不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像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谢玄衣看着那些眼熟的鲜活面容,里面有他的堂妹,表姐,还有一些旁支的姐姐妹妹们?,大家的笑容都是那么的真实?且温暖。
他抬手去触碰果子,入手微凉,就这样摘下来两个,从树上扔下去,他故意?扔歪了?一点,果然?惹得树下的少女有些气恼的“哎呀”了?一声。
“谢阿满!你不是诚心实?意?帮我?摘果子就算了?!”少女叉腰嗔怒:“果子摔到地上会坏掉的!”
谢玄衣满不在乎地托腮笑了?一声:“满树的果子,坏了?就坏咯,我?再摘几个给你就是了?。”
他边说,已经翻身上了?更高的树梢,三清之气流转间,又惹得少女们?一阵惊呼和笑意?连连。
但等他真的站在树梢上的时候,夏日温热的风吹付过他的发?梢,从这个高度看去,恰能将整个谢府的大半都落入眼底。
碧湖如镜,杨柳扶风,白?墙黑瓦,恰是盛夏最美时。
可眨眼的刹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白?墙倾圮,碧湖染血,猩红遍布,横尸遍地,整个谢府血色交加,寂静得仿佛人间炼狱。
他怔然?站在那里,睁眼再看,方才那一刹的血色地狱,却仿佛只是幻觉。
谢玄衣猛地捂住了?头?。
“阿满,站着干什么,快下来呀!”表妹的声音笑着响起来:“果子我?不要啦,只要你来给我?推秋千,我?就原谅你!”
“是啊,不要果子啦,大夫人说今天晚上要准备好?吃的给我?们?,若是吃果子吃饱了?,岂不是亏了?!”
一片笑声响起,所有人都在向他招手,只要他从这里纵身下去,便?会被她?们?挽住胳膊,亲亲热热地向着碧湖边的秋千架走去,再看到阿娘温婉的面容,还能在她?的怀中撒娇,换来一句阿娘嗔怪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羞”。
他都知道的。
只要他迈出这一步。
可他却只是沉默地站在树梢之上。
他不想眨眼,因为?只要眨眼,炼狱般的场景就会再度浮现,仿佛要将他从这样的梦幻美好?中唤醒。
谢玄衣的唇边有了?苦涩的嗤笑。
谢家上下三百四十二?条人命压在他的心头?,他一刻也不敢忘,一刻也不能忘。那样的血色炼狱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深的烙印,在长水深牢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睁开?眼和闭上眼的黑暗里,都是如出一辙的血,因为?他曾经以为?,只有血色可以冲刷这样布满血色的回忆,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只要闭上眼,就会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
最刻骨也最痛楚的记忆,是绝无可能被忘记的。
怎么会有人觉得,最甜蜜的幻梦就可以让人忘记最痛彻心扉的一切,甘愿在其中沉迷,再也不愿意?醒来呢?
真是荒唐可笑至极。
只是他还不想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不想眨眼,哪怕盛夏的风入眼,吹得有些生疼,还有些涩意?。
他清醒地沉醉,不过是想要多听几声带着笑意?的“阿满”。
这个乳名,是阿娘给他起的,她?说小满胜万全,希望他这一生富足充实?,一切都是刚刚好?,不用?去很累地追求完美无缺,一切平安顺意?便?好?。
——“人生小满胜万全,何须多虑盈亏事。”
他知道,只要他现在跳下树梢,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便可以看到这幅字挂在自己的案头?,那是他父亲亲笔写下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走势的一笔一划。
人生可以有很多个三年。
但谢玄衣过去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还能有这样艰难、暗无天日、看不到前路有一丝光亮的三年。
如今这世间,只剩下一个人会如往昔那般喊他一声“阿满”了?。
可他甚至不敢去看她?认真的眼睛,因为?他的人生已经烂透,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只剩下了?眼瞳和脑中的“复仇”两个大字。
他不是傻子,何尝不能明白自己每每看到她?与善渊似真似假的接触时,他内心翻涌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让他自己都心惊,甚至不敢承认的情愫。
是他自己亲手将她?推给了?他。
所有的谎言,一切的欺骗,这一场布局,都源于他。
他理所当然?自吞恶果。
就像现在,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虚假,虚假的温度,虚假的笑容,虚假的夏风和涟漪。但他只是静静的,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些哪怕只是虚假的一幕幕。
再片刻,他竟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些虚假的表皮和色彩,都和他太像了?。
——只要戳破,就会流露出烂透的内里。
-
带着黄沙的风吹过两人的面间。
凝辛夷的所有动作都停住,刹那间,天地间安静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什么叫……没有什么封印?
她?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然?而衣料一层一层缠绕,她?只能看到自己姹紫靛蓝的堆叠里衣和外袍,看不到自己胴体上描绘勾勒的那些线条,但那些线条对?她?来说,即厌恶又熟悉,即便?是这样,她?也能一笔一划地重新绘制出来。
她?为?了?这一身封印藏藏躲躲近十年,如今转瞬,竟然?有人告诉她?,这封印法阵是假的,最后的一笔没有落成,她?的体内根本就没有妖尊?
凝辛夷垂眸再抬眼,掌心已经蓦地多了?一柄采血刀。
刀尖划过一道风声,下一瞬,刀刃已经逼在谢晏兮的脖颈处,凝辛夷反手持刀,紧紧盯着谢晏兮:“谢晏兮,你把话说清楚。”
她?的眼白?有些泛红,眼瞳一瞬不瞬紧紧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脸上抠出一星半点骗她?或是开?玩笑的痕迹。她?素来镇定,哪怕亲眼见到鼓妖那般庞然?的大妖,也能面不改色地地设计好?时机,掠夺鼓妖的生机,但此刻,她?手中的采血刀却在颤抖,尖锐的刀刃轻轻触碰到他脖颈的肌肤,瞬间便?流淌下了?一道血痕。
谢晏兮的体质受伤难愈,他生平最讨厌皮外伤,但此刻,他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按住她?颤抖的手,只任凭她?这样将刀架在他的脖颈。
“阿橘,我?说的还有哪里不清楚吗?”他静静地看着她?:“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封印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凝辛夷紧绷着身躯,整个人都在巨大的震撼中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
怎么会没有?
这一刻,她?甚至没有去探寻自己体内到底有没有妖尊的勇气。
如果谢晏兮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来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这一刻,她?仿佛重新被浴桶里炽热的水淹没。
往昔里,她?沉入浴桶的水底时,那些被忘忧蝴蝶带回来,一层层沉淀在忘忧伞面上的深红近黑的忧怖与恐惧情绪会在她?的一念之间一并没入浴桶之中,再被她?丝丝缕缕地吸入体内,成为?重新让她?的三清之气充盈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