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水面上?的鱼漂动了?一动,阿爹飞快转移话题:“哎呀,又有鱼上?钩了?!阿橘快来看看,阿爹这次钓的鱼肯定大!”
不对,这不对。
或者说,这一切都太对了?,这是她想象中的阿爹与阿娘的相处,这或许也是她内心底最憧憬却已经全然忘记了?的儿时的记忆。
可唯独……
那道自称是她阿爹的声音,不是凝茂宏的。
为什么不是凝茂宏的?
凝辛夷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份,一份是沉浸在这份记忆中不愿离开的自己,另一份则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自问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让这个世界的边缘很快就变得漂浮不定了?起来,大块的墨色晕染开始出现在这片原本?无暇的完美世界之中,像是在昭示这不过是从?她头脑中挖出来的记忆,而?非真实。
阿娘和原本?就不甚清晰的阿爹的身影如梦幻泡影般开始碎裂,似乎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们身上?抽出什么,然而?数次僵持之后,面前的一切蓦地消失无影。
凝辛夷的身形一个踉跄。
寒风重新肆虐。
扫得她脸颊生疼的风沙让她回过神来,不过须臾,她竟然又回到了?双楠村,只是她并不在之前刑春花的屋子里,而?是站在了?村中不知那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石头滚烫,宿绮云的应声虫在她的袖管中用触手缠绕住她的手腕,显然宿绮云日夜兼程,终于?探寻到了?这种蛊虫的由来。
一道人声在风沙中响起。
——“这蛊名?叫挑生蛊。服用后会招来所思?念牵挂之人的魂魄寄生,并且与他们共享身体,在黑夜里变成寄生魂魄的模样。若是挑生蛊成妖,会将人拉入幻境,并回忆起最思?念和最爱之人,再心甘情愿被它附身吞噬。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被拉入幻境!万一不小心进?去了?……就只有杀了?所有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人,才?能?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宿绮云的音色都变低了?许多。
倘若是真正思?念,只有在梦里才?能?得以见到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向着他们挥刀呢?
凝辛夷认真听完,神色却慢慢变了?。
她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方才?自己被拉入的幻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样的幻境对于?谢晏兮和谢玄衣来说,简直是天?克!
她一抬手腕,竟然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毫不迟疑地向着红线相引的方向掠身而?去,甚至来不及绕行避开那些厚重的墙壁,直接以鬼咒·无一物穿墙而?过!
凝辛夷的身形如鬼魅的风般穿行,肉眼难以追踪,几乎要将漫天?的妖气都甩在身后,她走得这么急,自然也没有听到在她方才?驻足了?片刻的地方,有一只挑生招魂、试图附身在她身上?的挑生蛊虫蓦地炸裂开来。
一声呲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神都里,一双几乎快要目无焦距的眼瞳猛地睁开。
他似有所感地侧头,窗外风与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如雪般的长发从?他的鬓边滑落下来,周身的巫草随着他的动作散落逶迤,落了?一地。
许久,他手指一动,似是呢喃般自问一句。
“谁在招我?的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巫草骤然燃起了?灵火幽秘的光。
第139章
凝辛夷的身形如风,那红线指向不可测的远方。她对?那些魑魅虫蛊素来怕得要?命,方才说自己能克服恐惧,其实?也不过是回怼谢晏兮时的嘴硬而?已?,但此时此刻,她在路过那些姿态各异的恶心蛊虫时,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红线飘摇,被妖气冲击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溃散,凝辛夷忍不住按在了那根红线上,三清之气倒灌,试图追溯到一个终点。
她屏了声息,生怕自己会引来更多的挑生蛊,也怕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下一刻就会消失,拼命也要?在这之前?赶到谢晏兮身边。
她不敢想象,若是陷入幻境后的谢晏兮和谢玄衣真的被挑生蛊所控制,岂不是会招来谢家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二人附身?!
三千婆娑铃一声轻响,凝辛夷在看到谢晏兮身影的同时便已?经开始晃动手腕。
叮铃——
那铃音带着婆娑密纹从?铃铛上荡开,如有实?质的音波将谢晏兮周身所有的妖气与试图探足的蛊虫都震荡开来!
“谢晏兮!”她向他探出手去,掌心触碰到他胸前?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扣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压过那条方才被她的扇子带出来的红痕,迫使他与她直接对?视:“谢阿垣?善渊?”
她口中变换着他不同的名字,入眼的那双熟悉的淡色眼眸一片氤氲的水色,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却分明少了焦距,显然是已?经坠入了幻境之中。
“阿垣,醒来!”凝辛夷双手持印,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催动三千婆娑铃:“那些都是假的,是挑生蛊妖的幻境,死了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阿垣,快点醒来!”
叮铃——
是血。
谢晏兮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血,再看向面?前?纷乱一片的皇都,看倾圮的红墙黑瓦,看横尸一地的宫女侍从?,哭喊声几乎要?与血色融为一体,那种浓到化不开的味道令人作呕。
“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意思是,我应该救他们吗?”他听到自己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于?是他隐约记起?了,这应该是他大约六七岁那一年,大邺将倾,闻真道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带他路过大邺皇都的长德皇宫。
“不过是一场路过。”闻真道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缘起?缘灭,都在你自己。”
既然是路过,那便要?多走几步。
也不知?闻真道君用了什么神通,周围人奔跑呼唤,又有刀剑闪烁,却好似无人能见到他在这里?禹禹独行。
他对?这里?很陌生。
每一寸砖石,每一步转角,每一处宫阙都是全然的陌生。
那些面?孔或是悲伤,或是惊恐,或是痛苦,也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这一切却又并非真的全无关系。
他本应是大邺的三皇子,若非他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太重,被批命不详,这座宫城理应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将在这里?长大,或许被父皇所喜爱,也或许会卷入所谓的太子之争,被寄予厚望,但最终的一切都将化作子虚乌有,然后在这一场倾覆的战乱中,在这里?死去。
淌过血,绕过那些挣扎与尖叫,他终于?驻足。
长德宫中,有一座最为华美的宫阙,名为昭阳,天下人皆知?那荣宠冠绝六宫的明贵妃便住在这里?。
于?他,昭阳宫明贵妃,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那是他的生母。
昭阳宫门大开,不断有宫女从?里?面?被拖出来,几乎要?形成一条长长的血河,让人难以想象,高居其中的明贵妃如今是怎般境遇,是在宫破之前?便自刎殉国,还是已?经沦为了阶下囚。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真道君几乎以为,他要?进去了。
可谢晏兮还是转身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带着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冷漠,背着手向闻真道君的方向走来:“天下也要?我救,苍生也要?我救,长德宫人,也要?我救。这世上人各有命,依我看,与其落在北满手里?,还不如死在这里?。要?救你去救。”
闻真道君含笑看着他,脚下一步都不动。
谢晏兮抬头:“平时你把苍生慈悲挂在嘴边,现在却任凭这里?血流成河?”
“阿渊,这是你的因?果,不是我的。”闻真道君道:“我道随心,我已?经救了这座长德宫里?我应该救的人。”
我道随心。
他重新看向身侧的宫墙。
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想去,人总会想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有最原始也最真挚的对?母亲的向往,他身为人,自然也有。他并不会觉得这样的向往可耻,却会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他渴慕的母亲,也是在他降生之后,就想要?将他掐死在襁褓之中的存在。
真的不要?进去看一眼吗?
他扪心自问。
是生是死,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问,他难道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家有阿爹阿娘的日子吗?从?来没有渴望过一次母亲的怀抱吗?
那些仓惶的宫人们有人在绝望之中惊叫着爹和娘,也有人踉跄几步,落泪无声,说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尽孝。
可他倏而?想笑。
明贵妃想要?掐死他的原因?,缘于?那条他的批命。命连破军,离火牵身,嗜杀暴戾,难继大统,为国有害,他若身居高位,国将不国,必将引起?战乱连绵,生灵涂炭。
如今没有他,大邺的气数不也还是尽了。
将天下战乱和生灵涂炭的原因落在一个刚刚坠地的婴童身上,实?在荒谬可笑至极。
这样的好笑充斥在他的胸膛里?,将他那一刹那的游移彻底冲散。
——他过去没有想要去见一眼明贵妃,如今也不想。他既然已?经踏出这座长德宫,便从?未想过要?回头。无关怨恨,无关厌弃,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情罢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怨,应该愤懑不平,却不知?,这世上最难调动的,便是真正的没有情绪。
所以那些妄图打着他的幌子,再兴大邺的旧臣与旧世家,恐怕注定要?失望。
既然从?那诸般复杂纷呈的情绪中抽离,面?前?的这一切便如同褪色虚假的水墨,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思绪分毫。
将要?从?面?前?这虚幻的一幕中抽离时,他遥遥听到,似有一道铃音响起?。
叮铃——
极遥远的地方,有少女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善渊!你醒醒!”
“阿渊——”
他的一道意识在告诉他,她呼唤的是“阿垣”,但这一刻,他宁可自欺欺人地以为是“阿渊”。
许是他久久没有回应,那道声音里?的急切更盛。
“谢晏兮!给?我醒过来!”
眼瞳中浮现的身影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熟悉的明艳面?容倒映在眼瞳中,还有一点奇异的从?下颌传来的痛,等到意识逐渐明晰,谢晏兮才意识到,他好像是……靠坐在墙壁旁边的。
面?前?的少女虚虚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扣着他的下颚,眼中的焦急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但那份焦急很快就随着她的话语化作了恶狠狠的威胁。
“谢晏兮,你再不醒来,我就要?用洞渊之瞳抽你的魂了。到时候你的所有秘密都要?被我知?晓,你不怕吗?”
她这样盯着他,瞳孔近在咫尺,极深且黑。这一刻,连她身后的风雪好似都停滞,漫天妖气也不入她眼。
她的眼中,就只?有他。
谢晏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变化。
他看着凝辛夷撂着狠话,果真没有发现他已?经信来,她眼瞳的色彩变了又变,洞渊之瞳展露到一半,却又被她按了回去,如此仿佛几次,她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洞渊之瞳可以操控神魂,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可以与挑生蛊妖的幻境对?抗,但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强制抢夺,会不会对?谢晏兮的神魂造成伤害。
少顷,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掐着他下巴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三千婆娑铃里?取出来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东西。
纤细的手指在黑釉瓷枕上按了按,然后取出了一只?乌木剑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