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第156章 我所不能说之事,唯有……
一别数年,三清观还是凝辛夷记忆中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沧海桑田,这里却永远都?不会变。
凝辛夷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青衣道?服的小童已经从一侧迎了上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行了一礼:“师父已经等您很久了。”
回到?三清观,元勘就和回了家一样,当即抬手将那小道?童的肩膀一搂:“既然算到?我们要来,可有准备吃食?可有肉?”
边说?,边回头冲大家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
小道?童含笑从他?的臂弯下轻巧钻了出去:“这位师兄还挺见谅,我家师父只请了凝姑娘一人。”
元勘的脸迅速垮了下去,然后道?:“不会连我师兄也不见吧?真就只一个人?”
小道?童不语默认。
凝辛夷看了一眼谢晏兮,轻轻摇了摇头:“既然道?君只愿意见我,我便一个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若是道?君对我有加害之心,又何须等到?现在。”
那小道?童道?:“我家师父说?,若凝姑娘心存疑窦,便将此物交由您,您看了便知。”
他?边说?,边双手捧上了一物。
凝辛夷的眼瞳骤缩。
那一物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道?童双手的掌心里,不偏不倚,放着一片菩提树的绿叶。
许久,凝辛夷抬手,将那片菩提叶拿了起来,在指尖摩挲片刻,忽而?笑了一声。
“阿渊,你?方才问我,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她抬步,跟在小道?童身后,与谢晏兮擦肩而?过:“我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总要去看看,如果不能,迎接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谢玄衣下意识也跟着她抬步,却被谢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等到?凝辛夷的身形消失在目光中,谢晏兮这才松开他?。
谢玄衣蓦地?侧脸看向谢晏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善渊,这与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是因为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因为我承诺你?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办到??”谢晏兮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凝辛夷的身形消失的巷角。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飞快将马车牵走,顺便将周围悄悄递来探究目光的小弟子?们都?驱散开来。
于是偌大的三清观前院,就只剩下了对峙的两人。
谢玄衣眯了眯眼:“你?说?呢?”
“谢玄衣,其实有的时候,知晓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耿耿于怀地?怀恨一生?。”谢晏兮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清醒地?知道?真相,反而?容易万劫不复。”
谢玄衣的手在剑柄上摩挲,有些?惊疑不定地?沉沉看向谢晏兮:“善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家暗卫乃是谢家立身之本,并非无能之辈。然而?如此寻访多日?,手握多条线索,所有的线索却又在逼近神都?的时候都?断了。”谢晏兮看着谢玄衣:“阿满,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只手遮天神乎其神到?这个地?步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道?:“我也并非没有猜测。这世上能做到?这般地?步的人的确不多。譬如玄天塔上那位擅占,凝家位列百官之首,更不必说?那位九五之尊,也或者还有其他?位高权重?之人也未可知。毕竟能让我谢家一夜之间便彻底销声匿迹之人,来历绝不会那么简单。”
“确实不简单。”谢晏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谢玄衣一凛:“什么可能?”
“比如,那人非常了解谢家暗卫,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才能避开所有谢家暗卫的探查。”谢晏兮道?。
谢玄衣还想要再?问什么,谢晏兮却已经越过他?,径直向着三清观里走去,边走,他?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傩半面,随意地?扣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个瞬间,谢玄衣恍然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谢家灭门之前,他?在三清观中学艺之时,善渊师兄也总是这样衣袖带风地?来,玄衣玉冠,剑气清戾,看不清面容,周身却总带着点妖祟的血气。再?后来,他?从长?水深牢中走出来,一路寻至三清观,与他?相见时,他?也是这般带着面具,负手而?立。
那日?的风很大,他?语速急切地?恳请他?助自己一臂之力,说?到?最悲恸之时,他?抬手撩袍,膝盖就要与地?面重?重?相撞。
善渊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望着不知何处,三清之气却如微风般将他托起:“阿满,你?我乃是师兄弟,便是有求于我,也不必跪我。更何况,就算谢家没了,你也是扶风谢氏最后的血脉。无论你在长水深牢里经历过什么,就算骨头都?碎了,你?也要一块一块拼回去,记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着什么血。”
他?怔忡了很久,然后苦笑一声:“师兄,你?这样说?,倒是真的像是我那素来古板又不苟言笑的大哥。可惜我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装腔作?势,竟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大哥一定庆幸你没有去见他。”善渊道?:“他?那人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对家人最是看重?。你?在三清观里闯的祸,有不少都是他在背后偷偷为你摆平的,面上见你?的时候,却要装出一副与你?不熟的样子?,甚至还会尽可能地避开你?,因为知道?你?对他?不喜。”
谢玄衣沉默了很久,他?从长水深牢的擂台上走下来时,所有昔日?属于扶风谢家小公子?的骄傲与自尊都早已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他?以为自己的心中除却仇恨,已经不剩下任何柔软。
可此刻,听到?善渊这样的话语,他?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却听善渊继续道?:“要说?起来,我与谢家的确也有一些?渊源。更不必说?,与你?大哥虽然往来极少,却也算旧识。不必谢我,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有朝一日?,倘若我身份败露,意欲出局,你?也不可拦我。”
那日?,他?自无不可地?答应下来后,却又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可倘若直到?最后,师兄都?没有败露呢?”
善渊没有说?话。
直到?他?要走的时候,前方带着面具的人,才将那张一直遮掩住了真实面容的大傩面具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散漫开口?。
“那便从此就叫谢晏兮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
……
谢玄衣看着这个在他?的恳求下,捡起了他?大哥名讳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自己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善渊师兄,还是从此以后,他?便是谢晏兮。
但?很快,他?向前的脚步就顿住了。
“少主。”一袭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边:“神都?那边的调查,终于有结果了。”
“说?。”
“少主给?我们的名单上,死者有三人。谢郑总管与姜宁那边,少主都?亲自走过了,我们便潜于神都?,追着梅冠玉之死的线索继续向前查探,中途曾多次断了线索,也曾被误导,以为不过是又一桩妖祟作?乱,梅冠玉乃是被波及。”黑影自然便是谢家暗卫:“幸而?另一波被调去查谢郑总管账目上款项流向的弟兄们中,有人识得平妖监中的监司,悄悄调了宗卷出来,我们才发现端倪。只是……”
说?到?这里,那暗卫的声音却竟然莫名有些?发颤。
谢玄衣心底微沉,他?的脑中突如其来地?闪过了善渊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只是什么?”
那暗卫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道?:“少主,我等在神都?,发现了老家主的身影。”
刹那间,谢玄衣只觉得每个字自己都?听懂了,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你?说?什么?”他?缓缓转向暗卫,一把提住了对方的领口?:“谁?!”
“一路对我们暗卫的行事手段极为熟悉,将我等调查的线索数次不动声色地?掐灭,让我等无法再?向前继续查询,甚至密布了无数障眼法,引得我们查去了别的方向的人,不是别人。”暗卫艰涩道?:“正是……您的父亲。”
天晴万里,远山雪霁,谢玄衣却只觉得晴空如有霹雳,雷声滚滚,打落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绪流转,都?变得凝涩了起来。
他?的父亲……没有死?
*
凝辛夷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走过三清观中的无数屋檐之下。
冬日?的空气清新却冷冽,灌入口?鼻时,让人的思绪也变得清明辽远。
她也曾无数次走过这段路,只是从未有过哪一次,像是此刻这般光明正大,不用翻墙避人,也不必专挑月黑风高之时。她边走,边有过去的许多回忆如海浪般扑面而?来,再?去细思,那些?记忆之中,竟然桩桩件件,都?与善渊有关。
不是去找他?,就是在去找他?的路上,亦或是找完他?后,悄悄回东序书院。
寒来暑往,这条路她闭着眼都?知道?哪个拐角最容易遮掩身影,也知道?哪一处屋檐上的瓦片有些?松动,若是落脚不甚,便会发出一声脆响。
她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片瓦片如今是否已经换了新,善渊师兄旧日?所居的院落之下挂着的金铃铛又是否已经褪色,风吹的时候,还会有清脆的铃音吗。
如此一路走过,直至没入三清后山,在登山路时,凝辛夷才问:“这位小师弟,菩虚子?道?君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要来?”
小道?童端庄地?持着拂尘,笔直地?走在她身前:“师父的确等您很久了,他?说?来与不来,皆是天意。所以我猜,师父也并不知您究竟会不会来。”
凝辛夷摩挲着掌心树叶:“他?想要我来吗?”
小道?童站在一块顽石旁,抬手起印,三清之气在掌心一震,口?中叱道?:“开!”
山中空气震荡,一处小门平白开在了路边,小道?童道?:“到?了。凝姑娘不若自己去问师父。”
凝辛夷随他?跨过门槛:“我听闻三清后山有道?观道?洞千千,曲折弯绕如迷宫,外?人便是不甚闯入,也难寻一条真正的路。没想到?,竟然也需要有洞天手段。”
却听一道?有些?苍老却和善的声音响了起来:“老道?我比寻常人还要更喜清净,这才故弄玄虚一番,让阿橘姑娘见笑了。”
凝辛夷的脚步蓦地?一顿。
是了,是这道?声音。
与她梦中所听到?、唤她一声“阿橘”的声音近乎严丝合缝地?重?叠,要说?区别,也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岁月的痕迹,又或者说?,她听到?时,那道?呼唤她的声音,总是隔着厚重?的水声,听不太真切,可音色却决然错不了。
“阿橘便是阿橘,既然道?君知晓我的乳名,便不必这般不伦不类,非要在后面加上姑娘二字。”不过一瞬,凝辛夷已经回过神来,轻巧笑道?。
走过重?重?圆拱门,一旁小溪园林的水声潺潺,又有鸟鸣花香阵阵,此处好似并非寒冬腊月,而?是暖春近夏,万物缱绻。
直至路的尽头,再?绕过一块影壁,凝辛夷再?抬眼时,终于看到?了在尽头长?亭中的那道?背影。
穿着素白道?服的道?君几乎是佝偻着坐在软椅中,他?的头发一片雪白如灰,手中正持着长?长?一根鱼竿,落入面前的池塘之中,然而?那池塘之水却至清至澈,一眼望去,哪有半只鱼影。
凝辛夷站定,抬手行礼:“阿橘见过菩虚子?道?君。”
“你?长?大了,不再?是被困在湖中的那个小姑娘了。”菩虚子?道?君的音色温和平静:“那时你?还会拳打脚踢地?骂我是臭老头子?,如今见到?我,竟也会行礼了。”
凝辛夷怔忡片刻,终是苦笑一声:“我没有幼年时的那些?记忆,若是年少时有失礼之处,还望道?君见谅。”
菩虚子?道?君抖了抖鱼竿,像是百无聊赖般将其扔到?了一边,然后冲着凝辛夷招了招手:“过来,坐。”
随着他?的声音,一旁蓦地?出现了另一张软椅。
“我听闻道?君的修为已是凝神空度,能言出法随,今日?一见,果然念动则物现。”凝辛夷走上前去,坐在菩虚子?身边。
她这才看清,这位盛名于天下的道?君呈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老态,不仅是身躯佝偻,眉眼之间更是沟壑纵横,仿佛早就被什么东西挖空了底子?,留在这里的仿若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
但?他?的神态却是坦然自若的,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亦或是早就知晓,且毫不在意。
“境界一事,不过是世人硬要为之划分的沟壑罢了。”菩虚子?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世间真的有区别的,不过是凡体之人与捉妖师罢了。所有通灵见祟的捉妖师生?来便是为了平妖戡乱保天下,境界高低的区别,也只是有的人能杀更厉害的妖,有的不能。”
他?边说?,边转动眼珠,目光在凝辛夷身上落了一瞬,又移开:“最近鬼咒瞳术用得很多?”
凝辛夷浑身顿时紧绷,手指甚至忍不住按在了三千婆娑铃上:“我……”
菩虚子?却笑了起来,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警惕,你?的事情我的确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你?自己还要更多。我如今还活着,就是为了等你?来找我,若你?不来,我也只能遵守昔日?的诺言,死守于此,直至灯尽油枯。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解惑吗?”
凝辛夷看了他?许久,摊开手中的那片树叶:“这是您放的,对吗?虽然口?不能言,但?您一直在暗示我,是我自己一直都?没能勘透您的意思,直到?……”
“直到?善渊告诉你?,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而?你?服下妖丹后,朔月的异象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酷烈,甚至昔年从未想起来过的记忆也开始浮现。”菩虚子?接上了她的话。
凝辛夷却是愣了一愣:“其他?的,您之所言都?是对的,只是……妖丹?什么妖丹?”
“自然是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菩虚子?道?:“昔日?我将你?从湖中捞起之时,所说?之言,皆入你?脑中,只要你?遇见,便自然而?然会想起,而?这也将成为你?究竟是否会来见我的关键。老道?当时也不过窥得了一线天机,没想到?如今,倒是赌对了一次。”
凝辛夷却心绪飞转,她有些?怔然地?看向面前的池塘,许久才道?:“竟是如此。”
她尚未找寻到?开口?向谢晏兮讨要那枚妖丹的机会,却已经得知自己身上的妖尊封印乃是假的。倘若真的是假的,那么她便也不需要那枚妖丹了,所以她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可如今她才知道?,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但?谢晏兮竟然已经将那枚妖丹喂给?了她,如此阴差阳错,反倒应了菩虚子?道?君当日?窥得的天机,才造就了她今日?来到?菩虚子?道?君面前。
“我曾对人以神魂起誓,不得主动寻你?,不得告知你?任何与你?身世有关的所有事情。如有违背,即刻灰飞烟灭。这菩提叶并非是我直接留下,而?是藉由无数人的手,辗转不慎落地?于你?面前,与我无关,才能与我有关。”菩虚子?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软椅,那椅子?便幻化做了摇摇椅,他?在里面一晃一晃,道?:“除此之外?,你?若有惑,我皆尽可解。”
这便是在暗示凝辛夷有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不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