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嚎啕的哭声里?,那张脸也在变幻,一会儿是?鹰眼虎唇,一会儿是?狼瞳龙舌,隐约还有点人声熙熙攘攘,像是?好?几个?人在吵些什么。那些声音的吞吐气息都很奇特,说话的方式更是?带着某种亘古的气息。
但无论怎么拼凑,像是?所?有人都贡献出了五官,但结果也没凑出来一张和蔼可亲的。
破海开山遇鬼杀鬼驱疫辟难的十二傩神,遇见了此生最大的难题。
——哄小孩。
倒是?小凝辛夷自己看着面前变来变去?的排列组合,慢慢止住了哭,像是?从这种努力里?面看出了某种有趣,虽然依然难掩害怕,但这种好?奇到底占据了更上峰。
又?过?了片刻,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用手戳了戳青烟浮凸出来的假面。
稚嫩幼小的手徒劳地穿过?了空气,她有些不解,回头看了一会,又?试了试,再试了试。
第十次一无所?获的时候,空气里?又?响起了小女童的哭声。
如?此哭了又?好?,好?了又?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十二傩神这辈子第一次凝神力化形相见,不是?为了迎战妖尊,也不是?为了邺见神母娘娘,而是?为了止哭。
某位傩神缩着巨大的身躯,抱膝蹲在对祂来说过?分狭小的院落中时,有些恍惚地想到,这些年?来,祂们?的传说在这世间流转,可怖狰狞的形象更是?家喻户晓,从来都有小儿止啼的作用。
虽然此止啼与面前的情况完全相反,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异曲同工。
方相寰云终于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感受到了院子里?的震荡,心底大震,疾驰而来,还以为此处遭遇了什么不测,或是?有什么妖尊来此复仇。
结果她杀气腾腾地持白骨杖而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墙头,终于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黄金傩面,然后笑了起来。
被傩神庞大的身躯簇拥在正中央的,是?她女儿的身影。
方相血的确能沟通古今,召神驱鬼,可如?她女儿这般,这么小就能让傩神化形出世的,却是?千年?难遇。更不必说,这样一眼望去?,她已经看清,所?被召出的,正是?最古老?的那十二位傩神将?。
傩神众多,人间千百态,滋生千百神,甚至有人肉身成神。每一位方相族人所?能召的神,各有不同。
如?今被她召出这些傩神,也将?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神息,成为她今后点燃九点烟时的召神。
小凝辛夷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回来,就这样静静地收敛声息,站在高墙上看着她。她与这些看起来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难懂的大家伙们?絮絮叨叨,刨土挖草,甚至还跟着不伦不类地学了点戏法,然后累睡着了。
……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害怕过?阿娘出门。
再后来,等她再长大了一些,阿娘突然问她:“阿橘,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于是?阿娘带她去?见了苍生。
她见到了阿娘口中的那些生离死别,山河倾覆,骨肉相残,妖祟横生,满地饿殍。她的人生第一次具体地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生难见,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与无助,那些太过?强烈直白的情绪冲击在她幼小的胸膛和脑海中,让她战栗难安,握紧双拳。
这就是?她阿娘将?她留在家里?时,纵身去?面对的世界吗?
她居于小院,却不知外面的世界竟是?这般乱世。她原来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却竟然在阿娘的羽翼下,有了这样一方安稳的庇护。
可她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让她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她的脑中,是?方相寰云每次听闻铃音,踏出门外时的背影,是?黄金傩面,是?白骨杖划过?的弧光,是?乌木剑匣上那些繁复狰狞的雕刻。
苍生,黎民,天下。
这些原本对她来说太过?虚无的字眼,在她的面前变成了沉甸甸的现实。她虽然幼小,却突然觉得肩膀变得沉甸甸。
她抬头看向方相寰云,却发现她的阿娘的目光也落在这样的苍生身上,然后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那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滚烫。
“阿娘,不要?哭。”她仰头看向方相寰云:“阿橘和阿娘一起努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还小,说不出那些激烈的陈词,眼圈憋得通红,还在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阿娘摸着她的头,许久,说:“阿橘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很好?。”
苍生不会被阅尽,旅途却总有终点,回到院中后,方相寰云第一次打?开了小院的门。
小凝辛夷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所?住的院外,是?一片森林。
又?或者说,她们?居住的地方,本就在森林深处。
森林茂密幽深,树木参天,林立在逼仄的路边,像是?狰狞的巨兽。
森林的模样与她的梦境中重叠,逐渐幻化合一。
方相寰云牵着她的手向外走,一步又?一步,森林广袤,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实在像是?没有尽头。她走了许多次,没有一次撑到尽头便力竭,阿娘从不抱她,等到她力竭栽倒,自然会带她回去?。
阿娘说,她既然看到了苍生,总不能再被囿于院中。
阿娘还将?自己身上的那些东西拿给她一样一样地看。
一剑,一杖。
一铃,一扇。
剑名却邪,乃人间至刚正之剑,可斩人间一切妖邪,行肃清之责,她们?乃是?方相一族的后裔,持此剑,便是?代行方相娘娘在人间的职责,斩杀妖祟,平妖戡乱。这世间,也唯有方相一族的血脉可以压制此等上古神剑,为己所?用。
杖为白骨法杖,乃是?方相娘娘手刃生剥的上古大妖的脊骨所?制,寻常小妖哪怕见之,都会被白骨杖上的威压所?制,不敢动弹。
铃为三千婆娑铃,以红绳缠绕,铃内有大千世界,可纳一切物。
扇为九点烟,以灵火点燃扇骨,可召神驱鬼,沟通阴阳,以她只能,若是?点燃所?有九根扇骨,便可召来十二傩神相助。
她认真听完,用手触摸过?所?有这些东西,仔细记在心中,然后问:“阿娘,那面具呢?”
阿娘拿起面具,慢慢罩在脸上,她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仿佛缥缈起来:“带上这黄金傩面,便是?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代行人间,这下这面具……”
她的目光从面具后落在小凝辛夷脸上,慢慢道:“才是?人。”
小凝辛夷有些不懂,只是?有些茫然又?憧憬地看着这些东西,捏紧手里?的扇子,再等着阿娘下一次带她走出院门。
她很喜欢走这条路。虽然森林实在可怕,尤其四季变幻,妖风肆虐时,实在有些可怖。可每次与阿娘走这条路时,阿娘都会和她说许多话。
那些话语也曾一句句在她的梦境中出现过?。
方相寰云的声音与她的梦中一点点重叠,那段妖鬼森林中的路也变得愈发阴森,密林依然可怖,但她越是?向前走,越是?靠近路的尽头,阿娘的声音就愈发清晰。
——“阿橘啊,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总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你只能靠自己走完。你要?永远相信自己。”
她轻声呢喃:“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走不完的路。”
这条路再长,只要?她一直走,就总会有尽头。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小院的门,直到她终于在某一日学会了以灵火驱散周身的黑暗,点燃九点烟,召出傩神,将?逼近的妖鬼猎杀殆尽。
原来,她这一身鬼咒之术,从来都不是?别人教的,而是?通过?血脉相传,自己悟出来的。
所?以就算失去?所?有的记忆,只要?她握住九点烟,她的本能便会让她燃起灵火,召神驱祟。
那一日,阿娘捧着她的脸,声音再次与梦境中的话语重叠。
——“阿橘,你要?保护好?你的眼睛。在所?有人知道你为鬼咒师的这一刻起,你的世界就会只剩下利用。他们?想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一切过?去?与未来,一切缘起与因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你。因为你的体内流淌的,是?能消弭一切业与罪的方相之血。”
那时她尚且不明白阿娘的话,但现在,她却只觉得,阿娘的字字句句,都宛若谶言。
从那一日起,那段近乎无限长的森林之路,变得不再让她恐惧,因为她已经自可平妖戡乱,以一人之力,召十二傩神,将?满森林蠢蠢欲动的妖鬼都镇压。
再后来,某一日,阿娘照例被铃音召去?,这一次,她去?的时间格外长了些,回来时也格外风尘仆仆了些。
又?或者说,最近这段时间,阿娘总是?会出去?很久,回来的时间很短,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难明,像是?有许多话语在心口,却难以诉诸言语。
但小凝辛夷哪里?懂得这些,她只知道阿娘又?去?救苍生平妖祟了,而她如?今也学会了镇压那些妖祟,只要?她多努力一下,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待得有一日,她一定也可以和阿娘一起去?外面,一同救苍生于水火,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孩子流离失所?。
她照例与她在妖鬼森林中行走,她以为这不过?是?和往昔一样的又?一个?日常,可阿娘却在某个?瞬间顿住了脚步,拉着她,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路,步入了森林之中。
那日的森林比平时要?明亮一些,像是?日光终于找到了空隙,得以从遮天蔽日的枝丫里?淋落下来,所?以那一日,阿娘手臂上拴着三千婆娑铃的红绳也格外明亮。
方相寰云腕间的铃铛缠绕,她并指为刀,取下来其中一截:“伸手。”
然后,她蹲在她面前,将?那一截缀着五颗铃铛的红绳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金色铃铛无声摇晃,阿娘的声音穿越时光,在她的脑中响起:“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婆娑密纹起。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进?而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等着阿娘放开她,好?让她也试试着婆娑密纹,可阿娘却以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
“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或许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一动也不敢动,婆娑密纹带来的威压实实在在地在告诉她,这密纹,并不是?玩笑,若她动,则会断手断腿。
“阿娘……”她只从口中细细地挤出来一声。
方相寰云俯身看着她,她从来温柔却凛然的目光中,第一次浮现了一层水色:“阿橘,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她猛地睁大眼,饶是?她尚且年?幼,也已经听懂这话中的别离之意:“阿娘,不要?扔下阿橘,你要?去?哪里??阿娘带上阿橘!阿橘已经长大了,无论阿娘要?做什么,阿橘都能帮上忙了,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阿娘已经带你见过?苍生,此后的一切,且听苍天造化,且听苍生呼唤。”
“阿娘爱你,但这世间……”
阿娘或许继续说了什么,或许没有,她的意识停留在这一刻,只觉得妖诡的森林似乎褪色,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水天一色,然后,她蜷缩着落入了冰冷的水中。
她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最温暖的母亲腹中,然而无时无刻冰冷刺骨又?像是?在嘲讽她这样的想法。时间变得漫长又?虚无,只有水下的水声陪伴她,直到她陷入彻底的、渺无声息的沉睡。
被封印入东序书院长湖之中的这一日,距离她六岁的生辰,不过?数天。
……
那是?太初三年?春。
长湖上漂浮起碎玉般的冰层之时,两仪菩提大阵终于阵成。
从此湖外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大邺倾覆,姬睿登基,改国号为大徽,衣冠南渡,迁都于神都,一夜之间起玄天白塔,设两仪菩提大阵,以澜庭江为界,囚妖祟于内,御北满于外。从此,天下初定,黎民虽苦,却也总算有了喘息之机,只待国力再盛。
被沉入湖中的女童本也应当永远沉眠在这里?。时过?境迁,兴盛一时的东序书院即便衰落,也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谁又?会在意,这里?还有一处禁行入内的长湖,谁又?会记得,这湖中还有一方封印。
又?过?了一段时日,有人策马而来,将?被封得密密实实的白骨杖和黄金傩面扔进?了湖中,再将?一方剑匣递给了守阵的菩虚子道君。
菩虚子道君松开手,那人亲眼看着这些东西都沉入了长湖封印之中,这才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开。
却不知他的身后,菩虚子道君垂眸看着长湖,许久,然后喟叹一声:“能够挣开封印,看她的命。”
随侍一旁的小道童不解其意,悄声问道:“师父此言何意,难道这封印还有能被解开的一天?这可是?非离火不能灼的封阵!话说回来,这世上真的存在传说中的命连破军离火身吗?体内都是?火,能活吗?”
菩虚子的胡子被吹拂开来,他的眼底是?如?长湖一般的水色缭绕:“这天下的封印,哪有解不开的呢?”
小道童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说话这样没头没尾,也没在意,只是?蹲在长湖边:“你说,我们?时而来这湖边和她说话,她真的能听见吗?”
如?此一年?又?一年?。
直至太初六年?的夏末。
东序书院一墙之隔的三清观中,随着师尊踏遍天地,对苍生毫无兴趣但被迫看了满眼天下的前朝三皇子姬渊虽然隐姓埋名,却依然被前朝有心之人寻到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