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从此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尽的试探与劝说,其中温言劝说有之,慷慨激昂有之,所?说之言,无非是?如?今天下将?定,人心却未定,大邺虽不敌北满,却并未苛待百姓,仍有声望,恳请三皇子出观复国。
后来,那些人看着油盐不进?沉默不语的少年?,言辞终于开始变得激烈难听,从温言变得狰狞,撕下了脸上带了太久的面具,露出了真实酷烈的一面,甚至有人妄图直接将?他带走囚禁。
于是?姬渊开始还手。
他的剑可以杀妖祟,也可以杀人。他的离火可以将?妖祟烧得尸骨无存,也可以穿透人皮,将?那些衣冠禽兽烧得片甲不留。
一簇离火从他的掌中滚落,悄无声息穿透无人涉足的长湖,落入湖中,慢慢熄灭。
三清山上的少年?恹恹抖落剑尖的血,满面戾气却悄无声息地收剑,抬手擦了擦脸上溅的血,没有惊动任何人,便如?他的那一簇离火,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连湖水都不会惊动。
却会悄然拨动湖底沉眠的封印。
……
再后来,她从湖底被捞了出来,初时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菩虚子慈眉善目,不知为何,看起来并不太陌生,本能有些亲近他,相处的时日多了,顽皮的本性也暴露了出来,便有了菩虚子所?说的拳打?脚踢,拽胡子蹬腿。
可很快,凝茂宏就来了,他说她因贪玩掉落长湖,甚至触发了湖底的妖尊封印,幸而有菩虚子道君出手,将?那妖尊封印在了她身上。他将?接她回神都凝府,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叫凝玉娆,而她的名字,叫做凝辛夷。
从此,她是?阿橘,也是?凝辛夷。
*
如?今,她的手重新握住了白骨法杖的杖身,戴上了黄金傩面,三千婆娑铃缠绕在腕间,指间捏着九点烟,只要?她心念一动,却邪剑匣便会浮现在她面前。
一剑,一杖。
一铃,一扇。
如?今已经尽数集于她一身。
握住白骨杖,带上黄金面的这一刻,她终于找回了她被尘封于此的所?有记忆。
如?同迷障的一切变得清晰,她本应该喜悦,可此刻,她的脸上却满是?与湖水混为一体的泪水。
因为这些东西既然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的阿娘方相寰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了。
湖水冰冷,她的手背却有一点灼热。
那是?彼时阿娘见苍生时,落在她手背上的一滴泪。
那时的她尚且幼小,还什么都不懂。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这不应该。
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应该具有神性,她应当慈悲,应当对天地一视同仁,应当冷漠,应当对天地万物有绝对公?平的包容,是?因与果的旁观者。
所?以当她的阿娘为苍生落下那滴泪的时候,就已经是?与她的告别。
当她悲悯地去?俯身看世人时,便已经躬身入局。
而与她告别后,将?她封印在这里?的,也不是?别人。
正是?她的母亲。
第161章 “师兄,好自为之。”……
婆娑密纹一圈一圈向着周遭溢散开来,越来越呼啸,也越来越凌厉,穿透过善渊身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割裂开来。只是湖水之中避无可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水波带着婆娑密纹向着自己而来。
然后,他腕间的红绳金铃轻轻震颤,像是与那些?密纹有了某种共鸣。
于是那些?如刀锋般锐利的婆娑密纹在路过他时,倏而变得缥缈如无物,近乎温柔地掠过他的躯壳,再向周遭扩散而去。
长湖的地动山摇就这样轻飘飘地避过了他,他像是这一处本应无人生还的地界中唯一的幸存者?,却也像是被所有这一切都?忽略,变成?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善渊怔然看着变得风起云涌却越来越清明?的湖底,看着湖中央黄金覆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底蓦地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这些?婆娑密纹。
看似是纵容他留在湖底,可这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存在的视而不见和浑不在意?呢。
凛冬的湖水是彻骨的冰冷,他有离火护身,时刻灼烧,这样的冷最多也只能中和他的灼热之痛,可此刻,他却只觉得有一片难言的心悸与寒冷从他的胸腔中崩裂开来,像是要将他割裂开来。
因为他的感觉已经成?真。
白骨杖上的麻布被彻底掀开后,不过几息时间,凝辛夷慢慢抬手?,将覆面的黄金傩面重新?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善渊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长发如云如墨,她的那张娇容明?丽无双,额头光洁饱满,面颊璀璨如有霞光相缀,肤光胜雪,朱唇似是永远带着笑意?,只要他开口说话?,她便会抬眼含笑看着他,眼波流转,如有繁星。
但此刻,她的笑却变得无喜无悲,像是凡人的所有情感都?已经从她身上剥离,让她若有所感地侧头向他的方?向望来一眼,与他遥遥四?目相对时,眼瞳也如琉璃,没有任何波动。
善渊的心沉了下去。
他下意?识向着凝辛夷的方?向伸出手?去,然而他在下沉,凝辛夷却已经将手?中的所有东西都?收入了三千婆娑铃中,只捏着九点烟,不过瞬息,已经破水而出。
那一刻,他只能穿透过漾起的水面看到她的一袭薄紫衣衫,她明?知他在这里,却没有为他驻足,甚至没有回头。
善渊抬起的手?倏而卸了所有的力。
离火的灼烧依然生疼,那种他分?明?已经习惯了的、席卷五脏六腑的燃烧从来都?喧嚣不息,此刻更是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和湖底的冰冷一起侵入他的皮肉。他身上的那些?被满庭用三清之气封住的伤口重新?破开来,血浸透他的衣衫,再落在湖水之中。
长湖太大了,就算他全?身的血都?流干,浮上湖面,也不过如一片衰败的桃花花瓣,打个转便会重新?消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失血过多,再难从湖中起来。
可他太累了。
日夜灼烧的离火,要掐死他的、阿娘的那一双手?,他杀过的人狰狞诘问他的面容,那一声声高呼的“复国”,师父闻真道君布满业障却坚持要看苍生的眼……所有这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
如今,故国已覆,他为了救凝辛夷,答应了公羊春使用三皇子?名头的交换,而闻真道君眼中的业障也已经尽数消融,谢玄衣不日即将知道谢家家主?谢尽崖还活着的消息,一应灭门之事,只要找到谢尽崖,便可以尽数得知。
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也想要闭上双眼休息,将所有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他说过自己做事即便难辨对错,也从不后悔。
可沉浮于长湖中的这一刻,他扪心自问,却竟然说不出与往昔一般肯定的答案。
如果此生还有什么后悔之事……
几乎快要触及湖底的人蓦地睁开了眼。
因为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将唇贴了上来,轻轻地渡了一口气给他。
于是他周身沸腾不安的离火倏而熄灭,散落于湖中的血丝倒流入体,久久不愈的伤口开始结痂,甚至连灵台都?清明?一片。
他愕然看着面前,那双如黑琉璃般的眸子?近在咫尺,凝辛夷微微垂着眼睫,并不看他,可她柔然的唇却紧贴着他,身躯与他若即若离,水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直至她就这样将他捞出了湖面。
重回岸边的那一刻,凝辛夷周身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湿漉漉的两人蒸干,她看了一眼终于赶来了的元勘和满庭,在两人错愕的目光中,将善渊交到了他们手?中。
“善渊师兄。”她不轻不重地喊他的名字:“小?程师兄交给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家灭门之事也还没有调查清楚,既然受人之托,总要把事情做完。”
他的唇上分?明?还有她的温度,可冬日的风一吹,所有的一切便成?了子?虚乌有的幻梦。
“阿橘。”他终于低低喊出了她的名字。
“师兄已经辜负了我的信任,就不要再辜负小?程监使和阿满了。”凝辛夷已经转身,她顿了顿脚步,侧头道:“师兄,好自为之。”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消失在了原地。
元勘喃喃道:“这是……凝神空渡?凝三小?姐身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不过这么瞬息,境界竟然攀升了两个大境界?!”
他还想说什么,满庭已是一声惊呼:“师兄!”
却见身边已经空空,哪里还有善渊的半点影子?。
元勘和满庭对视了一眼。
元勘讷讷道:“师兄方?才……是被从湖中捞出来了吗?”
满庭言简意?赅:“是。”
元勘默了默:“……咱们师兄已经弱不禁风到这个地步了吗?那不然师父说的话?,还是不转告了……我看凝三小?姐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需要他的样子?。”
满庭:“……”
元勘幽幽叹了口气:“更何况,你瞧咱们师兄这样子?,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依我看,无论凝三小?姐接下来有没有劫在身,总之师兄啊,肯定是在劫难逃。”
*
从长湖出来,不必人说,凝辛夷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与之前的不同。
此前她的境界在窥虚引气,距离合道化元都?还要差得颇远,虽然鬼咒瞳术和召神借力让她拥有越级击杀之力,但到底消耗巨大,譬如上一次用处鬼咒瞳术生杀本始杀死鼓妖后,她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险些?便被凝二十九得了手?,幸而有谢晏兮……不,善渊师兄相救。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这一路以来,她早已仔细回想过,那日在无忧和安乐那里织梦之时,前来刺杀她的死士们的剑法与刀法,凌冽酷烈之余,其实一招一式溯其源,都?是有些?眼熟的。
随着平妖监中人和善渊师兄从扶风郡谢府离开时,她故意?没有带侍女,将紫葵留在府中,也没有带凝茂宏留给她的凝三和凝六。还要多谢谢府重开,事务众多,她随意?一翻都?能安排下去大大小?小?足够要忙小?半年的事宜,分?别?交给了这些?侍女与暗卫们。
包括她最信任的凝九。
所有这一切,也总要有一个人替她盯着。
凝家的人本就是带去给扶风谢氏的,谢府看似重立,可事实上,谢家昔日最重要的那几门生意?都?被牢牢握在了凝家手?中,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三味药。
世家盘根错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那一日谢氏祖宅中的人死绝,但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不出两三代?迭代?便可重振家门。哪怕回不到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完全?衰落,只要抓住最根本的所在,重新?鼎盛,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凝辛夷的脚步顿了顿。
不对。
是她想差了。
并非是凝家帮谢家复兴,从而接手?了谢家的生意?。而是从婚约定下的最初,凝家的手?便已经伸入了谢家之中,反之亦然。世家之间,利益纠葛,错综繁复,更不必说,如今她已经知道,谢尽崖根本就没有死。
如果……
谢尽崖没有死,却任凭自己的独子?谢玄衣在外蹉跎,甚至去过永嘉江氏的长水深牢,抹去自己的身份,如此蹉跎磨砺,不管不问。况且,这么久了,谢晏兮重开谢府之事,他难道能全?无知晓?他知道那是有人冒充自己长子?的姓名吗?
他是不在意?,还是不能在意??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如果是后者?,这世间谁能胁迫他做到这一步,让他家族覆灭仍缄默不语?如果是前者?……
谢尽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切……和凝茂宏有关吗?
又或者?说,送她来履行婚约之前,凝茂宏知道谢尽崖还活着吗?
她这样想着,蓦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在东序书院念书时的住所。